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玠是西晉時候典型的世家公子——出身好,長得好,派頭也好。史載,他膚白而美。衛玠的帥哥舅舅王濟與他一道出遊,也自慚形穢。說他身邊的衛玠,是“明珠在側,朗然照人”。衛玠的祖父是衛瓘,老頭子很能活,以平蜀之後殺鄧艾、害鍾會一舉成名,到八王之亂中與司馬亮一同被殺,老人家也算是“看慣了刀光劍影”。但衛玠的一生,卻“遠去了鼓角爭鳴”。


    當時世家公子的成長,有兩個套路:一條是靠著父祖的功勳平步青雲,位至公卿。還有一條,是發揚其家族對某一門學問的解釋權,掌握輿論。有兩條腿走路的,成就了裴頠等既留下哲學著作《崇有論》又在政壇混得不錯的“有中國特色”的翩翩佳公子。也有對二者都不感興趣的,比如荀粲。荀粲是曹操的首席謀士,後來漢獻帝的尚書令荀彧的小兒子。他對讀經不感興趣,對父兄的謹守禮教大感不滿,曾經揚言,他最感興趣的,隻有美女。求仁得仁,他果真娶到了一個美女老婆——曹洪的女兒。從此一心一意愛美女,成了言情小說裏男主角的鼻祖。有一回,荀粲的老婆生病發燒,為了讓老婆退燒,荀粲大冬天的站在院子裏挨凍,再跑回家去抱著老婆。如此再三,荀粲也被折騰死了。


    衛玠也是這樣的癡情人,不過他癡情的不是感情,而是人生。


    衛家是一個書法世家。中國的書法從隸書變為楷書的過程起於東漢蔡邕,完成於東晉王羲之。傳說是鍾繇的學生衛鑠傳書於王羲之,衛鑠的書法理論《筆陣圖》將書法中的點橫撇捺分別比擬為高峰危石、千裏陣雲、百弩連發和萬歲枯藤。而衛鑠是衛玠的姑姑。


    旁人眼裏過目即忘的風景,在他們那裏卻成了細細揣摩的對象。衛玠也繼承了這種心思細膩的天賦。衛玠長得玲瓏剔透,被稱為玉人,身體又比較弱,倒是有點像林妹妹。他小時候去樂廣家玩,拉著樂廣的衣擺怯怯地問:人為什麽會做夢呢?


    樂廣是當時名重天下的大哲學家。但這個問題,還是把他嚇了一跳。沒想到一個小孩子居然問出了他從沒想過的問題,頗有點狼狽。樂廣想了想回答:“夢是想。”衛玠又問:“那我從沒有考慮過,也沒有碰見過的事情出現在夢裏,也是因為想嗎?”


    樂廣被這一個典型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蘇格拉底式詰問給問倒了,竟然不知如何對答。但是小孩子嘛,好哄,當時樂廣家正有一個也是總角之年、言笑晏晏的小女孩,於是樂廣便招招手,向小姑娘道,你們小朋友們一起出去玩吧!


    衛玠乖乖地跟著小夥伴走了。但是沒多久就病了,因為樂廣沒給他滿意的答案,而他自己想不出來,所以想病了。樂廣聽說了,又嚇了一跳,趕緊跑進書房問古人,然後揣著一本《周禮》直奔衛家。


    “夢有六種。第一是正夢,無所感動,平安為夢。第二是噩夢,驚愕而夢。第三是思夢,日有所求,夜有所想。第四是寤夢,醒著時候的幻想,白日夢。第五是喜夢,高興而夢。第六是懼夢,恐懼得夢。”


    這解釋是劉孝標為《世說新語》做注的時候給出來的,當時樂廣說了什麽,終究是個謎。不過,樂廣看著一臉病容卻兩眼放光的小衛玠的時候,心裏定下了個主意,他家的小丫頭有丈夫了。


    衛玠成長的那些年,是晉武帝太康到晉惠帝永熙時代,是從漢末以來,中國少有的太平、統一的年代。但是,也有傻瓜太子和齊王攸代表的兩個儲君集團的鬥爭,晉惠帝繼位之後賈南風依靠藩王與楊駿集團的鬥爭,加上越來越多的彪悍的少數民族們開始內遷,“金穀俊遊,銅駝巷陌”之下正聚集著危險的漩渦。


    敏感的衛玠在一片承平之下看到了這些危險。作為衛恒的二兒子,他不必像長子衛璪一樣不管願意與否都要繼承那個蘭陵郡公的爵位,他有貴族的名聲,有寬裕的生活,可以更自由地去選擇自己的人生。他是聰明的,但他對於當下世情的態度不是憂慮,而是悲傷。衛玠拒絕擔任任何的官職,他跳過了入世救濟的這一環,他選擇看懂人生無論怎樣活都會歸於寂滅的悲哀。他的這種悲哀隻有在和朋友們談論哲學問題的時候才能得到緩解。人生如此短暫,如果不在死前把不清楚的問題搞清楚,死得冤不冤啊?


