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花舌子登門


    一


    亮子裏警察局在稅局胡同,是一所早年俄國商人的私宅改建的小樓,二層樓外牆皮是磚的,內部是木結構。守著白狼山不缺少木材,牆裏子、樓梯、地板……人生活在落葉鬆的板子中,此房子被稱為木頭屋。


    木頭屋二樓一個房間裏,警察局長陶奎元被射入的陽光割成兩截,一半在陰暗之中,一半在明亮光線裏,梅花星章(偽滿警察警階具體分為:警士一枚梅花星章;警長二枚梅花星章;警尉補肩章中央附金色縱線一條,上綴一枚梅花星章;警尉肩章中央附金色縱線一條,上綴二枚梅花星章;警佐肩章中央附金色縱線一條,上綴三枚梅花星章;警正肩章為滿地金,上綴一枚大型梅花星章。)熠熠閃光。他不高興,問:“祁鐵匠不同意?”


    “倒不是不同意,漬扭(不爽快)。”徐大明白說。


    “漬扭?”嘿!嘿!陶奎元冷笑道:“鐵匠,哼!鐵匠。”


    徐大明白聽出陶奎元不滿意加諷刺,幫腔道:“一個黑……”他咽回未出口的話,本想說埋汰鐵匠的話四大黑(民間四大黑:呼延慶,包文正,鐵匠脖子,鑽炕洞。罵人的四大黑第四句是:黑驢聖(陽具)。),見警察局長表情不對,察言觀色是媒人的看家本領,急忙改口,“他一時沒泛沫(轉過彎),很快就反過燒來(清醒)。”


    “整日丁當砸鐵,別把腦子震壞。”警察局長諷刺道。


    “同你結親,一輩子翻打掉錘。”徐大明白奉承道,翻打掉錘也可以說成一錘吊打,反複占便宜的意思,是啊,鐵匠有了警察局長的女婿,頓時打幺(吃得開),警察馬隊、憲兵騎馬、偽滿軍有騎兵,僅掛馬掌一項生意就夠做的,“祁二秧子鬼道(機靈)呢!知道哪頭炕熱乎。”


    “他啥出身?應該不傻!”陶奎元說。


    祁二秧子的身世警察局長掌握。十幾年前,祁二秧子不是鐵匠,他家不在三江縣城,父親在四平街開燒鍋,使用天馬泉水造酒,天馬小燒名聲關東。祁家二少爺對燒酒和讀書都不感興趣,迷上耍錢,整日混跡賭場。二十幾歲便獲得賭爺稱號,他在賭場內如魚得水,家裏的燒鍋卻開不下去了。“九一八”事變後,四平街走向殖民地化,“工業日本,農業滿洲”的殖民政策,祁家燒鍋被迫停產,舉家遷回老家河北,祁二秧子不肯走,覺得自己用武之地在四平街的賭場。後來輾轉到了三江縣城亮子裏,金盆洗手開起鐵匠爐。在警察局長陶奎元眼裏,祁二秧子始終是有名的賭徒,而不是掄大錘的鐵匠鋪掌櫃。


    “聽說他心眼很多。”徐大明白不了解祁二秧子,附和而已,他說,“聽祁二秧子的信兒,我再跑一趟。”


    “你能整明白吧?”


    “局長大人心放在肚子裏頭,保媒我可是……”


    徐大明白驕傲起來,有些自吹自擂的味道。警察局長可不買他的賬,心想你的老底我可知道,籮匠出身,製籮掌籮你還有吹的資本,保媒半路出家,誇海口誇天口,你還是半斤八兩。隻是別耽誤老子的美事,警察局長說:“大明白,你要是整不明白早點說話,我另找媒人。”


    “我保證讓你如願。”


    陶奎元掏出幾張鈔票,幽默地說:“拿去買雙鞋穿吧!”媒婆通常用磨破鞋底和說破嘴皮來形容辛苦。


    “還沒成呢,受之有愧……”


    “大明白,讓你費心啦。”陶奎元說。


    “哪裏,過去你沒少幫我的忙。”徐大明白說,“你聽信吧,我準給你辦成這件事。”


    “哦,你見到她沒有?”陶奎元問。


    “沒有。”


    陶奎元也沒什麽不放心的,祁家鐵匠爐坐落在轆轤把街上,屬於城中心地帶,安全沒問題。見到見不到人也沒什麽關係。往下是閑嗑兒,他說:“你在早見過祁家小姐嗎?”


