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了趙鼎的傳,大家心中一時有些意氣難平。雖然該罵的罵了,酒也敬了,但總感覺好像少了點什麽。


    少的能是什麽?當然是他們英明神武的好官家啊!


    就連原本一心惦記著自己到底在這本書裏犯了什麽不可饒恕罪行的張浚,此刻似乎也顧不上去想那件事了,而是在想,剛才敬趙鼎一杯的場麵官家不在真是可惜。


    要是官家在,應該也會敬元鎮兄一杯的吧?


    當然他才不知道某隻一直躲在屏風後麵的狸貓精已經悄悄敬過了。


    不過自從發現連酒也是可以隨心念在手邊變出來之後,幾位剛才在書中並沒有多少戲份,甚至隱約有些昏昏欲睡的武將們倒是一時來了精神。吳家倆兄弟搞了幾盤下酒小菜之類的喝了起來,而韓世忠甚至直接弄了一隻烤得外酥裏嫩,色澤金黃的羊腿啃了起來,引得眾人紛紛側目。


    曲端十分不讚同和鄙夷地瞪了一眼他,他本來出言諷刺兩句,你潑韓五就算身為天下武將之首,但接下來很可能是張樞相要接著開始讀呢,你就這樣吃著,也未免太不給人麵子。


    但話到嘴邊他忽然意識到,韓世忠給不給張浚麵子,關他什麽事,自己好像也沒看那位張樞相順眼到哪裏去,於是便隻是冷笑不語。


    呂公相見狀隻是又喝了一口涼茶,皺了皺眉頭,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而文官們則大多還是保持了良好的社交禮儀,頂多和張浚一樣弄了點果盤蜜餞什麽的隨便吃兩口,隻有胡寅實在沒忍住偷偷瞄了韓世忠好幾眼,最後想了想,沒有像他一樣那麽引人矚目地直接變個羊腿出來,卻也是頂著趙鼎和諸位相公驚疑的眼神,弄了一小碗東坡肉悄悄吃了兩口。


    而這時,那本神秘書卷的封皮也悄然發生了變化,不出意料地是張浚的傳。


    【卷三百六十一·列傳第一百二十張浚】


    序列承接趙鼎之後,這並不讓人驚訝,畢竟在趙鼎傳中也提及了他們二人似乎還有段時期同為宰執,但書中那樣忠貞節烈的趙鼎尚且和宗忠武同傳並列,你張德遠何德何能還能單獨列一本傳?


    眾人的眼神中都帶著明晃晃的疑惑。


    張浚看了一眼啃羊腿啃得津津有味的韓世忠,很想說一句我要開始讀了你能不能對名義上你的頂頭上司樞密院相稍微尊重一點,但一想到自己剛才在趙鼎讀書的時候又是吃蜜餞又是啃梨子的,似乎也好不到哪裏去,而胡寅也在那邊吃東坡肉吃得起勁……很明顯就是明擺著故意要和自己過不去。最後便隻好暗自搖頭,然後翻開了書卷。


    【張浚,字德遠,漢州綿竹人,唐宰相九齡弟九皋之後。父鹹,舉進士、賢良兩科。浚四歲而孤,行直視端,無誑言,識者知為大器。入太學,中進士第。靖康初,為太常簿。張邦昌僣立,逃入太學中。聞高宗即位,馳赴南京,除樞密院編修官,改虞部郎,擢殿中侍禦史。駕幸東南,後軍統製韓世忠所部逼逐諫臣墜水死(韓世忠手中的羊腿“啪”的一下掉在了桌子上),浚奏奪世忠觀察使(趙鼎忍不住“咦”了一聲),上下始知有國法,遷侍禦史。】


    曲端幾乎要憋不住臉上的笑意:“原來就算是在這本偽書裏,這件事也依然發生了。”


    而韓世忠卻根本沒有心思去在意他的譏諷,隻是瞠目結舌,張口欲言,最後目光和張浚身邊同樣驚愕的趙鼎匯在了一起。


    “俺記得清楚,那天是張樞相你在背後扯了扯趙相公的袍子,然後趙相公才出言繼續彈劾俺……”韓世忠回憶起那天的事情,心情顯然不怎麽好,但神色卻明顯有些慌亂,“可之前趙相公的傳裏卻根本沒有提這件事,很顯然在這書裏……送信的不是趙相公和那位牛禦史?”


    眾人聞言皆是一愣。若說之前趙鼎的傳是初次讀,大家還有諸多迷惑不解,但讀到張浚的傳時,這些似是而非的巧合卻不得不令人在意了。而很顯然,他們每個人的出身故事都與現在完全一致,卻都是在遇見官家之後,事情開始和他們真正經曆過的逐漸不同,從這種“究竟是誰彈劾了韓世忠”這樣細枝末節處的不一致,乃至一步步發展到最後趙鼎被秦檜逼死的駭人聽聞結局。


    “所以說……事情的關鍵還是落在了官家身上嗎?”胡寅小心翼翼地說道,而眾人皆是相顧無言。


    【時乘輿在揚州,浚言:“中原天下之根本,願下詔葺東京、關陝、襄鄧以待巡幸。”咈宰相(眾人小聲議論了一下這裏的宰相會是誰,根據之前趙鼎傳提到的,說不定是呂頤浩)意,除集英殿修撰、知興元府。未行,擢禮部侍郎,高宗召諭曰:“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朕將有為,正如欲一飛衝天而無羽翼,卿勉留輔朕。”(趙玖在屏風後聽得差點有些反胃)除禦營使司參讚軍事。浚度金人必來攻,而廟堂晏然,殊不為備,力言之宰相,黃潛善、汪伯彥(“啊?”眾人皆是一驚)皆笑其過計。】


    讀完張浚卻像是長出了一口氣:“當日在明道宮我當麵彈劾汪黃二相與康履隔絕內外,就算你們沒有明說,我也知道不少人覺得我不過是投機取巧迎奉官家心意,然後運氣好借機上位罷了。但此心明證,就算是在這本書裏這位官家看起來似乎並不是很堅定想主戰……”他想了想還是盡力說得委婉了一些,卻怎麽聽起來都有些勉強,言下之意便是,自己不管在現實裏還是書裏都可以證明是個立場堅定的主戰派,這和官家的心意並沒有什麽關係。


