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上路的時候,暴烈的陽光變成了無休無止的雨水。


    密密的雨腳阻斷了視線,隻能看到麵前很小一塊地方,雨點使汙泥飛濺。山坡上,匯聚的雨水一股股地衝刷著泥沙,從上而下,漫過公路,流到下麵的河道裏去了。雨下了還不到一個小時,本身就混濁的河水就變得更加粘稠了,散發著濃重的土腥味不斷不漲。湍急的河水衝刷著河岸。不時可以聽到河岸崩塌的聲音。山坡上的泥沙被雨水衝刷下來,堆積到路上。現在,在公路上行走,就不得不越過一次又一次塌方了。如果是坐汽車上路,現在又該阻斷在路上了。


    中午時分,雨終於停了。


    稀薄的陽光鑽出雲層,照在濁浪翻騰的大渡河上。群山中多了一些劫後餘生的樹木。這時,一大片房屋參差不齊地順著山勢出現在大渡河左岸的山腳下。那是曾經走過的許多個小鎮的集合。不用打開地圖,我知道,丹巴縣城到了。


    大金川與水金川在縣城邊匯合,這條河才正式被叫做大渡河。所以,在大渡河的地理上,這是一個相當重要的地方。一個我久想到達的地方。今天,因為一個突然而起的衝動,在一個雨後初晴的時分,我來到了這個地方。


    在康定的時候,有朋友給我寫了一封給這個縣的縣委書記的信,這個書記還是現居北京的藏族作家傑米平傑的兄長。但當我踩著雨後街道上一個又一個水窪,找到招待所住下後,從胸前的衣袋裏掏出隨身的幾百塊錢和那張紙條時,這些東西都被濕透了。房間裏有三張床,我把錢一張張攤開在空床上,那張紙條卻化成了一團紙漿。好在,有那個防水背包,再加上一塊雨披,還給我留下了幹爽的替換衣服,保全了我的筆記與詩稿,還有一疊寫於瀘定的叫做《銀環蛇》的短篇小說初稿。


    換好衣服後發現,踩了一上午的雨水,腳上的旅遊鞋底與鞋幫完全分家了。


    於是,穿著招待所的寫了某某招待所紅色字樣的塑料拖鞋上街買鞋。


    新的旅遊鞋很柔軟,穿上去,對行走了很多天的雙腳來說,真是一種很好的犒賞。現在,我還能感覺到雙腳在當時所感覺的暖烘烘的幹燥的柔軟。


    我想,這雙腳從跟定了我以來,從未像那一刻感覺到幸福無邊。


    在那一刻,這雙因跟了我才患上風濕症的雙腳會在從未有過的無比的舒適裏,感覺到一個女人終於發現自己嫁對了男人的那種幸福。如果我們的腳有一種幸福哲學,會不在乎你驅使它丈量了不能窮盡的大地上的多少地方,也不會在乎你在有了錢後,給了它多麽昂貴的名牌包裝,更不會在乎是不是蹭到過許多鮮紅的地毯。它的要求是動物性的、幹燥的而不是粘乎乎的溫暖,以及可以透到氣的柔軟。


    從商店出來,我坐在新華小店的門前。


    這是我買了隔壁雜貨鋪的一包香煙,換來了一條凳子,再把香煙點燃後,坐在太陽下麵所揣摸的腳的幸福的哲學。正是有了這一次對雙腳幸福感的揣摸,以後但凡看到有關革命史的電影,看到紅色偉人與戰士一起打草鞋,或者中國北方婦女坐在炕上滿懷革命激情納支前鞋底時,就會有一種莫名的感動了。


    我知道這沒有道理可言,但這世界上不講道理的事情多了,我獨自坐在電視機前,為了一兩個鏡頭沒有道理地感動一下,對人對事都沒有任何妨害,時不時地來點小感動,讓人感覺到生活的美好,也是一種有益無害的心理體操。


    還是回到丹巴。


    我坐在新華書店隔壁雜貨鋪門口抽煙,揣摸完腳,便抬頭望天。在這裏,隨便抬一下眼皮,是看不到天空的。看到的隻是巨大的灰色山體。在那些山坡的高處,很強勁的風驅趕著雲團。陽光漸漸變成強烈起來。


