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高擎起獵獵的五彩經幡的杉木杆又細又長,頂部削成了尖利的箭鋒的形狀。而這些木杆正是一年一度朝山的節日裏,獻給山神的箭。山神雖然已經很老,很老了,老到比一千年歲月更為遙遠神秘的程度,但雪山腳下的黑頭藏民依然相信,它仍能威風凜凜地駕馭著風馬在天空與大地之間巡行。山神非常勤勉,所以,除了一年一度地在朝山節裏向他供應弓箭,人們還須經常為他輸送戰馬。


    山神的戰馬比弓箭還要具有象征意義。


    用一張張的紙,從木雕板上拓印下來。一匹山神的戰馬就是拓印在一張比香煙盒還小的四方的紙上。紙的四周是藏文字母組成的咒語的花邊,或者,是吉祥八寶圖案的花邊,所謂吉祥八寶,在藏區所有富於宗教意味或民間生活當中都可以見到,也無非就是海螺、珊瑚、硨磲和如意之類,但這麽幾種簡單的東西,在不同場合,不同的器物上那種生動而又絕不重複的組合,卻叫人歎為觀止。叫人感歎人類的心智在某種僵硬規範中近乎絕對的自由。規範中的自由往往是禁錮中的一點輕鬆的呼吸,但這種自由卻會像沒有任何疆界一樣,表現得酣暢淋漓。仿佛就是騎手們在山中迎風撒播風馬時那種山鳴穀應的長嘯。讓我們把長嘯收回到那方或者白色,或者是紅色、綠色、黃色或隨便什麽顏色的小方紙上。


    山神的馬就在這方紙的中央,這種印製風馬的木頭梨木雕板已經年複一年地用過很多次了,所以,馬身上輪廓已經不太鮮明清晰,是像漢畫像磚拓片那樣,有種很滄桑的味道了。


    這種紙片就叫風馬。


    我們無論是乘車,騎馬,還是徒步穿過山口時,都會從胸腔深處,找到那種最原始的力量,並用這種力量發出長嘯,一疊一疊地向風中揚播風馬。


    風馬紛紛揚揚,竄上天空,隨風四散開去,融入在青蒼的山色中間。隻要紙片不是馬上落到腳前,隻要紙片被風輕輕揚起,人們就說,山神得到新戰馬了。


    這些年來,那種木刻版拓印的風馬日漸減少,更多是印刷廠印刷的畫麵清晰的印刷品。因為顏料的豐富,風馬的畫麵,也從單純黑色,變到了紅色和更多的顏色。我在阿壩州首府馬爾康作了十多年的文化幹部,常常在印刷廠出入,印刷些經過整理的民間文化材料。我就看到即將被淘汰的舊式平板機,連夜開動,印刷風馬。


    一整個印刷頁就完成了數百匹的風馬。


    如果這個時代山神們都還在與各種妖魔奮力搏鬥的話,是再不用擔心沒有成批的戰馬供應了。


    也是因了印刷業的發達,在嘉絨藏區,很多藏族人開的小店裏,都有一小捆一小捆的風馬出售,出門將經過某處山口的人,花一兩元錢就可以買到方方正正的很大一疊。風馬是如此容易得到,於是便演變成在很群眾性的集會上,為了烘托氣氛的需要,人們也向空中揚撒成千上萬的風馬。


    當然,這時的風馬,已經沒有風馬本身的那種意義了。我不知道山神俯瞰到這種情景時,會不會因為心中有失落感油然而生,而感到特別的氣惱。在民間傳說中,許多山神都功力高強,同時又小氣而促狹。他們生氣的時候,會對所護佑的子民降下災難,來提醒人們注意他的存在。


    這些年,在一些神山附近的村落裏周遊時,我特別希望搜羅到一塊有年頭的風馬雕板。


    厚實的梨木上留下無名畫師高超的技藝,但我這個願望至今沒有得到過滿足。我從來不搜集古董,卻對這種古舊的雕板感到特別的有興趣,當然不是為了滿足一種收藏的願望。我隻是想在某個春暖花開的日子,在某一座雪山腳下找到一個蔚藍的海子。海子邊上有一些巨大的冰川磧石,磧石之間是地毯般柔軟的青青草地。就在那樣一個環境中,我坐在那裏,從那塊雕板上拓印風馬,並隨風播撒。


    但那隻是一種想象。


    一種在這個世界上顯得過分美麗的想象。


    當我接近莫爾多神山時,又引起了我對風馬的這些想象。


    我願意自己心靈中多存留一些這樣不一定非去實現不可的美麗的想象。


    隻要你熱愛這片土地,就會自然而然地生發出這種想象。


    這種美好的想象還包括在月下與傳說中的野人遭遇一次。我要帶上酒,帶上一個善於歌舞的美麗女子,與一個蒙昧的、渴望學習的野人在月光下遭逢。在想象中,我不會帶上那種用做圈套的竹筒,和鋒利冰涼的刀。


    當然,這就更是一種僅僅是想象的想象。


    在走向莫爾多神山的過程中,我也沒法不被這種想象所籠罩。我還想說,正是這種想象,使我在大群山之中的漫遊顯出了更加浪漫的詩意。


    太陽升高了一些,高處的雲霧便很快散盡了。我隻是仰望參差在藍天下的山峰,而沒有攀登的打算。雖然這樣一座重要的神山,肯定有很多東西值得去打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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