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選擇在這個時節出版,是有特別含意的。三年前的此時,我罹患雙相情感障礙,病重而不自知。在用極大的毅力完成了最後一篇封麵文章《追求效率民生》,又掙紮著為“兩會”報道編了幾篇小稿後,終於在2012年3月12日這一天轟然倒下,開始了長達半年的病程。


    一晃三年過去,回望當時的苦痛,恍如隔世。我曾經讀過一句話,大意是說,一種病痛,其本身就包含著治愈的力量。對於精神類疾病來說,更是如此。如今,我可以比較有把握地確認,經過兩年多的調整,我已經從人生的最低穀攀升而出,重建了我的生理體係、心理體係和社會關係體係。


    具體說來,大約有這幾個變化吧。


    (一)


    首先是體能的提高。


    從病愈後第一天起,我就開始了體育鍛煉。兩年半以來,除了出差去外地,無一日間斷。漸漸地,體力健旺,身體輕盈,走十幾公裏山路不覺得累;不怕冷,洗冷水澡一直堅持到11月中旬,即使感冒,一天就好。不久前體檢,所有生化指標都處在正常值的中段。


    體育鍛煉的好處人盡皆知,問題在難以堅持。我的體會是,最開始要製定任務,用毅力強逼自己完成;慢慢任務變成了習慣;最後習慣變成了享受。到第三階段,就不需要堅持了。


    如今,鍛煉已經成為我每天的必修課。一日不動,臨睡前就似有所失,一定要補上才能踏實。晚上,在公園鍛煉,穿行在樹的暗影中,耳邊風聲颼颼,身體輕盈得似乎消失,竟會有一種憑虛禦風的漂浮的感覺。


    (二)


    其次是腦力的提升。


    一般來說,精神類疾病對腦力多多少少會有些傷害,對此我已有心理準備。可是,莫名其妙地,從2014年5月,也就是我開始寫作《科普抑鬱症》係列8篇、接著寫作《舊事新敘》係列8篇時,我隱隱約約感覺到,寫作越來越順手,表達越來越精確,感受力越來越靈敏,聯想力越來越豐富。再往後,到2014年下半年,創造力(包括攝影)呈井噴態勢,兩三天就會寫一篇文章,體裁多種多樣,質量也能維持在一個水平線上。


    那一階段,我處在一種奇妙的狀態中。內心情感滾湧,目眩神迷;對美的感受隨處可掬,對生活的感激接踵而至。整個人都置身於發現之中。就像日出的光芒驅散了黑暗,靈感在那一刻源源不斷而來。


    我曾懷疑過這個變化是否真實。經過反複對比(我幾乎重讀了此前寫的所有文章),我確認了這個事實。


    那麽,如何解釋?結合我在精神領域所學,我提出了三種假說:第一,我的腦力本來就是這麽高,隻是過去多年一直處於慢性病程中,智慧被疾病遮蔽,而今隻是恢複到本來狀況而已;


    第二,患病後,治療過程改變了大腦的某種結構和功能,而這個改變,幸運的是朝向好的方向,刺激和提升了腦力;


    第三,我自以為現在狀況很好,其實是處於雙相的輕躁狂期,表現為腦力的暫時提升。也許不久的將來,又會跌入相反方向的抑鬱中。


    這三種狀況,第一種和第二種都是好事。但是,如果是第三種,則前景堪憂。出於對第三種狀況的擔憂,有一段時間,我時常會有一種緊迫感。就是要抓緊這段好時光,拚命寫。不然,不知道哪一天,狀態就跌回去了。


    2015年春節,向薑濤醫生拜年時,我對他敘述了我的三個假說。薑濤說:“你的三點總結是有可能的,但是躁狂狀態一般不產生創造力與生產力,短期會有效率的增加,但是後果不佳。所以長時間考察的結果就是你與躁狂無關。”


    至於原因,薑濤說:“這應該是你本身潛能巨大,通過疾病恢複把很多潛能釋放出來了,這個在我這裏也有很多例子,並不是什麽奇跡。就是中醫說的可能是在疾病期與恢複治療過程中打通了一些筋脈或經絡,人一下就變得聰慧了。”


    不過,薑濤說,這也不會是經常發生的,因為,“首先他要有積累沉澱或儲備了足夠的潛能。”


    這番解釋,讓我如釋重負,不再擔心現在是輕躁狂。


    (三)


    除了腦力的提升,還有記憶力的變化。這是在兩個方向:短期記憶力下降;遠期記憶力增強。


    如今,我眼前的事情,尤其是數字、人名、地名,幾乎轉眼就忘。我絕不敢相信自己當下的記憶,一定要記在紙上才放心。


    薑濤醫生對此的解釋是:“大腦皮層活躍,不穩定,刻的印子比較淺,形不成深刻記憶。”


