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並不意外,薛嬋卻還是不由自主停步向他望過去。他飛快後退,將自己的身影全然隱沒在夜色之中,行動間腰間蹀躞帶發出輕微的撞見聲。


    小竹在身後輕喚:“娘娘……”


    薛嬋回神,沉下心回身追上小竹的步伐。


    那是一個十分局促的小屋子。薛嬋以前聽說過在宮苑的外圍有一些值房,供守夜的內侍夜裏歇腳用。小竹為她推開門。


    屋裏一片漆黑,隻有窗外朦朧的月光,讓她能隱隱看見屋中情形。


    簡陋的一桌一床一椅,連個喝水的杯子都沒有。


    薛嬋在床邊的椅子坐下。問:“人呢?”


    小竹將門關好,走到西牆的邊上敲了敲。不一刻那邊便也響起了敲牆的聲音,三長兩短,簡潔有力。


    薛嬋記得進門前看過,這是一排值房中的一間,西邊也還是同樣的一間。所以那人是在另一個房間中回應。


    薛嬋問:“你說的齊黑嘎呢?”


    牆那邊響起一個蒼老幹枯的聲音,“草民齊黑嘎在此。”


    薛嬋驚得一下子站了起來,不由自主朝西牆走了兩步,卻又隨即醒悟,停住腳步,抬頭看向小竹,有些不可置信:“咱們在這邊說話他居然聽得到?”


    其實想想也明白,後宮之中哪裏有秘密可言,越是這種地處宮苑內外交界之處的地方,越是要設下重重陷阱以防有人借以圖謀些不軌之事。隻是此時卻被人反過來利用,可見安排這一切的人對宮苑的熟悉,已經是無孔不入了。


    是他,無孔不入。薛嬋暗暗心驚。


    她的問話,牆那邊當然聽得到。齊黑嘎說:“娘娘有什麽要問的,隻管問吧。”


    薛嬋猜想齊黑嘎身邊還有別人,卻也知道他絕不會出聲。這場機密的交談勢必在他的監視下毫無保留地進行。她想了一下,問道:“你來找我,是自己有話說?還是趙王有話讓你轉告?”


    齊黑嘎說:“趙王讓草民唱歌,說這樣娘娘就會來聽草民說話。”


    “好,我已經在聽了,有什麽你就說吧。”


    那邊卻久久沒有動靜。


    薛嬋忍不住走過去兩步,問:“齊黑嘎,你還在嗎?”


    “草民在。”


    薛嬋猜想齊黑嘎還是忌憚身邊那人,所以沒有辦法把話說得太明白。他一個老實巴交的牧民,官話都說得勉強,這樣的陣勢下一言難盡也是不出意外的。於是便主動問道:“你認識我兄長薛珋元帥?”


    “薛帥駐守邊郡,經常巡視屯墾到紅柳鎮,每回來我都要宰羊款待他。”


    薛嬋聽著,露出個微笑。薛珋原本不愛羊肉。小時候有一回繼母燉了鍋羊肉湯,薛珋缺嫌棄羊湯腥膻不肯喝,惹怒父親挨了一頓打。從軍去了邊郡後倒是改觀很多,說是邊郡的羊肉遠比京城中的美味。


    齊黑嘎說:“薛帥陣亡,也是草民將他的屍身從戰場上背回來,擦洗更衣後送回元帥行轅的。”


    他口音濃重,小竹費了連聽帶猜才弄明白他說了些什麽,連忙朝薛嬋看去。隻見她麵色慘白成一片,在暗夜中格外惹眼。臉上的笑意像是遭遇了突如其來的寒冷,生生凍僵在了原處,竟來不及消褪。


    “你說下去。”薛嬋再開口的時候似乎感受到了冰淩在體內攪動的刺痛。


    齊黑嘎歎了口氣:“屍身送回去第二日便被人火化。骨灰撒在邊郡的大河裏,他們說,這是薛帥生前的遺願。”


    薛嬋用左手捏住右手,兩隻手的指尖相觸,才發現她在微微顫抖。“你不信?”


    齊黑嘎歎了口氣:“薛帥在時,時常說起娘娘。娘娘是他最掛念的人。他即便死了,也該讓娘娘見到最後一麵,斷沒有要將自己屍身火化撒入江河的可能。”


    村野牧民能將話說得如此明白,半分轉圜也不給。薛嬋心頭巨震,許久以來的疑問全都浮了上來。


    “趙王讓你來,就是說這件事的?”


    “不是。”


    仍然是這樣尷尬的沉默。


    薛嬋想了想,突然問了句:“你說我兄長的屍身是你擦洗的?”


    “是。”


    “你是如何遇到趙王的?”