    趙鼎隻是淡然道:“如今官家心思堅定,再爭什麽主戰主和的立場又有什麽意思?更何況……”他想了想還是決定坦然承認,“當日彈劾汪黃與康履,卻也不是你一人的主意,我與胡明仲都是事先與你通過氣的。”


    若是平時,這樣明目張膽地承認三人曾結成過這種性質有些微妙的政治小團體,必然會招來其他幾位相公的非議。隻是一來事情已經過去許久,二來盡管此書中的諸多事情做不得真,但大家心底隱約還是對趙相公多了幾分敬意,見他如此坦誠相告,便是呂公相也無話可說。


    【建炎三年春,金人南侵,車駕幸錢塘,留朱勝非於吳門捍禦,以浚同節製軍馬,已而勝非召,浚獨留。時潰兵數萬,所至剽掠,浚招集甫定。會苗傅、劉正彥作亂(眾人又是一陣喧嘩),改元赦書至平江,浚命守臣湯東野秘不宣。未幾,傅等以檄來,浚慟哭,召東野及提點刑獄趙哲(“你招這個廢物能做什麽?”曲端不屑地哼了一聲)謀起兵討賊。】


    “這書裏的建炎三年竟然發生了這種事情?”眾人皆是一陣恍惚,唯獨小林學士略一沉思,又是指出了一個關鍵所在:“‘改元赦書’……那就意味著在這書裏建炎隻存在了三年,至於是不是立刻就改了‘紹興’還是中間又有什麽別的年號,還得再繼續讀下去才知道……”


    其他人聞言都是皆是點頭附和,倒是韓世忠撇了撇嘴:“可惜了,俺還覺得建炎這年號聽起來怪好聽的。”


    吳玠心想那也是我們現在真正的官家是個好人,像書裏那樣又是被逼得跑過了淮河,又是什麽苗傅、劉正彥作亂的,你還能覺得這年號好聽得起來嗎?


    【時傅等以承宣使張俊為秦鳳路總管(張俊臉色一瞬間變得煞白),俊將萬人還,將卸兵而西。浚知上遇俊厚,而俊純實可謀大事,急邀俊,握手語故,相持而泣,因告以將起兵問罪。(讀到這裏張浚的臉色微微有些怪異,像是在努力想象自己拉著張伯英的手哭出來的畫麵,然後果斷搖了搖頭)時呂頤浩節製建業,劉光世領兵鎮江,浚遣人齎蠟書,約頤浩、光世以兵來會,而命俊分兵扼吳江。上疏請複辟。傅等謀除浚禮部尚書,命將所部詣行在,浚以大兵未集,未欲誦言討賊,乃托雲張俊驟回,人情震讋,不可不少留以撫其軍。】


    眾人努力試圖理解這書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聽起來像是有兩個叫苗傅、劉正彥得逆賊作亂置官家於險境,然後書裏的張樞相試圖拉攏張俊、劉光世還有呂頤浩等人勤王救駕,並且上書搪塞已經被奸人把持的中樞,試圖拖延時間。


    這聽起來的確是個很艱難的事情,就連和張浚有些不太對付的胡寅也收掉了麵前裝著東坡肉的碗碟,卻是正襟危坐起來。


    【會韓世忠舟師抵常熟(“俺就說勤王救駕的事情怎麽能少得了俺!”韓世忠聞言卻是鬆了一口氣),張俊曰:“世忠來,事濟矣。“白浚以書招之。世忠至,對浚慟器曰:“世忠與俊請以身任之。”(韓世忠得意的表情還未來得及收起就僵住了,非常不自在地摸了摸腰間的玉帶)浚因大犒俊、世忠將士,呼諸將校至前,抗聲問曰:“今日之舉,孰順孰逆?”眾皆曰:“賊逆我順。”浚曰:“聞賊以重賞購吾首,若浚此舉違天悖人,汝等可取浚頭去;不然,一有退縮,悉以軍法從事。”眾感憾憤。於是,令世忠以兵赴闕,而戒其急趨秀州,據糧道以俟大軍之至。世忠至秀,即大治戰具。】


    “好!”居然是李彥仙率先拍案而起(雖然他們並不能真的站起來離開座位),“張樞相此舉,頗有官家之英雄氣,李某以為當敬張樞相一杯。”


    其餘眾人也是紛紛附和,正欲再弄一杯酒出來敬一下張浚,張浚卻忽然抬手製止了他們:“且住!”他臉上非但沒有絲毫的得意之色,而是一種參雜著些許憤懣之意的冷靜,“諸位的意思我明白,我隻問諸位一句,讀到這裏,這書裏的張某人不說是國家棟梁,至少還不會是個奸邪之輩,禍亂朝綱的吧?”


    眾人一時愕然,趙鼎卻是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


    “趙相公的傳裏提到的,所謂‘擁立之功’。”小林學士小聲出言提醒道,“我們之前是不是都想當然會錯意了。”


    那是自然,在座諸位但凡在明道宮待過的,那在這裏都算得上是實打實的“擁立之功”啊,自然先前不會對趙鼎傳裏提到張浚的“擁立之功”覺得有絲毫不妥,現在想來,他們卻直接忘了一件大事。


    這書裏的官家,去過明道宮嗎?


    且不說這書中的官家究竟有沒有去過明道宮,就說目前在張浚傳中他麵臨的險境。雖然大家已經渡過趙鼎傳,知道這位官家大概最後還是化險為夷了,但就現在這個局勢來看,似乎了結這件所謂“兵變”的關鍵還是落在了張浚身上。一時間大家紛紛側目,禁不住好奇這書裏的張樞相究竟是如何擺平了這件事情。


    【會傅等以書招浚,浚報雲:“自古言涉不順,謂之指斥乘輿;事涉不遜,謂之震驚宮闕;廢立之事,謂之大逆不道,大逆不道者族。今建炎皇帝不聞失德,一旦遜位,豈所宜聞。”……】


    “且住!”便是呂好問也聽不下去了,忍不住出言打斷,“這書裏的官家竟已經被逼到如此地步?遜位!?”


