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世事紛雜難辯,讓邊義夫和新洪城裏的百姓們眼花繚亂。先是晚清皇室被迫接受南京民國政府提出的優待條件,宣統小皇上下詔退位,繼而,前內閣總理大臣袁世凱通電聲明擁護共和政體,南京政府的革命黨便在其領袖孫文的率領下,擁護起了袁世凱。嗣後,孫文氏自辭大總統一職,舉薦這袁某出任臨時大總統,自告奮勇修鐵路去了,說是要一舉修建十萬英裏鐵路。全國革命黨最大的領袖都修鐵路去了,民族革命成功之確鑿自不待言。革命既已成功,必得論功行賞,這道理邊義夫懂。所以,接到省城首任大都督黃胡子那帶有論功行賞性質的隊伍整編令,邊義夫既不感到意外也沒覺得吃驚。根據黃大都督的命令,西江省全省境內民軍、民團和前巡防營一體改編為新式省軍,編製為一個師。前新軍協統劉建時升任師長,下轄三旅,省城方麵占去兩旅;新洪方麵編為一旅,番號為“民國省軍第三旅”。已做了督府的邊義夫經北京袁世凱大總統正式簡任,領少將銜,兼任第三旅旅長,下轄第九、第十兩個團。第九團團長為霞姑,第十團團長為前巡防營錢管帶錢中玉,每團之下又設三營,錢中玉那團裏,原巡防營左中右三哨的哨官們因著有功於光複,全升了營長。並到錢中玉團下的聯莊民團司令馬二水沒啥功勞,卻有四五百號人,也做了營長。霞姑這團,李二爺、胡龍飛,還有兩個邊義夫不太熟的弟兄,由各路軍的司令、副司令搖身一變,都成了省軍營長。一場民族革命,就這樣奇跡般地造出了這許多旅長、團長、營長。


    各路英雄們自是皆大歡喜。一時間,新洪城中的大小酒館夜聚滿這些新式省軍軍官的新式嘴臉。嘴臉們因著光複有功,有兵有槍,一個比一個牛,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團內營與營之間鬧,兩個團之間也鬧,誰也鎮不住。四營營長李二爺喝酒喝醉了,衝天亂打槍,被人說了個“匪性難改”,李二爺拔槍把人當場打死。邊義夫身為旅長,聞訊到酒館去勸,李二爺竟把槍瞄著邊義夫,問邊義夫是不是活膩了?霞姑趕到,一腳踹翻了桌子,才讓李二爺醒了酒。錢中玉手下的營長、連長們同樣不是好東西,熟門熟路的敲詐勒索仍像往常一樣公然地幹,且又把山裏土匪那一套新辦法學來了,綁人家的票,向人家收“光複捐”、“擁戴費”,逼得漢府街綢布店掌櫃喝了大煙。還有明搶的。皮市街的“聚寶”金店,大白日被二十幾個來路不明的兵圍了。兵們站成兩排,一排向街上的行人放槍,不讓行人靠近;另一排人就用槍迫著老掌櫃交出金器。老掌櫃不交,被亂槍打死在店堂裏,能找到的金器銀子全被掠走。事後,誰都不承認是自己手下的人幹的。霞姑的第九團說是第十團所為;錢中玉的第十團道是第九團所為。兩團人馬為此各自大罵不止,搞得誰也不敢認真去查辦,如此巨案竟落了個無頭無主,不了了之。市麵輿論大嘩,商會暗中聯絡,聯合眾店家,欲捐款買槍,成立武裝商團。更有各方紳耆的代表,三天兩頭到督府請願,異同聲地責問督府兼旅長邊義夫,革命秩序何在?新洪民眾盼了這麽多年的光複,就是這個樣子麽?


    邊義夫覺得不該是這個樣子,可麵對這混亂的局麵,也沒辦法,惴惴不安地去問副督府畢洪恩:大兵們這樣胡鬧該咋辦?畢洪恩不說,隻道不好說。再問,畢洪恩又推,要邊義夫去問霞姑,說霞姑不但是團長,還是民政長,從哪方麵來說都得管束一下的。邊義夫便找了霞姑——沒敢把霞姑往督府衙門傳,自己坐著轎去了霞姑九團所在的城南老炮台,向霞姑討教整治軍紀,恢複革命秩序的主張。霞姑懶懶地說,“邊哥,這督府是你做的嘛,整治主張得你來拿嘛!”邊義夫苦笑道,“霞妹,你又不是不知道的,這督府並不是我爭著要做,是畢洪恩他們硬舉薦的,我不是沒辦法才勉為其難的麽?!”霞姑哼了一聲,“這話你別衝我說,你去找畢洪恩、錢中玉說。”邊義夫道,“正是畢洪恩讓我找你的。”霞姑兩隻俊眼一下子睜大了,怒氣頓起,“他這是屁話!”邊義夫急得要哭了,“霞妹,你就幫幫忙好不好?我不是早就說過了麽?我這督府不過是掛名,家卻是讓你當的!”霞姑仍是沒有好臉色,“我管不了那麽多,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嘛!你現在不但是督府,還是省軍第三旅少將旅長,新洪全城的兵都歸你邊將軍管,這家隻有你當。”邊義夫見霞姑一點麵子不給,也氣了,“我當……我當個球的家!我除了一個王三順,再沒有一兵一卒,十團的團長是姓錢的,九團的團長是你霞姑奶奶,在城裏鬧事的都是你們手下的弟兄,你……你們不幫忙,底下哪個**日的會聽我這空頭旅長的?還少將,我他媽的連豆醬都不如!”霞姑見邊義夫氣紅了臉,反笑了,“邊哥,你現在才看出來呀?人家畢洪恩是把你放在火上烤!”邊義夫見霞姑笑了,覺得事情有了希望,摟著霞姑親了一下,央求道,“霞妹,你就幫我一下,往火上潑瓢水吧,可別再往火上澆油了!”霞姑歎了口氣,“邊哥,你也別怪我不給你幫忙,我真是氣死你了!宣言獨立的公議會上,人家把你往火上一架,你就替人家喝起彩來了!還有就是,聽說你一做了督府便大耍威風回了一趟家,鬧得桃花集雞飛狗跳,還差點要把你二表哥砍了,是不是?”邊義夫說,“這是胡說,霞妹,你不能信!”霞姑搖搖頭,“反正你這人是變了,再不是往日那個邊哥了……”


    然而,霞姑終還是霞姑,終和邊義夫有著往日的情分,雖是氣著邊義夫,麵子終還是給了,當晚即召集團下三個營弟兄訓了話,嚴令部下不得在城中酗酒鬧事,騷擾市麵。霞姑還和最是不堪的李二爺私下談了一次,要那李二爺把山裏的習性改一改,舉止做派上都要像個官軍營長的樣子。談話開始的氣氛是挺好韻,霞姑和李二爺麵對麵躺在火炕上,隔著煙榻抽大煙,李二爺老實聽訓,並不做聲。可霞姑一提到邊義夫,李二爺就火了,煙槍一摔說,“姓邊的為啥來找咱,不去找錢中玉?錢中玉手下的那幫東西就沒匪性麽?日他娘,我看那匪性隻怕比咱們弟兄還大,皮市街的金店沒準就是他們搶的!”霞姑說,“錢中玉那團的事咱管不了,咱隻能管自個兒,咱別給邊義夫添亂也就罷了!”李二爺說,“咱添了啥亂?光複時亂成了一鍋粥,爺都沒洗城!”停了一下,又說,“這都是因著聽了你霞姑奶奶的話,若是早知邊義夫會這麽不識相,老子們那日就洗城了!”霞姑氣道,“二哥,你別開口一個洗城,閉口一個洗城,你不洗城是本分,不是功勞!”又說,“你也別恨我邊哥,他咋著說也還是咱自己人,咱得給他幫個場麵!”李二爺冷冷道,“姓邊的往日是自己人,今日卻不是了!我看,這小子隻怕已和畢洪恩、錢中玉穿了連襠褲!霞姑奶奶,不瞞你說,這樣下去。我可不願在新洪打萬年樁!”霞姑心中一驚,“你還想回銅山?”李二爺陰沉著臉點點頭,“弟兄們過不慣這悶日子,已吵吵著要回哩,我礙著你霞姑奶奶的麵子還沒發話。”霞姑厲聲道,“二哥,這一步斷不可走!我明人不做暗事,先把話說在這裏:你若敢走這一步,我就帶兵剿你!”李二爺問,“當年一起落草,今日卻來剿我,你就下得了手?”霞姑說,“當年落草是替天行道,今日剿你也是替天行道,我咋就下不了手?”李二爺笑了,“好吧,你容我再想想,你霞姑奶奶義氣,把話說在當麵,我李雙印也義氣,也把話說在當麵:我啥時真要走,也給你事先放個口風,斷不會偷偷就走了的。”


