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令嬋進宮前的最後一夜。


    不用再麵對習教嬤嬤無窮無盡的指導,不用再看帶進宮的嫁妝單子,也送走了傅夫人,林靜淑等放心不下她前來慰問的人。


    令嬋抱膝坐在窗前,終於能喘一口氣。


    篤篤——


    麵前的窗戶被敲響了。


    令嬋伸手推開了麵前的窗戶,紫檀木的窗戶在夜風的吹拂下冰冷極了,令嬋卻像沒感覺似的,撐著窗子的木框,笑道:“兩位哥哥怎麽來了?”


    來者正是傅聞章傅聞詞兄弟。


    兩個已經長成的高大的青年一起擠在令嬋的窗戶前,將月光和冷風擋得嚴嚴實實。


    傅聞詞笑道:“當然是來為你送別!哥哥為你釀的好酒你還沒有喝到,這可不行!”


    酒?


    令嬋想起春天的深山裏,傅聞詞曾向她描繪過的十裏桃林,驚浪瀑布,忍俊不禁,她開了個小小的玩笑,“我還以為兩位哥哥又是來綁架我的呢!”


    “……”


    與令嬋溫軟的笑意,懷念的眼神不同。


    雙胞胎的眼神在一瞬間晦暗了,複雜至極的情緒在他們眼中糾葛不休。


    傅聞章心緒繁雜,將手下的木框捏出一個淺坑。


    傅聞詞一頓,他咬破了舌尖,舔舐著血腥味,忽而笑道:“你怎麽知道不是呢?”


    站在一邊的傅聞章向令嬋伸出手。


    高大的少年將軍一手攬過令嬋單薄的肩膀,一手穿過她的膝彎,略一用力就把令嬋揣在了懷裏。


    “……欸?”


    令嬋抓住傅聞章衣襟,固定住自己的身體,興衝衝地笑開,“哥哥是要帶我去哪玩?”


    “……”傅聞詞將令嬋蹭亂的黑發一一理順,笑道:“不害怕嗎?”


    令嬋握住他冰涼的手,貼在臉上,笑眼彎彎,“哥哥才不會傷害我!”


    “你想去幹什麽?”傅聞章微抬手臂,用下巴蹭了蹭,令嬋剛剛被理好的黑發,“都依你。”


    令嬋笑眼一斂,沉靜半餉,輕聲道:“我想……離天上的月亮近一點。”


    “這麽難得的機會,不出去玩嗎?”


    “……不了。謝謝兄長。”


    傅聞章腳尖清點,長袖在風中震開,三五下就竄到了令嬋的房頂上。


    而傅聞詞左看右看,搬了一個梯子,抱著酒,慢吞吞的往上爬。


    “看來小時候的武藝課還是不該偷懶。”


    他笑吟吟地注視令嬋,搖頭歎氣,“害得我現在在妹妹麵前出醜。”


    令嬋笑嘻嘻的衝他揮手,“哥哥,快來!”


    今晚的月色尤其明亮。


    少女含著笑,水杏眼中波光粼粼,長睫一顫,抖落千萬星光。


    傅聞詞覺得自己心髒中的愁緒被少女的笑顏輕飄飄的拂走,心台一片明淨。


    他走上屋簷,腳下的瓦片發出輕微的哢吱聲,眼前並肩坐著的兩人一個是他最親密的半身,一個是他最喜歡的少女。


    他的哥哥和妹妹。


    他們都在等著他。


    傅聞詞將懷裏的酒分給兩人,聲音輕快的介紹道:“這是妹妹來到我們家的那一年,我埋在院子裏的酒。本來是給妹妹送嫁的,現在拿出來喝了也不錯。”


    大雍朝的習俗,女孩子出生時會為她在院子裏埋下幾壇女兒紅,等出嫁時在婚宴上宴賓客。宣威侯當然不會為半路出家的義女準備這些東西,傅聞詞卻不允許別人有的東西自家妹妹沒有。


    不但要有,還必須是最好的!


    他專門去學了釀酒,不喜歡女兒紅的纏綿,他為令嬋準備的是清甜柔和的桃花酒。


    曾無數次得意的幻想過妹妹甜甜的道謝和賓客們不絕於口的稱讚。


    如今都用不上了。


    天子納妃,哪來的婚宴?又哪來的賓客?


    令嬋拎著壇子,大灌了一口酒,芙蓉麵上立刻飛出了柔潤的紅,“哥哥好厲害!”


    傅聞詞笑著道謝。


    也許是喝了酒,令嬋今晚的話格外多,嘰嘰喳喳,笑容也燦爛如三月驕陽,明媚活潑。


    而雙胞胎恰恰相反,兩人比賽似的悶頭喝酒,時不時應一聲令嬋的話,一反以往的活躍。


    令嬋皺眉,假做不滿道:“和我一起,哥哥們不開心嗎?好冷漠呀,你們!”


    “我隻是覺得,不高興的話可以不笑。”傅聞章道。


    傅聞詞聲音平平,聽不出喜怒,接話道:“在我麵前,你可以露出軟弱的一麵。”


    令嬋愣了一下,她收起笑臉,皺眉道:“哥哥,你在說什麽呢?你們來陪我,我怎麽會不開心?”


    令嬋的左邊,傅聞詞牽住了她的手,比她大上整整一圈的手指強硬的擠進她的指縫中,與她五指交扣,緊緊相貼。


    令嬋的右邊,傅聞章忽然伸手抱住令嬋,將頭埋到了她的頸窩中,滾燙的呼吸噴灑在白皙的鎖骨上,激出了一片細小的雞皮疙瘩。


    “對不起。”


    一左一右兩個聲音同時響起。


    令嬋沒有猶豫。


    她轉過頭學著傅聞章剛剛的樣子,親昵的蹭了蹭他的發頂,柔聲道:“沒關係的,哥哥。”


    她不問為什麽,她心裏都明白。


    “進宮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已經不想再哭了。從太子,到安王,他們都辜負了我,我不想再懷著一腔熱情傻傻的被人丟在在原地……我不會再軟弱了。”


    “進宮很好,我覬覦的天底下最高的權力就在那裏。”


    “……是我沒有保護好你。”你才需要這麽辛苦。


    令嬋鎖骨一燙。


    她從傅聞詞的掌中抽出自己的手,推開傅聞章的腦袋。


    她站起身,轉身,彎腰,捧起傅聞章的臉。


    飛揚的眼尾此刻攜著可憐的薄紅。


    令嬋的大拇指輕輕的擦過這片紅意,她平靜道:“我會自己保護自己的。”


    她不會再依賴別人了。


    傅聞詞坐在一邊,少女溫熱的手掌被抽走之後,他的手很快又被夜風吹得冰涼。


    他看著傅聞章像一頭受傷的野獸一般抱住令嬋,將頭埋在她輕薄柔軟的衣襟上。


    他看著自己被吹得冰涼的掌心。


    心頭像忽然爬上了一片螞蟻,細細密密的啃咬著脆弱的軟肉。


    他的妹妹曾經最喜歡他。


    逛街時牽著他的衣袖跟在他的身邊,買到好吃的第一個跟他分享,說話時總是側過半邊臉對著他的方向。


    這些優待,如今都成了另一個人了。


    他以為她已經原諒了他。可曾經做過的錯事,像是一道不可忽視的裂縫一般橫更在兩人中間。


    這是一道傷疤,觸之便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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