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浚的故事講到這裏其實也差不多了,到底他是在座宰執裏最年輕的,熬死了秦檜也算意料之中,但就算秦檜死了,其人黨羽依然遍布朝堂,更加上那樣的官家……想來結局也並沒有好到哪裏去,畢竟嘛,這宋後來肯定是亡了,至於究竟是早幾年還是晚幾年,似乎區別並不大。一時間大家竟不知是像趙鼎那樣早早就被政敵迫害自盡殉國了的好,還是像張浚這樣熬過了政敵的迫害卻依然在徒勞無功的北伐好,所謂明知希望渺茫卻仍要為之……


    而張浚卻發現這本奇怪的書似乎漸漸隱去了之後的字跡,過了許久,才顯現出一句話來,也就僅僅隻有一句話。


    【“吾嚐相國,不能恢複中原,雪祖宗之恥,即死,不當葬我先人墓左,葬我衡山下足矣。”】


    眾人皆是沉默無言,而他自己讀完也是歎了口氣,大概這便是那個世界裏的自己最後的遺言了吧。這樣想來,官家當日勉勵大家要去做武侯,難道便是存了這樣的心思?在八公山之時,那所謂宋可亡,天下不可亡之類的言論,便是早就料到會有這麽一天?不過後麵的事情也許對於現在的他們而言實在太過遙遠了,想來那個官家死了也會有新的官家繼位,而他們這些老人離開了也總會有新人再入朝為相,古往今來皆是如此,循環往複,川流不息。


    但不論這書寫成時當朝天子究竟姓什麽,到底中華文化未曾斷絕,有史書為證,種種恩怨心意,卻是都付笑談中了。


    讀完了自己的傳,張浚將手中書卷推到了長桌中間,儼然是要等這本書再“指定”下一個讀者了。隻是呂公相卻露出了些許古怪的神色,看向了都省和樞密院的兩位副相劉汲和陳規:“這本書……”他猶豫了好一陣子才勉強組織出合適的語言,“這本書剛才告訴老夫,劉相公與陳相公接下來誰先誦讀,由你們自行決定。”


    趙玖直接在屏風後麵聽樂了,這神秘書卷簡直也太智能了吧?一開始他以為隻是個kindle,沒想到是個比siri還智能的玩意兒?隻是樂歸樂,他忽然意識到這個問題聽起來似乎很正常,但卻暗藏玄機啊。


    都省和樞密院的副相……這個座次到底該怎麽排,還是很微妙的嘛!


    眾人一時喧嘩不停,有人忍不住開始議論這書卷怎麽還能是個有靈智的妖物,但仔細一想,他們現在都已經在這個怪力亂神的地方待了那麽久,如果這個書卷是離開的關鍵,那是個妖物似乎也解釋得通。然而更多的人則是漸漸開始接著書卷拋出的問題進行爭論了。


    而說是讓劉汲和陳規二人自己決定,事情實際上還是落到了都省首相趙鼎和樞密院相張浚頭上,二人有些尷尬地對視了一眼,趙鼎正在斟酌究竟該如何應對,張浚卻又搶先說道:“本相以為,既然劉相公和陳相公同為副相,那應該以年長者為尊,讓陳相公先讀。”


    隻是話音剛落,眾人的眼光都齊刷刷地聚到了他的身上。好家夥,你剛才不是已經自我感動得不行,也看見了黨爭是啥下場了嗎,怎麽又開始要和趙鼎比劃比劃了?


    隻不過誰先讀書這種到底是細枝末節的小事,眾人卻也不好據此就來指責他記吃不記打,又要搞什麽黨爭之類的事情,便是胡寅也隻是冷哼了一聲,隻能在心中暗罵張德遠這人真是想出風頭想出毛病來了。而趙鼎也是素來涵養極好,不願在這種小事上與他多做糾纏,看了劉汲一眼,示意對方不如就這麽算了,讓陳相公先讀了又能怎麽樣呢?


    但陳規看他們之間這般打眼色卻愈發有些惶恐了,須知他這個樞密副相的位置可不是張浚提拔的,而是劉汲劉相公回東京之後向官家上書進言幫他轉正的,於情於理他還是應該對自己的舉主更客氣一點的。隻是他這邊還沒來得及開口推辭,卻是呂公相先開了口:“張相公此言固然有那麽幾分道理,隻是你當真以為我們聚在這裏隻是聽評書湊趣逗樂來了?”