    李二爺最終卻沒走成。和霞姑談過話的第三個星期,李二爺和錢中玉在漢府街的“閨香閣”碰上了,鬧出了麻煩,當夜在漢府街動槍打了起來,驚動了全城。那日,李二爺心情原是不錯的,帶著手下七八個弟兄在“閨香閣”吃花酒,叫了最走紅又最野性的“小玉蘭”,手下的弟兄也各自叫了自己喜歡的姐妹在懷裏摟著,正可謂其樂融融。錢中玉事先不知李二爺在“閨香閣”吃花酒,按著往先巡防營時的老例,帶著兩個護兵來收“保護捐”。錢中玉倒也沒想找麻煩,見李二爺帶著一幫弟兄在頂樓花台上吃酒,愣了一下,和李二爺笑模笑樣地打過摒呼便走了。走時,還挺友好地和李二爺開了句玩笑,要李二牟小心著小玉蘭,說是小玉蘭最會栽花,別被栽在身上吸幹了身子。因李二爺在場,錢中玉也沒當場去收小玉蘭和那幫娃妹們的捐。小玉蘭待錢中玉一離去,便趴在李二爺懷裏撒攜叫苦,罵罵咧咧把那“保護捐”的事說了出來,道是這先前的錨管帶,如今的錢團長連人家賣x的錢都搶。李二爺英雄義氣要與姐妹們作主,帶著眾弟兄找了錢中玉。找到後,快槍一拔,把錢中玉已收上來的錢繳了,當場分給了姐妹們,還要錢中玉把往日吞下了的錢都還過來。錢中玉隻帶了兩個弟兄來,不是李二爺的對手,便老實,團長的架子不敢端出來,一口一個二爺叫著,唯唯喏喏退去了。錢中玉走後,得了便宜的姐妹們極是快樂,都把李二爺看作了不得的大英雄。那像貓一般嬌小野性的小玉蘭,當著眾多姐妹弟兄的麵,縱身往李二爺懷裏一跳,要李二爺抱她回房。回到房裏,又往李二爺脖子上騎,還把雪白小奶子掏出來主動送與李二爺吃。李二爺沒說要操,小玉蘭卻趴在李二爺身上,把自己半裸的身子上下起落著,做出一副挨操的樣子,這就讓李二爺動了性情。小玉蘭果然是栽花的好手,上了李二爺的身,就再不下來了。李二爺被小玉蘭騎在身下,幸福無比,便劇烈主動地操了起來,直操得小玉蘭嬌喘一片,吟叫連聲,說是受不了了,不是她把李二爺吸幹,倒是要被李二爺**了。李二爺問,“真讓爺**了咋辦?你日後還賣啥?”小玉蘭豪邁地說,“賣腚!”李二爺說,“就把小白腚也一起賣給爺吧!”小玉蘭為了替姐妹作主的李二爺,便連小白腚也獻了出來。待得要走了,小玉蘭卻不收李二爺的錢,一改做那事時的野性,紅著眼圈說,“隻要二爺常來走走就比啥都好,爺常來走走,姐妹們就少受不少氣呢。”


    這讓李二爺感動,李二爺帶著弟兄們出了“閨香閣”就收了返回山裏的念頭,進城以來頭一次有了了不起的責任感。李二爺想,就是為了小玉蘭這幫姐妹少受錢團長的氣,也得留在城裏,更何況還有這麽一個對他口味、讓他舍不開的小玉蘭呢!這夜,李二爺如此這般地想著,就走到了漢府街和白員外胡同交叉口上。槍聲突然問響了,白員外胡同裏射出一片子彈,當場把李二爺身邊的弟兄放倒三個。李二爺一看不妙,帶著其餘弟兄往漢府街上一家雜貨店門旁一躲,拔出快槍還擊。打到胡同裏沒了聲響,衝過去搜,沒搜到一個人影,隻見地上有一片彈殼。雖說沒抓到確證,李二爺仍認定是錢中玉幹的,連夜帶著一營三百多號弟兄把錢中玉家院圍了,聲言錢中玉不交出凶犯,就和錢中玉沒完。錢中玉不承認白員外胡同口的暗槍與他有關,也調了幾百號人,占了四麵街的房頂。一場火並眼見著就要爆發。這緊要關口,邊義夫和畢洪恩拖著霞姑趕來了,要求對峙雙方弟兄都各自回營。錢中玉很聽話,讓四麵街頂的弟兄撤了。李二爺卻不願撤,仍是鬧個不休,騎著馬,揮著槍,在黎明的大街上吼,揚言要洗了這鳥城。直到霞姑把桃花山裏的那幫鐵杆弟兄調來,真要繳李二爺的槍了,李二爺才懈了氣,帶著底下的弟兄回去了。


    這一幕讓邊義夫心驚肉跳。望著李二爺和他手下弟兄遠去的身影,邊義夫想,這種狀況必得結束了,再不結束,隻怕自己這督府兼少將旅長遲早也得吃上一回兩回包圍的。


    最終的解決辦法是錢中玉和畢洪恩背著霞姑和李二爺悄悄拿出的,邊義夫認為很公平:省軍第三旅兩團人馬,除各自暫留一營駐城內各處城門以外,其餘各營均出城整肅。錢中玉的第十團駐城南炮台山上的綠營老寨;霞姑的第九團駐山下的炮台鎮。不服從者,一律作叛逆論。邊義夫找了霞姑,把這方案告訴了霞姑,怕霞姑多心,沒說是錢中玉和畢洪恩的主張,隻說是自己的主張。還歎著氣說,省上大都督黃胡子已對新洪城中的混亂頗有煩言,放出了風聲:若是新洪方麵再不整肅,便派駐省城的省軍第一旅開過來;另外聽說城中商會也要:溝通周圍幾縣的紅槍會造反了。霞姑也覺得該整肅了,便對邊義夫說,“是哩!獨立後的新官軍確該有個新官軍的樣子。原各路民軍要有樣子,原巡防營的舊官軍也得有樣子。”又提到李二爺和錢中玉火並的起因,大罵錢中玉實是混賬,光複了,還敢這麽收黑錢。邊義夫卻聽說這收黑錢是李二爺放出的風,李二爺想借此由頭大鬧一番,趁機洗城。對兩邊的說法,邊義夫不敢不信,又都不敢全信,便和起了稀泥,既不說錢中玉混賬,也不說李二爺混賬,隻說大家日後要長久地在一起共事,總是冤家宜解不宜結的。


    幾天後,兩團大部軍隊出城了。出城那日,百姓都跑出來看,有的店鋪門口還“嗶嗶叭叭”燃放炮竹慶賀,自然,誰都不敢說是驅瘟神,炸邪氣,隻說是歡送。隊伍在城外各自安頓下來後,副督府畢洪恩又說了,九團和十團老這麽頂著抗著總不是事,日後沒準還要造出大亂子。畢洪恩自告奮勇地出麵作東,要把霞姑、李二爺、錢中玉並兩團各營的營長們都請到自己府上吃一次和解酒。邊義夫同意了,還說,這督府和旅長都是他做的,因著沒做好,才給大家添了煩,給城裏添了亂,故爾,吃這和解酒的錢不能讓畢洪恩掏,得自己掏。畢洪恩聽過隻是笑了笑,也沒多說啥。事情就這麽定了下來。


    這就釀下了邊義夫一生中最大的一次錯誤:他心甘情願去做冤大頭,自己花錢讓畢洪恩和錢中玉去設鴻門宴,一舉把霞姑、李二爺,和那麽多好弟兄的命全喪送掉了,也差點兒把自己的命喪送了。


