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警匪結仇怨


    一


    天南星綹子中午到達西大荒,進入土圍子。這裏道道黃沙土崗上生滿低矮茂密的笤條棵子,狼洞星羅棋布,荒叢中偶見白花花的骨頭,或是人的,或是家畜家禽的……人跡罕至的崗子中竟凸起一道土山,頂尖上孤零零的一棵白榆老樹,終年累月沒人敢上山來,望而生怯,怕遇狼群。土山腳生長山毛櫸、榛棵子、野杏樹,綠色掩映和覆蓋半山腰有座拉合辮兒(草束編辮蘸泥做成的草辮子,東北農村用它編牆。除此采用打打壘、土坯砌牆。)圍牆的大院。胡子天南星綹子重新回到老巢。


    鐵匠女兒小頂子獨住在一間屋子內,還是雙口子侍奉她起居。現在住的是真正的屋子,有一鋪火炕,有風的夜晚窗戶紙就呼噠呼噠地響。東北民居窗戶紙糊在外麵,故有三大怪之稱:養個孩子吊起來,窗戶紙糊在外,大姑娘叼個大煙袋。白天透過窗戶紙——蘇子油浸透形成半透明——望見院內走動的胡子,但始終未見到大櫃天南星。


    天南星近日很忙,策劃到新駐地的第一次打劫。


    夕陽一抹餘暉從樹梢消失後,大院內寂靜無聲,沉入漆黑如墨的夜色裏,偶爾有隻山老鴰或是小動物,從空中或牆壁匆匆飛過穿過,吃草的馬不時地打響鼻。


    胡子們早早躺下,命令是在晚飯前下達的,今晚要去踢坷垃(搶劫),必須養足精神,迎接一場惡搶血奪。


    胡子老巢中的數十間房子,隻有一束燈光從正房的花格窗戶透出,這便是大櫃天南星的臥室。此時,他正和水香大布衫子分別躺在狼皮、赤狐皮褥子上抽煙,低劣煙草辛辣的氣味彌漫著,他們彼此不做聲,焦急地等待派出探路的啃草子歸來,今晚馬隊行動要在得到他的準確消息後開始。


    盡管胡子們躺下很早,可誰睡得著覺呢?他們偷偷摸摸地朝彈夾裏塞子彈,借著月光磨快短刀……人人略顯緊張,盼望那使人興奮、激動的時刻到來,隻要聽到大櫃一聲令下,便一躍而起,韝鞍上馬,去殺砍搶奪,白花花的大米,整壇子白酒,還有那活雞肥羊……咦,太誘惑人啦!


    天南星放心不下,問:“啃草子帶別子(手槍)了嗎?”


    “兩把。”水香說,“啃草子望水(偵察)探路從沒閃失過,大當家的盡管放心。”


    “眼瞅著天熱了,再不弄點葉子(衣服),弟兄們換不了季。”


    “艾家家底不薄啊,得了手,便可解燃眉之急。”大布衫子說。


    “兄弟,”大櫃天南星慨然道,“沒你鼎力相助,這個綹子我也支撐不到今天啊!”


    “大哥,從我落難那天起,咱們就結為生死兄弟……”


    大布衫子半輩子有三個身份,賭徒、乞丐、土匪。做丐幫的二掌櫃,俗稱二筐。古鎮亮子裏設有花子房。那年,他們怒殺縣長章飛騰,闖下大禍,連夜逃出古鎮,不久,他們被前來追殺的軍警憲特趕入荒原。一些老弱病殘的花子死於槍彈和馬蹄下,也算逼上梁山,他們拉起綹子後向一個綹子——天南星靠窯(投誠對方),大布衫子做上水香。


    “出發前打個全家福,鼓舞下士氣。”天南星說。


    “大當家的,我們還沒正式燎鍋底。”大布衫子說,“一起辦吧。”


    “中!”


    胡子挪窯,從一個巢穴遷移到另一個巢穴,等於是搬一次家。喬遷要擺酒、燎鍋底,圖個喜慶。


    “大當家的,祁小姐……”大布衫子試探地問,在白狼山大櫃沒有動作,壓寨夫人的事沒提,也沒放走她的意思,終要處理吧。


    “唔,先讓她待著吧,以後再說。”天南星說,“樓子上(晚)點灶!”


