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相行生人間,人間有人寫故事。


    張巡第一次拜見墨升是在他入城後的第四天,這一天是正月十九,上元節的花燈還有零星幾盞,掛在半黑的夜色裏,跟天上的銀台遙相傳情,映在青石街上,頗有雅意。


    睢陽城雖然風雨欲來,但是百姓還不知內情,隻曉得整個城池人馬喧囂,各色工匠往來,又加之上元節的喜慶,比起平常,很是急迫熱鬧。張巡進城四天了,每天都是忙各種事物,今日白天,他又去查看了內城百姓安置,早飯讓妾室特意準備了很多,硬撐著吃完,帶了些幹糧和水,穿上鎧甲,跟許太守約好了去內城,檢查城中百姓的狀況,忙到了晚間方才踏雪而歸。至於墨升這個人,許遠特意在第二日的晚間向張巡提起,張巡熟讀詩書,對於墨家學說也是知道一些,聽聞當下就有一個自稱幫忙守城的墨者,也是慎重起來,二人交談了很久,決定由張巡親自走一趟。


    回到營房住所,張巡吃過妾室準備的晚飯,又吩咐妾室做了幾道拿手的小菜,吃喝完畢後,特意梳洗整理,他按著白天問好的地址,提著一個三層漆器食盒,裝好小菜提了一壺酒,點了一盞巡夜的紗燈,獨自一人向著墨升的住所走去。當年昭烈帝三顧茅廬請得武侯出山三分天下,自己今夜踏雪訪賢,希望也能有所收獲。


    前些天下了一場雪,睢陽城被裹了一層棉,許遠命人將主幹道上的雪掃到了兩側牆角,百姓有樣學樣,也把各個巷道門口掃了個幹淨。細長的月彎發出清冷的微光,映在潔白的冰雪上,愈發冷清。


    墨升的住所很好找,辨識度極高,張巡隔了老遠便看到了。因為無論你視力再不好,總會在一堆高牆大院裏,被那個低矮破爛的茅屋引去目光。是的,墨升住在一間四麵漏風的茅屋裏,雪穿過塌了半邊的屋頂,灑滿了半個地麵,另外沒有落雪的半麵,就是墨升的起居室。


    一張破桌,一條破凳,一筐破書,一把破劍,一件破甲,一方破甕,一堆破被褥,一個鋪著厚厚幹草的破馬槽,這就是墨升的宅子,一目了然,一清二楚。


    破桌上點著一盞老舊卻難掩精致的官家油燈,畢竟爛屋好找,爛桌好配,可真正要拿來用的小物件,在豪奢了百年的許家,想找出能搭配茅屋破舊風骨的茶碗燈盞,還是頗費了許遠一番工夫。墨升也沒那麽講究,住進來後挑選了幾件必需品,其他的東西都讓軍士帶回了許家。此時的墨升,正坐在破凳上讀書,破桌上放著一本線裝的藍皮書,他右手握著一根細長條狀的黑色異物,聽著外麵傳來的腳步聲,抬起頭看向了來路的方向。


    張巡是知道墨家的,畢竟儒墨之爭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他本人對墨家的一些規矩雖不能知之甚祥,但也是略有耳聞,再加上來時許遠的叮嚀,他對這個恪守祖訓的墨升還是頗為敬重。


    墨家的先祖墨翟是一個頂了不起的聖人,能位列“天下十豪”的自然沒有浪得虛名之輩。可是聖人也有不滿,雖然墨子學識淵博,氣衝鬥牛,受萬眾敬仰,可他的一些要求,對於其他學派的學者來說,就有點匪夷所思,莫名其妙了,其中一些人不乏暗中稱此為一種怪癖,說他們墨者是惺惺作態,博人眼球。


    “以裘褐為衣,以跂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


    這是墨家對門人的要求,墨子本身雖是貴族出身,但他體恤百姓勞苦,學成之後多活動於下層貧農和手工業階層,再加上當時上層社會奢靡鋪張之風盛行。


    上人做派人上人,下人苟且人下人。


    墨子覺得百姓不該為貴族階層的窮奢而辛勞一輩子,甚至幾輩子幾十輩子的人都在被無情剝削,他因此提出了節用的思想,他們墨者把自身清苦看作是行為準則,多用羊皮、粗布做衣服,用木鞋、草鞋作服飾,至於住所,能做到“旁可禦風寒,上可禦雨雪,中可別男女”即可,睡馬槽便成了一種潛移默化的規矩,他期望通過這種行為來感化那些“上人”,減少不必要的浪費,通過日夜不停的操作,增加國家和百姓的財富。可是初衷是好,收效卻是甚微,畢竟吃慣了血肉的人是怎麽也咽不下糟糠的,畢竟不是每個人的行為準則都有君子氣度國士之風。


