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小金縣城繼續在讚拉大地上的旅行。


    每一處,每一天,我的旅行都在重複過去旅行的記憶。而這一次在北京簽下了這本名叫《大地的階梯》這本書的合約後,我就決定還要重新漫遊因為那麽多凶神般大山而被稱為讚拉的這片山地。


    上路時的感覺還跟當年在丹巴縣城寫下《野人》時的感覺一模一樣。正好長江文藝出版社寄來了我的第二本小說集《月光裏的銀匠》。我在路上重讀《野人》。並抄下這些段落,因為10年過去了,但在路上的感動與激越還是與當年一模一樣:


    “當眼光順著地圖上表示河流的藍色曲線蜿蜒向北,向大渡河的中上遊地區,就已經感覺到大山的陰影中涼風習習。就這樣,已經有了上路的感覺,在路上行走的感覺。


    就這樣,就已經看到自己穿行於群山巨大的陰影與明麗的陽光中間,經過許多地方,路不斷伸展。我看到人們的服飾、膚色、口音和精神狀態在不知不覺間產生種種變化,於是,一種投身於人生,投身於廣闊大地,投身於藝術的豪邁感情油然而生。”


    不過,這次我大多數時間是在車上,到達小金縣城,我才棄車步行。我所以采用這種方式,隻是想補上一些空白的段落,一些在過去的旅行中曾忽略的段落。


    北出小金縣城兩公裏,小金川主流上幾道鐵索飛架,當地人稱此橋為猛固橋。其實,要把這種橋稱為鐵索橋是不那麽準確的。這叫我們想起現代那種機製的鋼索橋。


    準確地說,這種橋應該叫做鐵鏈橋。


    每一根鐵鏈都是一錘一錘由過去時人時代的無名鐵匠煆打而成。據說,那時的鐵匠爐就設在橋頭上。一座座紅紅的爐火,一個又一個明亮的鐵砧,一雙一雙布滿老繭的手,把一塊塊頑鐵變成一環又一環的鐵扣,然後,再環環相扣,緊緊相握,這才是一根組成一根橫跨在湍急河流上的鐵鏈。


    猛固橋由五根這樣的鐵鏈組成。


    三根是橋麵,兩根是橋的護欄。


    這種構造的鐵索橋,在大渡河流域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第一次的出現,是人人都從影視裏麵看到過的瀘定橋,然後是小金縣城下的三關橋。加上這座橋,我已經看到過三座同樣構造,隻是大小不一的橋了。


    前兩座橋至今都在使用,所以,不但橋麵上鋪著橋板,橋的兩頭還帶著高高的門樓。隻有猛固橋,已經沒有了任何一點附屬建築,但那氣勢與當地人所起的名字非常相稱,隻要有人有上麵鋪上橋板,在上麵行走,我想不會讓人產生絲毫安全上的擔心。隻是,永遠也不會有人在那環環相扣,有力扭結的鐵鏈上鋪上木板了。因為一個時代過去了,與那個時代相伴的驛道也早已沒入了荒草與流沙。就在橫空的鐵索下麵,一道毫不起眼的水泥拱橋把兩岸的公路連接起來了。


    過了這座橋,沿小金川主流北上,正是紅軍當年長征的路線。當年**率領紅軍由此北上,翻越長征途中的第二座大雪山夢筆山,到達今天馬爾康境內的卓克基土司轄地,休整一段時間後繼續北上。


    但是,我此行是為了尋訪小金境內另一土司沃日土司故地,所以,不過這座橋,順至四姑娘山的公路沿達維河東去。


    這條公路到達四姑娘山腳下,從日隆鎮上作為岷江與小金川分水嶺的巴郎山,出臥龍自然保護區,在映秀與國道213線匯合,再經幾十公裏,便與岷江一起衝出大山的屏障,到達利用岷江的雪山之水利益了差不多整個四川盆地的都江堰。


    都江堰到成都僅50餘公裏。


    但我不需要走這麽長遠的路,我隻要走到兩天路程之外的在達維,看看建在河岸台地上的沃日土司官寨。


    80年代中有兩三次經過這個地區,但是,那時我還沒有對土司的曆史產生特別的興趣。所以,那座正在傾頹中的建築隻是一種一晃而過的風景,並沒有留下什麽特別的印象。等到對土司時代的一切有了一些特別的興趣時,卻總是陰差陽錯地與之擦肩而過。


    1991年,我從上海回馬爾康,因為當年氣候反常,四處暴雨成災。從成都出發,慣常回馬爾康的路線被多處塌方阻斷。交通阻絕。一路上隻看到武警戰士背負著高考試卷冒險涉過一道又一道泥石流,徒步向前。我們一隊小汽車轉而從臥龍保護區翻巴郎山,想從猛古橋從小金到馬爾康。結果,翻過巴郎山又遇到泥石流,半夜到達日隆鎮上,在一個飯館裏狼吞虎咽一頓以後,看見天上烏雲翻滾,害怕又一場泥石流下來,給阻在半路。大家一商量,又決定繼續上路。一隊小車出發,我搭乘州電視台的車,和任台長的同學同行。這一路,我們的車換到前頭打了頭陣。車開出日隆十多公裏。就聽被雨淋得鬆軟的山坡上,巨雷滾動般的聲音。車子還未停穩,先是聽見車內同行的小姐們一聲尖叫,然後,車燈照著幾塊比我們的越野車還大的巨石滾到了公路中央。