    他把對於那些瑣碎的具體事件的關注轉化成了對抽象的形而上的關注,似乎這樣就能增加人生的濃度。可惜衛玠並未留下文章,我們如今不能知道當年他們談論的具體內容,但是從幾乎同時代的王導熱衷的話題可以略知一二。王導過江,最喜歡談論三個話題:生無哀樂論、言盡意論和養生論。這三個話題幾乎都開始於嵇康和向秀的辯論,從此成了名士們文化生活的一部分。衛玠的談論未必給哲學史做出過什麽學術的貢獻,但是他在不經意間展示了一種哲學的生活態度:看淡。


    曆史上,看淡的人也很多。因為得不到,所以就嘴裏說著,那有什麽好的,裝看不起。比如說被貶謫丟了官的人就要搬出陶淵明來聊以自慰,卻故意忽視“不能”和“不為”之間的區別。但衛玠,這樣的家世,這樣的容貌,實在有太多可以“豔壓群芳”的資本:瞧瞧和他同時代的賈謐那到處招搖的樣子;再瞧瞧家世比不上衛玠卻依然被粉絲們砸得滿車鮮花水果的潘安;再看看衛玠,才能了解他的謙退。


    衛玠對於生命的本質是悲觀的,所以這個看透的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曾經說過,如果有人事情做得不夠好,那麽就寬恕他,如果有人冒犯了自己,就對他說道理。他是一個終身沒有大喜大怒的人,也是他的時代那些張牙舞爪的中朝名士中的另類。衛玠不僅得到了男人們“衛玠談道,平子絕倒”的稱讚,也得到了少女們的追捧。山濤的兒子山簡在衛玠的妻子去世後,迫不及待就把女兒嫁給了衛玠,全然不顧那時候衛玠正帶著老母狼狽地從破敗的洛陽逃難去武昌的王敦那裏。


    在一個官本位的社會,衛玠的淡然是忽視傳統的勇氣,也是內心的堅持,更是一種貴族式的矜持。那已經不是竹林時代強調個性,與主流作對的武器,他是真的覺得那不重要,不是他想要的人生。


    他推卻了一切做官的邀請,實在推辭不了的時候,才在懷帝永嘉年間,在劉淵、石勒就要推翻晉政權之前,做過太傅西閣祭酒、太子洗馬。太子洗馬理論上是個重要的職位,相當於東宮圖書館館長,在太子太傅、少傅常為榮譽虛職的時候,太子讀書有不懂的問題大多會詢問太子洗馬。在正常的年代,太子洗馬該是太子黨的官方稱呼,也是太子登基之後輔佐執政的中堅力量。隻是在當時,他這個太子洗馬恐怕就真的是個“弼馬溫”差不多的職位了。“太傅西閣祭酒”是給太傅司馬越做參謀的官,以衛玠的敏銳清淡,自然看出了司馬越把王導他們派到江南去和司馬睿搞關係,是準備帶著皇帝和一朝廷的官卷鋪蓋跑路。因而很快他也帶著母親渡江去武昌投奔他的好朋友謝鯤去了。


    衛玠的生命在這次渡江之後接近了尾聲。讓貴介公子主持一家倉皇的逃難實在有點為難文化人。況且衛玠又是個體弱的文人,在武昌還未緩過氣來就被精力旺盛的謝鯤拉著辯論了一晚上。衛玠看此時屯兵武昌的王敦不是個厚道人,還未安頓下來,又決定往南京去投奔王導。輾轉奔波,又有源源不斷慕名而來拜訪他的人,還沒到南京,體弱多病的衛玠終於一病不起,留下一個“看殺衛玠”的傳說。


    這個總是對人溫和寬容的人,大概很不會拒絕江南名士們的拜訪。隻是,無論多麽熱鬧的場景,他恐怕總是寂寞的。他沒有把寂寞告訴過任何人,除了江水:“見此茫茫,不覺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複誰能遣此。”是他在江邊,麵對著如斯而逝的江水的喃喃自語——這樣茫茫的江水杳然東逝,讓人不禁百感交集。古往今來,那麽多人麵對著這同一條江,隻是,誰又能宣泄得了心中這些感情?


    中國人,從自然中發現心靈的回響雖不能說從衛玠而始,但一定是從衛玠開始變得如此深情。他看見天地四時亙古不歇的流轉,也看到自己的渺小,看見朽壞轉瞬即來,但依然想留下可以與山川江水共存的東西。如何能夠不百感交集?


    後來的初唐詩人陳子昂登上幽州台,看到山川似舊時,卻已經朝代更迭,幾經滄桑。他大概想起了衛玠的這一句話,於是說: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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