    “鴻門宴”是在四日後的一個晚上設下的。事前,畢洪恩和錢中玉把幾十口子槍手隱藏在宴會舉行的正廳四周。正廳麵對前院的大門,大門兩旁是轎房,裏麵可以藏人。正廳後麵是個很小的花園,不好藏人,可花牆外卻是好藏人的。花牆很矮,且對著正廳的一排大窗,牆上還有梅花洞,正可做槍手的狙擊線。周圍房頂上也藏了人,街那邊的觀音寺還支起了一門鐵炮,炮口正對著畢府西院的大門。畢洪恩和錢中玉的謀殺計劃是陰毒而又周密的。大門口卻看不出一絲陰毒的影子,門樓兩邊的石獅子靜靜地臥著,門樓上張燈結彩,一副喜慶的樣子。邊義夫率著侍衛副官王三順和幾個隨從到得畢府時,畢洪恩正站在大門口的台階上迎。圈套已經布下,殺戮即將開始,畢洪恩臉色卻極是平靜,笑得也自然,拱著手把邊義夫讓到了正廳一側的內茶室,說是錢中玉和霞姑奶奶都還沒到,要邊義夫先到房裏吃茶吸煙,還說專為他備下了上等的雲南麵子。果然就是上等的雲南麵子,和早先從市麵上弄來的貨色不一樣,香醇得很。邊義夫一頭倒在煙榻上吸了起來,後又覺得好貨難得,又是畢洪恩的東,就做了順水人情,讓王三順也來嚐嚐新鮮。王三順本是不抽大煙的,可見做著督府兼少將旅長的主子抬舉自己,又想到已做了侍衛副官,是場麵上的人了,不學會抽便沒麵子,就學著邊義夫的樣子,端上煙槍抽將起來。


    主人臉對臉躺著騰雲駕霧時,邊義夫非但沒嗅到即將彌漫開的血腥味,反而得意著,以為兩團的團長、營長們今能坐到一起,是自己絕大的成功,是畢洪恩真正服了自己,“—三順,你想呀,以前我那麽求畢洪恩,讓他出麵幫我鎮鎮城中的邪氣,他就是推。眼下咋就變了?”王三順被煙嗆著,連連咳著道,“你們官場上的事,我……我哪知道。”邊義夫笑笑地說,“還不是因為我這督府的位子坐穩了麽?!三順,世事就是如此呀,你地位不穩就有人推你,你一穩,反倒有人扶你了!”還揮著煙槍感慨,“看來還是得做官呀!這一年多的督府兼少將旅長做下來,我可知道了,做官好處無限哪……”本來還要感慨下去的,院裏偏響起了“錢團長到”的傳呼聲,邊義夫隻得棄了感慨,放下煙槍爬起了,到正廳去見錢中玉那廝。該廝是今日酒宴上的主角之一,他得好生勸上幾句,讓該廝耐著點,別和霞姑的弟兄再在和解的酒席上意外地鬧起來。


    錢中玉的態度很好,臉上帶著真誠而恭順的笑,拍著胸脯向邊義夫保證:就是霞姑九團的弟兄鬧,他和他手下的弟兄也是決不鬧的,……邊督府,你想呀,這是你和我老舅畢大人做東,我能鬧麽?再說了,就算我不給我老舅麵子,你邊畢洪恩和錢中玉的謀殺計劃是陰毒而又周密的。大門口卻看不出一絲陰毒的影子。邊義夫率著侍衛副官王三順和幾個隨從到得畢府時,畢洪恩正站在大門口的台階上相迎。


    督府的麵子我總得給吧?我不鬧,手下的弟兄也不會鬧,誰敢亂來我就辦他!“正和錢中玉說著話,霞姑帶著李二爺和手下的一幫營長弟兄們一起來了,由畢洪恩親自陪著進了正廳。霞姑給畢洪恩帶了兩個很大的禮品盒,打開一看,卻是兩顆血淋淋的人頭。畢洪恩和錢中玉都嚇白了臉,驚惶地看著霞姑並那李二爺。邊義夫也怕,更不明白霞姑此舉用意何在?便道,”人……人家畢大人好心好意請大家來吃和解酒,你……你們這是幹啥?!“霞姑笑著說,”這正是本姑奶奶送與你邊督府和畢大人的一片好意!這兩個**日的東西是前時搶金鋪的首犯,昨日整肅時查實了,讓我下令辦了!邊義夫的心這才放開了,畢洪恩和錢中玉也舒了口氣,賓主客氣地相讓著入了坐。


    正廳這邊開席時,西院還有兩桌也同時開了席。西院兩桌坐的都是錢中玉和霞姑他們帶來的馬弁隨從,再有就是王三順帶來的督府的侍衛。兩邊喝得都極熱烈,和解酒真就有了和解的樣子。也就是在那和解氣氛最好的時候,畢洪恩說是要送件非同尋常的禮物給霞姑,借口親自去拿,起身先走了。畢洪恩剛走,錢中玉又說要到西院給那兩桌的弟兄們敬幾杯酒,也帶著手下的三個營長走了。正廳裏隻剩下霞姑、李二爺、胡龍飛和另兩個邊義夫不太熟識的弟兄。到這一步了,競還無人省悟到啥,霞姑仍攥著酒杯和胡龍飛幾人一杯杯喝,似乎還談著整肅九團軍紀的事。胡龍飛身邊的李二爺幹脆就喝醉了,坐在椅子上直打盹。也是蒼天要留邊義夫一命。窗外花牆後,伏兵的槍要摳響之前,邊義夫一陣腹痛,要去出恭,便快步出了正廳的大門。離了大門沒有幾步,火爆而密集的槍聲驟然響了起來。與此同時,邊府的朱漆大門關上了,兩邊的轎房裏衝出許多兵來,炮彈一般往正廳這邊射,一路向正廳裏打著槍。西院也響起了槍聲,槍聲像似比這邊更烈。邊義夫先還很懵懂,以為是幻覺,後來眼見著轎房裏的兵衝到麵前,又眼見著正廳的門瞬時間被連珠槍打得稀爛,廳房裏煙霧彌漫,才嚇壞了,不知咋的就跌到了地上,腿上還被橫衝直撞的兵踩了一下。


    就是在倒地時,看到了霞姑。霞姑渾身是血,從被打爛了的門裏踉踉蹌蹌衝出來,兩隻手裏還握著兩把快槍。霞姑實是女丈夫,在此絕境下仍不屈服,支撐著流血的身子,向衝上來的兵放著槍,還一口一個“**日的”大罵畢洪恩。在怒罵聲中,邊義夫親眼見著霞姑被身前身後的排槍打飛起來,“轟然”一聲,仰麵跌落在距正廳大門不到三步遠的地方,手中的快槍,一支仍在手上攥著,一支落到了邊義夫身邊。一時間,邊義夫忘了怕,流著淚把霞姑落到手邊的快槍一把抓過來,搖搖晃晃往起站,一站起來就揮著槍喊,“住手!都……都給我住手!你們……你們竟敢殺霞姑奶奶……”就自由地喊了這幾句,幾個兵便奪過他的槍,把他扭住了,打他,踢他,還說要幹掉他。一個凶惡的矮子真把槍口抵住了他腦門。


    這時,畢洪恩不知從西院還是從哪裏,疾疾過來了,讓兵們把邊義夫放開,對邊義夫說,“邊督府,你得原諒呀,我和錢中玉這麽做是不得已的……”邊義夫氣得結結巴巴,“啥……啥不得已?你……你們這是謀反兵變!”畢洪恩平和地笑著,“不是謀反,也不是兵變,我這是剿匪嘛!”邊義夫硬起脖子,“那好,就把老子也一起剿了吧!”畢洪恩正色道,“這是啥話?你邊督府是革命黨,主張革命,不是匪嘛。”邊義夫渾身發抖,“你畢洪恩還……還有臉說啥革命黨、革命,革命黨和革命,今日……今日都被你……你們喪送了!喪送了!”畢洪恩仍是和氣地笑著,“不對嘍,革命才開始哩!我和錢中玉還有本城商會的紳耆們都認為,剿匪正是革命的開始!不剿匪,民心浮動,市麵混亂,還侈談什麽革命!邊督府我問你,古往今來的哪朝官府不剿匪呀?”