    “見過兩回。”


    “人長得咋樣?”


    “挺俊的,白淨。”徐大明白說。三江地區審美中皮膚白很重要,固有一白遮百醜,天上雲,地下霜,姑娘屁股,白菜幫。所謂的四大白,也有說成頭場雪,瓦上霜,大姑娘屁股,白菜幫。總之都有大姑娘的屁股,表明白屁股的大姑娘受歡迎。


    “大白梨。”警察局長讚美道。


    大白梨比白菜幫美一些,白梨和白菜不是同一種果蔬。民間賦予它們形象一個悲苦,一個誘惑。小白菜,地裏黃。三歲兩歲沒了娘,跟著爹爹倒好受,就怕爹爹要後娘。人家吃麵我喝湯,端著小碗淚汪汪。親娘想我一陣風,我想親娘在夢中。說白梨的歌謠:一棵樹,結倆梨,小孩看著幹著急。男人眼裏女人如果是白梨,他肯定比小孩還著急。


    “說妥嘍,什麽時候迎娶?”


    “越快越好。”陶奎元心情急迫道。梨子熟了掛在枝頭顫巍巍地誘人,恨不得馬上吃到嘴。


    “我抓緊辦。”徐大明白說。


    媒人走後,警察局長心很難收拾回來,還在梨樹下徘徊,像一個饞嘴的孩子。


    二


    四個胡子押著小頂子沿著清河沒走多遠甩開河流朝山裏走去,進白狼山後,大布衫子說:“給她戴上蒙眼。”


    蒙眼——東北農村磨米碾麵使用碾子、石磨,用牲口拉,一般用驢、馬、騾,除自然瞎眼外,都要用厚布蒙上眼睛它才乖順拉磨。胡匪采用蒙眼的方法是一種防範措施,更是一種規矩。生人進入藏身的土匪老巢,蒙上眼睛進入,使之很難記住道路。


    小頂子認清自己此時的身份,作為人質落到土匪手裏,任何反抗、抵觸對自己都不利。他們用了客氣話說請自己上山,實質是被綁架上山。胡子綁票目的不難猜測,幾乎都是敲詐勒索錢財,但願此次也不例外。不然她不敢想除錢財以外綁匪目的,比如要人,匪綹有娶壓寨夫人的。天南星是否是出於此目的綁架自己?一切都要到匪巢才能見分曉。紅杏跑回去,胡子讓她回家報信,父親很快知道消息,他會想辦法救自己。


    “小姐以前來過白狼山?”大布衫子怕她寂寞吧,問她。


    小頂子覺得這個胡子有些和善,與傳聞中的作惡多端的胡子天壤之別。自己騎的馬就連在他的馬鞍子上。她回答:“來過。”


    “做什麽?”


    “采猴頭(蘑菇)。”


    “哦,白狼山猴頭蘑多,我以前也采過。”大布衫子說。


    小頂子覺得這個胡子有接觸的可能,巴望從他口中知道些什麽。她試著說:“瞅這位大爺心腸很好的……”


    “他是我們三爺。”一個胡子糾正稱呼道。


    “三爺,”小頂子改口道,“你們大當家的叫我去幹什麽?”


    “到了天窯子你自會知道。”大布衫子不肯說,胡子不可能對票說出實情,他說,“我們不會傷害你的。”


    “寬綽(慰)哄我吧?”她問。


    “是不是哄你,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大布衫子說。


    往下有好長一段距離沒人吭聲,小頂子問了幾句胡子未搭訕。眼前黑糊糊的什麽都看不到,風吹樹葉的簌簌響,不同的樹木散發出各異味道,判斷人在密林中走,馬不時卡前失(朝前摔倒),胡子的馬訓練有素不該如此,隻能有一種合理解釋,路坎坷難走,甚至是根本沒路。