    “草民身為刑徒被押往刑場處決,路遇趙王派遣的使者,尋到草民帶回行轅。”


    薛嬋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隨意意識到齊黑嘎在牆的另外一邊,看不見她的動作,於是起身道:“好了,我想知道的都清楚了。多謝你今夜前來解惑,回到邊郡,替我謝謝趙王。”


    這一回齊黑嘎竟然沒有回答。


    薛嬋等了好一會兒,那邊靜悄悄再無聲息。小竹出去查看了一圈,回來說:“娘娘,他已經走了。咱們回去吧。”


    薛嬋點了點頭,一邊想著剛才問答的種種,一邊隨著小竹往回走。


    因為身邊有旁人,所以無法暢所欲言。卻也因為這無奈繞著圈子問了些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話。薛嬋瞥了小竹一眼,見她一路蹙眉沉思,想來也是不解其中真意,這才放下心。


    蘇子奉教過薛嬋畫畫。


    剛入宮時,怕她困守深宮鎮日無聊,便衝起書畫師傅,教她運筆著色,教她布局結構,最後會給她布置功課。


    一次讓她畫風。


    風本無形,卻該如何去畫?薛嬋苦思數日無法落筆,卻遭到皇帝的嘲笑。有一日見她拿著筆冥思苦想,終究忍不住提點:“你看不見風,還看不見樹枝搖曳嗎?”


    真相不需要說出來,邊界就能勾勒出輪廓來。


    小竹陪著薛嬋回到那暗道口:“娘娘,奴婢隻能送你到這裏了。”


    薛嬋點了點頭,低頭看著腳下卻沒有動。


    小竹心下奇怪,跟過去又催促了一句:“娘娘,還是快回去吧。”


    她身體晃了晃,伸手扶住身邊太湖石,卻仍然不肯抬頭。小竹借著月光看過去,卻發現她麵色白得慘淡。


    “娘娘?”


    薛嬋茫然抬起頭,滿臉的淚水嚇得小竹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


    她扯動嘴角,似乎是想笑,眼淚止不住地一串串跌下來,那笑容終究被淚水打得凋落。一陣巨大的悲傷打得她直不起身,深深弓下身去,跪倒在地上。像是從靈魂最深的地方泛起的悲痛一波波衝擊著她的自製力,令她在最終崩潰之前,隻來得及將拳頭塞進嘴裏,防止哭聲泄露出來。


    小竹震驚地看著眼前這在冰冷潮濕的地上蜷縮成一團的女子,看著她無聲痛哭,渾身顫抖如同雨中秋葉,看著她絕望得如同被拋下了萬丈深淵。


    “可是我不明白,華嬪娘娘不過問了幾句話,怎麽就會哭成那個樣子。”小竹後來這樣問秦固原,“雖然是說了她兄長的事情,可薛帥去世已經那麽久了,總不至於今日才傷心吧。”


    秦固原全神貫注地擦拭著一套羽觴,輕聲道:“她傷心的不是薛元帥之死,而是薛帥的死因。”


    “薛帥不是陣亡的嗎?那個齊黑嘎也說是他將薛帥屍身背出了戰場。”


    秦固原放下手中的羽觴,抬起頭看著她:“小竹,我問你,齊黑嘎說不相信薛帥會留遺願要將骨灰撒入江河,那麽為什麽那些人要這樣做?”


    小竹並不愚鈍,想了想就明白了:“因為他們不想讓別人看見屍身?為什麽?”


    “齊黑嘎說趙王的人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去刑場被處決的路上。他沒有犯事,為什麽要處決他?”


    小竹一驚:“滅口?!”


    “為什麽?”


    答案已經呼之欲出:“因為他給薛帥擦洗的身體,他看見了別人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


    “那秘密是什麽?”


    這怎麽可能知道?小竹搖了搖頭,又不甘心地問:“難道你知道?”


    秦固原點了點頭,麵色異常沉重:“他身為元帥,身份貴重,本不必身先士卒上戰場。那麽他為什麽會出現在戰場上?他身邊親兵護衛眾多,又怎麽會在戰場上陣亡?隻有一個可能。”


    小竹脫口而出:“有人從身後殺了他!”說完又有了新的疑問:“誰?誰幹的?”


    “若隻是身邊出了奸細,又怎麽會是行轅的人毀屍滅跡?偌大行轅,薛帥的親信屬下何其多,如果有人想瞞天過海,哪裏有那麽容易。除非……”


    “除非所有人都參與了這件事情。”小竹渾身發冷,喃喃地說出答案。


    秦固原的手指從羽觴的邊緣拂過,良久才淡淡開口:“你還想繼續問下去嗎?問為什麽所有人,不管什麽身份,都要參與這件事?”


    “因為……”小竹的眼淚滾落,終於了解到了薛嬋那一夜的絕望:“因為有人命令他們這麽做。能讓所有人都無條件遵從的人隻有一個……”


    秦固原歎了口氣,語氣溫和:“你回去的時候小心些,別讓人看見你來找我。”


    小竹心頭如同一團亂麻,隻覺手腳冰涼,再也說不出什麽話,隻深深向秦固原躬身行禮,然後離去。


    秦固原一直目送她走遠,才低下頭仍將注意力都放在擦拭羽觴上。


    竇長清從屏風後轉出來,略帶著些不滿:“你不該跟她說這麽多。”


    秦固原並不抬頭:“以後我不能去華嬪那裏,還得靠她居中聯絡。知道了這層秘密,才好讓她盡心盡力。”


    竇長清研判著他的表情:“就不怕她被嚇到不肯再趟這渾水?”


    “她那麽聰明,會明白知道了這些,她已經沒有退路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青陵台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青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青枚並收藏青陵台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