    邊義夫知道大勢已去,再和畢洪恩說下去也是多餘,又怕畢洪恩和錢中玉下自己的毒手,便要找王三順一起回去。找了好半天,才在西院的一日大水缸裏把避難的王三順找到了。畢洪恩卻不許他們走,說是今夜城裏不太平,還是住在這裏安全些。後來才知道,畢府這邊下手時,城裏城外也同時下手了。霞姑留在城裏的一個營,原是死去的白天河的人,對霞姑少些忠心,錢中玉那營的弟兄一開火,當家的弟兄立馬打了白旗歸順了錢中玉。而城外炮台山上錢中玉的第十團和支持剿匪的六縣紅槍會暗中聯合,認真與炮台鎮上霞姑的第九團打了一仗。第十團從炮台山上往下打,六縣紅槍會從三麵往裏圍,一夜間打死打傷第九團弟兄近八百人一一有三百多號弟兄是被俘後在炮台山下集體活埋的。事過多年後,仍有目睹此次活埋者言之唏噓,稱這次大活埋為“慘絕人寰”。紅槍會的火器不足,幾個結合部都有缺口,才讓霞姑團下的弟兄逃出了一部分。這一部分約有四百多人,已無了首領,可又不敢各自回家,便輕車熟路奔了桃花山老營。


    天大亮後,城裏城外的槍聲都息了,霞姑的第九團已不複存在,畢洪恩和錢中玉才一起見了邊義夫。甥舅二人再不叫邊督府了,早先恭順的模樣也不見了,且一唱一和說邊義夫不能帶兵做旅長,也不能做這督府。說罷,錢中玉一聲令下,一夥兵便保衛著邊義夫去了督府衙門,當場繳了邊義夫督府和旅長的關防印信。其後,兵們又保衛著邊義夫回到畢府,向畢洪恩和錢中玉複命。再進畢府時,畢府門前已出現了揮刀持槍的武裝“請願團”,武裝“請願團”的漢子們不斷向天上放槍,反反複複呼著兩個單調且響亮的口號:“姓邊的滾蛋!”“畢大人回來!”“姓邊的滾蛋!”“畢大人回來……”


    畢洪恩表麵矜持著,內心卻很得意,在武裝請願團的正義呼聲中,對木呆呆的邊義夫娓娓談論起了“民意不可辱”的道理。繼而,便在門外“民意”和屋裏錢中玉團長的雙重擁戴下成了新洪第二任督府,而錢中玉則在畢督府的提攜下升了旅長。新上任的督府大人和旅長大人都還是大度的,沒有追究邊義夫往日通匪的罪過,也無意讓邊義夫立即滾蛋,都很堅定地表示,不論本城“民意”如何反對,也不能讓邊義夫真就此滾掉。並說,邊義夫終是做過幾日革命黨,雖說早先通過匪,昨夜實際上也算幫助剿了匪,名分仍是要給的,實惠也仍是要給的。畢督府當場委任邊義夫為督府委員兼即將開張的新洪花捐局會辦,專司執行民國政府頒布的“剪辮令”和向全城妓院收取捐稅兩大事宜。畢督府勉勵邊義夫忠心奉事,好好去剪辮子、管**。


    沒容畢督府和錢旅長二位大人分派訓導完畢,吃了一夜驚嚇,又受了一夜悶氣的邊義夫,精神和肉體爆發了總崩潰,再也堅持不住了,坐在椅子上身子一歪,昏厥過去……


    從昏昏沉沉中醒轉來已是兩日之後了。睜開眼時仍癡呆得很,鬧不清新洪城裏究竟發生了什麽。置身之處眼生得很,光線暗暗的,讓邊義夫既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也說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裏?可以肯定,這裏已經不是督府衙門了,衙門裏的臥房比這兒大得多,也幹淨得多,房裏斷沒有這等刺鼻的黴味和劣質煙葉的怪味。坐起來再看時,才看到了唯一眼熟的東西,卻是自己前侍衛副官王三順。王三順正坐在窗下打盹,椅背上掛著把帶套的短槍,身邊還有個藍花布的大包袱。邊義夫坐起來時,破木床響了一下,把王三順驚醒了,王三順立馬去摸槍,待得發現沒有刺客,卻是主子醒來了,才舒了氣,把槍又放下了。


    邊義夫這才明白,在他落難時,督府衙門那麽多侍衛中,隻王三順一直追隨著他,侍衛著他,心裏一熱,吃的那驚嚇和悶氣都及時記起了,再顧不了啥督府兼主子的架子,赤腳跳下床,摟住王三順嗚嗚哭了起來,哭出了大把大把的清鼻涕。王三順說,“邊爺,你哭啥呀?”邊義夫抹著清鼻涕,掛著滿臉的淚水,“我哭我自己!三順,我……我被那幫王八蛋耍了,現今兒,我……我不是督府,也……也不是少將旅長了,我……我又隻有一個老弟你了……”王三順也很難過,“邊爺,你可別這麽說,你這麽說,我也想哭哩!”然而,王三順卻沒哭,又勸邊義夫,“邊爺,你想呀,前夜死了多少人呀,連霞姑奶奶和李二爺都死了,咱卻沒死,我看比他娘啥都好!邊爺你說呢?”邊義夫啥也說不出。王三順無意中提到霞姑,勾起了他深刻的痛悔。霞姑的麵孔便在眼前晃,像是仍活著,極真切地和他說話哩!又恍惚記起,霞姑被排槍打飛前也罵了他,隻罵了半句,“**?的邊……”邊什麽?不知道。反正不會再是“邊哥”了。霞姑和他好了這麽多年,就是光複後氣他做了督府,也還誠心誠意幫他,他卻把她害了。不是因為想幫他,霞姑決不會同意把團下人馬開到城外,也決不會帶著兩顆人頭作禮物,去赴畢洪恩的鴻門宴。不過,霞姑終是誤會了他,把那時的他想得太壞了。其實,那時的他不是太壞了,反卻是太好了,太善了,才眼睜睜地上了畢洪恩和錢中玉的當。這霞姑搭上性命換來的教訓值得讓他記一輩子!也真就記了一輩子。嗣後,邊義夫再沒吃過這等善良無知的大虧。用對手的話說,“這位三炮將軍狡詐得像一隻聞風即溜的花狐狸。”而邊義夫為對手設了三次鴻門宴,則又是極成功的,三次除了三個隱患,在重要關頭改變了曆史。這是霞姑留給邊義夫的寶貴遺產,也是霞姑對邊義夫一生事業中最大的幫助,沒有民國初年畢府鴻門宴上一個女丈夫的血,也就沒有邊義夫後來一次次成功的躲避和成功的進擊……


    當時,邊義夫不是“狡詐的花狐狸”。為霞姑痛哭了一番後,邊義夫還沒想到要逃,更沒想到畢洪恩和錢中玉反悔之後,會派人來追殺他。雖說心裏知道不做督府和旅長,而去做畢洪恩手下的督府委員和花捐局會辦是受辱,卻仍想去做。做官有權勢,有威風,還有人奉承,實是太誘人了,沒做過官不知道,隻要做上了,還真就割舍不下。於是,邊義夫收起對霞姑的追思,紅著眼圈對王三順說,“三順,咱也不能在這裏久呆,過去的事咱……咱得把它忘了。明日……明日咱還得去督府衙門找畢洪恩和錢中玉,辦妥正式的文書,到花捐局上任。”王三順一聽就急了,“我的個邊爺,你那督府和旅長都被人家搞掉了,霞姑、李二爺又死了,這花捐局的會辦還做得牢啊?”邊義夫說,“牢不牢我不管,反正現在總得做,好歹也是個肥缺。”王三順見邊義夫還執迷不誤,歎著氣勸道,“邊爺呀,若是沒有畢府那一出戲,你和霞姑奶奶又沒那麽深的關係,你不做這花捐局會辦,我也會勸你做,誰不知道這是肥缺呀?既能抓銀子,又能操**。可如今這樣子,你敢放心去做麽?就不怕畢洪恩、錢中玉翻臉殺你麽?”邊義夫說,“要殺我,他們在畢府就殺了,不會拖到現在。”王三順叫道,“你以為人家在畢府不想殺你麽?隻是沒殺成罷了!邊爺,你不想想,人家若不想殺你,為啥下手前不和你透個風?”邊義夫說,“那是怕我會去和霞姑、李二爺他們說。”王三順無可奈何,“這麽說,邊爺你是真要做那管辮子和**的委員了?”邊義夫點點頭,“我就要去做做看,反正總比回家當草民好,是官就大於民,我算知道了……”邊義夫說這話時是中午。到晚上,當客棧臥房裏突然飛進幾顆子彈,打碎了桌上的一麵鏡子和兩個花瓶之後,邊義夫的主張才改了,再不提做委員兼花捐局會辦的話了,連夜和王三順一起從老北門逃出了城。


    出了城,奔波半夜,到得桃花集與桃花山的叉路口上,兩人才在路邊的田埂上坐下來歇腳。歇腳的當兒,邊義夫和王三順主人又遲疑了,不知下一步該奔哪去。原說要回桃花集老家的,可眼見著桃花集就在麵前,兩人的心裏偏又怯了。主子和奴才又相互瞞著,並不明說。這夜,星鬥滿天,閃閃爍爍,像憑空罩下了一張碩大無朋的網。一彎上弦月遙遠且朦朧,仿佛網上撕開的一個小子。夜幕下的曠野一派死寂,沒有一絲兒活氣,隻有相依著坐在一起的邊義夫和王三順,以各自的喘息證明著自己和對方的存在。歇了好半天,邊義夫才又“考”起了王三順,極力鎮定著道,“三順呀,落到這一步了,我現在倒真要考你一考了:咱麵前現在有兩條路,進山或是回家,三順,你說咱走哪條呢?”王三順無精打彩地道,“邊爺,我說不準,我聽你的。”邊義夫痛苦地看著天上那黑幕大網,想了好半天,才最後下了決心,“就就回家吧!”還找了個很好的理由,“齊家治國平天下,齊家……齊家總……一總是第一位的嘛!”