    張浚無辜地攤了攤手:“誰知道呢,興許賊兵勢大已然把持中樞,想要逼官家遜位,傳位給大宗正的幾個兒子還是什麽……”


    “元懿太子這時候應該還在。”小林學士小聲出言提醒道,“擁立一個三歲孩子,就可以輕易把持朝政,行廢立之事……”


    眾人聽到這裏皆是毛骨悚然,若不是之前趙鼎傳已經明白告訴他們官家還好端端活著,大宋的法統不至於落入奸人之手,大家幾乎都不忍再聽下去。隻是曲端卻在心裏冷笑,這什麽苗傅、劉正彥之類的逆賊固然可惡,但這書裏的正經官家又哪裏是什麽好人?張浚現在千辛萬苦地救了這個官家,難道就是為了讓他在未來放縱秦檜這種奸人逼死趙相公的嗎?


    趙玖在屏風後麵也是若有所思,居然還能有這種事情?完顏構居然被兵變逼到直接退位了?他這個曆史學得稀爛的工科生倒是從來聞所未聞。不過這樣看來,這場兵變似乎給他的心理陰影很大嘛,乃至於以後真就完全失了心氣,在陰間人的道路上一路狂奔了唄。


    張浚隻好喝了兩口茶壓壓驚,清了清嗓子,繼續讀下去。


    【傅等得書恐,乃遣重兵扼臨平,亟除俊、世忠節度使,而誣浚欲危社稷,責柳州安置。俊、世忠拒不受。(張俊和韓世忠對視一眼,均是長舒了一口氣)會呂頤浩、劉光世兵踵至,浚乃聲傅、正彥罪,傳檄中外,率諸軍繼進。】


    【初,浚遣客馮轓以計策往說傅等,會大軍且至,傅、正彥憂恐不知所出。轓知其可動,即以大義白宰相朱勝非,使率百官請複辟。高宗禦筆除浚知樞密院事。浚進次臨平,賊兵拒不得前,世忠等搏戰,大破之,傅、正彥脫遁。浚與頤浩等入見,伏地涕泣待罪,高宗問勞再三,曰:“曩在睿聖,兩宮隔絕。一日啜羹,小黃門忽傳太母之命,不得已貶卿郴州。朕不覺羹覆於手,念卿被謫,此事誰任。”(讀到這裏,張浚也覺得這個官家也太虛偽做作了,忍不住打了個冷顫。而趙玖則在心底暗自慶幸自己沒有弄點啥吃喝,不然可能直接吐出來)留浚,引入內殿,曰:“皇太後知卿忠義,欲識卿麵,適垂簾,見卿過庭矣。”解所服玉帶以賜。(眾人,包括張浚念完卻是齊刷刷地看向了韓世忠,驚得後者趕緊捂住了腰上的玉帶)高宗欲相浚,浚以晚進,不敢當。傅、正彥走閩中,浚命世忠追縛之以獻,與其黨皆伏誅。】


    這段讀完,張浚和韓世忠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好久,最後還是張浚先歎了口氣:“韓郡王……這偽書裏的事情做不得真,你的玉帶乃是當日真正的官家在斤溝鎮親手贈與的,我們在座的各位都看得真切呢。”


    韓世忠盡管知道其人說話很有道理,卻依然有些驚愕難平。現在他忽然有那麽些理解其他人得知官家親自授予他玉帶之後為何會流露出那般或是豔羨或是嫉妒的情緒了。


    開玩笑,就算是在書裏聽說張浚得了這玉帶,他都有些酸了。


    胡寅見狀,隻好再度出言安慰道:“郡王,這書裏的官家在贈了玉帶之後也不見得會一直念著別人的好(張浚聞言忍不住用茶盞敲了一下碟子表達自己的不滿),但咱們真正的官家卻是自贈了你玉帶之後就再也沒係過玉帶,從此改用金帶了的,這種事情還用往心裏去嗎?”說完,甚至有些挑釁地掃了一眼張浚。


    張浚隻是冷笑:“胡明仲,這書裏可不見得就沒你什麽事,你現在看我笑話看得起勁,一會兒真要讀到什麽,可別再瞠目結舌口不能言。”


    胡寅卻是很篤定地說道:“那又如何?胡某清楚自己無論在何種境遇下都不至於做什麽反複小人,就算讀到我,怕也隻是因為得罪上位者被貶斥,甚至被一刀砍了,那我還覺得光榮呢。”


    張浚懶得再搭理他,繼續讀了下去。


    【初,浚次秀州,嚐夜坐,警備甚嚴,忽有客至前,出一紙懷中曰:“此苗傅、劉正彥募賊公賞格也。”浚問欲何如,客曰:“仆河北人,粗讀書,知逆順,豈以身為賊用?特見為備不嚴,恐有後來者耳。”浚下執其手,問姓名,不告而去。浚翌日斬死囚徇於眾,曰:“此苗、劉刺客也。”私識其狀貌物色之,終不遇。】


    眾人皆是歎息,國家社稷敗亂至此,卻依然還是有明事理的義士,此天所不亡皇宋矣。


    【巨盜薛慶嘯聚淮甸,至數萬人。浚恐其滋蔓,徑至高郵,入慶壘,喻以朝廷恩意。慶感服下拜,浚留撫其眾。或傳浚為賊所執,呂頤浩等遽罷浚樞筦。浚歸,高宗驚歎,即日趣就職。】


    韓世忠聞言一時驚愕:“俺單知道小胡兄弟是個不怕死的文官,卻不知道張樞相也有這般膽識。”其餘眾人也皆是附和讚歎,但張浚卻愈發覺得心煩意亂。彈劾韓世忠枉法、聯絡諸路將領起兵勤王、孤身評定賊盜作亂,甚至還得了官家禦賜玉帶,這書中的自己怎麽聽起來比現在履曆還要風光?可就這樣最後卻還落到了個被遠遠貶黜,甚至還要趙鼎幫忙以母親年歲已高為由回護一二的下場?這到底是為什麽啊?!這個官家難道就半點不念舊情的,還是自己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惡事——難道還能比秦檜把持朝政肆意專權逼死忠良更壞?


