渭河水潺潺東流去,一旁的亭子裏趙三立端坐石凳與菖蒲在棋盤上廝殺著。細瞧盤麵,趙三立獨占西北角,菖蒲居東南,兩人在其他兩角不分高下相持不讓陷入僵局,於是轉向中路,與中原處開始了一場搶地盤大戰。


    雲奕秋坐在花園裏一邊聽著落子聲,一邊在腦子裏複盤,時不時的拋起手中的石子,讓在一旁練習提刀的柴悼心驚膽戰,擔心著不知會從哪裏飛來的小石子擊落手裏刀,隨著練習多了,平舉刀的手便沒有了顫抖,除了時不時擊中刀的小石子會帶來一股大力,虎口劇痛,身形搖晃。平時裏已經可以端舉不動,風吹雨淋如石雕,磨練著體質也磨礪著心性。


    在三粒兒逐漸熟悉了菖蒲的開局搶攻之後,二人也是棋逢對手,下的有來有回。


    三立與菖蒲的博弈已經到了最後時刻,隨著東北西南兩角被二人一一占據,最後大戰在盤中運量,二人在中原地區不斷落子提子,最終三粒兒還是敗在了菖蒲的不斷圍剿之下,三粒兒歎了一口氣,站起身活動活動身體,菖蒲笑著對他說:“棋藝進步這麽快,再過兩天我就下不過你了。”


    雲奕秋閉著雙眼眼睛,眉心露出一隻黑白眼睛,看著東方,遠處烏雲密布,電閃雷鳴,一條年邁金龍從烏雲中露出身來,拖著疲憊的身軀,緩緩的扶搖直上,遁入天門。


    這一天,大朔罕見的全國下起了傾盆大雨,西至西蜀道,東至東海,南至嶺南道,北至關外都籠罩在烏雲之下。各地的人們看著這突如其來的冬雨,內心都感覺到一陣莫名的酸楚,似乎是有些東西漸漸從他們身體中抽離,但卻又說不清道不明。


    雲弈秋走了過來,摸了摸三粒兒的腦袋,歎息了一口氣,用著嘶啞的聲音,艱難的開口道:“三立,你皇爺爺今日去世了,你隨我出城去為他上一炷香,也替你父親為他上一炷香。”


    很早就對於生死有自己清晰認識的三立十分震驚,手中棋子鐺的一聲落在了棋盤之上,他盯著雲弈秋的眼睛,一些難以相信。


    記憶裏有關於皇爺爺的印象早就不複存在,不單單是外貌,就連聲音,輪廓都沒有一絲記憶,但這些都不影響此刻淚如泉湧的趙三立。父親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死了,當他在雲奕秋那裏得知到他還有親人在世間的時候,甭提有多高興了,回中原能夠去看看他的爺爺奶奶,這個願望在少年心裏一直深深的埋藏著。


    可是現在爺爺走了,他生命裏極其重要但記憶裏本來就不存在的人又少了一個。


    “老天爺,你至少讓我看過他一眼再帶他走吧!我連一個親人都不記得他們的麵容、他們的聲音!我為他們祭祀時我腦子裏該想起一幅什麽畫麵?你快告訴告訴我!”


    三立咬著牙雙眼通紅的怒視天空,氣急了。雲奕秋停下腳步蹲下身,白袖拂過三立的臉龐,帶著了他的淚水。


    “不要覺得自己沒有人愛,他們雖然走了,可他們都很愛你。”


    城外左臂上纏繞著一圈白紗的趙三立上過三柱香之後,躺在枯黃的草地上雙手抱頭,呆呆的望著天空,努力的想記起皇爺爺的模樣,搜遍記憶最後也就想起來為數不多的幾個畫麵,想著想著便睡著了過去,嘴角帶著一絲微笑,夢裏他剛滿月,一家人其樂融融的畫麵,雖然模糊不清,但這大概是他這一生最溫暖的時候。


    淮河邊的一艘離岸的畫舫裏,一位扶欄聽曲的老者微閉著的雙眼緩緩睜開,一旁坐在金絲楠木細細雕琢而成的長桌後,一身頗有脂粉氣的俊俏模樣年輕人神情泰然,一位束腰緊身的美人快步邁入舫中,俯身時露出胸口一對玉兔卻未能吸引住年輕人視線半秒。


    美人貼在俊俏哥兒耳邊竊竊私語。聽完後,俊俏哥兒翹起蘭花指揮手遣散了歌女,拿起一隻筷子敲一邊打著青花瓷碗,一邊開口說道:“老皇帝就是老皇帝啊,為保全這大朔江山,這一手改頭換麵把七道的勤王軍反手立於不攻自破境地。師出無名後,這四處大戰的局麵是越發的撲朔迷離了,老頭,你說這天下一亂何時才能恢複到十多年前那番光景啊?”


    老人麵露慍色長籲一口氣:“你這臭小子懂個屁,一天鹹吃蘿卜淡操心,青屁股娃兒也裝著一副老成口氣,這天下你操心個蛋。北方的大軍已經厲兵秣馬,開始南下,這比亂世還要亂的時代就要來了,大亂之世亦是大起附龍之機,揚名立萬的大好機會擺在了你眼前,這亂世之中你若是能有所斬獲,則我們老朱家就能安守富貴百年,如果屁滾尿流的跑了回來,那爺爺我在渡口和你好好算算你還差我多少酒錢。”


    “若是我沒闖出個名堂,到時候我給爺爺您一座酒湖。”


    朱退商一個酒壺丟了過去,罵道:“就知道吹。”


    俊俏哥兒一手海底撈月接過了這個丟來的酒壺,一口飲下。夜間的淮河,燈火輝煌,一艘艘畫舫或整齊的排列在兩岸,或在河水中慢慢前行,多少俊俏兒郎風韻女子來到這裏度過他們的夜間娛樂活動,朱退商的孫子朱石楠坐在三層畫舫的船頂上,從腰間拿出一把珠玉算盤,上上下下不停撥弄,好像是要算點什麽東西,但是又搖著頭吧已經撥弄好的算盤給搖混。


    “總是算不對啊!別一出門就被蛇咬了!”


