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死,隻有死,才能擺脫這種痛苦,就能在另一個世界跟她愛的人永遠的在一起。死是需要很大的勇氣,冰冰現在有的是這樣的勇氣。可是,怎樣去死呢?冰冰想,撞牆,跳樓,投井,上吊,這些都需要力氣。冰冰動了動身,感覺渾身沒有一絲力氣——竟然連咬斷自己舌頭的力氣都沒有。既然沒有力氣,又怎麽去死呢?


    ——絕食。


    冰冰想到了這一點。絕食是不需要力氣的,隻需要勇氣。冰冰無力氣,心裏滿滿的是勇氣。想到了死的方法,冰冰心一下子變得異常的平靜。


    淚不再流淌,心不再那麽沉痛,不再那麽悲傷,仿佛她真的已經死去了一樣。她慢慢地閉上眼睛,心裏反反複複的說:“等我,寬哥,我來了,我陪你來了。”


    這時候,冰冰聽見母親上樓的腳步聲在外麵的走廊裏響起。冰冰沒有動,心裏反複念叨:“等我,寬哥,我來了,我陪你來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丫環的聲音在說:“太太來了。”


    冰冰聽到母親鼻孔裏嗯了聲,她沒有睜開眼睛,心裏還在念叨:“等我,寬哥,我來了,我陪你來了······”


    冰冰聽見母親在問:“她醒了嗎?”


    丫環答:“回太太,她剛剛醒了,現在又睡了。”


    冰冰聽見母親哦了聲,又聽見母親坐在她的床上。接著感到母親那雙溫暖的手握住她那隻冰涼的手。


    然後,她聽見母親歎息一聲。


    這聲歎息裏包含了太多的愛,太多的擔心。那雙手也是那麽溫暖,那麽慈祥,冰冰就是感覺不到,什麽都感覺不到。


    冰冰聽見母親在說:“孩子呀,俗話說,一世夫妻六世修,這輩子你們不能在一起,說明你們還沒修滿六輩子,無緣啊。”


    她的意思是,下輩子她們就能在一起了。但冰冰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一樣,她心裏還在說:“等我,寬哥,我來了,我陪你來了。”


    漸漸的,她聽見的隻有這一種聲音。


    母親見冰冰這副樣子,很是擔心,就對丫環說:“去,把老爺叫來。”


    丫環應聲退了出去。


    一會兒,樓梯上響起“咚咚咚”韓坤上樓的腳步聲。腳步聲很沉重,整個樓房都在震顫。


    冰冰躺在床上,除了自己心裏的聲音外,仿佛沒有聽到上樓的腳步聲,沒有感覺到整座樓在震顫。


    韓坤肥胖的身軀出現在冰冰的房間門口,還沒進門就大聲問:“怎麽了?”聲音如驚雷。


    冰冰還是沒有睜開眼睛,還是不動,仿佛沒有聽見一樣。心裏還在響著一個聲音:“等我,寬哥,我來了,我陪你來了。”仿佛永遠隻有這個聲音,隻聽得見這個聲音。


    母親答:“照這樣下去,我們一定會失去她,她一定會離開我們。”說完,她嘴裏就有了悲泣聲。


    韓坤走過來,看著冰冰,口裏叫道:“冰冰。”


    冰冰不應,也不動,更不睜開眼睛。


    韓坤說:“冰冰,我知道你很難過,不過,過一段時間就好了,時間是療傷止痛最好的良藥,你慢慢歇著。”


    韓坤就想離開了。


    冰冰還是不應,不動,不睜開眼睛。


    母親說:“如果她這樣睡著不吃飯呢?”


    是啊,一個人如果不吃不喝能活多長時間?


    韓坤站住了,盯著冰冰,好一會兒才說:“撬,就是撬也把她的嘴撬開,灌,把飯菜給我灌下去。”


    之後,外麵的走廊上響起韓湘離開的腳步聲。


    母親坐在冰冰床上,一邊抹淚,一邊不停的說好話勸冰冰。她說:“世上聽父母話的姑娘到最後都幸福久長,那些不聽父母話的姑娘到最後都不會幸福,都散了。”


    冰冰不睜眼,不應聲,不動。


    韓湘停止痙攣,但沒有起身,還是躺在地上。他的拳頭突然捶打著自己的胸膛,口裏悲聲說:“是我,是我害了你,我害了你呀!”