    不論是哪種可能性都讓他十分憤懣和尷尬,而他又向來是個心裏藏不住事的性子,什麽表情都寫在了臉上。一口氣灌了好幾杯涼茶下去,才發覺眾人也是都用一種若有所思,甚至是懷疑的眼神盯著他。


    【浚謂中興當自關陝始,慮金人或先入陝取蜀,則東南不可保,遂慷慨請行。(劉子羽聽到這裏也忍不住“咦”了一聲,這倒是和當日張浚與他在南陽所說的心意並無二致)詔以浚為川、陝宣撫處置使,得便宜黜陟。將行,禦營平寇將軍範瓊(聽到這個名字眾人又是一陣喧嘩,畢竟是和劉光世一樣被官家親口下令處死的人),擁眾自豫章至行在。先是,靖康城破,金人逼脅君、後、太子、宗室北行,多瓊之謀;又乘勢剽掠,左右張邦昌,為之從衛。至是入朝,悖傲無禮,且乞貸逆黨傅、正彥等死罪。浚奏瓊大逆不道,乞伸典憲。翌日,召瓊至都堂,數其罪切責之,送棘寺論死。分其軍隸神武軍,然後行。與沿江襄、漢守臣議儲蓄,以待臨幸。】


    小林學士當日是親眼見過範瓊剝人皮的種種酷烈行徑的,此時再次聽見此人事跡也是禁不住打了個寒戰,卻依然麵無懼色:“範瓊其人該殺,張樞相膽識過人,真乃國之棟梁。”


    然而眾人現在也都明白,現在讀到這書中的張樞相有多麽令人擊節讚歎的事跡,其人現在心中便愈是憤懣難平,便也不再多言,倒是更加好奇其後究竟發生了怎樣的變故。


    【高宗問浚大計,浚請身任陝、蜀之事,置幕府於秦川,別遣大臣與韓世忠鎮淮東,令呂頤浩扈蹕來武昌,複以張俊、劉光世與秦川相首尾(“為什麽老子還是在和這個混賬在一起共事!”張俊的臉色更加難看了)。議既定,浚行,未及武昌,而頤浩變初議。浚既抵興元,金人已取鄜延,驍將婁宿孛堇引大兵渡渭,攻永興,諸將莫肯相援。(諸位武將皆是訝然地相顧無言)浚至,即出行關陝,訪問風俗,罷斥奸贓,以搜攬豪傑為先務,諸將惕息聽命。】


    【會諜報金人將攻東南,浚命諸將整軍向敵。已而金人大攻江、淮,浚即治軍入衛。至房州,知金人北歸,複還關陝。時金帥兀術猶在淮西,浚懼其複擾東南,謀牽製之,遂決策治兵,合五路之師以複永興。金人大恐,急調兀術等由京西入援,大戰於富平。涇原帥劉錡身率將士薄敵陳,殺獲頗眾。(劉錡因為自己表現還行長舒了一口氣)會環慶帥趙哲擅離所部,哲軍將校望見塵起,驚遁,諸軍皆潰。浚斬哲以徇,退保興州。(曲端和吳玠都冷笑不語)命吳玠聚兵扼險於鳳翔之和尚原、大散關,以斷敵來路,關師古等聚熙河兵於岷州大潭,孫渥、賈世方等聚涇原、鳳翔兵於階、成、鳳三州,以固蜀口。浚上書待罪,帝手詔慰勉。】


    “議一議吧。”讀完這麽一長段,張浚也是有些頭疼,以手扶額,卻是先瞪了一眼曲大,“這書裏這仗失利固然是我的責任,但莫要再提趙哲是個廢物,我沒有識人之明這種廢話了,堯山之戰固然他險些壞了大事,但你怎麽不在開戰前就請言官家罷了他的兵權?”


    曲端聞言甚至想直接表示,真要來問他的意見的話,在座的各位有幾個是真有本事領兵的?能讓你們這些不知兵的廢物身居高位,還不是官家仁心,相忍為國罷了,隻是話到嘴邊到底還是沒說出口。


    其他人一時相顧無言,因為目前給出的信息太少,這場發生在富平的戰役究竟是如何就敗了,難道真就壞在趙哲一人的身上?不過就目前來看,這書裏的官家似乎也沒有因為這場失利就惱了張樞相,至少樣子做得還算漂亮嘛。


    劉子羽也是直接催促道:“德遠,你且繼續讀下去吧。”


    【紹興元年,金將烏魯攻和尚原,吳玠乘險擊之,金人大敗走。兀術複合兵至,玠及其弟璘複邀擊,大破之,兀術僅以身免,亟剃其須髯遁歸。(眾人紛紛側目向吳家兄弟看去,他二人也均是瞠目結舌)始,粘罕病篤,語諸將曰:“自吾入中國,未嚐有敢攖吾鋒者,獨張樞密與我抗。我在,猶不能取蜀;我死,爾曹宜絕意,但務自保而已。”兀術怒曰:“是謂我不能邪!”粘罕死,竟入攻,果敗。拜浚檢校少保、定國軍節度使。】


    在座武將皆是對吳家兄弟投以或是佩服或是震驚的神色,便是曲端也舉起了手中的酒杯:“就算這書裏的事情做不得真,而且你吳大吳二雖然不算沒本事的人,卻也不像有這般能耐……但這不妨礙我敬一下這書裏的吳大吳二,我曲某人到底是敬佩英雄的。”


    吳玠似乎早就習慣了其人就算是誇獎也要這般陰陽怪氣一番,倒是吳璘還因為自己在現實裏並沒有這番功績而感到些許尷尬。且不提吳家兄弟二人如何反應,文官這邊倒是張浚直接怒極反笑:“現在我倒是明白了一點,這書裏……張某人就算再卑鄙無恥,禍國殃民,卻好歹不至於直接投了金或是與金人暗通款曲了,這算什麽,好事嗎?!”