    “啊?”張浚聞言一時有些猝不及防,“呂公相這是何意?”


    “張相公這是將當日我叮囑你與趙相公的言辭還有這本偽書中你與趙相公相爭之事這就忘了?”呂公相冷哼一聲,“看不出來,張相公今年四十都還不到,卻比我這個老頭子還要健忘,是不是日後該請潘國丈來好好診治一番,開兩帖醒神補腦的方子來……”


    趙玖在心中大呼內行,看不出來呂公相陰陽怪氣起來竟也是有點本事的。不過他倒看得清楚,張浚現在自然不是存了什麽黨爭之類的陰間意圖,而是這個年輕宰執天然就有些表演欲過剩(提到這點其實他自己也有些心虛),因為趙鼎作為都省首相名義上其實是要天然壓過他一頭的,而他若不是時常跳出來搞點什麽不大不小的新聞,隻怕以趙鼎的手段,都省的確是要壓製樞密院的。


    而這種不大不小的新聞嘛,其實在趙玖這個不正經的官家眼裏也無傷大雅。例如什麽過年的時候不務正業跑去慰問太學生;在自己當時說要重上八公山讓幾位相公挨個表忠心的時候,他反應快一點趕在趙鼎之前;還有曲端之前在議事的時候說了些怪話,也是張浚搶在趙鼎之前先噴了他一句。


    而張浚也確實覺得委屈:“些許次序之爭倒也不至於上升到國家要務,更是惶提什麽黨爭了……”在呂公相極不讚同的眼神威逼之下,他到底還是閉了嘴乖乖認了錯,而隨著眾人意見逐漸統一起來,那本書的扉頁也逐漸顯現出了新的文字。


    【卷四百四十八·列傳第二百七·忠義三劉汲】


    在場眾人記性好些的一下子都反應了過來,都先悄悄地看了李彥仙兩眼,同時暗想,劉相公竟然和李彥仙都位列忠義篇裏,那豈不意味著……


    好像的確是這麽回事?當日鄧州兵敗,南陽最危急的時候,劉相公是真說過什麽“以示大宋亦有轉運使願為國死”的言語的,那在這本書裏當個烈士,似乎還很合理?


    劉汲顧不得眾人且驚且疑的眼神,泰然自若地翻開書開始讀了起來。


    【劉汲,字直夫,眉州丹棱人。紹聖四年進士。為合州司理、武信軍推官,改宣德郎、知開封府鄢陵縣。奉行神霄宮不如令,以京畿轉運使趙霆奏,徙通判隆德府。時方士林靈素用事,郡人班自改《易係辭》為妖言,以應靈素。汲攝守,下自獄。靈素薦自有道。命轉運使陳知存按驗,掾史懼,欲變獄。汲責數掾史,知存憚之,卒以實聞。】


    【通判河中府,辟開封府推官。自盛章等尹京,果於誅殺,率取特旨以快意,汲每白府奏罷之。宰相王黼初領應奉司,汲對客輒詆之,黼聞,奏謫監蓬州稅。欽宗召赴闕,汲奏願得驅馳外服,治兵食以衛京師。時置京西轉運司於鄧州,以汲添差副使。建炎元年,範致虛師至陝(提到這個名字在座有的人是一陣歎息,而有的人則不明所以),汲貽書勸以一軍自蒲中越河陽,焚金人積聚,絕河橋;一軍自陝路直抵鄭、許,與諸道連衡,敵必解散。致虛以書謝汲而行。】


    提到範致虛的話就不得不提一樁陳年舊案了,當日官家在南陽處置了其人,然而終究是意不能平,不僅將其貶去了zy看草料場,而且似乎之後其人意外身亡也有官家的意思……


    屏風後麵的趙玖頓時一驚,自己當日讓翟彪去辦事殺人不是應該天衣無縫你知我知的嘛,怎麽看起來胡寅、李光還有小林學士幾位一臉什麽都知道了的樣子,這不合理啊!


    等回去之後有空要和楊沂中再好好聊一聊怎麽搞保密工作……對了,楊沂中人呢?他看起來在宋史裏戲份也不應該會少啊。他環顧四周也沒有見到自己平日裏那位貼心的禦前班直統製兼領皇城司,隻得無聊地歎了口氣。要是楊沂中在的話,也許還可以在這裏和自己聊聊天解解悶……?


