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裏,隻要一見到墨菲夫人,她就會給我幾條建議,教我在跟尼爾森家會麵時該有什麽樣的舉止。“握手要有力,但又不要捏得太緊。”在樓梯上碰到我時,她說,“你得像個淑女。得讓他們知道,你值得信賴,可以去站櫃台。”晚飯時,她又開始教導我。


    其他人也紛紛插話。“別多問。”有個姑娘提議道。


    “但答話要快。”另一個補上一句話。


    “指甲要修剪幹淨。”


    “去之前用小蘇打刷刷牙。”


    “你的頭發一定……”格倫德小姐做個怪相,伸手拍拍自己的頭發,像是要壓下幾個肥皂泡,“要弄順。你永遠說不好他們怎麽看待紅頭發的人。”


    “好了,好了,”拉森小姐說,“我們快把這小可憐嚇得手足無措啦。”


    會麵安排在十二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六,當天早晨,我聽見有人輕輕敲響了我的臥室門。來人是墨菲夫人,手裏拿著一條掛在衣架上的深藍色絲絨裙子。“看看合不合身。”她把衣服遞給我。我正在為難是該邀請她進屋,還是把門關好換衣服,她已經閃身進了房間,一屁股坐在床上。


    墨菲夫人看上去如此一本正經,因此我脫掉外衣,隻穿短褲站在那兒,也並不覺得害臊。她把裙子從衣架上解下來,從側麵拉開一條我根本沒有注意到的拉鏈,舉到我頭上,幫我穿上長袖,理好百褶裙,再把拉鏈拉好。她後退幾步,仔細打量著我,左拉一下右拉一下,又扯扯袖子。“來看看頭發。”她讓我轉個身,讓她好好瞧瞧。她在圍裙兜裏摸了片刻,取出小夾子和一個發卡。接下來幾分鍾,她在我的頭上左撥右捋,把頭發往後梳,再理順捋平。等到她心滿意足,她讓我轉身麵對著鏡子。


    盡管跟尼爾森夫婦的會麵還讓我滿心惴惴,我卻還是忍不住露出了笑容。自從幾個月前被格羅特先生剃掉頭發以後,破天荒第一次,我看上去還挺像樣。以前我從未穿過絲絨長裙。裙子很重,還有點硬,裙擺一直垂到我的小腿肚。我走到哪裏,裙子上淡淡的樟腦丸氣味就飄到哪裏。我覺得裙子很漂亮,可惜墨菲夫人還不滿意。她一邊眯眼望著我,嘴裏嘚嘚作聲,一邊捏著布料。“等等,我馬上回來。”她一溜煙奔了出去,片刻後拿了一根寬寬的黑緞帶回來,“轉身。”我乖乖轉個身,她把腰帶係在我的腰間,又在背後打了個大蝴蝶結。我們倆在鏡子裏審視著她的大作。


    “好了。你看上去就像個公主,親愛的。”墨菲夫人說,“你的黑色長筒襪幹淨嗎?”


    我點點頭。


    “那就穿上,你的黑鞋子也還行。”她的手搭在我的腰上,笑著說,“愛爾蘭紅發公主,就在明尼蘇達州!”


    當天下午三點鍾,伴著那年第一場雪暴的降臨,我在墨菲夫人的門廳裏見到了尼爾森夫婦,索倫森先生和拉森小姐也站在一旁。


    尼爾森先生簡直活像隻碩大的灰老鼠,胡須不時抖一抖,耳朵泛紅,還有張小嘴。他身穿灰色三件套西裝,係著真絲條紋領結,手裏拄了根黑拐杖。尼爾森太太身材單薄,弱不禁風,泛白的黑發在腦後梳成一個髻。她有著黑色的眉毛、睫毛,一雙深陷的棕色眼眸,塗著深紅色口紅,橄欖色的肌膚沒有擦任何脂粉。


    墨菲夫人把客人安頓好,奉上茶和點心,又問他們下雪天穿城過來感覺如何,最後談起了天氣。最近幾天怎麽降溫啦,雪成雲正慢慢向西邊飄啦,還有今天果然不出所料,暴風雪終於開始了。大家紛紛猜測今晚雪能下多厚,能在地上積多久,什麽時候還會有更大的雪,今年冬天又會是個什麽模樣。當然比不過1922年的冬天,那年暴雪後又接著來了風暴,大家個個被折騰得夠嗆。還記得1923年的黑塵暴雪嗎?夾著塵土的雪從北達科他州吹過來,整個城市堆的積雪足有七英尺厚,人們好幾個星期出不了門。不過話說回來,今年也不大可能像1921年那麽暖和,那可是有史以來最溫暖的十二月。


    尼爾森夫婦的提問頗有分寸,我答話時盡量不顯得過於渴望,也不顯得漠然。其他三人專心致誌地望著我們,我能感覺到他們在心裏督促我好好表現,坐直一些,回答問題的時候把句子說完。


    終於,隨著一個又一個話題的結束,索倫森先生說:“好了,我想我們都很清楚今天來到這裏的目的,就是要決定尼爾森夫婦是否願意收留多蘿西,以及多蘿西是否滿足他們的需求。因此,多蘿西,你能跟尼爾森先生和太太說說你為什麽希望加入他們的家庭,你又能為這個家庭帶來什麽嗎?”