    眾人皆是無言,粘罕他們都算是十分熟悉了,就算這書裏與他們經曆過的事情頗有出入,卻也不妨礙其人依然是金國朝政實際上的把持者,能得到他這般評價,這書中的張德遠……


    所以他到底做錯了什麽???


    眼見這邊張浚已然氣急敗壞得不耐煩了,坐得最近的趙鼎好心地給他遞了一碗冰鎮的西瓜,而除了他之外,隔得稍微有些遠的劉子羽也輕輕推了個精致的白瓷茶盞到他麵前。


    張浚一時有些訝然,而一旁的胡寅看見了卻隻是輕哼一聲。劉子羽平和地解釋道:“是‘龍園勝雪’,我年少時曾有幸與家父品嚐過,德遠不妨嚐一嚐,也好平心靜氣。”


    龍園勝雪這樣的好茶產自建州,也難怪和劉子羽同為建州人士的胡寅輕易便能認出,隻不過這個空間裏大家能夠尋來的吃食似乎也和自己的閱曆有關,沒有吃過的自然是做不來。趙玖在屏風後麵看見了卻是心念一動,果不其然一杯可樂和一塊肯德基的吮指原味雞出現在了他的手邊。還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沒錯,隻是這樣一來他倒更不想出去了,讓他們看見自己這個官家在喝可樂吃炸雞像什麽樣子?而且他現在這個紅袍金帶戴著襆頭的模樣卻捧著紙杯裝的可樂,怎麽看都非常像某些古裝劇劇組中場休息的時候就地啃盒飯的樣子,實在不怎麽雅觀。而且他現在吃得開心,卻也不能太出格,不然直接弄個麻辣香鍋什麽的,大家循著氣味都足夠把他揪出來了。


    張浚對劉子羽微微一笑,一杯清茶下去神色果然微微緩和了些許。


    【浚在關陝三年,訓新集之兵,當方張之敵,以劉子羽為上賓(劉子羽直接尷尬地咳嗽了一聲,他剛才給張浚遞茶的時候可沒想到這麽快就會提到自己),任趙開為都轉運使,擢吳玠為大將守鳳翔。子羽慷慨有才略,開善理財,而玠每戰輒勝。西北遺民,歸附日眾。故關陝雖失,而全蜀按堵,且以形勢牽製東南,江、淮亦賴以安。】


    “怎麽,這書裏西軍老人都死絕了?都輪到你吳大來做關西第一將了?”曲端直接不客氣地嘲諷道,臉上卻是明明白白寫著“關陝都失了,我怎麽卻連個出場的機會都沒撈到?”這樣的疑問。而張浚沒有搭理他,繼續四平八穩地念了下去。


    【將軍曲端者,建炎中,嚐迫逐帥臣王庶而奪其印。(曲端哼了一聲)吳玠敗於彭原,訴端不整師。(聽到這裏他的臉色不太好看了)富平之役,端議不合,其腹心張忠彥等降敵。(“怎麽會有這種事?”他已然有些怒氣,“改明兒就把這個廢物給發出去……”)浚初超用端,中坐廢,猶欲再用之,後卒下端獄論死……】


    張浚讀到這裏也是不得不停住了,而曲端先是愣住了半晌,接著勃然大怒,若不是吳玠眼疾手快把他手邊的碗碟給撥到了一邊,他看起來想直接尋個什麽物件往張浚那裏砸過去。


    “張樞相這是什麽意思?!”他被吳玠吳璘二兄弟給摁回了座位上,卻是氣得臉色通紅,然後怒極反笑,“你之前還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冤枉,原來你和那個殘害忠良的秦檜是一丘之貉啊,現在你總該明白書裏自己怎麽落到那個下場了吧?”


    小林學士悄悄歎了口氣,他之前真的隻是無心之言,卻沒想到這本離奇古怪的史書還讓這種在場諸人之間互相迫害致死的事情成了真。而趙玖在屏風後也是一時愕然,連手中已經好幾年沒吃到的新奧爾良烤翅都不那麽香了。


    張浚一時麵色慘白,卻強撐著辯解道:“曲大……我且問你,當日胡明仲和萬俟元忠如果在關西和吳大吳二一並把你殺了,固然比起現在來看過於嚴厲,卻也是你自己咎由自取!你和王庶之間的恩怨做不得假,而這書裏的天子很顯然比不上我們真正的官家那樣仁心……便是把你殺了,你也怨不得我!”


    曲端隻是努了努嘴:“那便請張樞相繼續讀下去,且看諸人如何評議此事,更何況……”他終於冷笑道,“你殺了我,富平之戰不還是輸了?”


    【會有言浚殺趙哲、曲端無辜(曲端幾乎是諷刺地撫掌而笑),而任子羽、開、玠非是,朝廷疑之。三年,遣王似副浚。會金將撒離曷及劉豫叛黨聚兵入攻,破金州。子羽為興元帥,約吳玠同守三泉。金人至金牛,宋師掩擊之,斬馘及墮溪穀死者,以數千計。浚聞王似來,求解兵柄,且奏似不可任。宰相呂頤浩不悅,而朱勝非以宿憾日毀短浚,詔浚赴行在。】


    張浚讀到這裏,卻是忽然顫聲喊道:“我不服!就算是在書裏,我也不信我會是這樣任人唯親嫉妒賢才的小人!他胡明仲可以饒曲大一命,為什麽我不能?一定還有別的原因!”他驚慌失措得幾欲落淚,無論是被指控殘害忠良還是被指摘不如胡寅心胸寬廣,這兩件事都讓向來性子驕傲的他難以接受。而就在此時,怪事發生了,在他這般哭訴之下,他手中的這本書卻忽然生出了奇異的變化,扉頁不再是他張德遠的傳,其上文字又進行了一番排列組合變化。


    【卷四百四十八·列傳第二百七·忠義三李彥仙(節選)】


    所有人的眼光頓時帶著些許迷惑投向了這位先前並未在書中被提及的“中流砥柱”。李彥仙自己先前倒是看得開,既然關陝已失,朝廷偏安一隅,都退守到淮河了,那這書裏的自己八成是已經殉國戰死,沒有提及倒也不是很令人驚訝。


    隻是為什麽現在會忽然跳到自己的傳?難道自己和張樞相還有曲大之間的糾紛還有關係的?


