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朝一百三十六年。


    商與顧擔結伴走出了夏朝皇都。


    “顧先生,我們去往何方?”


    當兩匹毛驢真正踏出皇都城門的時候,商臉上卻前所未見的顯露出了一絲迷茫,不由問道。


    他在夏朝生活了很多年。


    很多很多年。


    將畢生的精力與心血,都留在了夏朝。


    如今人至暮年,真正意義上的辭別廟堂,也推拒了廟堂之事,得以自由且隨性的行走在這片土地上的時候,商卻顯得有些躊躇。


    因為他沒有家人。


    也沒有親朋。


    連子嗣都未曾留下。


    更別說什麽至交好友了


    沒有,統統沒有。


    旁人說墨家是大公無私,而法家則是鐵麵無私。


    兩字之差,卻是天差地別。


    喜歡墨家的人有很多,但少有喜歡法家的人。


    權力的麵具一旦戴在身上,就注定隻能一條道走到黑。


    墨家拒絕了廟堂上的權利,因此得到了民眾的愛戴,百官也不介意嘴上吹捧一番。


    法家卻是拿著律法當做利劍,對準所有人。


    這樣的人,怎會讓人心生親近呢?


    百姓懼怕,而高官則是更為恐懼。


    因為最好的法家之人,必然是拿著人命增添自身的權柄與履曆。


    就連商也是用千餘位儒生之血,一舉奠定了法家的威望與名氣。


    讓世人再也不敢無視律法,也讓世人知道,法家的決心。


    所以,作為法家的開創者,商也注定舉目無親。


    就連他的“徒子徒孫”,對這位嚴苛而狠辣的老人,也是敬而遠之。


    別說逢年過節帶著禮物來慰問了,便是在廟堂上,被商完整的喊出名字,都得驚出一身冷汗。


    法家之人所到之處,帶來的定是鮮血與公正!


    可惜,鮮血太多,便難免讓人疏遠。


    更有人走到了邪道,隻看到了鮮血,而忘卻了公正。


    自然更是為法家的可怕增添了一道血色。


    如果商在廟堂上說自己要去往某地,那個地方的官員無論有錯無錯,提前半年都得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


    甚至有一次他臨時決定去英州轉一轉,便沒有提前知會一聲,結果還沒有走到地方的時候,消息終於抵達英州,立刻便有十餘位官員畏罪自殺。


    當然,他到了之後,殺的更多。


    人的名,樹的影。


    墨丘的兼愛,荀軻的仁義,讓人心生向往,恨不得與此等聖賢並肩而立。


    隻是想一想都自覺心潮澎湃。


    真要論及對夏朝的影響力,商其實比之那兩位也不差多少。


    但商可從未聽說過,有人想跟他共事。


    或者待在他的左右侍奉。


    就連對於他的到來,都不可能有一絲一毫的歡迎,不擺出一副家裏死人了的表情,都算表情管控的很到位。


    所以,即使到了暮年,他也總是孤身一人。


    沒人喜歡這個極度嚴厲的老頭。


    商認真而努力的回想了一下,究竟有沒有什麽地方歡迎自己。


    沒有。


    一處也沒有。


    便是夏朝皇宮,便是啟誌帝,對他也是尊敬有餘,喜愛?


    那是萬萬不敢有的。


    或許他應該慶幸自己的師父是荀軻,也更應該慶幸夏朝還有一位守護者。


    盡管這兩位已經離去,也不代表不會回來。


    否則以他的作風,怕是早就無法讓人容忍。


    如今卸下滿身的負擔,不再以法家領袖的身份行走天下,商卻找不到路了。


    他已經習慣了往昔的一切。


    當身經百戰的戰士牧馬南山之時,那已習慣緊握戈矛的雙手,又該放在何處呢?


    商不知道了。


    “那就隨意走走,何必總想目的地呢?”


    顧擔笑道:“反正無論走向何方,都注定是夏朝的領土。”


    商先是一愣,隨即回過神來,感歎道:“顧先生之性情,世所罕見。倒是我,墮於形物了。”


    是啊,他已經習慣了有一個目標。


    為此不惜代價。


    如今卸下重擔,不用再給自己豎立一個標杆之後,反倒不知去往何處。


    但普通人的生活,不也正是如此麽?