    “抓牢韁繩。”大布衫子提醒道。


    小頂子表現出出人意料的堅強,四個胡子綁架她押往匪巢,不是來白狼山采蘑菇,命運將會如何?在父親終年丁當的砸鐵聲中長大,性格如鐵,心如鐵,意誌如鐵,這使我們的故事將朝著一個不可預知的方向走去……坐騎忽然停住,聽到水香大布衫子說:“你們帶她去登天(上屋),我去見大當家的。”她推測到了地方,眼睛蒙著還是什麽都看不見。


    山間的一塊平整的地方,胡子的老巢在這裏。建築是幾排木頭房,準確說是木刻楞——俄羅斯典型的民居,具有冬暖夏涼,結實耐用。用木頭和手斧刻出來的,有棱有角,非常規範和整齊,所以人們就叫它木刻楞房。


    水香大布衫子走進一個木刻楞,天南星正斜身土炕上抽煙,滿屋子嗆人的煙味。他說:“大當家的,觀音請來了。”


    女票稱觀音,對抓來票統稱請財神。


    “噢,順利吧?沒遇到灰的瓢巴(官)花鷂子(兵)啥的?”


    “沒有,挺順溜的。”大布衫子說,“她們到了背靜的河邊……沒費什麽事就弄來了。”


    “兩個都弄來了?”


    “按照大當家的吩咐,那個尖椿子(小女孩)打發她回去給祁鐵匠放龍(報信)。”


    “好,大架子(祁)該發毛,坐不穩金鑾殿嘍!”天南星揚揚得意,他親自策劃這次綁票,一般綁票由軍師水香同秧房當家的(專司綁票、看票、審票、贖票之責)商量即可。此次綁祁二秧子之女胡子大櫃親自同水香密商的,意義非同尋常,主要在綁票的目的上。除了策劃者,綹子目前無人知曉,他問,“人呢?”


    “帶到登天裏。”大布衫子說。


    胡子綁來人要交給秧房當家的看管處置,遭綁票的人最刻骨銘心的記憶是熬鷹——也叫熬大鷹,訓練獵鷹的方式之一。剛捉回來後不讓鷹睡覺,一連幾天,鷹的凶猛野性被消磨殆盡——受的罪。胡子將熬鷹的方法移花接木到綁票活動之中,票們成了鷹,隻差沒像鷹放在粗繩子上,使之站不穩,而且還有人在下麵不斷地用棍子敲打繩子,繩子不斷晃動鷹無法睡覺。負責折磨的胡子揮動鞭子看票,誰閉眼就抽,休想睡覺。


    綁來小頂子不是被當票看待,或者說另有特殊用途,才沒送到秧房去熬去受折磨,相反得到優待。胡子大櫃叮囑大布衫子派可靠的人看小頂子,不準出任何意外(指不被侮辱、強暴之類)。


    “是,樓子上(晚間)我親自站香(站崗)。”大布衫子說。


    “不,你幾天沒著消停,拔個字碼(選人)站香就可以了。”天南星說,他讓水香好好休息,“三天後,你還要去園子(城)裏。”


    “哎!”大布衫子答應著。


    綁來票三天後說票的重要人物——花舌子出場,天南星綹子沒有專職花舌子,一直是水香兼著。其實水香身兼花舌子隱藏著極大風險,花舌子要接觸票家,綹子的四梁八柱不能輕易露麵,一旦暴露了水香身份,必遭追殺。天南星打算明年春天在綹子中選一個,或是在亮子裏物色一個合適的人。這次,還得去祁家鐵匠爐說票非水香不可,胡子大櫃這次特別策劃的綁票,隻水香知道真正目的,何況天南星需要足智多謀的水香幫忙才能順利實施。


    “去放仰(睡覺),人交給我。”天南星說,“你好好尋思見祁鐵匠的事。”


    “好!”大布衫子聽命去休息。


    三


    望眼欲穿的祁二秧子撕掉一張黃曆,仔細看上麵當日的宜和忌。今日宜:嫁娶、納彩、祭祀、祈福、出行、移徙;忌:開市、動土、破土。祁二秧子以前不信這些,從打女兒小頂子被綁架後他信了,且堅信不移。


    “掌櫃,今個兒開爐嗎?”徒弟郝大碗問。


    “不開。”祁二秧子晃動著手裏的那張黃曆,說,“忌開市,明天再說。大碗,你跟山炮兒砸焦子吧。”


