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歌滿病重時,有話對父親說。


    祖母忙把父親從戲班叫回來。穿戴齊整的去房間見李歌滿。家裏一時氣氛緊張。二叔二嬸子,父親母親,四叔小姑,還有姐們,都穿戴齊整的來到李歌滿的房間。


    李歌滿雖是祖母娘家的一個外人,故河口來的一個外鄉人,但他卻是陳家的大恩人,鄉親們的大恩人!大家早把他當做了親人。他即將離開人世,離開大家,大家心裏都不好受,一想平日他對大家無償的奉獻,沒有不掉下眼淚的。


    隊裏好些人主動守護在李歌滿門前,或多或少帶著點悲傷顏色。畢竟他為大家做了那些事,畢竟他隻是一個外人,還未到老死的年紀。連秋景那樣美貌才華的獨生女都暗戀他,該有多少故河口美貌年輕的女子喜歡過他,追求過他。他怎麽就獨身一世,不結婚,不生個一男半女留個後呢?死時也有個親人送終啊!這些年來,大家對此不解,現在一樣不解。外人不理解,我也不理解,更無從猜測。


    但有一個人對李歌滿病情的惡化,既難過更高興,有種羞辱如負重釋的複雜情感。這個人是誰?他就是我的祖父陳千歲!


    前不久,總是主動對李歌滿說自己會比滿哥活得長久的陳千歲,不想他終生的敵人那麽快就要死了。他心中既緊張又惆悵。李歌滿不過比他長四歲,不夠五十,剛滿四十九,實說這個年歲,正是一個男人的鼎盛時期,還足夠活上二十年三十年,怎麽說死就死,而自己早該死,卻這樣要死不死的死活著。


    唉呀呀,唉呀呀,人生如戲人生入戲啊……陳千歲自在內心悲歎,既感人生的茫然,又感人生的開闊。人死了百了,看我滿哥的人生啊。


    陳千歲想一陣,哀歎一陣,不知為李歌滿還是為自己。但見李歌滿叫父親母親進房說話,陳千歲的心中不僅又拘謹悲催起來,可謂翻江倒海。拘謹悲催到一定程度,就崩潰了。素日安靜得沒有一絲聲息的陳千歲,再也忍不住,撕心裂肺的如瘋子一般,捶打自己的胸脯,痛哭流涕。


    祖父在痛哭什麽?恐懼什麽?李歌滿會跟父親說什麽?李歌滿會有什麽驚人的遺言留給他的子孫?會有什麽驚人的真相被揭穿?為何單獨叫父親進房有話說?難道那個傳聞是真的?


    無疑,祖父恐懼李歌滿的遺言會揭穿所有真相,毀掉他陳千歲的終生,乃至毀掉他的後代子孫。倘若李歌滿臨死之前,揭穿這個秘密,他這個人的一生豈不白活?想到這裏,陳千歲瘋狂地從躺椅上滾落下來,邊滾邊在地上爬,大聲地哭喊:“我要去李歌滿的房間,我要去跟李歌滿說話!你們讓我去見李歌滿最後一麵,嗚嗚嗚……”


    陳千歲徹底發狂了,一個人又哭又滾又爬的鬧了半天,直到李歌滿落氣了,隊裏來幫忙的人把屋門前的棚子搭好,父親母親二叔二嬸子小姑他們一係人都披麻戴孝,眼睛哭得紅紅的從李歌滿的房間走出來,陳千歲才從噩夢中清醒。


    他終身最大的敵人死了,對他再也沒有絲毫威脅。照說,他應該完全放鬆,長長地舒口氣,感到自在幸福。可他卻自覺活著不再有任何意義,渾身虛脫了般,消沉得要死,一點動的力氣都沒了,哪裏還有力氣鬧騰痛哭?一刹間安靜下來。


    祖父既是這樣的一個人,哪怕他多安靜,靜得沒有一絲聲息,大家不會注意到他。哪怕他有多瘋狂,瘋狂地從躺椅上滾落在地,又哭又喊,折騰得將自己分成八節八塊,也沒人感到驚奇。人們還以為他是為李歌滿的死痛哭流涕!


    這時候,隻有小姑,祖父第二痛愛的女兒,幺姑慢慢靠近他,(祖父第一疼愛的人是二叔。)慢慢地把他從地上扶起來,扶到躺椅上去,慢慢地替他檫幹淨身子與淚水,輕聲地問:“爹,你餓了麽,你想吃點啥,我給你去做?”


    望著黃昏低下的日頭,望著夕陽灑照的涼棚,望著為李歌滿披麻戴孝的他的子孫們,祖父深深地哀歎了一聲,說:“唉,幺姑,我的兒,我想喝碗土雞湯,滿哥真傻,不喝土雞湯了去死……”


    於是,小姑便給陳千歲熬了罐土雞湯,端來給他喝。那可是陳千歲今生喝過的最舒暢香美的土雞湯。臨死前,祖父依舊記得那個土雞湯味,想喝一樣的土雞湯了去死,隻可惜還沒喝到,就命歸西天!這是後話!