    胡子取出兩壇好酒,弟兄們都起來痛快地班火三子!終年累月獨居荒野,遠離人煙草行露宿,胡子們一聽大櫃叫他們喝酒聚餐,個個喜出望外。


    傍晚院內熱鬧起來,兩堆柴火點燃,火光照亮整座院子。水香大布衫子指揮胡子擺桌子,上碗筷,準備一場豪喝痛飲。


    “大當家的,端了艾家土窯,不妨開辟一個天窯子……”大布衫子在酒席開始前出謀說,“兵荒馬亂的,西大荒隻一馬樹一處天窯子不行。”


    天南星對艾家土窯做天窯子——山寨、巢穴還是有些安全顧慮,他說:“那地方行嗎?咱百十號人馬,明明晃晃……離湊子(集鎮)也近了點兒。”


    艾家窯東西北三麵被沙坨環抱,方圓數十裏沒人家,草荒沒人,連條兔子踩出的道兒都沒有。南麵和三江縣城亮子裏相遙望,距離畢竟幾十裏,又隔著牤牛河。假如兵警從城裏上來,要穿過爛草甸子,行走十分艱難。


    “守著狼窩睡覺,總不安穩啊。”天南星說。


    “聽說日本憲兵隊調到南滿去打抗聯,亮子裏隻剩警察局長陶奎元手下的幾十號人馬,況且那幫吃喝嫖賭的蹦子(警察)不堪一擊。”大布衫子接著說,“守山吃山,離鎮子近,我們吃喝就不犯愁了。”


    晚宴在院子中央露天進行,眾胡子推杯換盞……唯有大櫃天南星悵然若失,緊鎖濃眉心中抑鬱。這些都被大布衫子看在眼裏,他清楚大櫃為何憂憂。


    今年開春時三江日本憲兵隊搞集屯並戶,燒毀了西大荒上許多村子,殺掉耕畜,女人遭蹂躪,強壯的男人抓去挖煤,老弱病殘的被當活靶子……那年在大布衫子的攛掇下,大櫃天南星與一個叫柳葉兒的女人生下一個能騎馬挎槍的……至此綹子裏沒人知道,因為此事觸犯了大櫃親自定下的規矩——七不奪,八不搶。例如跳八股繩的不搶,出殯送葬的,貨郎……女人屬於八不奪範疇。觸犯綹規者,殺!如今柳葉兒母子就住在艾家窯西北麵的紙房屯,此時不知母子如何?小日本的殘暴行徑激起天南星滿腔仇恨,他發誓要會會冤家,柳葉兒母子音信皆無,死生未卜,大櫃怎能不掛念惦記她們啊!


    “大哥,踹了(打下)艾家窯,我帶幾個弟兄去摸摸底,找找他們娘倆,一晃你們已有兩三年未見麵。”


    “唉!”天南星長長歎口氣,連幹數杯酒,製止水香道,“我們就要去踢坷垃,說這些不吉利。”


    大布衫子佩服天南星大義和錚錚男子氣度,端起酒杯對眾胡子說,“弟兄們,大家都啃(吃)飽喝足,拿下艾家窯。”


    “拿下,幹!”眾土匪情緒高漲,大海碗舉起,豪爽地飲盡酒,數把刀叉伸向全羊,仿佛在吞食艾家窯。


    二


    艾家窯屯子雖小,在三江很有名。它幾經響馬草寇劫難,衰敗數次。最後的一次浩劫大約是兩年前的春天。土匪卞大金字綹子攻下村中家資巨萬的李家大院——土圍子,便將人馬壓在那兒。憨厚的莊稼人覺得守著土匪巢穴過日子,如同待在虎口狼窩,於是攜家帶口,奔逃他鄉。土匪棲居的村落漸漸荒蕪……湍急的牤牛河對麵,三江縣城亮子裏鎮上的兵警對河北岸的村子虎視眈眈,伺機清剿。平素間或也遭零星散亂的土匪侵擾的亮子裏鎮,發生的事件深深觸怒了日本憲兵和警察,崗哨被殺,藥店遭劫,客棧老板的兒子遭綁票。


    警察局長陶奎元恨土匪,決意與他們交手,遲遲未動手,時機不成熟,龜縮城中沒敢輕舉妄動。他非常清楚自己麾下的那三十幾個警察,抽大煙,打嗎啡,逛窯子,進賭場,這套人馬刀槍一觸即潰,哪裏敵得住驍勇善騎的土匪。


    土匪大櫃卞大金字管它什麽憲兵隊警察的,搭上眼的東西,拚死拚活搶奪到手方善罷甘休。一次,土匪搗翻一輛裝甲車,惹惱了日軍。陶奎元從中煽風點火,想借助日本人的力量除掉卞大金字。於是戰刀一揮狂喊:“向河北岸進軍,呀吉格格!”