    “哎。”郝大碗答應著,還是用一種他們都明白的擔心——為小姐擔心——的目光望掌櫃的一眼,沒問也等於是問了:小姐還沒消息啊?兩個男人對被胡子綁票的小姐懷著不同心情,掌櫃的是血肉親情,憂心女兒的安全;掄大錘的徒弟是愛慕,又不敢說的愛慕。


    “去吧。”祁二秧子說,“打開柵板。”


    “哎。”郝大碗去幹活兒。


    鐵匠鋪子用的柵板,相當於現在的卷簾門,不過它要一塊一塊移開,每塊編上號1、2、3、4、5、6……如果不安此順序上柵板就安不上。郝大碗打開第一塊柵板,結實的身影讓祁二秧子心裏舒服,這體格適合做鐵匠,打鐵沒力氣不行。郝大碗手藝學得快,表現出打鐵的天賦,隻有獨生女兒沒兒子的祁二秧子不能不想,將來誰接過自己手中的錘子?俗話說:“世間三行苦,打鐵,撐船,磨豆腐。”舍不得女兒吃這天下苦,要她繼承鋪子的話,也不是讓她做掌櫃,由女婿來做。這就涉及招一個倒插門女婿,條件是會打鐵,鋪子裏有幾個夥計,如果在他們中間選,最合適的是郝大碗。女兒年紀還小他心裏沒急,等她長大的時間裏,他們最理想自己相處,你有情我有意,以後日子過得幸福,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最好。細心觀察一根瓜秧發現並非如自己想象的那樣,郝大碗心裏夠著女兒,而女兒似乎沒太看上他,郝大碗身體結實個子不高,而且長得黑黢黢,人們習慣稱其為車軸漢子。白淨淨的女兒跟郝大碗站在一起,倒是黑白分明。


    最後一個柵板挪開,爐子完全露出來。祁二秧子的視力不算怎麽好,但還是可以看清貼在爐子上的字:供奉太上老君。打鐵的祖師爺是太上老君,祁家鐵匠爐供奉,所有鐵匠鋪都供奉太上老君。“唉!”祁二秧子不由得歎息一聲。有幾人理解他的歎息的意義,他還念著一個小腳女人,她的綽號叫李小腳,是這個鐵匠鋪的主人,還是很少見的女鐵匠。他記得她臨終的囑咐:鐵匠爐開下去,養大閨女,招個女婿繼續開鋪子。胡子這次綁票的結局難說,要錢的數量大,為救女兒變賣鋪子湊贖金,鐵匠爐和女兒要他選擇,首選女兒,有人在鋪子算得了什麽?殘酷現實擺在麵前,贖回女兒鐵匠爐沒了。鋪子沒了就沒了,沒完成自己深愛女人李小腳的遺願……“祁掌櫃,想什麽呢?”徐大明白走進來,說。


    哦,祁二秧子回過神來。三天來他等待的兩個人,其中一個到來。從內心說他希望胡子先到,急迫知道女兒的消息,被胡子綁去了幾天,匪巢是良家婦女待的地方?狼窩、虎口、萬丈深淵……他不敢想得更多。不是嗎,大綹土匪有嚴明的紀律七不搶八不奪(土匪綹規七不搶八不奪有多個版本,但大致內容基本一致。列舉之一:七不搶:臨近的村子不搶;送信的(郵差)不搶;接親的不搶;請醫生看病的不搶;送葬的不搶;為坐月子婦女下奶的不搶;媳婦回門不搶。八不奪:不奪女人;不奪小戶人家財物;不奪鎮宅增壽寶物;不奪娼門(妓院)錢財;不奪耕地用的牛馬;不奪杆子內兄弟家屬財物;不挖墳掘墓奪取財物;不奪藥店、醫院財物。)八斬條(八斬條:泄露秘密者斬;抗令不遵者斬;臨陣脫逃者斬;私通奸細者斬;引水帶線者斬;吞沒水頭者斬;欺侮同類者斬;調戲婦女者斬。),這些東西真的靠得住嗎?是否真正實行外人不得而知。鐵匠鋪掌櫃往壞方麵想,一個十七八大姑娘落入匪窟,還能囫圇個兒回來嗎?祁二秧子想到這裏心發顫。即使沒有胡子綁票這一節,他的心也不安。徐大明白等信兒,嫁給警察局長他一百個不願意,陶奎元雖然不是閻老五(閻王),得罪他也麻煩……接二連三發生事,真是禍不單行啊!徐大明白問怎麽說?胡子綁架小姐的事不能對他說,傳到警察耳朵中,他們能去救人啊?即使陶奎元從自身要娶小姐做姨太的利益出發,還沒聽說警察從胡子手裏成功救出人質的案例。兵警對土匪束手無策,別說去救人質,組織圍剿成功幾回?有首歌謠曰:“兵剿匪,瞎胡鬧,圍村莊,放空炮。百姓哭,土匪笑,土匪來了嚇一跳。土匪走了不知道,哪個敢睡安穩覺?”鐵匠鋪掌櫃經受不起兵警瞎胡鬧,到頭來人沒救出來,惹惱了胡子撕票也說不定。