    李太夫人看到蟊賊兒子革命一場落到這步田地,回來齊家了,再無一句責罵與抱怨。老夫人像變了個人似的,一連兩天任啥沒說,隻聽邊義夫和王三順倒肚裏的苦水,且不插言,最多隻是點點頭或搖搖頭。生活上,李太夫人讓家人把邊義夫和王三順都照應得很好,還好聲好氣地和邊義夫商量著,給小孫子起了名字。根據邊家“禮義濟世,家道遐昌”的班輩排下來,小孫子該是濟字輩的,便由邊義夫做主,李太夫人恩準,取了正式的官名:邊濟國,字,榮昌。李太夫人這番舉止讓邊義夫和王三順都很意外,也都很感動,主仆二人一致認為,老太太實是太寬厚了。因著李太夫人的這份寬厚,邊義夫和王三順就都收了心,隻當以前是做了場大頭夢,打算著就此洗手,呆在家裏好好過自己庶民百姓的小子,甚至還商量好了再到尼姑庵爬一回牆頭。


    不料,到得第三天傍晚,李太夫人卻把邊義夫和王三順一起傳到二進院自己房裏,對邊義夫和王三順說,“你們主仆倆歇也歇夠了,該說的也說完了,現在得走了。”邊義夫覺得很突然,“娘,你……你讓我們到哪去?你知道的,我……我啥也沒。瞞你,畢……畢洪恩和錢中玉要……要殺我呀!他們已殺了那麽多人,把霞姑奶奶都殺了,還……還活埋了幾百口子!他們……他們讓我當花捐局會辦是假,想殺我才……才是真……”王三順也說,“老夫人,邊爺難哪!實是不能再回新洪城了。”李太夫人道,“我並沒叫你們回新洪城,隻叫你們走。你們當初不聽我的勸阻,非要做革命蟊賊,如今鬧到這步田地,想做順民也做不成了!現在,你們的畢大人和錢旅長要殺你們,日後滅了革命黨,大清聖上重坐龍庭也要殺你們。你們得清楚:從夥同霞姑那個女強盜攻城的那日起,你們都沒退路了。”前途被母親道破後才知道,竟是如此暗淡。邊義夫麵額上滲出了汗,臉也白了。李太夫人繼續說,“義夫,你不要怪娘心狠,你既已參與謀反,為大義娘不能留你;謀反後又落得這麽個被人追殺的結局,為娘的就更不能留你了。不留你,正是娘出於私情為你著想,你呆在家裏必是死路一條,出去了,沒準倒還有一線生機……”


    邊義夫抹著腦門上的冷汗,訥訥問母親,“可……可我還能去哪呢?”李太夫人說,“進桃花山。我替你想了兩天兩夜,想來想去,也隻有這一條道了。你和三順不說了麽?九團還有四百口子弟兄逃到了桃花山。你和三順得去找他們,得靠他們的力,和畢洪恩、錢中玉這兩個亂臣賊子拚到底!”這更讓邊義夫吃驚,他再沒想到,素常對桃花山裏的強盜恨之入骨的母親,會主動提出讓他和王三順進山投靠匪賊,便以為母親是捉弄他和王三順,“娘,你要是氣我,就打我兩巴掌也好,隻是別再這麽挖苦我了。”李太夫人搖搖頭,“都到這份上了,娘還有挖苦你的心思麽?娘的秉性你是知道的,素常不惹事,碰上事不怕事。和當年你那不爭氣的爹正相反。我看你呀,一點不像我這個為娘的,倒活脫像你爹。正是個沒事一身膽,逢事麵團團的東西!”王三順插言道,“老夫人,也不好這般說哩!我邊爺還算是有點膽的,攻城那日,老北門沒人敢下令開炮,就邊爺下了令,連開三炮,才有了革命的成功。”李太夫人定定地看著邊義夫,“義夫,隻要你還有膽就好。你不是做過反賊的督府兼旅長麽?那就以督府的名,把山裏的弟兄編起來,再下一次令,再轟一次城,再連開三炮,把姓畢的和姓錢的這甥舅倆轟出去!別坐等著他們來殺你們,剿你們!我再說一遍:你們別做那退隱山野的大頭夢了!你們既上了賊船,最好的結局便是去做竊國大盜!竊珠者賊,竊國者侯,古人早就說過的!”母親無意中說出的竊國大盜一語,讓邊義夫受到了極大的震動。盡管邊義夫知道,忠***的母親並不是真想讓他去做“竊國大盜”可他卻由這句話看到了暗淡前程中的一線光明,看到了一個男子漢轟轟烈烈活上一世的最高目標。當夜,邊義夫倒在火炕上吸了兩錢大煙,又和王三順商量了半天,終於下定了決心:再進桃花山!向山中的弟兄宣布:畢洪恩和錢中玉是謀反兵變,他要以督府兼省軍第三旅旅長的名義,親率第九團的弟兄們去討伐。他還可以到省城尋求大都督黃胡子和劉建時師長的支持,他能活動的天地大著呢!想得渾身燥熱,邊義夫等不得第二天天亮了,拉著王三順,收拾東西要連夜走。李太夫人也不攔,邊鬱氏抱著兒子,拖著大小姐、二小姐在一旁哭,李太夫人反而好言好語勸。


    行前,李太夫人拿出家裏僅有的九百兩現銀,分做兩包,用一層層布包好了,交給邊義夫和王三順,要邊義夫和王三順用它做招兵買馬的花費。邊義夫心頭一熱,噙著淚跪下來給母親磕了頭。王三順放聲哭著,也跪下給李太夫人磕頭。李太夫人看著跪在一起的邊義夫和王三順,歎著氣說,“你們二人從小在一起長大,雖道一個是主子,一個是下人,卻是天生的一對孽障;這次謀反又一起共過患難,今日我老太太作主,你們就拜個金蘭兄弟吧!日後出門在外,再沒啥主子下人了,就兄弟相稱,相沐以助吧!”邊義夫和王三順掛著滿麵淚水,依著李太夫人的心願,點燭熏香,結拜了金蘭。而後,王三順從牲口棚裏牽出家裏僅有的兩匹馬,給馬備了鞍,一人一匹,牽出了邊府大門。主,“人在上馬石前上馬時,李太夫人又說話了,要邊義夫等一下。邊義夫重回到母親麵前,問母親還有啥吩咐?母親把淚水漣漣的邊鬱氏和大小姐、二小姐都叫了過來,讓她們一起給邊義夫磕頭。大小姐不幹,說是自己老子是去做強盜,她不給強盜下跪。李太夫人厲聲說,”就算去做強盜,他也是你爹!“大小姐這才很委屈地給自己老子磕了頭。邊義夫心酸得很,自知此次進山不比上次,有一場民族革命可指望,這次確是逃亡,啥時能回來,甚或能不能回來都說不準了。心裏頭一回對母親和妻女生出了愧疚之情,腿一軟,又在母親和邊鬱氏麵前跪下了,泣不成聲說,”娘,你們多保重,至今往後,你們就當……就當我死了吧!言畢,再不敢流連,走到上馬石旁,急忙上馬走了。