    至於遠期記憶力的提升,可能更難解釋。


    不久前,我的大學同學建了一個群。一天,敘舊時,提到32年前,同學們曾經辦過一本刊物《南大中文》。說話間,那本發黃的、紙張粗糙的油印刊物,突然在我腦海裏浮現;我當即報出其中有哪幾篇文章,是哪幾位同學所寫,甚至複述出文章開頭的幾句話;接著我想起我和一位同學去采訪某位老師;那位老師住在一個筒子樓裏,我們穿過狹窄擁擠的走廊時,黑暗中有一個光著膀子的男人在做飯,用的是煤油爐,煤油味撲鼻而來……


    我毛骨悚然。我實在不知道腦子裏居然還裝著這些東西。由此我推論:記憶力是很強大的,很多事情我們自以為忘記,其實它隻是躲藏在大腦的某個地方,說不定什麽時候,它就會被挖掘並浮現出來……


    (四)


    但以上這一切不過是皮相之議。


    相較於生理,最深刻應該是精神世界的變化。今日我能夠發自內心地說,精神類疾病,包括抑鬱症、雙相等等,都是有積極意義的。它讓你停下快速前行的腳步,盤點自己的人生,重新審視自己,發現自己,從而更自信地麵對世界。


    為什麽?我悟到:人的精神世界,是有著堅硬的外殼的。無論別人還是自己,都很難深入到自己的精神世界,遑論改變?並非情願地,一次徹底的精神疾病治愈過程,有可能打破這個堅硬的外殼,讓大腦功能從失衡到平衡,相應地精神結構也會發生變化;而精神結構的重塑,則可形成良性、積極的情緒、意誌、認知、思維模式,使心理狀態得到改變。


    從現實角度看,一個人在病程中,會暫時失去很多社會功能,但大腦從未停止思考。既已陷入人生最低穀,就不必再粉飾和虛誇,而可以直麵內心,用手術刀解剖自己,梳理人生成敗得失。


    人生在世,最負麵的情緒是恐懼。所以羅斯福的“四大自由”中,有一條就是“免於恐懼的自由”。而恐懼的原因是害怕自己不夠強大。其實,強大和弱小,都是相對的;追求外在的強大沒有止境,唯一能做到的是內心的強大。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堵牆,同時都有一扇門。這堵牆是自戀、恐懼、封閉,把自己和真相隔開,看不見世界的真實存在,看不到自身更大的力量。隻有推倒這堵牆,或打開通往牆外的這扇門,讓外在的光亮照進來,或點亮你心中的光,你才能看清自己的內心,讓真相自然映現。


    有時候,我甚至認為,抑鬱症或者雙相,其實是精神力量整合的一個契機。是停下原來的腳步,靜觀並重組。兩年半來,我經曆了人生的第二次成長。好比從自己抽身而出,從高處來直麵自己,俯視前後左右、過去將來。


    我想,每個人都可如此。假如你能對自己洞若觀火,你就可以更加自信和從容地麵對這個世界,真正強大起來。——你也就會無所畏懼。


    兩年半來,我一直沒有停止對自己的重新認識。完成這篇文章後,我的反思基本完成。人們窮其一生,都不會結束對生命的永恒追問,在奔向知天命之年時,我有此認識,並不算晚。——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


    今天是2015年5月6日,在二十四節氣中屬立夏。“鬥指東南,維為立夏,萬物至此皆長大”,立夏意味著春天已去,炎暑將至,萬物繁茂。生命勃發的季節到來了。


    寫到這裏,已是深夜。窗外,暑氣夢境般流淌,它浸潤著人類的眼睛和心靈。我寫過,且釋然,人生一段往事,就此滑向生命深處。大起大落,大喜大悲;遙遠荒僻的沉靜中的地方,你或許能找到昔日蒼勁時日的美麗回憶,那種種強烈的情感和矛盾,早已熟稔的幻想、熟稔的悲淒……


    讓我們懷有感恩之心,珍惜生活吧。


    謹以此書向那些慈悲心懷、幫助患者重見天日的醫生們致意;


    向那些曾經飽受折磨,最終逃出生天的勝利者們致意;


    向那些正在飽受折磨,但咬緊牙關不言放棄的堅持者們致意;


    向那些和自己的親人一樣飽受折磨,在求治之路上辛苦輾轉的家屬們致意。


    晚安。


    張進2015年5月6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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