    “怎麽樣,想明白沒有哇?”徐大明白問,這次沒用主人讓煙,自己拽過煙笸籮,沒使用煙袋卷了支紙煙,用舌尖上的唾沫粘上煙紙,揪下錐形煙屁股扔到地上,說,“對個火兒。”


    祁二秧子探過煙袋,徐大明白在煙鍋上對著煙,他完全可以劃火柴點煙,故意跟掌櫃的對火抽煙,明顯套近乎。徐大明白說:“陶局長等著聽信兒,你看……”


    鐵匠鋪掌櫃眉頭擰緊,心裏暗暗叫苦,女兒在胡子手上生死未卜,咋個回答你?同意嫁,人在哪裏啊!


    “看你不太……”


    “不是,”祁二秧子急忙否認,說看不起警察局長不是找病嗎,給一個鐵匠穿雙小鞋輕而易舉。相中你家閨女是前世積德,打燈籠找不到的好事呦!必須這樣認識,他說,“終身大事,總得跟我閨女商量一下吧。”


    “噢,三天啦,你們沒商量?”


    “不巧啊,小女去四平街走親戚,沒在家。”祁二秧子編排道。


    “什麽時候回來呀?”


    “七八天吧。”祁二秧子不能說得遙遙無期,胡子綁票七八天問題也解決了,他說,“你跟陶局長解釋,小女回來盡快商量……”


    徐大明白不太好糊弄,他直視鐵匠,看他說沒說謊,遮柳子(借情由)總要露出破綻。祁二秧子表演得好,徐大明白沒看出來,說:“盡快呀,祁掌櫃。”


    四


    胡子水香大布衫子朝祁家鐵匠鋪走來,祁二秧子通過來人走路姿勢斷定胡子花舌子來到。來人馬步——練習武術最基本的樁步,因此有入門先站三年樁和要學打先紮馬的說法——暴露出他常年生活在馬背上的身份。


    “祁老板。”大布衫子來到鐵匠鋪掌櫃麵前,說,“忘記我了嗎?”


    祁二秧子一愣,猛然想起數日前來鋪子的一個客戶,驚訝道:“是你!你來?”


    “喔,你能猜到。”大布衫子說。


    祁二秧子驚訝來人是胡子無疑,幾天前他來聯係鐵活時怎麽沒看出來呢!大約在十多天錢,一個鄉民打扮的人走進祁家鐵匠爐,看了一會兒鐵匠打鐵,祁二秧子掌鉗,郝大碗掄大錘,他們打一隻炒菜用的馬勺,行話稱刨不叫打。


    很快一隻大馬勺刨成,祁二秧子注意到陌生人,問:“先生,你?”


    “哦,你是祁掌櫃吧?”大布衫子問。


    “是,你有什麽事嗎?”祁二秧子一邊擦汗,一邊指揮徒弟,“大碗,你跟山炮兒弄上標記。”


    “好哩!”郝大碗應聲,將一個鋼戳子樣的東西對準馬勺靠近把的地方,對山炮兒說,“來一錘。”


    哐當!山炮兒砸下一錘,一個清晰的“祁”字印在馬勺上,表明是祁家鐵匠爐的產品。


    “祁掌櫃,我來做點兒活。”大布衫子說。


    “做啥?”