    望著兒子和王三順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李太夫人先是塑像一般在門口的台階上立著,默默地落淚。後來,就撐不住了,身子一軟,倚著門框嗚嗚哭出了聲,並於哭聲中一口一個“孽障”的罵。“孽障”當夜還在夢中,一副小淘氣的樣子,躺在她懷裏笑,躺在請來的奶娘懷裏向她笑,還追著滿院的小雞小鴨笑。豐富多姿的笑卻被一陣馬蹄聲踏飛了。天剛放亮,桃花集就被新任旅長錢中玉派來的馬隊圍了。馬隊的營長不說是來抓邊義夫,隻說是奉畢督府和錢旅長的令,來請邊義夫到城裏走一趟。對李太夫人,營長也很客氣,說是畢督府和錢旅長都知道老夫人是義民節婦,實屬風世楷模,正擬呈文省上,造冊具書證明,按例褒揚。李太夫人不聽這些廢話,隻問,“你們畢督府和錢旅長找這孽障幹啥?”馬隊營長說,“邊爺仍是督府委員兼花捐局會辦,畢督府要請邊爺上任視事呢!”李太夫人淡然一笑,“去回稟你們畢督府,就說這孽障永遠不會上任視事了!”馬隊營長急問,“邊爺既不上任視事,如今又在哪裏?”李太夫人仰臉看著灰白的天空,“具體在哪呢,我也鬧不清,隻聽說現在正整兵備武準備討逆哩!也不知那逆是誰?反正這孽障從小就不是饒人的碴,你們回去傳個話給你們畢督府和錢旅長,讓他們小心了就是!”


    兵變之夜抑或是剿匪之夜驟響的槍聲,被許多遺老遺少們認定為成功的複辟。一時間傳言四起,道是畢洪恩和錢中玉皆是有良心的大清忠臣,雖置身亂流仍念念不忘皇上浩蕩聖恩,擇機滅殺了新洪城中的反賊亂黨,即將奉密旨發兵勤王。又道是反賊之督府邊義夫惶惶不可終日,日前已被其母——深明大義的義民節婦李太夫人親自擒拿歸案,押在牢獄,隻等畢大人和錢大人發兵勤王之日便開刀祭旗。遺老遺少們盤在頭上的辮子公然落下了,大清的龍旗赫然出現在新洪街頭。宣統恩科進士秦時頌更大天白日闖到督府衙門,見了畢洪恩跪倒便拜,光亮的額頭在地上磕出了血。秦時頌涕淚俱下,把畢洪恩稱做文天祥第二。畢洪恩便十二分的慚愧起來,覺得自己實是下作,竟在起亂之時服膺了匪類,而沒去做文天祥。


    畢洪恩眼噙熱淚,扶起秦時頌,感歎說,“兄台呀,你才真是文天祥哩!”秦時頌說,“畢大人,我們都要做文天祥,都要有氣節,寧死不事二主,寧死不為二臣!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民國?呸,什麽東西!泱泱一個大中國沒有皇上怎麽成?還不亂了套!別處不說,就說咱新洪,這一年多被民國鬧成了什麽樣子?簡直……簡直是不可言也!”畢洪恩應著,“是的,是的,所以,我和錢旅長就順應民心,把他們剿了!”秦時頌讚道,“剿得好,剿得好啊!畢大人,你和錢旅長這是解民於水火倒懸呀,是大忠大義呀!聽說你和錢旅長正準備發兵勤王?不知定在何日?”畢洪恩一怔,“誰說我和錢旅長要發兵勤王?誰說的?”秦時頌說,“外麵都在傳哩。”畢洪恩沉吟片刻,頗為痛苦地開了口,“秦兄台,和你說心裏話,勤王的心我和錢旅長都是有的,那力卻沒有啊!勤王和剿匪不是一回事,沒有足夠的兵力是萬萬不可行的!”秦時頌頭一昂,“畢大人此言差矣!昔楚國三戶尚可亡秦,今日畢大人和錢大人手中有一旅人馬,安知不能勤王乎?大人須知,民國政體不合我國國情,更不合民意,中國老百姓是不能沒有皇上的!大人隻要打出勤王旗號,必能得到天下響應!”畢洪恩撚著下巴上幾根黃須,沉思不語。秦時頌以為自己的話起了作用,“畢大人,你想想,中國沒有皇上怎麽得了呀?這民國之民字又是如何得了呀?國家神器四萬萬草民百姓皆可竊之,皆思竊之,豈不要天下大亂?五服十六國的亂局豈不又要重演一回?所以,晚生一直以為,中國隻可君主立憲維新圖強,斷不可革命毀國失卻根本!晚生今日把話撂在這裏:如吾等不能忠心勤王保皇上複位,天下必將由此大亂,我中華文明古國五千年傳統必將毀於一旦,你我日後將於內憂外患之中死無喪身之地也!”


    畢洪恩盡管心裏慚愧著,卻絕無絲毫勤王的念頭。事情很清楚,他和外甥錢中玉不能逆勢而為,他從心裏敬重秦時頌,卻不能去做秦時頌,拿雞蛋去碰石頭。便好言好語地對秦時頌說,“兄台所言極是!隻是勤王之事非同小可,成則青史留名,敗則後果不堪設想,兄台且容我和錢旅長再想想吧!我們總不能事無把握,就打出勤王旗號,讓新洪子弟白自流血的。”秦時頌掛著滿麵淚水,“撲通”一聲跪到地上,激烈地叫了起來,“該流血就要讓他流!晚生頭一個去流!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大人,你我皆大清進士出身,都沐浴浩蕩皇恩,今日正是報恩的好時候!大人啊,咱宣統小皇上尚在衝齡啊,民國亂黨賊人和袁項城就將他廢了,豈不痛哉!聖祖仁皇帝衝齡親政,手夷大難,平定四海,青史留名,民國亂黨賊人又安知宣統小皇上不能奠定寰宇,完成中興之大業乎?大人,咱宣紛小皇上天縱英明啊!”恰在這時,錢中玉匆匆進來了。秦時甥又衝著錢中玉胡亂磕頭,“錢旅長,錢大人,求你們發兵勤王救救咱宣統小皇上!晚生願為你們二位大人牽馬墜蹬……”錢中玉呆住了,看看跪在地上的秦時頌,又看看舅舅畢測恩,一言未發。畢洪恩再次拉起秦時頌,“好了,好了,秦兄台你的心思我都知道了,一旦有時機,我和錢旅長必會發兵勤王的!現在卻不成,現在,要想法繼續剿匪哩!匪首邊義夫逃逸眼下嘯聚桃花山,不剿平必有大患呀。”秦時頌很吃驚,“不是說邊義夫已被捕獲,正要擇日開刀問斬麽?”錢中玉陰陰看了秦時頌一眼,“等你進士爺去斬呢,你既有心勤王複辟,倒不女[先把桃花山裏的邊義夫斬了,也了卻我和畢大人一份大心思!”秦時頌這才知道,市麵上的傳言頗為不確,不但勤王的事渺茫得很,就連匪患亦為剿絕——那反賊督府邊義夫如何兢讓他逃逸了呢?還想再問,錢中玉已很不耐煩了,一聲送客,將秦時頌驅逐出門。在門口,秦時頌極力回過頭來,又衝著畢洪恩叫,“畢大人,匪患剿絕必得勤王啊!”畢洪恩連連道,“好,好,秦兄台,勤王之事你隻管放心,隻管放心!”


    秦時頌走後,錢中玉拉下了臉,“勤什麽王?老舅,你糊塗了不成?咱現在可是民國新朝的官吏,你老是督府,我是旅長!真保個皇上回來,對我有什麽好處?讓我放著民國新朝的旅長不做,再回頭做個吃氣的小管帶?簡直是豈有此理!”畢洪恩不高興了,“錢阿三,你心裏怎麽隻有你自己?就沒有社稷國家?你就不想想,中國沒個皇上怎麽得了呀?就不想想小皇上才十歲,就被這幫亂臣賊子廢了,滿朝忠臣良將並那舉國義民百姓又作何感想呀?”錢中玉沒好氣地道,“那好,老舅,你就和那位進士爺發兵勤王吧!我倒要看看你們兵從哪來?又有幾個不識時務的蠢貨會跟你們去幹!老舅,你不是不知道,邊義夫把個督府衙門的大招牌掛到了桃花山,正在招兵買馬要討咱的逆,你倒好,正把個逆的借:送給了他!”