    李彥仙的麵色一時有些陰晴不定,而張浚卻像怕被燙到手一般趕緊將書卷從桌上向他的方向滑了過去:“李節度且讀一讀吧。”


    【婁宿率叛將折可求眾號十萬來攻(眾人皆是抽了一口涼氣),分其軍為十,以正月旦為始,日輪一軍攻城,聚十軍並攻,期以三旬必拔。彥仙意氣如平常,登譙門,大作技樂,潛使人縋而出,焚其攻具,金人愕而卻。食盡,煮豆以啖其下,而取汁自飲。(李彥仙讀著讀著眉頭皺得愈發深了,這聽起來已經是要麵臨絕境了,但朝廷……)至是亦盡,告急於浚,浚間道以金幣使犒其軍,檄都統製曲端涇原兵來援。端素疾彥仙出己上,無出兵意……】


    “哐當”一聲,張浚手中的茶盞直接重重地砸在了桌上,而其人眼角雖然還帶著先前的淚痕,卻已然是一副揚眉吐氣、義正辭嚴的模樣了:“曲大,你還有什麽話好說?!官家那日是怎麽說的?違抗上令、私刑下屬、見友軍而不救……你合該自己尋個人用官家禦賜的雕弓把自己勒死算了!”


    曲端一時愕然,卻根本不敢看身邊李彥仙已經微微眯起的眼睛和充滿危險意味的眼神,卻是下意識隨口問道:“那李節度……就真死了?”


    李彥仙聽到這樣的問題卻是直接啞然失笑,不得不說其人涵養確實不一般,接著耐著性子讀了下去。


    【彥仙日與金人戰,將士未嚐解甲。婁宿雅奇彥仙才,嚐啖以河南兵馬元帥,彥仙斬其使。至是使人呼曰:“即降,畀前秩。”彥仙曰:“吾寧為宋鬼,安用汝富貴為!”命強弩一發斃之。設鉤索,日鉤取金人,舂斮城上。殺傷相當,守陴者傷夷日盡,金益兵急攻,城陷,彥仙率眾巷戰,矢集身如蝟,左臂中刃不斷,戰愈力。(眾人皆是一聲嗟歎,而情感細膩的小林學士眼眶已經有些發紅了)金人惜其才,以重賞募人生致之,彥仙易敝衣走渡河,曰:“吾不甘以身受敵人之刃。”既而聞金人縱兵屠掠,曰:“金人所以甘心此城,以我堅守不下故也,我何麵目複生乎?”遂投河死,年三十六。金人害其家,惟弟夔、子毅得免。(讀到這裏,李彥仙聲音也不免有些哽咽,雖然自從募兵抗金之時便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他拚盡全力是為了什麽?不還是為了保全陝州的萬千百姓不受金人屠戮,可就連這樣的願望最終也還是破滅了嗎?)浚承製贈彥仙彰武軍節度使,建廟商州,號忠烈。官其子,給宅一區,田五頃。紹興九年,宣撫使周聿請即陝州立廟,名義烈。後以商、陝與金人,徙其廟閬州。乾道八年,易諡忠威。】


    讀完,李彥仙歎了口氣,卻是含笑看向張浚:“張樞相仁義,倒還惦記著替我求了朝廷恩典奉養家人。”


    眾人再也沒心思理會一邊瞠目結舌的曲大,而是齊齊地舉出酒盞來:“敬李節度。”而後仰頭一飲而盡,年歲最大的呂公相都是一時有些情緒激動,飲酒時不免急了一些,略微咳嗽了幾聲,又引得邊上的趙鼎去為他拍了拍背。


    待到又是一片酒盞摔碎一地的狼藉之聲後,卻是胡寅率先氣急敗壞地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個橙子向曲端擲了過去。隻是他到底是文官出身,手上不免顯得有些綿軟無力,至少曲端穩穩地接住了。他掂量著手中的橙子,一時還有些恍惚,側頭一看,卻見韓世忠手中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個又大又圓的西瓜。


    “且住!”他驚呼一聲,“呂公相,趙相公,張樞相,幾位相公!”他一時病急亂投醫胡亂喊了幾人,而後大聲辯解道,“這是偽書裏記得事情,做不得真!張樞相剛才也說了,官家與我有約,若是再有這樣的事情,不勞張樞相動手我便該自己了斷才是,潑韓……啊不,韓郡王,你且把那瓜放下!”


    開什麽玩笑,以韓世忠的手勁,這瓜擲過來,不砸他個頭破血流才見鬼。情急之下曲端都忘記去思考在這麽一個吃食都可以一念之間隨意變出來的怪力亂神的空間裏,自己就算真的被砸中了會不會見血之類的問題。


    趙玖旁觀了這一切後,也是驚疑不定。他心中泛起一絲涼意,一陣後怕,若不是當初胡明仲自請去關西料理此事……還有之後自己敲打了曲端那麽久,其人竟然真就能做出這種“友軍有難不動如山”的事情?那堯山之戰,若不是他回身去救趙哲、劉錫那兩部,自然也趕不上婁室開弓瞄準時一箭救了自己……


    這其中宿命輪回,也許在座的其他人心中並無感觸,但他作為一個知曉後事的現代人,卻是已然心生畏懼。自己的降臨像是已經完全改變了曆史走向,但隻有聽了各人的傳記,他才意識到,也許他改變了很多事件,但諸人的行事邏輯和本性,卻還是一如既往的。


    這邊曲端各種驚慌失措,西軍之中與他有積怨的幾位如吳家兄弟等自是冷眼相看,甚至暗自心中竊喜,而文官們平素也極是討厭曲端那張說話好聽的嘴,且看其人到底要如何自辯,才能把眼前這事給糊過去。隻不過曲大到底能文能武,情急之下竟是忽然福靈心至,大聲辯解道:“官家和呂公相都在原學裏說了,凡事要實而踐之,以證道理。這本偽書裏我固然對不起李節度,但現在的我卻是已經徹底改悔了!嶽節度可以幫我作證……在興慶府的路上遭遇蕃騎襲擊時我還去救了張景那廝!”