    終於坐到書店開門的時間,很低矮的一座房子,采光不是十分充足。正是我熟悉的那種小縣城裏的書店的格局。店麵不大,陳列著供銷社那種曲尺形的櫃台。櫃台玻璃後麵的書,以及櫃台後麵的架子上的書,哪怕是剛出版的,一放在這樣一個空間裏,都會顯出一種年深月久的樣子,顯出和店員臉上一致的懶洋洋的表情。但是,我向來喜歡這種書店。原因是很多在大城市書店裏不會買的書,在這裏你會掏錢買上一本兩本,作旅途夜深時的同伴。而這種書,也許是因為閱讀的情境的關係,往往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比如,這次我先是買下了*****期間,以貧下中牧的名義編寫的一部青藏高原的藏獸醫藥典。這本書采用了**期間毛**語錄的那種開本設計,而且也采用了紅塑料作為精裝封皮。書是由若爾蓋縣革命委員會組織編寫的。此前我曾得到過這本書,是在訪問一個老藏醫時,他送給我的。過去,他是一個獲得了格西學位的格魯派僧侶,50年代被強迫還俗,回鄉做了牧民。**中,以革命牧民的名義被起用,執筆撰寫這本初級藥典。這位藏醫在若爾蓋草原上有很高的威望,我去訪問時,他把這本譯成了漢語的小書送給了我。但我卻把這本書忘在了縣委招待所。


    而現在,我又重新獲得了這本書。


    在這裏我還購得了第二本書,也是在逛大書店裏絕不會購買的。這種書在世紀之末的1999年,是很風行的一類了,但那時,還是相當冷僻的,合著該在這樣一個無可無不可存在著的書店裏出現在我眼前。


    這本書是薄薄的一本,叫做《人·野人·宇宙人》。作者叫蕭蒂岩。我在《西藏文學》上看到過一個同名的人發表的大幅的書法作品,是寫珠穆朗瑪的詩文。十年之後,開始動筆寫這本書的前兩個月,我需要訪問一些對西藏有所經曆的人士時,紮西達娃從拉薩打電話來,告訴了我這位老先生在成都的電話。


    那天中午,在成都剛剛風行的川菜館菜根香門前,我第一次見到蕭蒂岩先生。不用介紹我們都認出了對方。


    那天作陪吃飯的還有都在西藏文壇風雲際會過的漢族作家馬原和藏族作家色波。


    再一次,蕭先生又替我約了當年的南下幹部,在西藏墨脫呆了20多年民俗俗家冀文正先生。地點在成都肖家河的拉薩大酒店的茶坊。那天,我們喝著清雅的峨嵋毛峰,回憶的卻是酥油茶的濃烈。就在那天,蕭先生也帶來了他多年前的那本書。


    所有這些人聚在一起,話題都會自然而然地集中到西藏。但這個西藏是行政區劃意義是的那個自治區,而不是文化意義上的。而我更願意看到更多的人討論一個更大範疇的西藏。還是回到處在大小金川交匯處的丹巴,回到處於富含雲母的丹巴。離開書店後,我到車站去打聽道路的情況。售票的小窗口上的木板緊緊關閉著。旁邊的黑板上照例沒有隻字片語透露丁點消息。找不到一個工作人員,要不是站內停著一些重載著原木的卡車和幾輛空客車,這個車站就像給廢棄了一樣。


    好在這些都是我十分熟悉的情形,我知道在這種情形下,這裏一點那裏一點獲得不盡準確消息的方式。消息大致是說,向下遊往瀘定的路,被多處塌方堵死了。這情況我大約知道一點,因為我是從這條路上來的。順著大金川而上,到金川縣城,再溯流而上,到可爾因,杜柯河與梭磨河匯流處,繼續溯流而上,經前麵說到過的鬆崗鄉,再15公裏,到馬爾康。這條公路已經好幾年不通了。問題出在丹巴與金川兩縣的結合部上。這兩個縣的結合部也是四川省兩個藏族自治州甘孜與阿壩的結合部。丹巴屬於甘孜州,金川屬於阿壩州。


    在中國,很多不是問題的問題如果出現在這樣的結合部上,都會成為麻煩。更不用說,塌方從來都是這兩個隻有公路作為現代交通手段的自治州的大問題。


    於是,那些結合部上大大小小的塌方就成了永遠的問題。


    最可能的一條路線,從丹巴過大渡河,沿小金川北上,55公裏到小金縣城。到小金縣城後,一條路過因了紅一方麵軍的翻越而享有大名的夢筆山,經卓克基到阿壩州首府到馬爾康。這條公路過小金縣後,在現在隻有鐵鏈懸空的猛固橋再分出一條路,過有東方阿爾卑斯美譽的四姑娘山風景區,翻海拔四千多米的巴郎山,穿過臥龍自然保護區,經都江堰到成都。


    但現在,這條路也不通了,據說,在通往小金縣城的短短50多公裏的距離上,就有很多處塌方。


    於是,我在丹巴縣城滯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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