    那個秋夜,憲兵隊、警察隊,還有偽滿洲軍,威勢洶洶地開來小型坦克撞開卞大金字土匪老巢的大門,盡管大櫃叫陣呐喊,拚命抵抗,最終全綹覆滅,無一人幸免被殺。


    陶奎元的親舅艾金生,看中了這塊水草豐盛的土地,倚仗警察局長的勢力,趁卞大金字被除掉鵲巢鳩占,將家眷帶來,大興土木,修寨建院,開荒種地,成了遠近有名的殷殷大戶。冬天牤牛河結冰封凍,插著“艾記”小旗的花軲轆鐵車隆隆地輾過冰麵,拉糧到鎮上出售,或以糧易物,大把地賺錢。不斷有逃荒闖關東的人來此做長工打短工,尋求生計,小屯也逐漸興盛起來,並有了新屯名——艾家窯。


    艾金生年近六十,抽大煙成了癮,加之淫樂無度,麵黃肌瘦憔悴不堪,煙鬼色徒集一身。但是村中那些四肢龐大,虎背熊腰的漢子見他如鼠見貓誠惶誠恐……財大氣粗,再仗勢警察局長外甥強取豪奪,方圓百裏內良田草地霸占為己有。他對所雇長工佃戶殘酷盤剝,當時有句順口溜:


    王半夜,


    徐五更,


    艾家整夜不吹燈。


    其意為王家半夜下地幹活,徐家五更天下地幹活,艾家晚飯連燈都不用吹就下地幹活。


    樹大招風,有時土匪搶劫哪家的消息傳來,艾金生就驚出一身冷汗。盡管自家高牆深院,又有操練有素的神槍手據險把守還是心沒底。幾年來風調雨順莊稼收成很好,販出境的駱駝毛又賺了大錢,漸鼓的腰包更使他睡臥不安。雖未親身領教過土匪的厲害,父輩卻因土匪搶劫而家門敗落,他最怕胡子盯上自己。


    鄉間的太陽穿透過大塊白(大塊白:窗戶紙糊在外邊,遮住了窗欞的燈籠錦等花格圖案,形成了一大塊白。)窗紙照進臥室,睡了一上午的艾金生,睜開眼便向侍奉他的叫環兒的少女喊叫:  “裝袋煙!”


    少女環兒點上煙燈,將煙袋送到艾金生手裏。滋兒——滋兒,幾口藍煙吸進噴出,片刻,那張因熬夜失眠顯得疲憊不堪的麵孔,頓時現出輕鬆和活力。他淫蕩猥褻的目光貪婪地盯著伺候他的少女隆起的胸脯,驕橫且下流地說:  “往前來!”


    環兒哆嗦一下,主人卑鄙的行端,讓她感到害怕。


    “往前來!”她再次聽到一聲惡喊,滿眼驚懼,戰戰兢兢地移向艾金生,主人命令道,“麻溜解開扣子!”


    環兒是佃戶的女兒,她是作為租子被抵到艾家的。艾金生不止一次讓她解開衣扣子,大都是在黑夜裏,這樣大白天的……羞澀使她戰栗,解開第一顆紐扣,第二顆扣子剛解開,管家紅眼蒙興衝衝地推門進來,說,“姐夫,小娘們兒我整來啦。”


    “柳葉兒?”艾金生聞之喜上眉梢,如同抽足了大煙,推開麵前的環兒,迫不及待地說,“犯啥兔子愣?快帶她進來呀!”


    “老爺,我……”環兒知道要發生對她來說是很難為情的事情,可是沒主人準許,不敢擅自離開半步,她低聲說,“我去給您燒水泡茶,老爺。”


    “怕羞?今天非讓你見識一下,免得我費心巴力地開導你。”艾金生荒淫無恥,有一次和小妾做愛逼著侍奉他的環兒現場觀看。他不容違背的口吻道,“你留下,學兩招兒。”


    “是!”環兒低聲應答著。


    被帶進來的年輕女人衣著襤褸,她急忙跪在艾金生麵前,懇求道:“老爺,饒了俺吧!”