    張巡看著墨升坐在破屋裏,身穿著他們儒門“君子不以紺緅飾”的“紺緅之衣”便開始有些頭疼,知道儒墨之爭厲害,想不到就連最普通不過的穿衣,竟也是如此針鋒相對。


    雪後的睢陽城冷得刺骨,張巡是個讀書人,以前讀書時隻知道雨雪載途是一種感慨,今時今日,才明白雨雪載途真的是一種感慨。他穿著厚厚的棉衣,外麵是鮮豔的盔甲,雖是文人出身,但數年來的刀兵生涯,已經把他淬煉成了一杆長槍,雖然單薄,但也氣勢如虹,風寒不侵。


    墨升猜出了來人正是最近很沸揚的張巡張縣令,他放下了手裏的碳條,站起了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凍僵硬的腿腳,提步迎到了院門外。


    半倒塌的院門內外,裏麵是破衣爛衫的墨升,外麵是鮮衣怒馬的張巡。張巡看著這個神秘的墨升,這人雖然衣衫不華,但是麵貌清俊,膚色偏重,眉毛又黑又壯,就像兩條山嶺,聳立在棱角分明的臉龐上,身材高大,胸膛寬闊,右邊肩膀略高於左邊,一看就是常年拉弓舞劍造成的身體異征,雖在雪夜獨處,但身上氣象奔湧,冉冉有衝盈之勢。


    墨升也打量著這個聲名鵲起的張巡,年逾半百,長七尺有餘,身體不是很寬厚,左手提著紗燈,右手提著食盒,腰佩寶劍,身著鎧甲,相貌頗佳,長須美髯,殺伐之氣三成,儒雅之氣七分,雖然已到天命之歲,但一對眸子閃亮,眼窩深邃略有浮腫,墨升雖不精通相麵之術,但觀其容貌氣象,便知道此人非凡,不是俗客。


    兩人相對而立,都暗讚對方神采,心裏不由得更是謹慎,張巡放下手中之物,墨升也是整了整身上衣衫,四目相對,同時拱手作揖,一揖到地,一個稱“張大人”,一個稱“墨先生”,語氣溫和很是虔誠。行過了禮,墨升上前寒暄,雖然知道張巡此行的目的,也明白儒墨有爭,但此時二人都為守城,正常的人際往來還是通曉的,墨升早已不再食古不化,多年的曆練,已不是那些隻會舞文弄墨的口水客。


    墨升把張巡迎到了自己的茅屋,張巡打量了四周,看著這已經不僅僅是簡陋所能形容的住所,對於墨家標榜的“成規”從新定義,雖有固執不足,卻也難能可貴。


    尷尬的局麵很快就來了,墨升的臥室隻有一桌一凳,平日裏都是他自己使用,來拜訪的人也大多不會久待,都是養尊處優慣的大人物,來到墨升這樣的地方,辦完事情自然是不願多受艱辛,畢竟正常人誰願意無故挨凍受寒,在這冷冬待在炭火暖室都嫌不美,更何況這四麵通透的冰窖,那抽冷子的寒風可是貨真價實,實在難熬的緊。


    眼下的局麵,張巡是帶著食盒來的,墨升一眼就看出張巡這是做好了長談的準備,雖不至於徹夜,但肯定不會太短,自己唯一的這條凳子就顯得捉襟見肘起來,到底該誰來坐就成了很尷尬的局麵。


    張巡是個通透的人,他看穿了墨升的窘迫,也不講究,把食盒提到桌邊,卸下腰間寶劍,將地上的幹草收攏一堆,便席地而坐。墨升被張巡的舉動驚得一呆,想不到這個張巡竟不是普通儒生,沒有官家做派,不論真心還是假意,能談笑間化解兩人的尷尬,不經意拉近了彼此的關係,竟是個難得的妙人。