    被忽然提到的嶽飛卻是一愣,一雙大小眼在曲端的紅臉上略帶疑惑地轉了幾轉,最後還是重重點頭道:“的確。”


    曲端得了嶽飛的首肯,繼續兀自說個不停:“有官家先前賜雕弓的誓言,還有我此次這番行狀作證……你們又為何要揪著這本偽書不放?須知人總不可能是一成不變的,就算是漢高祖這樣前半生都碌碌無為遊手好閑的人,後來不還是最終成就霸業?你們又如何知道我曲大以後便不會改過自新呢?一個個等不及就要趕來興師問罪!”


    幾位相公聞言皆是開始竊竊私語,誠然曲大的那張嘴從來沒見說出過什麽好話來,但單論這番話……倒還確係有幾分道理。而屏風後麵的趙玖卻是已經聽呆了,這算什麽,曲端直接被逼得當場覺醒辯證唯物主義了?要不要等以後直搗黃龍滅了金國之後,幹脆讓他跟著呂本中他們去搞搞原學,說不定還能搞點大新聞出來?


    趙官家如何震驚且不提,韓世忠倒是先把手中的瓜給放了下來:“曲大,你這廝如何伶牙俐齒花言巧語,俺其實半分都聽不進去。但嶽節度既然說了你卻有悔改之舉,俺就姑且信了你以後不會再犯,再說了,你也知道官家可一直盯著你呢!”


    張浚卻是當場不樂意了:“輪到大家指責你的時候你就這般撒潑打滾辨得振振有詞,那先前你衝本相那般無禮的時候怎麽就沒有想過這些?要說這書裏的我殺了你你不樂意,你怎麽不說書裏的官家還做了多少荒悖之舉,甚至還放縱秦檜這等奸佞逼死了元鎮兄呢。那我們大家還該找真正的官家為這種荒誕怪事理論一二嗎?”


    曲大聞言先是神色一滯,繼而冷笑道:“張樞相現在看得通透了?也不知道之前是誰在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在書裏如何冤屈受了多大不公,要是大家都能把自己從這本偽書裏摘得一幹二淨,我們還坐在這裏讀它作甚?”


    “那你便是承認,如果沒有官家與你立誓規勸,你不還是會坐視友軍於不顧嗎?”張浚絲毫不肯退讓,步步緊逼。就在兩人爭吵愈發激烈之時,卻是胡寅敲了敲手中的茶盞,冷笑一聲:“德遠兄何必這般得理不饒人?曲端違抗軍令,置友軍於不顧固然可惡,隻是你在書中處死他真的是完全出於公心?還不是因為先前是你舉薦提拔了他,委以重任,他卻給你難堪了,正好富平之戰失利,你也需要一個合適的替死鬼嘛……”


    “胡明仲!”張浚聞言氣得幾欲暈厥,而他愈是這般氣急敗壞行狀,胡寅便愈是淡然自若,畢竟他們兩個還有趙鼎一同從太學裏逃難的交情嘛,張浚其人什麽心性他是再了解不過。張浚求助似地看了一眼趙鼎,似乎希望都省首相出言為他回護一二,而趙鼎隻是低下頭輕輕喝了口茶,裝作無事發生。


    這個嘛……上次南下督師嶽飛平洞庭湖鍾相之亂的事情,大家都還記得清楚,不是嗎?要不是他先前那般輕佻地用全家老小百來口人的性命去胡亂賭咒發誓,又何苦最後還差點和嶽鵬舉鬧得不愉快,胡寅剛才那番話說得雖然刻薄了一些,但卻也不無道理。


    張浚這裏被氣個半死,李彥仙讀完了那本偽書裏提及的自己的故事,也隻能感歎幸好現在的官家沒有退過淮河,還願意在關陝之地拉自己一把……不然這書中的結局便是顯而易見的。他可不像趙鼎,覺得什麽被秦檜這種人逼得自殺這種結局雖然悲涼,卻離自己實在太遠。李彥仙的命運,原便是官家和全局形勢一念之間的事情。


    而那本古怪書卷的扉頁卻又重新變回了張浚的傳,顯然是示意其人繼續讀下去。


    張浚連灌了好幾杯涼茶下去,勉強平複了呼吸,卻聲音裏依然帶著幾分怨氣。


    【四年初,辛炳知潭州,浚在陝,以檄發兵,炳不遣,浚奏劾之。至是,炳為禦史中丞,率同列劾浚,以本官提舉洞霄宮,居福州。浚既去國,慮金人釋川、陝之兵,必將並力窺東南,而朝廷已議講解,乃上疏極言其狀。未幾,劉豫之子麟果引金人入攻。高宗思浚前言,策免朱勝非;而參知政事趙鼎請幸平江,乃召浚以資政殿學士提舉萬壽觀兼侍讀。入見,高宗手詔辨浚前誣,除知樞密院事。】


    【浚既受命,即日赴江上視師。時兀術擁兵十萬於揚州,約日渡江決戰。浚長驅臨江,召韓世忠、張俊、劉光世議事。將士見浚,勇氣十倍。浚既部分諸將,身留鎮江節度之。世忠遣麾下王愈詣兀術約戰,且言張樞密已在鎮江。兀術曰:“張樞密貶嶺南,何得乃在此?”愈出浚所下文書示之。兀術色變,夕遁。】


    眾人皆是一陣訝然,便是張浚本人似乎難得都要有些尷尬之意。須知那位真正的趙官家曾勉勵他要立誌做個諸葛武侯般的人物,而自己現在雖然先前任巴蜀五路轉運使的時候算是做了些事情,保障了堯山戰役的軍需後勤,現在又官居樞密院相,卻自問還差得遠呢……但這書裏的自己看起來下場那麽淒涼,卻先一步解鎖了一個“被敵國遣使問安”的成就?怎麽想都覺得很憋屈很怪異嘛!