    畢洪恩這才徹底清醒了,隻得把一顆忠於前朝的心暫且收了回來,去麵對眼前惱人的現實,“阿三,快說說看,這個邊義夫,你打算怎麽對付?”錢中玉說,“得問你呀!剿匪那夜,我要把邊義夫幹掉,你就是不允,還讓他做花捐局會辦!”這確是失策,畢洪恩想,那夜真依著外甥的意思,把邊義夫殺了,今日便沒了這些麻煩。嘴上卻不認賬,故作高深道,“阿三,不是老舅教訓你,政治上的事你真是不懂,當時形勢必得體現民意嘛!我這督府是民意擁戴的結果嘛!民意體現過後,我不是依著你的主意,讓你去幹掉姓邊的麽?”錢中玉看了畢洪恩一眼,“晚了!你就等著姓邊的再攻回城吧!”畢洪恩被錢中玉目光中的鄙夷弄得極是惱火,覺得做了旅長的外甥實是不堪得很,脾氣一天大似一天,眼裏已無了他這個舅舅,因之氣道,“就算邊義夫攻城也是你的事,你做著旅長,又不是我做旅長!”錢中玉說,“說得是,所以,老舅,我就不能容你這般胡來!剿匪之後,龍旗都出來了,辮子也不剪了,這不是反逆民國又是什麽?今更好,竟在堂堂督府衙門談起了勤王複辟,被省城大都督黃胡子知道如何得了?找死不成?你就不怕黃胡子把省城的兩旅省軍開過來,助著邊義夫討咱的逆麽?”畢洪恩驚出了一身冷汗,顧不得拿架子了,“那你說該咋辦才是?”錢中玉手一揮,“龍旗不準掛,辮子還要剪,不能給黃胡子和邊義夫留下任何藉口,尤其是勤王複辟之事,提都不能提,那個姓秦的狗進士再提什麽勤王,老子一槍斃了他!咱得讓省上承認咱是剿匪!”畢洪恩問,“黃大都督承認咱是剿匪麽?你派到省上的弟兄是咋說的?”錢中玉說,“霞姑這幹人是匪,黃胡子原本知道,現在極是疑惑,道是霞姑和她的民軍有功於民國,怪我們處置失當,聲言此事不算完,定要查個水落石出。倒是原新軍協統劉建時受了我們的好處,為我們說了些話,眼下便僵著。據說,黃胡子和劉建時早已不和,也在明爭暗鬥。”畢洪恩眼睛一亮,“那就好,我們就靠定劉師長,繼續剿匪!”


    錢中玉說,“真剿也難,邊義夫不是霞姑,是新洪光複後民意公推出的首任督府,曾以文代電宣達全國,現在仍打著督府的旗號,如何剿得?”意味深長地看了畢洪恩一眼,“老舅,當初既沒殺掉他,隻怕還要對他和平讓步哩!”畢洪恩狐疑地問,“怎麽和平讓步?”錢中玉道,“讓他回新洪複任督府之職嘛!”畢洪恩氣得渾身直抖,“錢阿三,你……你……你,你混賬!你混賬!你狗東西敢讓姓邊的複職,我就……就先摯起大清龍旗,在這督府衙門誓……誓師勤王!”錢中玉一點不惱,笑笑地看著畢洪恩,“老舅,你不要急嘛,我說的隻是一種設想!你不幹就算,別給我提什麽誓師勤王的鳥事!還有一個設想我沒說呢:我也可以把旅長的位子讓給邊義夫,隻是不知道邊義夫做旅長,老舅您這督府還幹得下去麽?”邊義夫真做了旅長,他這督府如何幹得下去?畢洪恩呆住了。錢中玉便又說,“所以,老舅,你就別成天坐在大衙裏做那複辟的大頭夢了,得趕快找商會的那幫守財奴勒銀子去!沒有銀子壯著弟兄們的膽,誰替你剿匪守城!老舅,我今日到這兒來不為別事,隻是告訴你:我以省軍名義從本洋行訂了批槍彈,需五萬兩銀子,你得趕快去給我籌!”說罷,昂昂然,大英雄一般走了。


    錢中玉走了好久,畢洪恩仍是氣憤不已,越想越覺得秦時頌說得有理:民國這個民字最是要不得!沒了皇上,國家神器草民皆可竊之,皆思竊之,綱常禮樂也就崩亂了。放在過去,這個錢阿三豈敢這樣放肆地和他講話?豈敢!又想,自己這新朝督府做得實是窩囊,一天到晚盡給城裏的這幫兵爺籌餉籌糧,弄得像個軍營裏的錢糧師爺,競還不落好,競還要吃錢阿三這歪貨的威脅!因著心下的氣憤,益發懷念起小皇上坐龍庭的好時光,便在新朝軍政府督府衙門裏一遍又一遍惡毒至極地詛咒起新朝來,有一陣子甚至還希望邊義夫那匪能給錢中玉這匪來點紮實的教訓。


    邊義夫絕不承認自己和手下弟兄是匪,盡管督府和旅長的印信全在兵變之夜被“逆賊”繳了去,新洪督府的大招牌仍打著,大漢獨立省軍第三旅的旗號仍扛著,進山之後便馬不停蹄地大肆招兵買馬,擴充隊伍。對新洪城裏“逆賊”錢中玉迅速擴充起來的兩團人馬,邊義夫視若不見,堂而皇之地以霞姑手下的四百餘號兵變殘餘弟兄為班底,在極短的時間裏又組建起了一支兵員逾兩千之眾的省軍第三旅。在畢府鴻門宴上大難不死的胡龍飛由營長升了九團團長,忠心耿耿的侍衛副官王三順做了十團團長,上百號九團老弟兄搖身一變,全成了營長、連長。一場兵變又奇跡般地造就了更多的官長與官兵,喜得老弟兄們直咧嘴,都對邊義夫極是佩服。邊義夫就此有了一支真正屬於自己的隊伍。嗣後回憶起來,邊義夫仍認為,他真正的軍人生涯不是從光複之役炮轟新洪老北門開始,而是從民國二年在桃花山下招兵買馬開始的。未來馳騁了大半個中國的邊家軍就是從桃花山下一步步走上了中華民國的政治舞台,創造了曆史,並且轟轟烈烈地演迸著曆史。


    創造曆史的原始資本隻有九百兩銀子,那是母親李太夫人當時所能拿出的全部積蓄。邊義夫到死都忘不了,自己讓王三順把九百兩銀子攤擺在忠義堂的大桌上,對胡龍飛和手下弟兄說的話——這番話後來被眾多或明或暗的敵手們稱做“明言竊國”,道是民國二年的邊義夫就不是好東西,就決心做竊國大盜了。而另一些隨著邊義夫騰達起來的老弟兄卻說,他們邊帥不過是道破了天機,比那些打著革命和民眾旗號禍國殃民,且青史留名的一個個更大的混賬要磊落得多。


    “明言竊國”的事,發生在邊義夫和王三順逃入桃花山的第八天。那天,受傷未愈的胡龍飛和弟兄們要下山綁票,邊義夫聽說後,在忠義堂大門口硬把他們攔住了,端出督府兼少將旅長的身份,厲言峻色說,“…弟兄們,想一想看,我們都是什麽人?還是土匪嗎?不是了!從新洪光複之起,我們就是省軍第三旅的官兵了!官兵綁什麽肉票?不丟人現眼呀?凡我第三旅官兵必得有大誌向,要綁就去綁國家!竊珠者賊,竊國者侯,弟兄們都沒聽說過麽?放著王侯將相不當,卻要走老路去做賊?這叫什麽?這叫沒出息!”胡龍飛和眾弟兄全被邊義夫震懾住了,也全被邊義夫公然說破的玄機吸引住了。邊義夫揮揮手,讓王三順把那九百兩銀子扛過來,“本旅長這裏有九百兩銀子,還有督府和省軍第三旅的旗號,就這兩筆家當,弟兄們說說看,咱還能幹點啥不?若是弟兄們都沒信心,就一人拿點銀子走人。若是有信心,還沒忘了咱霞姑奶奶是咋死的,就給我用這些銀子買麥磨麵蒸大饃,豎旗招兵去!招來三十個人,你就是排長;招來一百個人,你就是連長;招來三百個人,你就是營長!”還特別點了胡龍飛和王三順的名,“胡營長,王副官,這事你們領著幹,有本事各自招來一千人,都做團長,一個九團,一個十團!待得兵強馬壯了,就再去攻回城!”胡龍飛並眾弟兄熱血灌頂,全服了邊義夫。邊義夫話頭一轉卻又說,“然他娘的而,隻要這省軍第三旅的旗號打一天,各位就不能再做雞鳴狗盜的事,就不能再壞我省軍第三旅的名聲!咱得接受教訓,咱的弟兄要是不在新洪城裏那麽擾民害民,能有出城整肅這回事麽?讓人滅得這麽慘麽?咱不能在一個坎上摔倒兩次!所以,本旅長今天要鄭重宣布一下:從今開始,咱得實行四民主義。哪四民主義呢?就是不擾民,不害民,專保民,專愛民。這四民主義,將來要印在弟兄們的軍裝上!好了,本旅長再說一遍:凡我第三旅官兵必得有大誌向!”