    死去的人不會再有痛苦和悲傷,但活著的人呢?卻在經受著無比的痛苦和悲傷,還有屈辱。


    他記得那個傍晚,天突然下起了大雨,如瓢潑一樣。他回到家裏,韓坤帶著兩個下人來到他家找到他,凶神惡煞的告訴他,要他離開冰冰,永遠地。韓坤告訴他,如果他不離開冰冰,就隻有死。死他不怕,當他知道韓坤要他死,他要為冰冰死的時候,他自然而然地挺起了胸膛。他願意為冰冰死。當韓坤叫下人打死他的時候,她的母親衝了過來,伸開雙手站在他前麵保護他。


    這時候,他聽見韓坤哈哈一笑說:“哈哈,你都二十二歲了,還要你母親保護你嗎,你到底要你母親保護你到什麽時候?”


    他一怒,用力一把推開自己的母親。他的母親一個踉蹌,撲倒在地上。他怒聲說:“我不要她保護,就算你打死我,我也不會離開冰冰,我願意為她去死!”


    他很高興的看到韓坤被他的話氣得臉鐵一般青。但接下來,臉鐵一般青的就是他自己了。


    他聽見韓坤狂笑一聲,說:“哈哈哈,這就是你保護的好兒子,當年為了他想要的笛子,你獻出女人最寶貴的貞潔,把身子給了我,現在他長大了,就這樣對你,把你推倒在地上。”


    韓坤的話不是對他講的,是對他母親講的。


    他很清楚的聽清了,也知道了當年她母親的輕泣,韓坤的粗氣,他家床吱嘎吱嘎的響是怎麽回事。但他還是要問:“你說什麽?”


    母親撲過來,拉住韓坤的褲腳,哀求道:“不要說,你不要再說了。”


    韓坤看著韓湘,眼睛裏冒出了火,他沒有答應母親的哀求,大聲說:“當年,你偷砍我家斑竹做笛子,本來我是要懲罰你的,但你母親用她的身體保護了你,知道嗎,是用她的肉體,她的靈魂,她的貞潔換取你不被我懲罰。”


    聽了韓坤的話,母親跌坐在地上,失聲痛哭。


    天上突然響起一詫驚雷,震得他呆在那裏,睜大眼睛望著韓坤。


    韓坤得意的盯著他,嘴角掛著一絲譏誚,一絲嘲諷,嘴裏繼續說:“吱嘎吱嘎,吭哧吭哧······”


    他突然一下明白了。“輕泣,粗氣,吱嘎吱嘎······”如一把尖刀殺進他的心裏,讓他的心無比的痛苦。


    韓坤還在說:“你知道我為什麽要你給我家放牛嗎?是因為我想來你家裏跟你母親做吭哧吭哧的事情,你在家就會妨礙我。”


    一種莫大的羞辱,裝滿他的心。羞辱如火焰,燒紅了他的臉,和他的脖子。他大叫一聲,一頭衝進雨裏。


    韓坤在後麵大聲說:“不走,我把這件事告訴全村的人,看你還有沒有臉再留在這裏。”


    韓坤也走了。


    母親跌坐在地上,淚默默的流。


    他衝進雨裏,任大雨把他全身淋濕。他一口氣跑到山上,倒在滿是泥濘的地上。臉上掛滿的,不知是雨還是淚,他已經分不清了。隻是張大嘴巴,但沒有哭的聲音從嘴巴裏傳出來。臉上的表情,卻是痛苦的哭。下巴,在不停的顫抖。最後他把臉埋進泥濘裏,讓自己大張的嘴巴去啃稀泥。左手握緊拳頭,高舉著一下一下狠狠地捶打著泥地,仿佛讓他受如此羞辱的是這塊土地。


    突然,他一下坐起身,從腰間抽出笛子,丟在地上。在泥濘地上抓起一塊石頭,照著笛子狠狠地砸下去。


    一下一下,又一下。一下一下,又一下。


    仿佛他砸的不是笛子,而是羞辱他的人,韓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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