    【五年,除尚書右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知樞密院事,都督諸路軍馬,趙鼎除左仆射。(兩人不約而同對視了一眼)浚與鼎同誌輔治,務在塞幸門,抑近習。時巨寇楊幺據洞庭,屢攻不克,浚以建康東南都會,而洞庭據上流,恐滋蔓為害,請因盛夏乘其怠討之,具奏請行。(他自己讀到這裏也忍不住咳嗽了一聲,自己之前自請南下督師平叛可以說是純屬偶然事件,卻不知為何還是和這本偽書裏算是對上了,就讓他心裏覺得很不舒服)至醴陵,釋邑囚數百,皆楊麽諜者,給以文書,俾招諭諸砦,囚歡呼而往。至潭,賊眾二十餘萬相繼來降,湖寇盡平。上賜浚書,謂:“上流既定,則川陝、荊襄形勢接連,事力增倍,天其以中興之功付卿乎。”浚遂奏遣嶽飛屯荊、襄以圖中原(連帶著嶽飛也是十分訝然地看了他一眼),乃自鄂、嶽轉淮東,大會諸將,議防秋之宜。高宗遣使賜詔趣歸,勞問之曰:“卿暑行甚勞,湖湘群寇既就招撫,成朕不殺之仁,卿之功也。”召對便殿,進《中興備覽》四十一篇,高宗嘉歎,置之坐隅。】


    “所以在這本偽書裏也是張樞相與嶽節度一同平了洞庭之亂。”小林學士依然若有所思地托著下巴。他自是和其他幾位暫時還沒被提到姓名的人一般都看得通透,比起各種是非曲直以及身在其中之人的爭執,他們倒更在意整個天下局勢究竟是在遵循一種怎樣的進程發展,而這些和他們所經曆過的真實之間到底有沒有任何必然聯係呢?“而且之前的富平戰役……也是發生在關陝一帶的一場大戰,和我們經曆過的堯山之戰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一回事,因為金人必然在那時大舉進攻,在關陝一戰勢不可免,無論咱們的官家丟沒丟淮河……很多事情都是躲不掉的。”


    劉子羽卻是又想起昔日堯山之戰前,張浚與他算的那筆賬。“三年間,從官家往下咱們總是在努力做事吧?三年辛苦,三年相忍為國憑什麽不能讓大宋重新立足?”


    他隻能說,張德遠其人還是天真了。若按他這般言論,那書中的張浚與趙鼎還有各位提及了或是未提及的文官武將,至少在現在這個時間點,似乎也是用心去做了事的,怎麽淮河就丟了,富平就輸了呢?到底是不能僅憑一腔意氣就這般算的。


    【浚以敵勢未衰,而叛臣劉豫複據中原,六年,會諸將議事江上,榜豫僣逆之罪。命韓世忠據承、楚以圖淮陽;命劉光世屯合肥以招北軍;命張俊練兵建康,進屯盱眙;命楊沂中領精兵為後翼以佐俊;命嶽飛進屯襄陽以窺中原。浚渡江,遍撫淮上諸戍。時張俊軍進屯盱眙,嶽飛遣兵入至蔡州,浚入覲,力請幸建康。車駕進發,浚先往江上,諜報劉豫與侄猊挾金人入攻,浚奏:“金人不敢悉眾而來,此必豫兵也。”(眾人微微頷首,這裏就和先前趙鼎傳裏提及的事情對上了)邊遽不一,俊、光世皆張大敵勢,浚謂:“賊豫以逆犯順,不剿除何以為國?今日之事,有進無退。”且命楊沂中往屯濠州。劉麟逼合肥,張俊請益兵,劉光世欲退師,趙鼎及簽書折彥質欲召嶽飛兵東下。禦書付浚,令俊、光世、沂中等還保江。(大家均是目瞪口呆,若是他們熟悉的那個趙官家,此刻金吾纛旓都該親自壓倒淮河邊了,哪裏會頭也不回直接下令讓諸將撤退……不對,官家他根本就沒有退過淮河啊)浚奏:“俊等渡江,則無淮南,而長江之險與敵共矣。且嶽飛一動,襄、漢有警,複何所恃乎?”詔書從之。沂中兵抵濠州,光世舍廬州而南,(張俊又是罵罵咧咧地不知道說了些什麽,而眾人也對劉光世此人行徑已經習以為常,隻覺得官家那天一刀殺了真是了卻千萬麻煩)淮西洶動。浚聞,疾馳至采石,令其眾曰:“一人渡江者斬!”光世複駐軍,與沂中接。劉猊攻沂中,沂中大破之,猊、麟皆拔柵遁。高宗手書嘉獎,召浚還,勞之。】


    這段雖然寫得是擊破了一次金人(或者說劉豫)意欲進攻淮河防線的大勝,但細思這其中上下關節,眾人卻是齊齊有些頹喪。看了半天,所有人,包括這個官家都是一副鐵了心想要偏安一隅的行狀,隻有張樞相還在慷慨激昂陳詞,寸步也不願退,就算是胡寅先前攻訐他心胸狹窄、剛愎自用也好,也不得不在心中暗自承認,這種逆境下還能維持這番堅定信念與決心著實令人敬佩。


    而張浚也是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隔著書卷上的筆墨他都能想象到這書裏的自己當時是該有多絕望,多麽孤注一擲,前無可以指望信任的將領,而後方又是個隨時會變卦心思難測的軟弱官家,夾在其中處事,就算最終壞了事,真的就都能怪到他一人頭上嗎?


    這官家未免太刻薄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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