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血夕陽,墨暖細細的影子映在空曠的庭院裏,應付了來往賓客,應付了宋樟,應付了一天的時光,終於人群漸散,能夠讓自己享受此刻靜謐的時光。


    “小姐,這扳指……”紹酒端來一盞茶給墨暖潤潤喉嚨,自懷中掏出白日裏宋樟遞出的扳指,猶疑道。


    “你是覺得宋樟輕浮了我?”墨暖一雙繡致的眉毛往上挑:“來長安之前咱們就打聽過宋家上上下下裏裏外外,所有人都曉得這宋家公子宋樟是個流連風月之人,最不正經,我們也不是不知道。”一盞茶她連喘氣都沒有的一並灌入,連說了一天的話,她的喉嚨隻覺生澀的很,更牽扯著一陣痛意,好容易喝口水,就如飲甘霖。


    “他說的話,不必認真計較。”墨暖將空了的茶盞遞給紹酒,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羊脂玉扳指,“不過越是這樣的人,就越是九曲心腸心思難測,可別小覷了他……”


    “今日這番試探,他不就做得很好麽?”墨暖目光深沉,似懸崖萬丈深遠而不可測。她轉身回到了自己房內,扶著腰身躺在了美人榻上閉目養神,“那扳指你就且幫我收著吧,別丟了,貴的很呢。”


    紹酒輕輕應了一聲,妥帖將羊脂玉扳指放到了墨暖案前的梳妝盒中,取了金絲軟攤蓋在了墨暖的身上,一時間更是寂靜無聲。


    月上中天,房中燭火一個接一個的熄滅,再多的勞累也隻隱在這月朗星疏之中,。墨暖的呼吸聲漸漸平穩,月光淺淺透過軒窗映在她的臉龐之上,銀輝澄淨,說不出的好看。


    宋樟自星月樓回到宋府中,一身鶯鶯燕燕的脂粉氣,宋府此時正燈火輝煌,正廳裏坐著宋部侍郎宋敬和宋懷予,像是正等著他回來。宋樟大步走向楠木椅前坐下,飲了口熱茶,衝著身邊的人笑道:“你們是不知,今日一見,這墨暖……可絕對是個妙人。”


    宋懷予聞言悄然在心中鬆了口氣,鏤花的窗欞吹入一陣冷風,微揉了揉額角,起身告辭:“叔叔,今日就不叨擾了,侄兒先回去了。”


    宋懷予在叔父的府上等了好幾個時辰,就是為了聽一句墨暖安好,如今看宋樟這幅模樣,就明白墨暖今日應付得當。


    月色皎潔,宋懷予一個人行在街上,月白色的衣袍映著深深淺淺的銀輝煞是好看,恰應了那句風度翩翩佳公子。路邊樹木被風吹的沙沙作響,一地斑駁。尚且三月,冬寒還未真正地過去,一入了夜就寒氣逼人,可宋懷予卻渾然不覺,腦中盡是百般思慮,如浪濤翻滾一樣的不停洶湧,自己擋也擋不住那無盡的心思。


    夜涼如水,宋懷予一步步走到了如今他在長安城的府邸,縱是門前燈籠紅火明亮,他也覺得冷清的很。這府邸本是他原本打算和墨暖成親之後的居所,如今除了滿府的下人就自己一介孤家寡人,他負手而立,打量著府上的大門。


    其實他也剛從叔叔宋敬的府上搬出來沒多久,不知為什麽,他不想在那裏遇到墨暖。


    小廝前來相迎:“哎呦我的爺,您可回來了,外麵這樣涼,您著了風寒可怎麽好。”


    他不言語,緩步踏入府中,隻覺孤寂。


    孤鴉寒月,宋樟坐在案前琢磨這墨暖送來的賬目,手指在桌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敲著,身後宋敬撚著須閉目養神,待宋樟全翻看完了才開口:“如何?”


    “這墨暖如此精明一個人,怎麽能容忍墨冽在外有這麽多鹽莊?怪不得都傳聞爭家主一事奪得慘烈。就算是兒子,也少不得捏一把汗。”宋樟歎了口氣,將賬目放在一旁,揉著額角道。


    “依兒子看,首當其衝的,是荊州這個鹽莊。墨暖列出來的這些鹽莊中,唯這一家規模最大鹽利最多,至於墨冽為何能在離南海那般遠的荊州建起鹽莊來,能靠的無非是井鹽罷了。可井鹽不如海鹽利潤大,能建立起這般規模,無非因為荊州是魯納大人的老家,當地知府又是魯納的遠親……”


    “怪不得他魯納前些日子幾房姨太太接連續娶,還給太後進獻了那樣好的翡翠,原來是有了財路……”宋敬跟魯納是兩不對付的仇敵,為官多年,和他總是不相上下,卻誰也壓不了誰。隻是宋敬不肯認輸,魯納有的,他也絕不肯少。


    “爹打算如何幫墨暖收歸鹽利?”宋樟了然,願意巴結朝中官員的人不在少數,可能大把的銀子交出來、又好掌控的人卻沒幾個。墨家百年鹽商,家底自然雄厚,有了墨家的幫助,宋府何愁沒有銀子?更何況再大的動靜也不過經商上的事,墨家還能折騰到哪裏去,到頭來還是能在他宋家可以控製的範圍內。