    車隊在黑暗中也不敢貿然後退,司機都把油門吊在聽不到發動機聲的位置上,全體人員都豎起耳朵諦聽山上的動靜。但隻見黑黝黝的山崖,聳立在鐵灰色的天幕下,而在路基外麵,幾株纖細的樹影下,傳來洪水在河道裏肆意衝擊的轟隆聲。從河水的聲音還可以聽出來,這段路基很高很高。


    我大著膽子走到剛從山體中滑落下來的巨石麵前。


    一個巨石砸在了大路中間。我用手電照著,司機用一段樹枝比量了剩下的路麵,又回去慎重的比了車身,吐了口氣說:“剛好車身那麽寬,試一試,過吧。”


    我聽見他在深深地吸氣,給自己壯膽。


    司機把縮在車裏的兩位小姐趕下車來,我跟台長同學一人一支手電,趴在路基下麵,為司機監視那不可靠的路基。我趴在地下的時候,不禁打起一陣寒戰。不是因為半夜的陰冷與潮濕,而是因為路基下麵的深不可測的深淵裏,喧嘩的水聲一陣陣帶著泥腥氣升騰上來,一股股撲在背上。


    越野吉普開過來了。


    當兩隻前輪過去的時候,外側鬆軟的路基就開始下陷,我想我是用另一隻手緊緊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而在黑暗中,我相信自己是看到房曉俊眼裏發出了驚駭的亮光。好在我們都是經過了一些這類險情的人,知道這時汽車隻能前進,才可能僥幸脫險。停下,或者後退,都隻能隨正在塌陷下滑的路基一起,滑進深不見底的河道。


    汽車後兩個輪子轉過眼前的時間幾乎像一個人的一輩子那麽漫長。反正從此以後,我再沒經曆過如此漫長的煎熬與等待。當兩個後輪在我的手電光裏緩緩轉過時,外側的輪子已經完全懸空了。而在這個時候,我們兩個人的身子也正隨著路基一起下滑。


    據司機說,我們兩個人同時疾呼:“加油啊!”


    但我們兩個人都沒聽見自己的喊聲。卻聽到了汽車引擎發出怒吼,車輪的旋轉猛然加快了。汽車過去了!


    我記不得自己當時怎麽離開了下滑的路基,就站在路麵上來了。


    身後的車隊裏發出了一陣歡呼。


    我站在那裏,任台長的老同學過來,笑著說:“剛才你看我的眼光好亮啊!”


    我說:“我怕你喊起來。”


    “我也怕你喊起來。”


    司機跳下車,從我手裏奪過手電,照一下路基,看看車轍,一下軟軟地蹲在地上,半天沒有出聲。看到這種情形,後麵的車隊倒了車回日隆去了。一柱柱車燈越來越遠,照亮的山體,岩石,樹木也越來越模糊,最後,隱入群山的黑暗中,就像我們身後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支浩浩蕩蕩的車隊一樣。


    一切安靜下來,河裏的水聲又響起來了。


    司機還蹲在地上。我們三人都蹲下去,一人點燃一支煙。司機這才說:“要是你們剛才喊一聲,那就完了。”


    兩個小姐戰戰兢兢過了險路,幾個人又上路了。一天以後,這段險情就變成了一個笑話。就在那天晚上,我們的車從沃日官寨對岸的公路上開過,但那麽黑的雨夜,連官寨一個朦朧的側影我都沒有看見。


    第二天早晨,又一處泥石流使我們停下來。在這裏,我們又與另一些汽車匯合,又一次組成一個五輛小車的車隊,向馬爾康進發。為了防備萬一,我們從幾乎是帶有強製性地從這個時候還嚴格按照作息時間上下班的道班工人那裏取走了一些炸藥和簡單的工具。


    自己一路放炮開路,伐樹架橋,五天後的一個深夜,回到了山城馬爾康。


    第二次再走這條路,是在十月,在四姑娘山側的海子溝冰川下的高山湖泊邊遇到大雪。一行人非常狼狽的被大雪壓下山來。用了一整天時間回到山腳,再乘車回小金縣城時,天已經黑了,於是,順便參觀沃日土司官寨的計劃隻好取消。


    直到現在,20世紀的最後一年,我才有機會補償這個宿願。


    於是,我從猛固橋頭開始,背起旅行包,向那裏進發。我想用這種方式靠近嘉絨地麵上對我來說惟一沒有到過的土司官寨遺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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