    大規模的招兵買馬就這麽開始了,也就這麽成功了。其時正值春荒,剛出鍋的白麵大饃成了最好的招兵旗,吃邊家的饃當邊家的兵,天公地道。至於做這邊家的兵去打誰,沒人多問。兩千多號人馬轉眼間全招齊了,桃花山上下,口子村內外,一時間全是些舞槍弄棒的漢子。看著這些四民主義的新戰士,邊義夫心情很好,抄著手,對剛升了團長的王三順大發感慨,“三順,知道麽?這就叫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呀!”王三順應和說,“是的,邊爺,春風吹又生!”轉而一想,人家當兵分明是衝著白麵大饃來的,和春風關係不大,便又糾正說,“邊爺,是大饃吹又生哩!”邊義夫大笑起來,“說的也是,三順,確乎是大饃吹又生,確乎!三順呀,你看出來了麽?隻要咱中國如此這般的窮下去,咱就兵源滾滾,就不愁招不到討逆的兵!咱手裏有足夠的大饃也就等於有了兵!”王三順盡管已和邊義夫結拜了金蘭,做了團長,心裏仍把邊義夫看成主子,把第三旅軍營看作邊家大宅,處處替主子著想,“邊爺,這兵招得也太貴了點,我替你算了一下,合成五個饃招來一個兵,有點虧哩!”邊義夫說,“虧什麽?便宜哩!走遍世界隻怕也找不到比這更便宜的兵了。”王三順說,“邊爺,還是貴哩!咱招來的兵日後還得吃饃呀?咱有多少饃讓他們吃?老太太給的九百兩銀子早花完了,還硬賒了人家十大車麥才維持到今天。所以呀,邊爺,我就想了,”王三順看著晴好的藍天神往起來,“邊爺你說,咱招來的這些兵要是沒長嘴多好?光給咱打仗不吃糧。”邊義夫先還笑罵王三順,“好啊,三順,你狗東西就去給我招些不帶嘴隻打仗的兵來……”話沒說完,心下已慌了:天下哪有不帶嘴的兵呀?就算不喂大饃也得對付著往那些嘴裏喂些別的吧?兩千多號人馬,一天得耗多少糧?還不把人嚇死!招兵成功的愉快,瞬時飛得無影無蹤,代之而來的是漫無邊際的煩惱和惆悵。


    艱難的日子就此開始了,先是大饃變成了親切的曆史的記憶,接著,玉米餅變成了親切的曆史的記憶,再接著,連一日兩餐的稠粥也有滑往曆史深處的趨勢了,而邊義夫帶著弟兄們種下的大煙才剛剛開花,能換錢的大煙膏子還渺無蹤影,弟兄們的大鍋裏已是清湯一片,人影可鑒,這如何了得?


    弟兄們反了。十團三營五連士兵查子成拒絕操練,當著團長王三順和一團弟兄的麵,點名道姓大罵邊義夫,說是這鳥旅長缺德坑人,招兵時說好大饃管夠,現在連摻麩子的玉米餅子都吃不上,許多弟兄餓的吃觀音土!查子成生得五大三粗,黑金剛似的,肚子也出奇的大,在招兵站蹲在地上一口氣吃了八個大饃,被邊義夫親眼看到。邊義夫當場誇獎說,好兄弟,本旅長要的就是像你這樣能吃能幹的兵——吃,好好吃!查子成站起來又吃了四個大饃,吃罷還問,邊旅長,當了您老的兵,能天天這麽吃麽?邊義夫極和氣地說,那當然,沒大饃給弟兄們吃,本旅長還招什麽兵呀?!如今查子成把邊義夫說過的話全記起來了,罵著吼著,要見“鳥旅長”,問“鳥旅長”要大饃。王三順下令把查子成捆起來。查子成早年進過武備學堂,並不好捆,掄著操練的白碴木棍,掃倒了不下二十號弟兄,且於廝打的混亂中揪住團長王三順做了人質,擰著粗脖子殺氣騰騰地宣布說:如果今仍是吃不上大饃,就吃王三順的人肉!嚇得王三順當場小便失禁,尿了一褲子。這就驚動了邊義夫。邊義夫趕來時,王三順仍處於可能被吃的地位,一隻手被查子成狠狠擰到了身後,臉仰著,身子向後傾著,褲腿還在往地上滴水。邊義夫一看就急了,和查子成商量說,“兄弟,就算暫時沒有大饃吃,也不能就吃你們王團長的肉啊!王團長的肉並不好吃,又粗又硬,我是知道的。兄弟,你看這樣好不好?咱不吃你們王團長的人肉,吃馬肉吧,本旅長把自己的馬殺了給弟兄們吃好不好?”弟兄們沒誰敢做聲,更不敢叫好,隻有查子成叫了聲“好。”邊義夫說,“兄弟,那就把你們王團長放了吧!”查子成粗脖子一擰,“不!邊旅長,我現在就要看你殺馬!”


    邊義夫真沒見過這樣無法無天的強種,萬般無奈,隻得令人將自己的大白馬牽來,當著查子成的麵予以屠殺,煮了一大鍋馬肉給查子成和五連的弟兄們吃。查子成一氣吃了五大碗,吃罷,大碗一扔,跪到邊義夫麵前說,“邊旅長,你仁義,小的也得仁義,你的大白馬讓小的吃了,小的往後就是你的馬,任你騎,任你打!小的保證比你的馬好使!”邊義夫扶起查子成,“兄弟,好樣的,真是好樣的,你做我的侍衛副官吧!王三順就做過我的侍衛副官,看看,現在已經是團長了!”查子成說,“邊旅長,小的不做團長,就做你的侍衛副官!”邊義夫說,“好,好,難得你這麽實誠!”這話一說完,誰也沒想到,邊義夫臉一拉,指著查子成道,“然他娘的而,你狗東西既做了本旅長的侍衛副官,就得懂規矩,就不能毆脅長官,囂鬧軍營!”衝著王三順喝道,“王團長,給我把查副官抽三十鞭,你親自抽,抽完以後再告訴他,怎麽給本旅長做侍衛副官!”這三十鞭抽得查子成口服心服,挨完鞭子第三天,查子成帶著滿身血痂找邊義夫報到去了,這樣,查子成繼王三順後,成了邊義夫的第二任侍衛副官。


    那段日子真是熬人呀,不但是邊義夫的馬,後來,團長、營長、連長們的馬也陸陸續續全殺絕了。他們既做著官軍,又在邊義夫的教導下信仰了“不擾民,不害民,專為民,專保民”的四民主義,民間的肉票就不能明目張膽的綁,隻能以督府的名義“借”。有時“借”來銀子競買不來糧。新洪這鬼地方實是太窮了,不是因著這份讓人透骨寒心的窮,邊義夫也無法大旗一豎就招到這麽多兵。民國二年那個漫長的春季,無疑是邊義夫一生中的最低穀。有一陣子,邊義夫甚或懷疑自己是上了命運的當,似乎老天爺在坑他,在戲弄他,讓他招來這麽多嘴——是的,不是兵,是嘴——來啃他。這期間還做了場惡夢,夢見大頭大腦的王三順真就被查子成吃了。查子成的嘴很大,血淋淋的,把活蹦亂跳的王三順用手拍拍扁,夾在大饃裏三口兩口就吃掉了。醒來後一身冷汗,悄悄和王三順說了一回。王三順說,“邊爺,你別以為這是做夢,那日你不把馬殺給查子成吃,沒準他真敢啃我!當時他狗日的眼光凶的像狼,滴血哩!邊爺呀,咱可真得快快想法去討逆了,再不討逆,這些嘴們可怎麽辦呀?!”邊義夫想了想,“那麽,就……就準備討逆吧!”衝著桃花山下如瘴如煙的景致掃視了一眼又補充了一句,“隻有盡快和畢洪恩、錢中玉這些逆賊打上一仗,才能把嘴變成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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