    再加上墨暖如今的仇敵正是爹多年以來的政敵,助墨暖一臂之力,就是助自己一臂之力。能與這樣天上砸下來的“餡餅”結識,可不隻是一舉兩得的好機會。


    “樟兒,你去找一趟墨暖。”宋敬冷笑一聲,走到自己的兒子身旁,嘴中滔滔不絕,卻低聲細語,隻見宋樟饒有興趣的點著頭,嘴畔浮上一抹莫測的笑意。


    ……


    這一日雲卷天舒,就是湖邊的嫩柳的枝丫都越長越旺盛。墨暖托商行在京郊尋了一塊不高不矮的小山頭,隻是常年未曾管理,少不得要整修一番。


    農匠們一鋤頭一鋤頭的撅下去,早就腐爛在春泥裏的枯樹也好,還是正生了芽長勢正甚的新樹也罷,墨暖都毫不留情的要農匠一個個砍斷,從根裏掘出來。沒個幾天,這小山頭就成了光禿禿的一片。


    四下裏都是東倒西歪的樹木,墨暖這才算滿意,給農匠各個發了這幾日的辛苦錢,又對著紹酒道:“把這些拉走一並賣了。”


    “墨家家大業大,還會在乎這點蠅頭小利?連砍下來的廢樹都要賣出去換成銀兩,我還以為姑娘你會直接甩甩手,扔了呢。”宋樟迎麵走來,嘖嘖歎道。


    “公子,您忘了?我是商人。”墨暖也不訝異宋樟的突然出現,更不惱怒他的揶揄,隻朗聲道:“商人可不就是斤斤計較,寸土不讓麽?”


    宋樟手中的扇子啪的一聲打開,“有意思。”


    他方要上前走去,可眼下卻全是四仰八叉的樹根樹枝,許多上麵還帶著厚厚的泥層,宋樟的腳剛抬起就又落回了原地,嘿嘿一笑:“姑娘,你好歹也是金枝玉葉,就不怕這荊棘泥土髒了你那蘇錦繡了金線的緞鞋?”


    描金的扇子在胸前徐徐的搖,上麵雋秀小字:“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甚是容易引人注目。


    墨暖忍不住在心中腹誹:還不到四月天,旁人還要披著披風出門,他卻拿出了扇子,果真是個頭腦不正常的。


    她小心翼翼攙扶著柏酒的手,手中提著自己的裙擺,避免被尖銳樹枝劃破了哪裏,又要防著別剮蹭到了哪處的春泥,一步一個小心,遇到難走之處,時不時就要踮起腳來跳過,隻是她也渾然不覺這樣有何不妥,身姿如梁上燕一般,輕盈而又俏麗。


    就這樣一步一個小心,幾步一個輕盈的跳躍,才走到了宋樟的麵前平坦幹淨的路上,一抬頭,見宋樟正好整以暇的瞧著她。


    可對方越是這樣,她越是坦然,墨暖理了理裙擺,將腰間係著的皎月荷包擺正,笑道:“宋公子,難為你從城裏跑到這郊外來,就為了看奴家出糗?”


    她輕睨了宋樟一眼,往前走去,“隻可惜了,奴家算不上什麽花容月貌之人,惹不得公子一憐,哪怕是在泥土中如跳梁一般的跳來跳去,也沒什麽好看的景色,倒是辜負了公子一番期冀了。”


    “你這話可就錯了”,宋樟瞧著墨暖亭亭背影和似有倔強的話語,不覺一笑,“姑娘你剛才跳來跳去的身姿可正如春日裏的梁上燕,輕盈活潑,比那寫成日裏端著的大家閨秀好看。”宋樟絲毫不在意墨暖究竟是否惱怒,因為無論如何,墨暖都不能惱怒。


    他二人慢慢悠悠並肩而走。遠處層巒疊翠,鬱鬱蔥蔥,似有一行大雁自天空飛過,宋樟的扇子搖出徐徐清風,他朗聲道:“姑娘以雷霆之勢從商行買下了這塊地,流水般的銀子花出去,果然不負墨家盛名。”


    墨暖含了半是真情半是假意的笑,朱唇輕啟:“哪有什麽流水般的銀子?不過是變賣了奴家的嫁妝,東湊西湊,才得了這塊地皮。”“哦?”宋樟尾音上揚,挑了挑眉:“那你以後的夫君怕是要富裕的流油。”


    墨暖聽見夫君二字,宋懷予的身影霎時從眼前浮現,她的心忍不住的一揪,扯得她生疼,可她麵上仍是淡淡的,絲毫沒有懶怠對宋樟的應付:“要是宋大人不庇佑,隻怕是要窮困潦倒呢。”


    這不是第一次墨暖不動聲色的將宋樟的試探打了回來,宋樟渾不在意,隻是覺得難以從墨暖口中撬出一兩句真言來,於是幹脆放棄。


    手中的扇子啪的一聲合攏,他悠悠道:“我此次來尋你,是有要事。”


    “洗耳恭聽。”


    “我爹希望你,自墨家的鹽莊裏,挑出一個地界最小、環境最爛、生意最不好的鹽莊來……”尾音一字一句落在墨暖的耳朵裏,宋樟看向墨暖,看著她明明不解卻不急著發問的神情,微頓了一頓,自嘴角浮出莫測笑意:“捐給朝廷。”


    墨暖對向宋樟的宛若深淵一般不可見底的眼眸,她自眼底騰出一層薄薄的戒備與提防,卻不泄露,隻仍是含著那副似真似假的笑,輕聲道:“說法呢?”


    宋樟微抬了抬頭,十分滿意墨暖的這般反應,“就說雪災嚴重,墨家自願捐出一塊地,供朝廷開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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