    “咋地?減免你二石五鬥紅高粱,就不報答嗎?”艾金生放下煙槍,吩咐侍女撂下窗簾。這位思慕已久的女人曾讓他發瘋發狂,饞涎欲滴。他說,“你男人在世時是我的佃戶,欠下兩年地租,我艾某絕非錙銖必較的吝嗇之輩,一向主張扶貧濟困……”


    “老爺大恩大德,俺柳葉兒今生今世也報答不完。來世變牛變馬也來侍奉你……”


    “陪老爺睡一覺,過去的債一筆勾銷。”艾金生赤裸裸地說,然後向侍女說,“環兒,還不扶她上炕!”


    艾金生如願以償睡了柳葉兒,完事了管家紅眼蒙騎馬送她回紙房屯去,他囑咐道:“快去快回,過兩天跑亮子裏一趟,問問奎元娶姨太的事啥時辦,我們好準備禮物。”


    “是。”管家紅眼蒙答應道。


    外甥把準備娶祁鐵匠家閨女做姨太太的消息提前告訴舅舅,親娘舅有錢,自然要準備一份厚禮,並要親自參加婚禮。


    “槍的事兒,隨便提一下。”


    舅舅要買一挺機槍防胡子,錢早就拿給了外甥。


    三


    管家紅眼蒙從縣城回來,艾金生問:“奎元的喜日子定了嗎?”


    “沒有。”管家紅眼蒙說,他送柳葉兒到紙房屯急忙返回來,次日就去了縣城,“出了點兒差頭。”


    “什麽差頭?”


    “胡子綁了祁小姐。”


    艾金生覺得太不可思議,胡子竟然敢綁警察局長要娶的姨太太的票,活膩歪了吧?他問:“哪個綹子幹的?”


    “天南星。”


    “哦,好像在西大荒待過。”


    “嗯,是。”管家紅眼蒙說,“奎元捎話來,西大荒青草長起來了,胡子也多了,讓我們多加小心。”他眉飛色舞地說,“機槍我帶回來啦,嘎嘎新的。”


    “好啊,有了它,嘿嘿!”艾金生更覺心裏有底,說,“敢搶我們的人,還沒生出來吧?”


    “姐夫,大意失荊州啊!”


    艾金生嘴硬心裏發虛,他說:“囑咐炮手,看緊院子。”


    “哎!”管家答應道。


    這天傍晚,門禁森嚴的艾家土院前,兩個自稱是趕路的人,被持槍的艾家炮手攔住,盤問道:  “從哪裏來?”


    “奉天。”高顴骨的來人——啃草子說,“我們哥倆路經此地,今晚想在府上找個宿兒(借住),嗓子冒煙啦,先給瓢水喝吧!”


    看家護院的炮手是艾家受雇之人,施舍救濟屬東家管家的事,豈敢自作主張,立刻稟報管家。


    門可羅雀的艾家忽然有外鄉人來,紅眼蒙整理衣冠,擦亮那副無框水晶石眼鏡,手持棕色馬尾做成的蠅甩子,搖出牛氣和管家風度。那雙目光蒙然的眼睛,仔細打量來者。兩個外鄉人裝束大體相同,靛青粗布長衫,六塊瓦小帽,寬布帶束腰,腿綁打到膝蓋處,肩背褡褳鼓鼓囊囊的,再瞧他倆氣壯神態,肯定是腰有賀兒(錢物)之人。


    見錢眼開,貪得無厭的紅眼蒙頓生邪念,鑽進籠子裏的鳥還能讓它飛嗎?旋即,紅眼蒙一改傲睨一切的管家神態,佯出古道熱腸急人之難,客氣地說:“誰出門背房子背地……不嫌寒舍簡陋,請!”


    兩位來者一抱拳,也客氣道:“多謝東家恩賜!”


    隨同啃草子來瞭水的還有一個胡子,見同夥進入艾家大院,立刻返回老巢一馬樹報信,天南星等著這個消息,然後帶大隊人馬來攻艾家窯。


    沉重的柞木大門啟動,來者邁進門檻,目光機敏地掃視院內,發現幾處暗道機關,像似狗窩的地方,有兩個不易被人發現的黑洞,酷像骷髏頭令人驚栗的眼洞,那盤石磨下麵也有幾個黑洞……來者知道這黑洞的用場,暗暗記在心裏。


    心懷叵測的紅眼蒙在西廂房安置兩位過路人下榻,吩咐夥房準備些酒菜,堂而皇之地為找宿的人接風洗塵。


    “兩位仁兄不騎馬不坐轎,以步代車,貴體受苦啦。兄弟備了水酒毛菜,請用膳。”紅眼蒙領他們到飯廳進餐。荒亂歲月裏,心眼活泛且聰明的管家,對素不相識的人要摸摸底,探聽下虛實,以便見機行事。


    “哪裏發財呀?”紅眼蒙問。


    “吾兄二人離鄉在外漂泊數載,今專程回來探望親朋故友,祭祖掃墓,”啃草子說,“出去久了,路也生疏了,明天能到亮子裏吧?”