    “打二十副馬嚼子,能做吧?”


    “能做。”


    嚼子——為便於駕馭,橫放在牲口嘴裏的小鐵鏈,兩端連在籠頭上,多用於馬、牛。嚼子可到馬具店購買,也可以來鐵匠爐加工,歸根結底還是由鐵匠爐打製,水香必須要打製,還必須是祁家鐵匠爐,目的不在馬嚼子上。他說:“幾天能完活?”


    “五天。”


    “能不能往前趕趕,我著急用。”大布衫子說。


    祁二秧子說手上有活兒,緊緊手也得四天。


    “中,四天中。”


    大布衫子付了定金,沒離開亮子裏,住在通達大車店,一天來祁家鐵匠爐一趟,不是來催進度是閑看,偶爾跟鐵匠師徒嘮幾句。加在一起說的話也沒有同大車店萬老板多。


    “祁掌櫃的活兒不錯。”大布衫子說。


    通達大車店萬老板出口的話總要帶些色兒,他說:“跟小腳一個被窩裏睡,伺候舒服了還不教他幾樣絕活。”


    “小腳是誰?”


    “李小腳啊!女鐵匠李小腳那麽有名你都不知道。”萬老板扯男女風流韻事興趣盎然,知道的內部消息也多,鼻子比狗靈,專門聞男女緋聞和風騷故事,“李小腳長相一般,性大(性欲強),先後嫁了四個男人都死了,說是男人沾她必死。”


    “祁掌櫃不是活得好好的。”大布衫子說。


    “青龍配白虎。”萬老板亂說道。


    真正沒長陰毛,民間稱女白虎男青龍。女鐵匠實際情況是不是這樣?無人仔細考究。通達大車店萬老板信口胡說,水香不會與他細掰扯,他的目的是了解祁家情況,他說:“他們有個閨女?”


    “有,白淨淨的。”


    大布衫子打探道:“祁掌櫃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四平街過來。”


    “耍錢有一套。”


    “這倒沒聽說,”萬老板說,“就是耍也沒什麽名,亮子裏上數的幾個耍錢鬼,徐四爺,夏小手,徐大肚子……肯定沒有他,排不上號。”


    大布衫子每說一句話都不是閑得沒事兒格拉(扣動)嗓子,有著明確目的性,摸清祁二秧子的底細。綹子派水香到亮子裏來,用他們的黑話說瞭水(偵察)。祁家鐵匠爐師徒始終將水香當成來打馬嚼子的顧客,絲毫戒備之心都沒有,他問什麽說什麽……忽然,搖身一變是胡子,祁二秧子十分驚詫。他疑惑道:  “難道,難道?”


    “沒有難道,我是專程為你閨女的事情來的。”大布衫子表明身份,繞彎子浪費時間沒必要。


    “我閨女在你們手上?”


    大布衫子點點頭。


    “她?”


    “挺好的,你盡管放心。”大布衫子說。


    祁二秧子必須相信胡子的話,女兒的一切信息全聽他說。來人是說票的花舌子代表綁匪來談條件,他說:“你也看到了,我全部家當就是這個鋪子,再沒什麽值錢物,你們要多少贖金?”


    大布衫子笑笑,沒正麵回答,說:“祁掌櫃,是不是給沏壺茶喝呀!”


    祁二秧子巴不得胡子能有這樣的要求,往下的事情好商量。他急忙說:“應該,應該!”然後問,“我們去茶館怎麽樣?”


    “那兒人多眼雜,還是在家說話方便。”大布衫子說。


    “也好,在家喝。”祁二秧子叫來山炮兒,“你去買包茶,要鐵觀音。”


    山炮兒去買茶葉。


    大布衫子說:“祁掌櫃,我們不要錢。”


    胡子談的贖票條件令祁二秧子迷惑,不要錢?贖票不要錢?他說:“我沒明白你的意思。”


    “哦,我們大當家的請你上山一趟。”


