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十七年十一月十日。


    初雪飄落,本該進入農閑時節的關中地此刻卻是依舊忙碌不已,往年非必要絕不出門的人們此刻卻是往來不息。


    “都加把勁,地凍之前必要將河道疏通,淤泥都莫要亂扔,帶回自家糞田去!”


    “嘿!哈!吼!樹倒嘍!”


    “今日額家宰豕,鄉親們定要記得來啊!”


    “豕肉燉萊菔好了!手快有肉手慢無……別搶!額不過戲言爾!都有都有!”


    各鄉裏主官帶著青壯丁口登山伐木並取出已經炮製好的木料,以便於匠人們能盡快用這些木料就地打造玄龍水車、水碓、水碾等造物,如此一來他們來年開春就能用上新農具。


    輪到自家殺豬的鄉民懷裏抱著自家娃娃,挨家挨戶的去通知鄉親帶著錢糧布匹來買肉,順帶也要幫著一起殺豬。


    就連以往每年都苦不堪言的修渠徭役們都罕見的露出了笑容,朝廷已經允了他們可以把他們挖出的淤泥帶回家亦或是就地售賣,而農研衙署已經研究出了將淤泥漚製成為肥料的方法,徭役們是很辛苦甚至可能丟了性命,但總歸比以往更多了幾分收獲。


    淺淡卻切實存在的肉香味連同蘿卜的清香味一同鑽入馬車,衝破熏香的層層阻攔,頑強倔強的鑽入了曹參的鼻腔之中。


    曹參不由得轉頭看向窗外,便看到了那些頂風冒雪圍蹲在陶罐旁,縱是頭頂黑布已被雪染白卻依舊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的人們。


    肉啊,香的嘞!


    哪怕每個人隻有丁點肉沫和一口油花,亦可慰人心矣!


    曹參不由得輕聲慨歎:“觀其衣著,不過隻是尋常黔首而已,卻能在臘祭之後依舊吃上熱食、肉食。”


    “天下皆以為齊富庶,但卻從未聞齊民能如此奢侈。”


    “天下皆以為秦貧賤,秦民卻偶能得食肉食。”


    “民悅如此,何愁民心不附。”


    “民心如此,何愁社稷萬年!”


    為了分科舉士的複試,曹參已於鹹陽城逗留了近兩個月時間。


    在嬴成蟜的‘暗示’下,所有參加複試的考生都放下了手中典籍,奔赴關中各地深入民間體察民情,曹參便在第一時間帶上周苛周昌兩兄弟投奔了同為沛縣豪族出身的蕭何,請蕭何帶著他四處奔走。


    原本的曹參以為他會看到如書中所記載那般凋敝、森冷、野蠻又好戰暴虐的世界,然而映入曹參眼簾的世界卻讓曹參目瞪口呆!


    你跟我說這是大秦?!


    複試結束之後,曹參立刻又找到了蕭何,一邊跟著蕭何幫扶各地進行金汁治糞工作,一邊更加深入的看著民間百態。


    越看,曹參心頭便越是感慨。


    齊國亡的不冤!


    齊國不亡才是奇怪!


    曹參對麵,蕭何的目光也不由得轉向車外,目露追憶之色的說:“昔蕭某入秦參加分科舉士之時所見之秦與曹賢弟所見之秦截然不同。”


    “彼時關中黔首的日子相較於沛縣黎庶而言相去甚遠,時常饑饉、難以存糧、徭役艱巨、戰爭不斷,萬民之悲震耳欲聾。”


    “關中黔首能過上這般日子,不過才僅隻數年而已。”


    曹參捕捉到關鍵信息,笑而發問:“想來,蕭兄於這盛世也出力良多啊!”


    蕭何略顯驕傲的搖了搖頭:“能造就如此盛世,大王之知人善用、仁善果決,長安君之寬仁高義、接引祥瑞缺一不可,但這也還隻是基礎。”


    “大秦王室子弟無一人內鬥,所作所為皆為國為民。”


    “滿朝官吏皆嘔心瀝血,更有諸多奇人義士在夜以繼日的鑽研,方才能竟此功。”


    “蕭某於此盛世亦有寸功,但若論功勞,卻還比不上那劉季!”


    曹參窮搜腦海數息後,看向周苛、周昌兩兄弟。


    而後三人不解的齊聲發問:“劉季是何人?”


    蕭何隨口解釋道:“中陽裏一無賴子而已。”


    “雖然也是你我同鄉,不過卻是尋常庶民之子,三位並不相識也算正常。”


    “此人曾參加分科舉士之試,落榜,因其善鑽營、有急智、能辦事,得長安君信重令其參與培育富強豕,後又奔走各地令關中各縣鄉裏皆於今歲臘祭之前便造好了水碓水碾和水磨,近來又在各郡縣主持設立治豕所,可謂是風光無限。”


    曹參不由得生出了幾分心思。


    如果劉季隻是庶民之子,那麽曹參懶得和劉季多說一句話。


    但既然劉季備受嬴成蟜信重,而今還承了如此之多的重擔,那可就是曹參的親親同鄉了!


    曹參不由得笑道:“如此人物,又還是你我同鄉。”


    “若有機會定要結交一番!”


    蕭何聞言叮囑道:“結交人傑,是一大快事,卻非必要。”


    “劉季之仕途已經足以說明大王和長安君選士之心。”


    “大王並長安君最看重的不是人脈、不是出身,甚至不是名次,而是成果!”