    墨升學著張巡的樣子,也席地而坐,隻是奈何那個破桌相對於席地而坐的兩人現下是有些過高了,坐在地上腦袋跟桌麵一樣高,看來今晚二人注定是無法對桌而談了。張巡很隨意,墨升也就再不講究了,客隨主便,客都如此放蕩不羈,自己再扭扭捏捏惺惺作態,實在是有點說不過去。兩人機緣巧合竟如漢末晉初的那些隱士高人一般,以天為頂以地做床,觥籌交錯,促膝長談,竟也很是寫意灑脫。


    隻是張巡看著自己特意帶來的小菜美酒,略微有些頭疼。食盒裏的點心小菜一共有六樣,都是適合下酒慢品的,盛在清白的瓷盤上,花花綠綠的很誘人。隻是墨升這邊條件所限,桌子夠不著,如今就這麽擺在地上,倒是有點可惜,糟踐了這麽好的東西,辜負了愛妾的一般辛苦,任他考慮的再周到,怎麽也不會想到墨升家裏連給客人坐的凳子都沒有。墨升看著這些精致的小菜,再瞅瞅自己的桌子,突然心裏一動,向張巡告了聲罪,讓張巡稍等片刻。


    隻見墨升站起了身,他將破桌上的燈盞書本收拾好,雙手捉住桌腿提起桌子走到了稍遠點的院中。張巡還在差異墨升的舉動,就看到墨升暗運一口真氣,左手舉著桌子停到胸前空中,右手展開,五指並攏成刀狀,手臂抬高,手腕轉了個半圈,便朝著桌子腿劈砍下去。


    不消時,四根手臂粗的桌子腿就在張巡的注視下被墨升用肉掌攔腰砍斷,切麵光滑,好比廚刀切豆腐,墨升的右掌竟如同真正的神兵利器一般,一個是肉掌,一個是榆木桌腿,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四根桌腿三兩下便被砍下,一個雖破舊但結實的硬木方桌,頃刻間便矮了半截,高低剛好合適,墨升已經提著破桌子回到了內室,張巡還在目瞪口呆。


    張巡是個讀書人,雖然能讀書的一般都是頗有家底的人家,但畢竟能讀的起書的可不一定能練的起武,能請得起師傅學的起拳腳的,那都得是相當殷實的家庭,窮文富武可不僅僅是四個字。張巡祖籍雖是河東張家,也有些產業,但其父親因為受人迫害,舉家逃難至鄧州,所帶產業消散了七八,到他出生後,也隻是有些錢糧薄田,生計無憂,但再要請武師教導拳腳,一來無此資本,二來時日尚短,所在地區宗門勢力也是不甚明了,便沒有那個打算。張巡自己也是日常好讀兵書,功課之餘,便照著書本拳譜胡亂習練些普通拳法,粗淺功夫上不得台麵,隻圖了個強身健體,男兒本色。


    墨升不同於張巡,因為出身墨門嫡傳,自小便是好書讀不盡,習武有良師。墨家所學甚廣,天文地理,星象數術,機關器械,拳腳兵刃,內氣吐納,醫學丹符等等。墨升從小對那些行走世間的墨家俠客很是向往,一來是覺得他們鋤強扶弱行俠仗義很是瀟灑,二來也是盼著學有所成,好去那外麵的花花世界看看。隱在門中雖然衣食無憂,但到底還是有些束縛,墨升自小的願望就是好好讀書,刻苦習武,早點長大,行走江湖,光大墨家一脈。隻是到了中年,闖蕩了半生才覺得,小時候盼著長大的願望是有多可笑。


    墨升的功夫是極好的,起碼張巡是這麽認為的,手劈硬木,身處寒室而不傷,這些他張巡是萬萬做不到的,他所認識的那些將軍,無論南霽雲還是雷萬春,雖然不知道究竟他們誰的本領更強,但都不妨礙他敬重這些人。人之所長我之所短,當敬之。


    墨升回到了內室,將手中的桌子放到張巡麵前,又將油燈拿上來擺好,拿起地上的小菜,整齊的擺放起來。張巡領會了墨升的意圖,哈哈一笑,由衷的讚歎道:“墨先生好俊的本領,好玲瓏的心思!”說完他伸手從食盒底部拿出了一個大腹長頸的酒壺,兩個下有三足的銀酒樽,圓筒狀,直臂有蓋,腹較深,有獸銜環耳,看著很是名貴。墨升客氣的應付著哪裏哪裏,兩個人一邊說著客套話,一邊把這些東西擺放好,張巡料到,墨升這裏連凳子都沒有多餘,溫酒用的炭爐想來更是沒有的,等下舉杯共飲,略有些美中不足。