    “換票?”祁二秧子想到換票,用自己換回女兒,推理成立胡子真正要綁的不是女兒而是自己,那樣也好。女兒安全就好,自己願意替她。胡子換票以物換人,也有以人換物,以人換人多是用票換被俘、落難的土匪,用父親換女兒很是奇怪,費這麽大的操事(操持)幹嗎,直接綁我不就得了。他說:“你們要我……”


    “不,我們大當家的要擺觀音場,跟你過過手。”大布衫子說。


    五


    鐵匠祁二秧子驚愕,觀音場是土匪黑話,一個胡子擺觀音場的故事在三江廣為流傳——月光從百年老樹繁密的枝丫間篩下,寂靜的傲力卜小屯灑滿了斑白。


    吹燈躺下,葉老憨折折騰騰,從被窩裏爬出來,摸黑到外屋,確定結實的木板門閂得很牢後,向西屋獨睡的閨女大美說:“機靈點兒,別睡得太死,這幾天屯裏傳揚胡子要下山來。”


    “嗯哪!”大美答應著,將一紙包掖進枕頭下麵。這是一包稀髒的鍋底灰,爹再三叮囑她,胡子進村立即用它抹黑臉,免得青春妙齡真麵目暴露給胡子。葉大美是傲力卜小屯公認的美人兒,白皙皙的一張小臉,水汪汪的一雙眼睛,鼓溜溜的一個人。她剛入睡不久,全屯的狗瘋叫成一片,慌亂的東屋爹急切地喊:“大美,胡子進屯啦!”


    大美迅疾把臉抹黑塗醜。門閂被猛烈地撞擊下來,胡子闖進西屋一把扯住朝木櫃裏鑽的大美,斜眼的胡子大櫃鐵雷用力過猛,撕掉她的上衣,裸體在油燈下鮮亮誘人。淫邪目光盯得大美羞愧難當,胡亂扯起衣服碎片朝胸前凸起的地方掩,仍有半球裸露……嚇得後背盡濕的葉老憨顫巍巍地說:“她是瘋子!”


    “姥姥個糞兜子!俺走南闖北,經過的事兒多啦,你敢唬爺爺。”大櫃鐵雷一馬鞭子抽倒葉老憨,瞥眼滿屋亂翻而一無所獲的胡子們,下令綁了大美,臨走給葉老憨扔下句話:“準備三千塊大洋,半月後山上贖票。”


    “大爺……”葉老憨作揖磕頭,胡子還是綁走了大美。


    葉家老少哭成一團,賣房賣地砸鍋賣鐵也湊不夠三千塊大洋啊!沒錢贖人,喪盡天良的胡子絕不會讓黃花閨女囫圇個兒地回來。葉家的人沒想錯,大櫃鐵雷把大美帶回山上,兩盆清水劈頭蓋腦地從她頭頂澆下來,一張靚臉出現。大美俊俏的臉蛋使大櫃鐵雷動心,開的價足以使葉老憨贖不起人,贖不起就怪不得爺們不仁義啦。


    胡子嚴格遵照綹規,派花舌子去葉家催索贖金,他帶回消息:“求借無門,葉家不贖票啦。”


    哈哈,大櫃鐵雷笑得痛快。立即吩咐下去道:“後天八月二十放台子(賭博)開觀音場(以女人為賭注)。”


    關東胡子行道中,較大的綹子講五清六律,一般不綁花票(女人)。然而,鐵雷的綹子雖大,但卻綁花票、壓花窯,隨意奸淫婦女。鐵雷屬好色之徒,是見了女人就挪不動步的主。大櫃玩女人還沒玩到糊塗地步,為使自己的綹子不至於因搞女人而散了局,他立下了一條特別規矩:綁來花票後,在票家沒放棄贖票前任何人也不許碰她,如果沒人贖也不撕票,用賭博方式來確定花票歸誰受用擁有。因此,這樣的賭博最富刺激,那漂亮的花票,特別是紅票(妙齡女子)的初夜權,多麽誘人啊。