    李歌滿的葬禮隆重、盛大,方圓幾百公裏的鄉親們都來了,地區文化館,縣裏文化館也來了人。多少不一,李歌滿在生時是個風雲人物!他的父子戲班活躍了地方文化,豐富了大家的精神生活,還解除了一小搓人的吃飯問題。


    李歌滿葬禮上的花圈,擺得比後來祖父葬禮上的還要長。有好些暗裏佩服愛戴李歌滿的婦人,也托自己的後人來給他送花圈,燒香,磕頭。


    這麽說吧,李歌滿是故河口的風雲人物,且後續有人。這個後人是誰,無不成了傳奇。祖母出生武術世家的往事也被揪出來,我的幺舅爹“唐伯虎”許六友與李歌滿的往事被揪了出來。祖父與李歌滿的前世恩怨,與友打卦的青梅竹馬舊情牽扯等等。無不被人傳說得活靈活現,比傳奇還傳奇。他們期待某種刺激而真實的結果,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期待李歌滿的青梅竹馬許七友的家醜終於不可遮蔽,外揚,鬧得不可開交。隻是最終,李歌滿下葬了,陳家還是那樣平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祖父陳千歲也恢複了往日的寧靜,仍當他安穩的千歲爺。再也沒有發瘋發狂。


    李歌滿死後,父親就將父子戲班解散了,給戲班的師兄妹分了一點錢,各自回老家,自謀出路。這就是李歌滿叫父親進房有話說,所留給父親的最終遺言。祖父陳千歲以為李歌滿會跟父親留下什麽驚世的遺言?就算真有,父親這輩子也不會說出來。


    李歌滿把父親一個人留在身邊,對父親說,他不在了,戲班不用撐下去,唱戲也沒啥前景,在外唱戲辛苦,又不會轉成公家人,家裏人也跟著辛苦,不如把戲班解散。成家了的回去跟家人好生過日子,未成家的也好回去成個家,像胡麻子大師兄一樣,好好養幾個兒子,過生活。那些什麽道具戲服,就留著,做個念想,不要賣掉。往後的節日婚慶,可為鄉親們免費表演一曲,樂一樂,溫習溫習,到自己念想起它,想唱幾句時,不至於生疏,沒有服裝,道具……


    李歌滿還說了很多……


    他還不大明白自己在這個世上怎樣活的,後人會怎樣去評價他?李歌滿向父親表達了這種生的惶恐,他不想帶著這種惶恐離開人世,人活著到底該如何,到底為什麽,他還沒弄明白……


    在那夢幻般沉沒的往事中,李歌滿似看見漂亮如花的七友小姐從花叢中走來,似聞到七友小姐身體散發出來的青春氣息,沁人心脾。七友小姐的身體裏開出花兒,結了果子。他在七友小姐的身體裏種下了自己的種子,似乎是,似乎又不是……那情那景在李歌滿的回憶裏,一時清晰又模糊,一時模糊了又清晰……那是他青春時的幻覺,還是現實,他分辯不清!


    呼呼呼,呼呼呼……


    刷刷刷,鏘鏘鏘……


    鏘嘰鏘,鏘嘰鏘,鏘鏘……


    在一陣緊密的敲鑼打鼓聲中,李歌滿穿上戲服,化了妝容,邁著方步,一步一步走上戲台,就此走出了七友小姐的世界。要不是那一場瘟疫,這輩子他都不想與自己心愛的七友小姐匯聚。隻是造化弄人,他還是來到了七友小姐的世界,來到了她子孫的世界,他知足了,此生無憾!


    鏘鏘鏘……將將將……


    鏘嘰鏘,鏘嘰鏘,鏘鏘……


    漸漸的,漸漸的,敲鑼打鼓聲弱了!


    格格,格格,格格鈷……


    清晰的二胡聲徐徐升起,那是李歌滿在生時最喜歡聽的二月映泉。父親見李歌滿氣息越來越緊湊,不僅淚流滿臉,拿起二胡拉起了二月映泉,給他師傅李歌滿送行。仿佛他就是那個曆經千辛萬苦,塵世坎坷,而終沒不了藝術種子的二月映泉的主人。


    漸漸的,李歌滿的喘息安靜了,慢慢的李歌滿呼吸沒了聲息,隻有出氣沒有進氣……父親聽見李歌滿用盡力氣嘶吼地歎息了一聲,唉……就去了……


    “師傅……”當李歌滿閉上眼睛的那刻,割據一聲二胡斷了一根弦。父親停了二胡,從胸膛最深處發出一聲呼喚:“師傅……”哭暈在側!


    父親從李歌滿的房間出來時,眼睛腫得像個電燈泡。李歌滿不僅是他的恩師恩爺,還是教育他成人改變他一生命運的父輩。父親這生最尊敬愛戴的長輩。


    父親自從進了父子戲班,就拜李歌滿為恩爺。(恩爺既我們這裏的恩父!)李歌滿沒有結婚,沒有後人,他的後事當由父親操辦。故河口人沒任何異議。


    李歌滿的一生就此成了故河口陰子山上的一坡黃土。沒人再去議論他。隨時光流逝,天長日久,祖父的子孫後代也沒人記得他的名字,知道他的了。我倘不是寫小說,也不會向大姑打破砂鍋問到底,問到小姑記憶中的滿叔!寫到這些文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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