    張巡帶來的酒是頂好的清酒,晶瑩剔透,沒有綠色,一看就知道是珍品。大唐的男人一般分兩種,一種是愛喝酒的,一種是十分愛喝酒的,上至君王權貴,下到市井小民,隻要有條件,都會抿上兩口。人有貴賤之分,酒也因為喝的人,便生出了貴賤。


    墨升好酒,喝過很多很多酒。幾十年的江湖翻滾,他飲過千金難求的宮廷貢品西域葡萄酒,抿過光是色澤就動人心神的琥珀酒石榴酒,品過清澈透明千錢不換的清酒,醉過鄉紳富戶自家釀製售賣的米酒,也灌過口感粗糙低略便宜的黃醅酒綠醅酒,至於那些更糟糕的舊醅濁酒,他也是喝過的。大唐所有的文臣武將文人騷客,沒有一個不好酒的。天下共主李隆基,六宮粉黛失顏色的楊玉環,肱股之臣萬人敬仰的張文獻,武功登頂天下一人的王忠嗣,口蜜腹劍李林甫,劍道聖人裴旻都偏好那杯中之物。無論那個張狂的李太白還是苦悶的杜子美,又或者是那個萬千寵愛於一身的王維,這些代表大唐讀書人門麵的詩文作者,更是嗜酒如命,你文章詩書不行,可以多讀多寫,但是你喝酒不行,那你這個人就可能真不行。


    張巡作為讀書人,自然而然也是要喝酒的,更何況今夜他要來拜訪墨升,男人之間最好的交流就是喝酒,素未平生的兩個人,往往隻用一杯酒,就能換來過命的交情,當然這種毫無道理可講的情感建立在女人們看來實在是莫名其妙。張巡帶來的酒是讓很多人望而卻步的上品清酒,看品相,當值萬錢。以張巡的家底自然是拿不出來這麽名貴的酒,再加上現在又是亂世,有價無市的更不好找,這酒也是許遠心思縝密,知道墨升好飲,特意從家中私藏裏挑選出來,好讓張巡借酒獻禮,緩和與墨升之間可能的衝突。畢竟不看儒麵看酒麵,處境也不會太過尷尬。


    酒已入樽,隻是無法加熱,略有不美,張巡還在和墨升淺談家常,由淺入深,慢慢滲透,高手落子都得深思熟慮。張巡並不是要故意繞彎,不表來意,畢竟二人初次相識,對方根基深淺不甚透明,守城又事關重大,來不得半點馬虎。墨升也是謹慎,張巡雖然盛名在外,情報顯示其能以幾千人馬硬抗叛軍四萬多人數月時間,還能做到多有斬獲,但是畢竟隻是底下人搜集來的情報,沒有親曆現場,大唐官場謊報軍情粉飾自身的比比皆是,還是小心為善,知己知彼。


    酒過三巡,醇香滿溢,張巡略僵的身子也在酒水的安撫下活絡了一些。墨升是練氣之人,本身就不懼風寒,盤中小菜可口,杯中瓊漿滋潤,二人也都是胸有城府之士,談吐非凡,彼此敬重,相談甚歡。


    “聽說張大人守雍丘時,智計百出,虛實相接,打得令狐潮前後不得,以區區數千人馬將對方四萬餘人玩於股掌。此次睢陽得遇大人相助,想來是萬無一失,墨升此行,怕是多此一舉,畫蛇添足了!”


    墨升終於坐不住,射出了二人交鋒的第一箭。張巡放下手中銀杯,收斂笑意,看著對麵而坐的墨升,緩緩站起身來,雙手作揖,朝著墨升納頭就拜:


    “還請先生相助!”


    墨升大吃一驚,自己本來隻是試探性的一句話,卻不料張巡的動靜反應這麽大,竟然給自己行了個大禮。他趕忙起身,側身躲開這個受不起的大禮,並且同樣雙手作揖,一邊回禮一邊口中直呼:


    “張大人害我也!”


    兩人推搡了很久,這才重新落座,神色嚴肅,張巡和墨升都知道,該切入正題了,兩人今晚的交鋒,正式開始。


    天開始落起了零星的雪花,一片一片,慢慢覆蓋住了來時的路,對坐的二人此時慢慢的揭開自己的鎧甲,袒露著滿腔的赤誠。


    淒淒歲暮風,翳翳經日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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