    “是啊,過了牤牛河就不遠啦。正好明天我家去鎮上拉鹹鹽,你們可搭我家車走。”


    “多謝啦。”啃草子從褡褳取出數塊大洋,大方地說,“吾兄弟在奉天經營燒鍋,進項可觀,因路途遙遠,步行荒野不便多帶,這點錢請笑納,不成敬意。”


    光亮亮的鷹洋,熠熠誘人。紅眼蒙假意推說,最後揣進懷裏,起身告辭道,“回頭再來伺候,失陪!”


    沉甸甸的大洋壓出紅眼蒙滿心喜悅,側耳聽艾金生房內動靜,斷定那件事——睡少女環兒——已做完,推門進去,說:“姐夫,方才來了兩個人。”


    “幹啥的?”艾金生吐出一口煙,漫不經心地問。


    “過路的,找個宿兒。”


    “咋地?”艾金生猛然坐起,如同靜伏院落裏的看家狗,忽聞可疑的響動,馬上豎起耳朵,警覺起來,問:“像不像探子?”


    紅眼蒙搖搖頭。


    “奎元叮囑我們的話,你忘啦?”


    “沒有,姐夫。”


    “那你放陌生人進院?”


    並非艾金生疑神疑鬼,年前王半夜的響窯(有槍的大戶人家)遭飛毛腿綹子搶劫,一家老小橫屍大街。開春傳聞幾個綹子土匪進入了西大荒……艾金生故此聞風喪膽,如臨大敵,重新加固圍牆,修了明碉暗堡,出大價錢購買歪把子機槍。艾家人深居簡出,龜縮高牆深院,以防閃失。未經東家準許,任何陌生人不準進院,艾金生說:  “可別混進胡子來。”


    “姐夫,你說得對,敢搶我們艾家大院的胡子人還沒生出來。手榴彈、機關槍吃素的呀?恐怕進得來,難出得去。”紅眼蒙大吹大擂一通,見艾金生疑雲不散,說,“炮台今晚我特作了安排,放心吧。”


    “別白搭了飯菜。”


    “飛過咱家的雁,休想不掉幾根毛。”紅眼蒙狠歹歹地說。


    四


    夜半時分,睡夢中的艾金生被驟然一聲槍響驚醒,孤寂小屯響著激戰的槍鳴和馬嘶……隻兩三炷香的工夫,艾家土窯被攻破。


    艾金生怎麽也不相信,憑借精良武器和堅固的四角炮台,又有訓練有素的炮手,胡子竟能攻進來?然而,老謀深算的艾金生失算了,有人臥底,內應外合,端下堅固的艾家土窯。


    夏夜潑墨似的將荒原染得漆黑,微弱的星光中依稀可見小村的輪廓,艾家土窯四角炮台昏黃馬燈像四隻眼睛,居高窺視著周圍的一切。大院內,拴馬樁上掛著兩盞紗燈,照亮了院落,入夜不久,紗燈熄滅了。


    紅眼蒙求成心切,盼著西廂房的燈早些熄掉,凶惡地說,“明天,就沒人知道你們倆的下落啦。”


    艾家後院廢棄多年的白菜窖裏,至今掩埋著數具冤骨,他們為討口水喝,或住一宿而無辜被害。


    西廂房的燈滅了,隱蔽在一旁的紅眼蒙悄悄移過去,貼著木板門聽聽動靜,鼾聲很響,一高一低是兩個人發出的。他用幾根馬尾拽開門閂,躡手躡腳潛進去……片刻,西廂房出來的兩個人,動作敏捷地順著甬道分別鑽進院東南角和東北角土炮台。


    隱藏在村外柳樹林中的胡子馬隊,看見炮台裏的燈光亮了三次,大櫃天南星磕下趴臥著的坐騎,嘶啞地喊:  “弟兄們,壓(衝)!”