    一間寬敞的屋子裏擠滿看熱鬧的胡子,煤油燈和狼油火把全點亮,令眾胡子興奮時刻來臨。被剝光衣服的葉大美,赤條條地綁在四仙桌子上,呈平躺狀,光滑的肚皮上擺副麻將牌,綹子中的頭麵人物——大櫃、二櫃、水香、炮頭、翻垛坐在桌前,一場比賭房子賭耕田賭金銀賭馬匹賭刀槍還刺激的賭博開始。骰子在兩乳間旋轉,麻將牌在起伏的肚皮上搓來搓去。數雙噴射欲火的目光刺進葉大美的裸體,二櫃心猿意馬,非分之想時就咽唾沫,他們唱低級的麻將牌歌謠:“麻歸麻,麻得俏!(九餅)”


    “肚大腰圓生個胖寶寶!(五筒)”


    “六娘奶子鼓多高!(五萬)”


    “回龍!”大櫃鐵雷猥褻地捅下大美的肚臍眼兒。


    眾胡子戀戀不舍地散去,二櫃酸澀地說:“大哥,悠點勁兒。”


    嘩啦啦,大櫃鐵雷將麻將牌揚到地上,掏出槍砰砰射滅所有的燈和火把。一點兒動彈不得的大美見鐵雷閂門、脫衣服,疤痕累累的軀體山一樣倒壓下來,汙言穢語中大美咬緊的嘴角淌著鮮亮亮的血,滿腦空白……厄運安排胡子奪去她的貞操,她沒吭一聲。


    “你把啥都給俺,俺也不是無情無義,實話告訴你,過兩天挪窯(綹子轉移),你有兩條道可走,要麽回家,要麽和俺走。”鐵雷說。


    “我要入夥!”葉大美語驚鐵雷,他呆了。其實他無法理解一個被胡子破身而沒臉回家的女子被逼出來的人生選擇。大美並非草率,她認認真真地想過此事,與其說回家遭屯人指指戳戳,或再遭其他綹子綁架,不如為匪安全。何況她對大櫃產生了好感……“你有種!”大櫃鐵雷擇一吉日為大美舉行了掛柱(入夥)儀式。既然是綹子裏的一員,就一切照規矩辦,用蔓子(姓什麽)豎山頭(報號),大美姓葉,葉是青枝綠蔓,她索性自報號青枝綠。


    葉大美——青枝綠——壓寨夫人,她開始了一種特殊的生活,死心塌地跟鐵雷走,用女人全部溫存去體貼、侍奉胡子大櫃。每次分片子(分餉)她都悄悄攢下一些,幻想有一天攢足錢,說服鐵雷離開綹子,買房子買地,過百姓平常的日子。改變她或者擊碎她夢想的,跟一個突發的事件有關。那個夏天夜晚胡子壓在老巢,大美獨睡在鐵雷的狼皮褥子上。這天夜裏窗戶被從外麵端開,二櫃赤裸的身子鑽進她的被窩,她怒斥、恫嚇道:“你敢動我,鐵雷插了(殺死)你!”


    二櫃一陣輕蔑的冷笑,容不得大美反抗,餓狼吞食掉窺視已久的獵物。她一臉委屈向歸來的鐵雷控訴,滿以為二櫃會被大櫃殺掉,不料鐵雷說:“俺叫他幹的,從今以後,二櫃、水香、炮頭、翻垛……俺叫四梁八柱都嚐嚐你這美女的滋味。”


    滋味?她心一緊。驀然明白自己是多麽傻啊!她癡心愛慕的人,將自己拱手讓給他人做玩物。一切夢想瞬間破滅了,一顆仇恨的種子悄然種下。


    在兩人都有那種願望的夜晚,大美說:“我躺到四仙桌子上麵……”


    “還是獾子皮褥子軟和。”鐵雷說。


    大美堅持要躺在四仙桌子上,他依了她。於是大櫃鐵雷見到第一次擺觀音場的情景,她身體朝天打開,仍然沒吭一聲……疲憊的鐵雷滑下身去時,一陣劇烈的疼痛使他發出號叫,下身血流如注,他摸到匣子槍尚未舉起來就倒了下去。裸體葉大美攥著改變她命運的那根半截陽物,怪怪地狂笑,而後將帶著血的剪刀刺向自己,一行摻著殷殷鮮血的淚水淌過嫵媚的臉龐……鐵匠祁二秧子大惑不解,胡子究竟要幹什麽?大布衫子說:“你準備一下,五月初八,也就是後天上山,在老爺廟前有人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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