    如果說實話(當然,我不會對索倫森先生的問題說實話),我會說我隻是需要一個安全、幹爽的住處。我想要穿暖吃飽,想要平靜有序。而最重要的是,我想要一個讓我感覺安全的被窩。


    “我會縫紉,我很愛清潔,數學也不錯。”我說。


    尼爾森先生扭頭問墨菲夫人:“這位年輕的小姐會做飯和打掃嗎?勤快嗎?”


    “她是新教徒嗎?”尼爾森太太加了一句。


    “她是個勤快的孩子,我可以證明。”墨菲夫人說。


    “我會做一些菜。”我說,“不過在上一戶人家,他們讓我做燉鬆鼠和浣熊肉,我希望再也不要做那些菜了。”


    “天哪,不會的。”尼爾森太太說,“那另一個問題呢?”


    “另一個問題?”我有點沒跟上。


    “問你去不去教堂,親愛的。”墨菲夫人給我提詞。


    “哦,對。我寄住的家庭都不去教堂。”我老老實實地回答。事實上,自從離開兒童援助協會的小教堂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去過教堂了。在那之前,我也隻跟祖母去過教堂。我還記得緊緊握著她的手,跟她一起走到金瓦拉鎮中心的聖約瑟夫教堂。那是一幢石頭砌成的小教堂,有著寶石色調的彩色玻璃窗,深色的橡木長凳,薰香和百合花的香氣,為逝去的摯愛所點亮的蠟燭,牧師低沉洪亮的聲調,還有管風琴莊嚴的樂聲。爸爸說他討厭宗教,它從未給任何人帶來過任何好處。而當伊麗莎白街上的鄰居們因媽媽不做禮拜而側目時,媽媽說:“你去試試星期天早上應付一群孩子,其中一個發燒,另一個得了疝氣,你的丈夫還醉倒在床上呢。”我還記得自己望見的天主教徒,身穿聖餐會禮服的女孩和穿著鋥亮皮鞋的男孩子們從我家樓下的大街走過,他們的媽媽推著嬰兒車,爸爸則在一旁漫步。


    “她是個愛爾蘭女孩,維奧拉,我想她應該是個天主教徒。”尼爾森先生對他的妻子說。


    我點點頭。


    “也許你信仰的是天主教,孩子,”這是尼爾森先生第一次直接跟我搭話,“可我們是新教徒,我們希望你星期天能和我們一起去路德教會做禮拜。”


    反正我已經多年沒做過任何禮拜了,有什麽關係呢?“當然可以。”


    “還有,你知道我們會送你去城裏的學校吧,就在家附近,所以你不能繼續上拉森小姐的課了。”


    拉森小姐說:“無論如何,我們學校本來就快趕不上多蘿西的進度了,她是個非常聰明的女孩。”


    “放學以後,”尼爾森先生說,“我們需要你在店裏幫忙,當然我們會按小時付你薪水。你知道我們家商店嗎,多蘿西?”


    “算是一個麵向大眾、什麽都有的地方吧。”尼爾森太太說。


    我除了點頭還是點頭。目前為止,他們的言語中沒有任何異常的地方,但我並不感覺與他們息息相通,半點也沒有。他們似乎並不急著了解我,當然話說回來,本來也沒有幾個人急著了解。我有種感覺,比起我能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什麽用處,我的被棄和遭遇對他們來說無關緊要。


    第二天早上九點鍾,尼爾森先生開著一輛藍白相間、鑲著銀邊的斯蒂龐克轎車過來,敲響了前門。承蒙墨菲夫人的好心,我現在有了兩個手提箱和一個書包,裏麵裝滿了衣物、書本和鞋。在房間收拾行李的時候,拉森小姐走進屋,把一本《綠山牆的安妮》塞到我手裏:“這是我自己的書,不是學校的。我想把它送給你。”說完,她和我擁抱道別。


    於是,從一年前踏上明尼蘇達州的土地開始,我第四次把我所擁有的一切放進一輛交通工具,開始了新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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