    “即便明日放榜時曹賢弟再為頭名,曹賢弟亦莫要自驕自傲,更莫要將時間皆用於呼朋喚友。”


    “埋頭做事、好生工作、做出成果,大王並長安君自會看在眼中。”


    蕭何之所以提起劉季,就是希望能以劉季給曹參幾分驚醒。


    你考得好又如何?


    考得好不如做得好!


    曹參心中一凜,趕忙拱手:“謝蕭兄指點!”


    及至日頭西斜,蕭何等人終於重返鹹陽城,飽睡一夜半日之後,於次日上午穿上最幹淨整潔的衣裳前往鹹陽宮。


    待蕭何等人抵達宮門,便見鹹陽宮門外已經站了數千人,其中有等待成績的考生也有如蕭何一般陪同前來的親友,更有不少出身於故齊地的商賈權貴躍躍欲試,準備榜下捉婿。


    但那在宮門外整齊排列的三千衛兵卻讓所有人都不敢高聲語,規規矩矩的列隊等待。


    日中時分,鹹陽宮宮門被侍郎們用力推開。


    嬴成蟜和隗狀率領所有考官邁步出宮,望著宮門外那一雙雙充滿期待的目光,朗聲高呼:“放榜!”


    一聲令下,兩塊木板被侍郎們抬出宮門,釘在宮牆之外。


    縱是衛兵們冷冽的目光也再難壓製學子們對功成名就的渴望,紛紛簇擁著上前,蹦跳張望。


    “一甲頭名,沛縣曹參!嘶~曹兄竟然又是一甲頭名,恭喜恭喜啊!”


    “吾亦登榜矣!這盛世定會有吾一臂之力!”


    “吾名何在?兄台可曾見吾名?”


    兩塊木板之上,僅登名六百餘。


    前來參加複試的考生過半落榜。


    若是在初試時落榜,他們心裏可能還不會太難受。


    但當他們真切看到了蒸蒸日上的關中地,看到了大秦可能為天下帶來的變化,更是險些拿到參與其中的入場券時,被拒之於門外的失落卻顯得格外濃鬱。


    隻可惜,他們的失落無人在意,很多考生甚至不敢表露出失落之態。


    戴禮開心的手舞足蹈,大量考生無論上榜與否都簇擁在曹參身側恭維寒暄套近乎。


    由著考生們雀躍慶祝了許久,嬴成蟜方才高聲開口:“二三子可已見榜乎?”


    所有考生趕忙停下喧嘩,齊齊拱手:“學生已見榜矣!”


    嬴成蟜輕笑頷首道:“善。”


    “未能金榜題名者,明年再戰。”


    “榜上有名者可先將喜訊傳回家中。”


    “大王令,明日派遣信使奔赴所有金榜題名者之故鄉,月內,當地必遣官吏率樂師鼓噪登門道喜。”


    “想來,彼時登門拜訪道賀者不知凡幾,更需要大擺宴席待客還禮,諸多事務還當早做準備,方才能免於生亂也!”


    這年頭並沒有上岸當官後由朝廷官吏敲鑼打鼓報喜的習俗,嬴成蟜不介意開一先河。


    無論是派遣官吏還是調遣樂師都幾乎不需要花錢,卻能給上岸的考生們以強烈的自豪感和儀式感,能給考生家屬們帶去巨大的榮譽和庇護。


    惠而不費之事,何樂而不為?


    曹參等所有考生的眼睛都亮了,激動的拱手高呼:“拜謝大王!”


    嬴成蟜欣然而笑,繼續說道:“所有金榜題名者且先入宮,稍後當拜見大王,由大王定諸位之職秩幾……”


    沒等嬴成蟜說完,趙高突然快步跑到了嬴成蟜身側,附耳低語。


    離得近的曹參等人親眼看到嬴成蟜表演了一次變臉。


    原本還笑容滿麵的嬴成蟜刹那間便翻湧出滿麵殺氣:“鼠輩以為本君劍已不利乎!”


    “轉告大王,本君馬上便至!”


    輕吸一口氣,嬴成蟜目光重又投向一眾考生,沉聲開口:“榜上有名者,且先入宮稍待。”


    “監禦史禮,此間事且先由汝負責!”


    “左相,回宮!”


    漆雕禮肅然拱手:“唯!”


    嬴成蟜則是麵向所有考生拱手一禮,沉聲道:“本君有要事,先行告退!”


    看著嬴成蟜與隗狀等重臣匆匆離去的背影,所有考生都寒蟬若驚。


    周昌艱難的咽了口唾沫,回想起臨淄城外那堆積成山的頭顱,輕聲喃喃:“長安君此怒,需要多少頭顱方才能息啊!”


    落榜的考生們卻是雙眼一亮,振奮低語:“吾雖落榜,吾卻亦可隨長安君殺敵!且吾等終究是通過了初試的人,隻要速速去考過法吏之試,便可於軍中為軍法吏!”


    “不錯!吾真切希望長安君之怒是因有敵國侵我大秦,若是能隨長安君出征,吾等亦能得軍功,假以時日,吾等未必不如上榜之人!”


    曹參心頭也滿是熱切,年輕士兵渴望建功立業,年輕官吏們同樣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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