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約翰遜那麽多年,他的套房也去過無數次,但那裏有暗間一事,厲鳳竹卻未發現。裏邊藏了一個人,他們的對話大概全程都被聽去了。那個人一直都很沉默,未曾有過絲毫的動靜,絕不會是沒有身份的人。如果沒有開燈的舉動,這件事永遠都不會被厲鳳竹發現。照這樣分析,那人卻像是有意在給她傳遞信號似的,並且這信號似乎是友善的。


    如是一想,厲鳳竹隨即認為有必要回去,看看一會兒誰會從那裏出來。不曾想,她果然回去潛伏在利順德大門外時,卻見到了匆忙下樓的唐書白。


    那一瞬間,厲鳳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大不合理了,約翰遜言而無信地把她所做的小動作出賣給了唐書白,結果唐書白不但沒起殺意,還偷偷地借燈光來提醒她嗎?這算什麽事呢?於是,她一遍遍地告訴自己,這是巧合,一定另有其人的!


    可是,哪還有別人呢?


    厲鳳竹覺得滿滿當當的疑問,擠得她的腦袋都快爆炸了。她捧著狂跳的心,待在路邊角落裏遠遠地窺見唐書白的車子不曾發動,隻是把車簾統統都放了下來,似乎在等待著什麽,同時也是在遮掩。


    車裏的唐書白也是七上八下不知該拿個什麽主意。厲鳳竹把那麽緊要的東西捅了出去,要是被後藤知道出了這麽大的紕漏,豈不要殃及唐書白的地位?可是,約翰遜先向唐書白通了氣,給足了他善後的時間。他的確可以利用這個機會殺了厲鳳竹,然後把責任推給一個死人。然而,約翰遜真的會不求回報地幫助唐書白嗎?


    事實證明,約翰遜隻想通過這件事把唐書白引來,一句話一句話地給他設下重重圈套,想要離間他與東洋方麵的合作。


    幸而,唐書白不傻,厲鳳竹也不笨,她讀懂了他拋出去的信號,果然就找上門來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唐書白用劫後餘生般的口吻說著話,習慣性地從煙盒裏叼起一根煙,轉過臉看了看厲鳳竹,又把煙從嘴裏取了下來。


    厲鳳竹對於他的舉動大感詫異,心底深處又有一點點淺淡的暖意。嘴巴張了張,想說自己也抽煙因此並不介意。但她這時已經在海河大橋上跑了一個來回,實在太累了,無關大局的話實在一句也不想說,便就咽了回去。


    唐書白歎著氣,告訴她自己的計劃:“英國人把遠東視作他們的金礦,這一點對我們都不利。我們應該攜起手來,先把歐美人趕出去。”


    厲鳳竹冷笑著搖頭道:“我隻是區區一個無名小卒,根本沒那麽大的能耐。”她扭過半邊臉,皺著五官死死地盯住唐書白的眼睛,那種神情仿佛像在看一個瘋子。


    唐書白堅定地搖了搖頭:“你會有的。隻要你肯跟著我幹,《大公報》津館將來就是你的。反正你也看到了,我不需要再隱瞞什麽了,九國租界的報社我一個都不會放過,將來誰有能耐誰沒能耐,隻是我一句話的事。”


    厲鳳竹覺得這個理由可笑至極,不由地問道:“那我就更沒辦法隱瞞你,我徒有一身書生意氣,在家國立場上寧死不屈。事情走到這一步,我在你麵前已經偽裝不下去了,我不可能給東洋人賣命的。王富春是你的最佳選擇,而我絕對是你的下下策,為什麽你非要千辛萬苦、舍近求遠呢?”


    “他……他不會在此地久留的。我早就決定了,要成全他去南京的心意。”唐書白說話時,手裏依然抓著剛才那根煙,幾次想放回嘴裏,又克製住了。


    身旁的厲鳳竹眯縫了眼睛,對於眸光中的懷疑之色毫無隱藏。仿佛在說,這個理由遠不能夠解釋他那不合邏輯的仁慈。


    唐書白像是犯了煙癮,又像是不耐煩,巴掌往方向盤上一拍,怒道:“你真是不解風情地可以啊!我在你身上費了多少心思,你這時候裝什麽糊塗?”他說話時瞪大了眼,那種灼灼燃燒的眸光射在厲鳳竹身上,在無聲地宣告他是認真的。


    厲鳳竹不由得兩腮泛紅,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得比任何時候都快。她說不上話,而唐書白已漸漸向她貼近。當她整個後背貼緊了車門,再無路可退時,慌忙地問道:“你身邊難道還缺女人嗎?”