    這時候,上午出現在畫舫中的束腰美人兒再次出現在朱石楠身邊,手中拿著一碗溫熱的魚湯。朱石楠沒有和美人兒交流,順手接過了魚湯一口灌下。誰料到魚湯才喝下一口,竟然滾燙無比,趕緊一口噴出,將碗放下,伸出舌頭大口呼吸,舌尖果然被燙出兩個水泡。


    朱石楠夾著舌頭吼道:“茱萸!這麽燙!你幹嘛害我!”


    美人兒茱萸彎著腰,又晃著她胸口的白兔說道:“師父說不準算自己的前路,你剛剛在這上麵偷偷摸摸幹啥呢?”


    朱石楠強硬的回道:“我就在這上麵欣賞欣賞美景,吹吹風不行啊!我要算了我自己,我會被你這碗湯給燙到舌頭?”


    茱萸拾起地上的碗站起身,胸口似乎太過負重,上下顛簸了兩下,“沒事別老在這上麵晃悠,下去多陪陪人家不好嗎?”


    朱石楠趕緊向後縮了好幾丈。“好姐姐,你可別調戲我了,看在這是我在這畫舫最後一晚的麵子上,讓我一個人多感受感受這淮河風光吧,誰知道這一出去還能不能回來呢!”


    茱萸莞爾一笑:“行,那我先下去啦!”


    等到美人茱萸離開後,朱石楠才長舒一口氣,從小被這女人欺負到大,算不過她,也打不過她,唉爺爺也不幫他,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朱退商看著從三樓上下來的茱萸,也不禁搖頭晃腦苦笑,被當世人譽為“九歸隨身下,逢九進成十,算盡恩怨事,寧為玉漂珠”的江湖帳房先生朱退商,銷聲匿跡十三年,沒想到今日卻出現淮河的一首奢貴畫舫之上。


    北棋南珠獨秀半仙,永淳年間,北方翰林棋院,南方珠學一脈以及飄忽高深的天命學說呈三家爭鳴之勢席卷江湖,棋聖雲弈秋,算魁朱退商乃各自一係的魁首,而泰山詭辯時力壓二人,獨自一人挑起一門的半仙羊八胡,則為三人之中最負聲望的一人。


    本有望繼佛道之爭,刀劍之爭,術意之爭之後再為平淡江湖增添一股新氣象的珠算,經緯算,天命算三派算學之爭,在那場大戰後分崩離析。雲弈秋重傷不知去向,翰林棋院被一紙封文關門至今。朱退商失蹤,珠算一學轉入商賈行伍之中。而一人一門的命學之人羊八胡孤身入昆夷後便不知所蹤,江湖新的一番格局便無疾而終了。


    而今雲弈秋現身於西北白帝城,朱退商也立於淮河畫舫頭,一切仿佛重頭來過,朝局不停變化,不變的是這座不老的江湖。


    老算魁用右手小手指掏了掏耳朵,吹了吹,望著這河岸上一片祥和的場景,仿佛對著河麵上偶爾躍起的鯉魚輕聲說道:“盛世無為皇帝最為合適,亂世奸詐帝王最為難得。趙洵啊趙洵,你這慷慨赴死為了這天下黎明百姓做了一樁大善事啊,盛世無為亂世求死,無論史書如何記載評價你一生功績,你在我朱退商心裏乃毫無疑問的千古第一帝王!”


    翌日一早,珠算的這一代掌盤人朱石楠挑起搖晃不停的門簾,走出船艙,負手站在船頭圍欄上,腰胯一副黃金小算盤,望向大海。海風中的衣衫瑟瑟飄蕩,猶如萬人無敵的浩瀚氣勢。大笑到:“爺爺,你告訴我江湖漸涸,蛟龍顯出崢嶸與魚蝦露出野心。你告訴我這輩子若是沒有結交到西北那兩位朋友,走一遭這江湖也會覺著沒多大意思。我朱世楠今兒個就入海了,餘二叔,你描繪的江湖,我真他娘的期待啊!”


    朱退商右袖卷起一陣狂風,將站在船頭圍欄的那個一臉陽光的俊秀小子刮入大海,好氣道:“臭小子,嚷嚷什麽,老子難得一回想起青春年少被你這一嘟囔,都給擾亂完了,你就在海裏走一遭江湖吧!”一揮衣袖,背手邁入船艙。在海裏的小子沒有意想之中的慌亂手腳,安安靜靜的雙手擱在頭後,躺在起伏的海麵上,一臉笑意。


    兩個搖晃不停的白兔出現在他眼裏,嚇得他翻身落在水中,“茱萸!你幹嘛啊!你快回去!”


    茱萸雙腳踩在河水之上俯身說道:“師父說,你一個人在外麵容易吃虧,叫我跟著你,好護你周全!”


    絕望的聲音在淮河之上響起,驚起了飄在河麵之上的水鴨。


    梨園裏的餘雪走在小院裏提手畫著一副凜冽寒風中的孤梅。當最後一朵臘梅躍然紙上,輕輕放下手中狼毫,望向北邊,一臉嚴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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