    胡子將五花大綁的紅眼蒙從西廂房裏拉出來,他直哆嗦,看到昨晚留宿的人拎著匣子槍,才恍然大悟道:“原來你們是……”


    “天南星馬隊。”啃草子揶揄地說,“多虧你留宿,不然爺們要多費不少事。”


    按胡子慣例,當夜在艾家大院點起篝火,幹柴燃著劈啪作響,火光撕開黑黝黝的夜幕,燒紅半邊天。


    幾張八仙桌子前,秧子房當家的(專門負責審訊及施刑的)正襟危坐,麵前堆著刑具,二龍吐須皮鞭子、烙鐵、麻繩、竹簽子、煤油瓶子……這個綹子常使用皮鞭子蘸涼水抽打,燒紅烙鐵烙肋骨,檾麻繩係拇指上大掛,煤油澆身點天燈……非人的酷刑之下,多少守財奴、吝嗇鬼、錢串子腦袋,乖乖交出藏匿的錢物。


    艾家老少爺們跪在熊熊燃燒的火堆旁,累累若喪家之犬,平素艾金生輕裘緩帶揚眉吐氣,轉瞬間讓胡子從頭到腳扒個溜光,隻穿著襯衣襯褲,冷颼颼的秋風中瑟瑟發抖,目光悵然。全家老少數十口,齊刷刷地跪在胡子麵前魄散魂飛,噤若寒蟬。顯然,刑具是給艾家人預備的,要大難臨頭。


    “哎喲!”紅眼蒙當頭挨了一鞭子,水晶石眼鏡落地摔得粉碎,鮮亮亮的血淌下來,染紅麵頰。他是無意抬頭看胡子一眼,觸犯了胡子的規矩。胡子最忌諱受審者直視,認為這是在看清和記住他們長相,日後尋機報複。


    “艾金生,你是個明白人。”秧子房當家的開始叫秧子(訊問),他拿起烙鐵伸進火堆,說,“是交出大洋,還是嚐嚐烙肉的滋味呢?”


    “鄙人已把錢物都拿出孝敬爺爺們啦。”艾金生哭喪腔道,“除了身上這些遮醜的粗衣爛衫……”


    “看樣子,你餓啦。”秧子房當家的用黑話對手下人說,“先給他吃頓麵條!”


    何謂麵條?馬鞭子蘸涼水抽打,艾金生飽餐一頓,一輩子再也不想吃麵條。不過他把金錢看得比皮肉珍貴,他一口咬定再也沒有什麽大洋啦。


    “烙餅!”


    燒紅的烙鐵燙焦了艾金生胸脯子,他竟然挺了過去,胡子可不怕硬,秧子房當家的一拍桌子,命令道:  “點天燈!”


    胡子蜂擁而上,像綁豬那樣將艾金生捆住,朝他身子澆了煤油。秧子房當家的點燃一支火把,向艾金生走去,就在這時,紅眼蒙跪著蹭到艾金生跟著,央求道:“姐夫,告訴他們吧,你一死了之,這一家老小,性命……”


    艾金生已經感覺到秧子房當家的火把移近自己,胡子說到做到,真的點了天燈,留下財物還有何用?再者,胡子不會放過全家老小。他朝草垛一指,說:“那下麵有個地窖。”


    胡子扒開草垛,露出塊巨大青石板,兩人深的地窖就在下麵。掀開石板,胡子發現了兩個洋鐵皮箱子,近千塊大洋裝在裏麵。


    按照胡子的規矩,攻下土院大戶,就地擺宴慶賀,有所不同的是,這個綹子慶賀和祭祀同時進行。


    篝火加了柴,油燈加滿了油,胡子按四梁八柱九龍十八須依次入座,莊嚴時刻到來前,胡子們默默地坐著,數雙眼睛盯著天南星,等著他發話。


    “上神主!”大櫃天南星拔出手槍,裝滿子彈,憤然地掃視火堆旁的艾家人,沉重而有力地說。


    兩個胡子抬著蓋著白布的桌子放在大櫃麵前,胡子大櫃的手還是抖了一下,他揭開白布,呈現幾個長方形的木牌子,每個牌子上都刻著一位死去胡子的名字,胡子稱之為神主。


    每一次搶劫後,他們都要清點人馬,將亡者的名字刻到木牌子上,呈給大櫃,然後要殺掉與之數量相同的冤家仇人,蘸著他們的血祭祀弟兄亡靈。


    這次一共死了九個胡子。


    大櫃天南星起身離座,手托神主走向火堆,右手拎著上了頂門子的匣子槍,掃視一眼艾家人,虎嘯一聲道:“弟兄們,我給你們報仇啦!”