    【金人再犯京師,諸道不知朝廷動息者三月。馮延緒傳詔撫諭,謂車駕出郊定和議,令諸道罷兵。汲謂副總管高公純曰:“詔書未可遽信。”公純問故,汲曰:“詔下以去年十二月,鄧去京七百裏,今始至州何也?安有議和以三月,而敵猶未退乎?此必金人脅朝廷以款勤王之師爾,可速進兵。”公純難之,汲請自行,公純不得已俱至南陽,不進,汲獨馳數十騎赴都城,二帝已北行,汲素服慟哭。尋代公純攝帥事,捐金帛饗士,為戰守計。詔鄧州備巡幸,汲廣城池,飾行闕,所以待乘輿之具甚備。就加直龍圖閣、知鄧州兼京西路安撫使。】


    讀到這裏都還是大家勉強算是真的經曆過的事情,所以眾人對內容本身倒也無話可說,隻不過還是不免感慨靖康之慘狀,以及亂局之中還有像劉相公這樣敢作敢為的能吏總要出來做些事情。


    【汲奏:“欲複兩河,當先河東,欲複河東,當用陝兵,請先從事河東,以定西河之根本。”於是金人複渡河,諜知鄧州為行在所,命其將銀朱急攻京西。汲遣副總管侯成林守南陽,金人奄至,殺成林。汲集將吏謂曰:“吾受國恩,恨未得死所,金人來必死,汝有能與吾俱死者乎?”(眾人齊齊做肅然之色)皆流涕曰:“惟命。”民有請涉山作砦以避敵者,汲曰:“是棄城矣。然若屬俱死無益。”乃下令曰:“城中有材武願從軍者聽留,餘從便。”得敢死士四百人。又令曰:“凡仕於此,其聽送其家,寅出午反,違者從軍法。”眾皆感服,無一人失期。】


    且不提大家怎麽感慨劉相公守城的勇氣,曲端倒是先聽愣住了,這劉相公聽起來居然是個知兵的啊?不僅沒有盲目追求守軍數量,而且還懂得怎麽拿捏住軍心,凝聚力量,這手段,做個宰執的確不虧啊?


    他的眼神盡可能不引人注意地在張浚的臉上轉了轉,在心中開始暗自盤算,如今的官家是斷不可能議和的,所以張相公就算信念堅定為人歎服,似乎現在也不需要扯他來做這麵主戰派的旗幟?那他這個樞密使當得……


    【及南陽陷,命將戚鼎將兵三千逆戰,及命靳儀與趙宗印分西、南門犄之。汲自以牙兵四百登陴望,見宗印從間道遁,即自至鼎軍中,麾其眾陣以待,敵至皆死鬥,敵卻。俄而儀敗,金人攻之益急,矢下如雨,軍中請汲去,汲不許,曰:“使敵知安撫使在此為國家致死。”敵大至,汲死之。事聞,贈太中大夫,諡忠介。】


    “我讀完了。”劉相公麵無表情地將書卷合上,“這回這本偽書倒是一點也沒寫錯,如果南陽淪陷了,本相的確隻會死在城裏與南陽共存亡。”


    隻是其人複而想起了當日官家在南陽與他又是握手又是推心置腹的言語,一時忽又有些心意難平,乃至當場淚流滿麵:“而今忝列中樞,做得一個都省副相,也是全賴官家和諸位文臣武將功勞,若非有你們勠力同心,我劉某人便隻能如這偽書中一般以身殉國了。”


    趙玖在屏風後麵一時有些心虛,他當日與這位留守南陽的京西轉運使握手其實純屬一時興起,全然沒有他們腦補的什麽效仿光武之類的說法,他當初在斤溝鎮對韓世忠還不是手也握了甚至玉帶也給了?


    隻是他也是今天才知道,如果不是自己去了南陽,那這位劉相公是真要做烈士了?他一時有些恍惚,聽了先前那麽多人的故事,他意識到有些人其實無論有沒有自己的出現,都注定是做出了一番事業的,如韓世忠、嶽飛乃至趙鼎、張浚這些在史書中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但還有更多的人,如李彥仙、曲端還有剛才的劉汲,他們原本早早便崩碎於曆史的長河中,即便有幸被記載下來也不過寥寥數筆,而自己的出現,不僅挽救了他們早逝的生命,更是給他們,給這個時代帶來了一條新的路。


    他這個穿越者恰如一枚不起眼的石子,卻讓時光與曆史之河激起了沸騰的浪花,繼而重又導向了一條未知,卻至少比原本要光明不知道多少倍的通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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