    兩頭毛驢慢慢悠悠的行走在大道上。


    一隻毛驢馱著一個鬢角斑白,神情仍舊顯得有些嚴肅的老者。


    一隻毛驢馱著一個青絲如瀑,麵貌俊逸非凡略顯散漫的青年。


    沒有目的,隻是出來走走。


    看看如今的夏朝模樣。


    蹄子落在地上,噠噠噠,響個不停。


    天地就在那裏,走到哪裏,就算哪裏好了。


    毛驢晃晃悠悠的走到了豫州。


    這裏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


    源河在上一次的天地劇變中,又一次決堤了。


    這條夏朝境內的母親河灌溉兩岸,無數人因她而存活,但其總是喜怒無常,每一次怒火奔騰之際,都不知有多少人被殃及。


    但母親河就是母親河,發怒再多次,子孫總是要回來的。


    在源河的兩畔,有一道道身影在其中忙碌,修築河堤,重整水道.兩年有餘的時間,還遠不足以將這一切全都做完。


    萬幸的是,總有人做。


    顧擔和商都沒有打擾他們,隻是遠遠的看了一會兒。


    在那動工的源河兩岸不遠的地方,新的莊稼已經種了上去,綠油油一片,充滿生機。


    這隻是旅行之中的一部分。


    絕大多數時候,在沒有管束的情況下,驢子也不會安安穩穩的沿著正路走。


    而且先前的大災影響之下,許多官道尚且沒有來得及徹底修繕。


    夏朝的人手因為那一次大災,最少也直接折損了三成,這還是在救災有力,幾乎掏空底蘊的情況下。


    別的國度隻會更慘,瀕臨亡國甚至已經群雄割據都絕非妄言。


    夏朝能夠這麽快的恢複過來,走向正軌,乃至重新動工修整這已經坍塌過兩次的家園,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毛驢隨意的行走而過,背上的兩人時有交談,大部分時候,更多的是靜靜看著眼前的一切。


    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


    除了這些繁華景象之外,毛驢還時常帶著他們走到小路、死路,甚至幹脆跑到過不去的山路裏。


    但這對顧擔而言都不能算是問題。


    來到山上就看山,來到水邊就觀水,來到繁華之地則著眼繁華。


    便是此路不通,毛驢不走,他也可以將毛驢給背回去——畢竟毛驢都馱他一路了,偶爾背一背毛驢咋了。


    走過豫州,便來到了揚州。


    這裏的市井尤為繁華。


    要山有山,要水有水,交通便利,商賈眾多。


    豫州那裏尚且有很多路來不及修繕,但揚州這裏早就已經修通。


    倒不是豫州的人懶惰,隻是揚州有錢,當真有錢。


    還未曾走到揚州,僅在城外的時候,便能看到一座座搭建好的粥篷。


    甚至有身著儒生袍服的人,在見到商之後快步走來,二話不說就牽住毛驢。


    “老先生,先喝杯茶水再進城吧,茶水是免費的。”


    那儒生如此說道。


    在夏朝,頗為尊老。


    七十以上的老者,見到官員不必行禮拜見。


    八十以上的老者,每月官府都有錢財、糧食贈予。


    九十以上的老者,嗬!


    那是每一地的官員都要年年慰問的存在。


    至於百歲以上?


    那叫人瑞。


    皇帝都要恭恭敬敬行禮。


    夏朝最為有名的人瑞,叫蒼。


    兩頭毛驢被遷到棚子旁,立刻就有人著手喂養草料,裏麵甚至還有些豆子。


    這可了不得了。


    顧擔也有些好奇,問道:“此地粥棚連綿,都不要錢?”


    “倒也不是。”


    那儒生倒也幹脆,直接說道:“此地乃是儒商範先生的子嗣所設立。大災之年,有人無家可歸,身無錢財。既為儒商,自然不能坐視不理。


    上了年歲的老人,半人以下的幼童,粥棚無需錢財,總是管飽的。而若身無財物,亦可來此飽餐一頓,也有義工供其選擇。修橋、搭路.總歸能給人一個生計,得一夕安寢。


    至於尋常食客,錢財隨意,其間所得,盡數用於賑災。”


    “哦?”


    顧擔眉頭微挑,“聽你這麽說,那位儒商範先生倒是個人物。”


    “那是自然!”


    儒生帶著他們落座,驕傲的揚起了臉,道:“範先生年輕時出身貧寒之家,得聞荀聖講道,茅塞頓開,立誌成為頂天立地之人。


    初時僅在豫州之地買些農具、瓜果,尋常百姓之家生活所用之物。待得積蓄了一番錢財之後,行走列國之間,時常為夏朝帶來些新鮮東西.


    年到中旬,已是腰纏萬貫,卻不吝於錢財,時時接濟百姓,救濟災民。此次源河決堤,範先生雖已不在人世,但其子嗣亦是承其理念,散去大半家財,隻為讓更多人活下來!