    驟然槍響,艾家人倒下一片,九人斃命。神主牌子蘸著仇家的血,投入熊熊燃燒的火堆。大櫃朝天連放九槍,告訴蒼天綹子失去了九個生死弟兄。而後,大櫃擎碗,水香倒酒,每朝火堆倒一碗酒,就喚一個死去人的名字——  “撐肚子(姓魏)!”


    “板弓子(姓張)!”


    “草頭子(姓蔣)!”


    “雙梢子(姓林)!”


    ……


    莊嚴的儀式結束,胡子喝酒猜拳行令,折折騰騰到三星偏西宴席才散,空落落地院裏隻剩下天南星,他心事重重地坐在即將燃盡的篝火旁悶頭抽煙,直到最後一束火苗熄滅,走向炮台。


    艾家的土炮台有牆無棚蓋,像一口大缸,仰首可見月暗星稀的夜空,清風徐徐吹來,守夜的胡子招呼道:“大爺!”


    “雙蒙子天(陰天)了,興許天擺(下雨),”大櫃擔心兵警利用壞天氣來襲擊,他叮嚀道,“精神點兒,困了吞雲(吸大煙)。”


    “是,大爺!”


    大櫃天南星離開炮台,順著圍牆頂上的小道走,在女牆——垛口處坐下來,望著夜色籠罩的大地,他思念的那個村子應該在西北方向。然而目光所及,隻有輪廓模糊死寂的眼前的村落,家家戶戶無聲無息。偶爾一兩聲狗吠,夜又歸於寧靜。村外那條河邊,蘆葦叢中一隻水鳥斷斷續續地啼叫,像似哀訴自己的不幸。


    “大當家的,”大布衫子走過來,說,“今晚北風,聲音會吹過河去,”河南岸是三江縣城亮子裏,槍聲傳得更遠,“容易引來花鷂子(兵)們……”


    “對,這裏不安全,明天大煞冒(日出),我們回一馬樹。”天南星朝遠處望去,他說,“坨子口影影綽綽有人走動。”


    “瞭高的(瞭望)弟兄。”大布衫子說。


    攻下艾家窯,水香安排人到村外坨子口去放哨,密切注視河對岸——亮子裏鎮的動靜,擔心先前攻打艾家窯的槍聲驚動警察,陶奎元他聞訊定派警察前來救援。


    “放仰(睡覺)去吧,兄弟。”大櫃天南星打發水香走後,仍然坐在牆頂上,銅鍋瑪瑙嘴旱煙袋撚滿一鍋,蛤蟆癩煙挺衝,味道辛辣過癮,搭足露水的沙土地旱煙葉爽口好抽,特別是裝進這隻豬皮煙口袋裏,不返潮不走味兒。槍林彈雨中,幾經仇人追殺當兵的清剿,關鍵時刻扔掉衣服鞋帽,甚至是腰刀、子彈,唯有這隻豬皮煙口袋沒舍得扔,珍貴地帶在身上。


    五


    紙房屯那女人的針線活真不賴!細密的針腳勻稱結實。想到這些,大櫃頓感心裏苦澀澀,鼻子陣陣發酸,被血腥廝殺和搶奪所淹沒的支離破碎的記憶漸漸複蘇,麻木的心像一塊殘冰被融化,他驀然走出困頓的風塵,回到已逝去的歲月裏,重溫起舊夢——秋天那間土屋晚上沒點燈,月光將桃樹婆娑的影子投上窗欞。女人依戀地說:“別走,桃子結手蓋大小啦,等熟了吃夠了再走。”是啊,後來天南星後悔,那夜真不該推開她,頂著月亮星星走了。每每想起分手那一時刻她說的話,嘴裏總發苦,饞鮮美熟透的桃子……大櫃天南星覺出兩頰涼絲絲的急忙擦去,旱煙滅在銅鍋裏,藏在綠葉間露出紅潤臉蛋的桃子倏然飄走,眼前一片空蕩。再熬幾年,把百十號人馬托付給大布衫子,去和他們娘倆兒過團圓日子。可是眼下兵荒馬亂,自己身為大櫃怎可撒手不管呢?


    突然,村內狗叫,很快連成一片,咬得很凶,吱吱呀呀木板門響,全屯躁動起來,尖刺的女人怒罵聲傳來:“驢,我和你拚啦!”


    大布衫子快步上牆來。


    “綹子有影(跑)的人嗎?”天南星一激靈,問。


    “睡前我清點過,不缺。”


    “拔幾個字碼(挑選幾個人),去村子探個底。”天南星命令道。


    大布衫子遵命前去,很快押回一個人,大櫃天南星一見,血往頭上湧,大喊道:“上亮子!”


