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家軍軍營就在魏罡眼前,井然有序,炊煙嫋嫋,他們的君主身在其中——在莫家軍演武時他看到過一次,她就站在高台上,側對著他,長刀拄地,兩手手掌很隨意的搭放在劍鞘上,一看就是常上戰場之人。


    她明明可以一舉攻下平州,卻始終不動作,似乎就是為了折磨城裏的人。


    凶惡之輩!


    正在他胡思亂想時,莫聆風再次出現在他視線中。


    一群將士,眾星捧月,簇擁著她出來,她似有所覺,抬頭看向城樓上方,勾起嘴角,無聲蔑笑。


    魏罡腦子裏“轟”的一下,忽然湧上來一個念頭——她的凶惡,不在百姓,而是對他。


    她用苦難來摧毀他的氣節!


    他手腳冰涼,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猛地後退一步,同時在心裏冷哼一聲:“我餓死也不會降!”


    天色越來越暗,城和人都淹沒在黑暗裏。


    城中百姓如同鬼魅,在夜裏張開嘴,用牙齒碾碎堅硬的樹皮、野草,吮吸出裏麵汁液,一滴也不放過。


    城中野草、樹皮已經掘剝殆盡。


    沒有哭聲——哪怕家中有人喪命,也不敢哭,因為屍體已經成了食物。


    有人父子夫婦相剖而食,有人家中還有餘糧,不敢生火烹熟,將生米放在口中,用牙齒磨碎,有人撿到死老鼠,生吞活剝。


    饑餓從腹中破出,長出雙手,搜刮攫取一切可以塞進嘴裏的東西,滿城寂靜,但人的腦子裏沸騰聒噪,都是咀嚼吞咽的聲音。


    誰的喉嚨一動,立刻就有目光就看向誰的肚子、衣袖、腰間。


    饑餓對他們已經是一場無法忍受的大刑。


    五髒六腑饑不擇食,心裏怒火卻飽脹——城中繁華時,他們沒有享過一天福,稅賦與日俱增,他們一日辛勞過辛勞一日,憑什麽讓他們一起餓死!


    所有的思緒都困在了饑餓裏。


    街道上忽然響起撕心裂肺的哭聲,似乎是婦人,哭她的小寶。


    一瞬間,無數眼睛湧到門口、窗邊,看一個婦人瘦骨嶙峋,衣衫襤褸,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抱著一個七八歲小孩,小孩頭顱、手腳在母親懷中垂落。


    婦人邊走邊哭,她身後幽魂似的跟著幾條黑影,等著吃肉。


    婦人不回頭,隻往前走,哭聲最後變成了惡毒的咒罵。


    咒罵聲尖利,把藏在各處的窮人都勾出來,把他們心裏的凶惡也勾出來,罵聲越來越大,一路走向西城門。


    士兵乍一看百姓,幾乎以為是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竟驚的後退一步,後知後覺拔刀威脅:“回去!城門重地,不得亂闖!”


    “開城門!”婦人不管不顧,瘋魔地走,“小寶餓了,要吃飯!開城門!”


    她身後的人忽然也瘋了似的叫喊起來:“開城門!我們要出去!”


    “開城門!”


    “我們願意歸順莫將軍,跟著莫將軍有飯吃!”


    “對,我們不守,我們沒吃過皇帝的糧!憑什麽讓我們挨餓!”


    呼喊聲如同浪潮,拍打在守城士兵身上,越來越多的士兵奔過來,用鋒利長刀組成一道防線,逼退百姓。


    動亂下,魏罡從城樓上狂奔下來,扯著嗓子大喊:“別擠!都回去!回去!馬上就會有援兵到了!”


    沒人聽他說話,百姓被饑餓逼瘋,披頭散發,不懼刀槍,往城門處狂奔,魏罡被卷進人潮裏,拚命掙紮吼叫:“守住!不要開城門!守住!”


    百姓和野獸沒有區別,有人被士兵長刀砍傷,鮮血直流,竟然有一群人撲上去,喝傷者的血。


    魏罡雖餓,每日還是有一頓稀粥,見此情形,毛骨悚然。


    “開城門!”


    “開城門!”


    魏罡被擠到地上,有同僚試圖拉他,很快也被推開,無數人從他背上踩過去,後背一陣劇痛傳來,似乎是骨頭折斷——他無力再動,伏在地上,昏迷過去,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城門打開的“嘎吱”聲,勉強掙開眼睛,抬頭看城門。


    城門被百姓打開一條大縫隙,士兵還在奮力阻攔。


    從縫隙往外看,外麵黑雲沉沉,莫家營房外火光彌漫,城中動蕩早已驚動莫家軍,火光照亮一排排士兵,莫聆風在前方負手而立,在她左右,是沉甸甸的籮筐。


    一層麻雀在籮筐裏啄食,莫聆風身後一個親衛伸出長刀,將雀鳥杵開,黑灰色的翅膀又撲棱棱展開,叫叫嚷嚷飛走。


    莫聆風彎腰從籮筐裏拿出一個雜麵窩頭,隨手往前一拋,勉強維持的那一道縫隙立刻被衝開,百姓如野狗,瘋狂撲向窩頭。


    莫聆風退後一步,士兵上前,把一筐一筐的窩頭往前麵拋擲。


    魏罡被踩踏成肉泥。


    臨死前他才想明白一件事——他高估了自己,莫聆風要的不是他投降,而是民怨,用民怨將國朝的遮羞布碾為齏粉——一個百姓不擁護的國朝,一個百姓開城門迎逆賊進入的國朝,就算有一百個、一千個忠心赤膽的臣子也無濟於事。


    對待百姓,她也沒有半分仁慈,如同戲弄螻蟻,隨手顛覆他們的命運。


    聖坤一年五月二十五日,莫聆風占平州。


    黎庶殺州官,開城門之舉,前所未有,天下嘩然。


    五月三十日,莫聆風啟程回寬州,沿途查看田地民生,官員吏治,六月初八才進城。


    寬州百姓,自覺高人一等——莫聆風稱帝,潛邸、行宮都在寬州,寬州便是都城,女帝凱旋歸來,百姓夾道圍觀,辰時不到,人已經如潮水,漫到了樹上。


    正店樓上,人滿為患,臨窗處人頭攢動,隻有閣子裏還算清靜,程家人包下幾間小閣子,分開坐著看熱鬧。


    程廷趴在窗邊,樓下一位他的狗友抬頭看到他,放聲喊道:“程兄,能不能去你們那裏添個座兒?”


    程廷熱情洋溢:“來啊!”


    下麵那人興衝衝的就要進來,結果連酒樓大門都沒擠進去,隻能垂頭喪氣,另想辦法。


    程廷走回許惠然身邊坐下:“多虧豹奴他們把阿彘帶走了,不然會擠丟。”


    “別摸狗!”許惠然拿帕子給他擦滿頭大汗,“你也坐著歇一歇。”


    程緊立刻把小黃狗趕到一邊去。


    程夫人把冰乳酪推給他:“看你後背都是汗。”


    她又和一旁的鄔母道:“還是鄔瑾好,他念書的時候我們就看他出眾,果不其然,年紀輕輕,就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程家特地邀請鄔父鄔母前來,鄔母本不想來,但鄔意要蹭這個熱鬧,磨的她答應了,鄔父多有不便,留在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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