    唐書白挑高了一邊的眉毛,微笑道:“不缺,但你知道嗎,讓人甘心冒死的愛情,一生隻會出現一次,而一次便是永恒。”


    “我才不信呢!”厲鳳竹覺得自己的臉快要燒起來了,猛地垂下臉去,雙手向外大力地推了一把自己則保持著蜷縮的姿勢,呆呆地坐定了不動。


    這時,唐書白已經迅速掀開車簾,低下頭發動了車子,眼神回避著,裝得像什麽事也沒發生似的,隻是低聲說道:“好吧,爭論這個沒意思,你往下看,看我究竟真心不真心。”


    厲鳳竹忙把手搭在車門上,說道:“不忙開,我自己可以走。”


    唐書白根本不聽她的話,隻管一腳油門踩到底,義正言辭地表示:“這裏下車恐怕不安全,過了海河再說吧。”


    厲鳳竹手扶在狂跳的心口上,想要按捺自己異樣的情緒,臉上兩朵紅雲愈加明顯,說不上來是因氣而來的,還是因羞而來的。她拍著車門,激動地反對起來:“我不想跟你獨處。你這個人詭計多端,什麽事幹不出來。我看你是利誘我不成,又想色誘吧?”


    唐書白聞言猛然一驚,腳下一鬆又一踩,把車子開得上下顛動起來。


    厲鳳竹卻不屑地飛了白眼過去,挺身暗暗地壯了壯底氣,冷哼道:“我已經過了懷春少女的年紀,臉皮厚什麽事也敢想,什麽話也敢說。對於你們這些臭男人的邏輯,我並不是一竅不通的。男人對守空房的婦人如何評價,我心裏相當清楚。或者你覺得這是個可鑽的空子,撩撥我的欲望,做成了仙人跳,我就有把柄在你手上了是吧?跟我談愛情,你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個兒,你臉上有半分正經樣兒沒有?”


    唐書白氣得連連冷笑了三聲,拍著方向盤,不服氣地高聲反問道:“你,你這麽,這麽地以小人之心向我,你都不臉紅嗎?你最好先想明白是誰先色誘了誰?”


    厲鳳竹自然是啞口無言,臉頰上稍稍褪去一點的紅暈,經這一問便卷土重來了。糟了,竟忘了自己做過的事。心裏一慌,雙手抱著膝蓋,緊繃著身體一動也不動。都怪說話前沒能思慮周全,這下好了,把話頭引到那一夜,少不得就是一場難堪的戲弄。


    然而不成想,唐書白卻是嘴角一扁,萬念俱灰地質問道:“你也未免太辜負人了。隻要有個借口,能回避掉我的心意,你就什麽話也編得出來是嗎?我要對你使狠勁兒,你根本無法反抗。你用腦子想一想吧,你對我做了什麽,而我又對你如何?換了是你,你會不會想一槍崩了我?可我是怎麽做的,約翰遜把槍遞給我,我都不開槍。你還要我表示到什麽程度你才肯相信,我對你說的每句話都是誠懇的!”


    這些話把厲鳳竹問得無話可說,也就順利地兜動了厲鳳竹的惻隱之心。她反複想想,這是很對的呀,唐書白對於自己仁慈得過分了。那麽說來,他是真心的?


    想時,厲鳳竹悄悄地轉過了半個腦袋回去,偷眼望向那張側臉,驚見唐書白眼角上掛著一滴水珠,看來不像是做戲呀。心裏像是打破了五味瓶,瞬間軟化得沒了主意。


    不等她反應過來,唐書白卻是把車子往路邊一停,扭過臉去心灰意冷地說:“好了,你下車吧,省得被我這個十惡不赦的混蛋給算計了。”


    厲鳳竹聽他這樣拿話來反諷,心裏倒有一陣空落落的感觸。又想到他連約翰遜的橄欖枝都視而不見,專心致誌地隻想拉攏自己。當然,這最後的目的並不光彩。可是隻看誠意,那的確是十足的呀。


    因此這會兒唐書白讓她下車,她倒俄延起來了。慢慢地開門,慢慢地邁步。心裏卻是急急想著,是不是該感謝他的不殺之恩。誰知不等她想完,馬達轟隆一下響,唐書白帶著滿滿一肚子的委屈,就那麽負氣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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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厲鳳竹抱著一肚子的困惑和為難,還沒踏進報社門呢,就聽見裏頭一浪高過一浪的人聲。立刻快步跑至門邊,衝了裏頭一望,徑直對了蔣憶瑤走去,口裏便就問道:“這樣子熱鬧,在議論什麽呢?”


    蔣憶瑤雖把她拉了上前,靠在了她的肩膀上,是要說悄悄話的樣子,但以說話的音量來衡量,又滿不是那麽回事:“又要作怪啦!”言罷,手向著主編辦公室遙遙地一戳,跟著又將食指收回,把一根小指倒豎著晃了幾下。


    高儉從旁插言道:“密斯蔣,你當了密斯厲的麵,說她的那個他,似乎不大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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