    直到這時啃草子才清楚,自己闖下大禍。當晚宴席散後,天南星下令放走艾家的長工短傭們,醉眼蒙矓的啃草子被一個女傭美貌勾去魂兒,尾隨其後,潛在她家的窗外,待夜深人靜後行事。


    女傭在艾家幹活,不知道今夜打死艾家人這幫持槍的是什麽人。她心想:千萬別是胡子啊!胡子燒殺掠搶無惡不作,臉蛋漂亮要惹禍呀!回到家她閂牢門,弄些鍋底灰往臉上塗抹,頭發揉進髒兮兮的草木灰,好端端的模樣弄得瘋女人一樣,將一把剪子握在手中,靠近炕旮旯躺下,打算熬到天亮再說。躲在窗外的啃草子端開窗戶,爬進去……時辰已是雞叫二遍,月亮被趕走,星星也累了,不知躲在哪裏去瞌睡。艾家大院裏篝火、燈籠、火把紛紛點燃,眾胡子列隊火堆旁,深更夜半地集合,誰也鬧不清出了什麽事。


    當啃草子被押到火堆旁,胡子們倒吸口涼氣,大櫃要處置犯了綹規的人。天南星麵孔鐵板,目光冷峻,倒剪著手拎著二龍吐須馬鞭子,來回走動,像困在籠子裏的猛獸。


    “杆屁朝涼(完蛋)!”啃草子清楚自己必死無疑,隻企望大櫃念自己過去的功勞,處死時少遭一點罪。綹子裏的弟兄對大櫃忠心耿耿,四梁八柱更是忠誠,怪自己一時糊塗色迷心竅,該殺,隻有死才能贖自己的罪孽。


    大櫃命人在香爐上插一炷香,院內有風,香燃得很快,用不多長時間它就會燃完。啃草子知道自己生命全部時間是那炷香燃燒完,他在這最後的時間裏,極力恢複爺們的風度,不能堆碎(軟癱)。


    水香大布衫子心急如焚,那炷香燃盡,刑罰就開始,想求情饒了啃草子,欲言又止。大櫃不允許任何人替犯規矩的人求情。唉,啃草子啊,我們兄弟情同手足,怎能見死不救?你在綹子裏舉足輕重,屢立功勞,深得大櫃的賞識,可為個女人搭上條命,值嗎?綹子規矩怎可置若罔聞,七不奪八不搶,其中一條女人不奪。再說兔子不吃窩邊草,咱們要在此安營紮寨,你偏去霸占本屯女人,大櫃豈能不殺你?


    香基本燃完,數雙驚恐萬狀的眼睛盯著大櫃,猜想啃草子的死法。通常使用兩種方法,槍斃和耮高粱茬子(用馬拖死),執行人本綹大櫃。


    “拿酒來!”天南星聲色俱厲地喊。


    兩個胡子抬來一壇白酒,大櫃倒滿一海碗,親手端到啃草子麵前說:“喝了吧,兄弟!”


    啃草子嘴唇顫抖,悔恨的淚水奪眶而出,一揚脖子喝幹碗中酒。


    胡子們的腿發軟,都想給大櫃跪下。


    那訣別場麵悲壯、莊嚴,大櫃雙手端酒碗,以情相歸,訣別送行酒,弟兄即將離開綹子,獨自一人走了,到最終弟兄們都去要去的地方去。


    “大爺,再來一碗。”啃草子懇求說。


    大櫃天南星端給他第二碗酒,待飲盡後,把那隻酒碗投進火堆,殘酒爆起藍色的火焰。他說:“啃草子,背誦一遍八斬條。”


    “是!”死到臨頭的啃草子背誦綹規《八斬條》:


    泄露秘密者斬;


    抗令不遵者斬;


    臨陣脫逃者斬;


    私通奸細者斬;


    引水帶線者斬;


    吞沒水頭者斬;


    欺侮同類者斬;


    調戲婦女者斬。


    “韝連子(韝馬)。”大櫃天南星宣布啃草子的死法——耮高粱茬子。韝馬兩字從大櫃口中說出,具有震懾眾人心魄的力量。


    秧子房當家的將啃草子雙手在馬鞍上係牢,把啃草子坐騎的鞍子搭在他的肩上,意思說來世當胡子省得買鞍子啦。


    大櫃天南星飛身上馬韁繩一抖,坐騎揚起蹄子,拖著肩搭馬鞍子的啃草子馳出大門,消失在黑沉沉的夜幕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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