    正所謂:立己立人,達己達人。”


    那儒生應是極為仰慕範先生,說起這些事情,與有榮焉,驕傲且自豪。


    往小了說,大家都是儒家的門徒。


    往大了說,大家都是夏朝之人。


    如此重義而輕利的儒商,難道就比墨家的墨者差麽?


    為什麽非要自己吃苦呢?


    賺取錢財,然後將錢財也用在百姓的身上,難道就不是仁義的行為了麽?


    這就是儒家的功勞呀!


    連帶著他也能挺直腰杆,驕傲的麵對所有人。


    發自內心的驕傲。


    因為他堅信,儒家掌握了更好的辦法,比墨家強,比法家美。


    聽著這位儒生的言辭,顧擔臉上卻露出一絲思索之色。


    在很多年前。


    久遠到已是將近百年前。


    他和公尚過騎乘毛驢路過豫州的時候,倒的確有個儒生,在烈陽高熾的烈日下,對著一群農夫講述自己的道義。


    他們在旁圍觀,倒還得了一碗綠豆粥,正是熱天,一碗冰冰涼的綠豆粥卻是讓人通體舒泰。


    當時他們隻是恰巧碰到,倒也未曾湊上前去,詢問那人姓甚名誰。


    夏朝有很多人,夏朝之外也有很多人。


    無論認不認識,知不知道,叫不叫的出名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也在盡力的打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


    “粥來嘍。”


    那位儒生端著粥放在麵前的木桌上,向著更遠處而去。


    “他說的那位範先生,的確不凡。在商道一事上,很有才能。當初我為立威,也為了懲治那些不法之徒的時候,曾派人仔細調查過他。


    作為商賈而言,應有無數尾大不掉的事情在他屁股後麵。”


    商端起麵前的綠豆粥,輕輕的抿了一口,濕潤了一下嘴唇。


    然後不知是遺憾還是慶幸的聳了聳肩,道:“沒有,起碼我沒有查到。”


    顧擔笑了起來。


    那是一個能被法家領袖惦念一番,還全身而退的人才啊!


    荀軻也教出了很多很有才能的子弟,在夏朝發光發熱著。


    “沒聽他說麽?人家當初也是跟著荀軻學過一段時間的,比你還早呢。荀軻都沒將墨家怎麽樣,你還想將儒家給趕盡殺絕啊?”


    顧擔隨口問道。


    “真金不怕火煉嘛。”


    商無所謂的說道,端起麵前的粥小口小口的抿了起來。


    他的牙齒已經不太頂用了。


    所幸日常進食還不算負擔。


    綠豆粥入口帶著微微的苦澀,隨即是清涼,最後是極為細微的甜意。


    “虧你還吃人家的粥呢。”


    顧擔白了他一眼。


    “兩碼事,不摻和。”


    商一本正經的回答。


    “你真無趣。”


    “習慣了。”


    商是個無趣的人。


    在顧家小院也好,走出夏朝皇都也好。


    從他嘴裏說出來的話,總是免不得要拐到正事上來。


    連一絲絲的幽默和灑脫,顧擔都沒從他的身上看到過。


    別人周遊天下,如同散心,欣賞良辰美景,談一談風雅趣事,自得其樂。


    這家夥倒好,簡直像是朝廷派來的巡撫,就差扒開別人族譜翻一翻了。


    這種性格,也難怪沒什麽朋友。


    兩人享用過這一頓綠豆粥,帶著一同吃飽喝足的毛驢,繼續向著更遠處行去。


    當毛驢帶著兩人來到揚州的時候,滿城繁華盡入眼中。


    這裏的人總是步履匆匆,似乎總有很多忙不完的事情要做。


    就連說話,都比夏朝其他地方的人要快上一些。


    每到一處都是不同的生活。


    當又一次春暖花開的時節過後,在揚州留戀了許久的毛驢,終於舍得離開那個溫柔鄉。


    他們來到了羽州。


    尚且沒有深入其中,便已看到街道上一群人,正在圍觀著什麽。


    顧擔湊事的看了過去。


    緊接著便驚訝的看到,那竟是一個頭頂一本書的農夫,正用繩子牽著一個被捆住雙手,身著官服的官員在路上行走。


    道路上的行人對此指指點點,卻無人攔路。


    在那農夫不遠處,還有兩個身著甲胄的士兵跟隨,竟也隻是看著,而沒有阻攔。


    顧擔摩挲著下巴。


    夏朝的確有些不一樣了。


    民擒官,行走於路,卻是正大光明。


    就連四周的行人好奇有之,驚訝卻是沒有的。


    似乎也很認同這一點。


    “這又是什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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