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上午十點鍾,我已經在店裏待了一個小時。跟往常一樣,我先在裏屋對好賬目,接著逐一走下每條過道,確保貨架整潔,打折商品也沒有擺錯。商店後方的過道裏有一小堆擺成金字塔形的傑根斯麵霜沒有放好,倒進了一堆象牙香皂裏,正當我重新擺放這堆麵霜時,我聽見尼爾森先生說:“請問有什麽事嗎?”他的聲音古怪而生硬。


    接著他尖聲叫道:“維奧拉。”


    我手上沒有停,一顆心卻猛跳起來。尼爾森先生很少直呼妻子的名字。我繼續把麵霜搭成金字塔形:最下麵一排擺五罐麵霜,接著擺四罐,三罐,兩罐,最頂端放一罐。我把剩下的麵霜放在展台後麵的架子上,又把被撞下來的象牙香皂換成了新的。收拾完以後,我站在走廊裏,等待著。有人在低聲說話。過了一會兒,尼爾森太太叫道:“薇薇安?你在嗎?”


    收銀台旁邊站著一個身穿藍色製服、頭戴黑簷帽的西聯公司員工。電報隻有寥寥幾句:“戰爭部長38遺憾地通知您:盧克·梅納德於1943年2月16日不幸陣亡。如有進一步詳情,您將隨後獲得通知。”


    我聽不見送電報的西聯員工說了些什麽。尼爾森太太哭出了聲。我摸著肚子——孩子。我們的孩子。


    接下來幾個月,我收到了更多消息。一架飛機在艦隊的航空母艦上墜毀,“德國仔”和其他三人因此喪生。沒人能救他,飛機砸在他身上散了架。“盧克當場陣亡,沒有受苦,希望這一點能讓你感到寬慰。”與“德國仔”同船的戰友吉姆·達利寫道。後來,我收到他的一盒私人物品:他的手表,我寫給他的信,一些衣服,還有那個克拉達十字架。我打開盒子,輕撫每一件東西,然後合上盒子,放到一旁。隻怕要過很久很久,我才會再戴上那條項鏈吧。


    當初“德國仔”並不打算把太太懷孕的消息傳遍基地。他說,他很迷信,可不想招來黴運。吉姆·達利的吊唁信是寫給一位妻子,不是寫給一位母親的。


    隨後幾個星期,天色還沒有亮,我就已經早早起床工作,重新整理了店裏的商品,定做了一個又大又新的店門招牌,雇了個學設計的學生裝飾了櫥窗。盡管大著肚子,我還是駕車去了明尼阿波利斯市,逛了逛各大百貨公司,記下它們如何陳列櫥窗,顏色款式上又有哪些潮流還沒有傳到我們那裏。我還訂了輪胎內胎、太陽鏡和沙灘巾,以便迎接夏季。


    莉莉和小艾帶我去影院,去看戲,去吃晚餐。墨菲太太定期請我去喝茶。一天晚上,我從灼痛中驚醒,心知去醫院的時候到了。按照跟養母說好的那樣,我打了個電話給尼爾森太太,收拾好小包裹,她駕車把我送到了醫院。分娩花了七個小時,最後那一陣痛得如此撕心裂肺,我尋思著自己的身子會不會被劈成兩半。劇痛讓我哭出了聲,而我一直為“德國仔”藏在心中的眼淚也一起奪眶而出。我再也忍不住悲傷,忍不住痛失所愛、孤零零一個人的淒涼。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失去不僅大有可能,而且不可避免。失去一切,將一段人生拋諸腦後,重新開辟新天地——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此時此刻,我深深地、莫名地認定,人生一次又一次給我這種教訓,一定是我的宿命無疑。


    躺在醫院的床上,我百感交集:悲痛鋪天蓋地,美夢支離破碎。我為自己失去的一切痛哭失聲:一生摯愛,家人,還有我居然膽敢夢想的未來。那一刻,我做了一個決定:我不能再經受這一切了。我不能再把一顆心全交給人,卻隻落個失去他們的下場。我再也不願意經曆一次失去某個令我愛得癡狂的人,絕不。


    “好啦,好啦。”尼爾森太太擔心地挑高了嗓音,“如果一直這樣下去,你會……”她說的是“把眼淚哭幹的”,我聽見的卻是“會死掉”。


    “我希望死掉。”我告訴她,“我已經一無所有了。”


    “你有這個寶寶。”她說,“為了寶寶,你要堅持下去。”


    我扭開頭。我使勁用力,過了一會兒,寶寶降生了。


    在我懷裏,小丫頭很輕很輕,金色的頭發稀稀拉拉,清澈的雙眸猶如水中石子。我累得頭暈,摟住她,閉上了眼睛。


    我還沒有告訴任何人,甚至沒有告訴尼爾森太太,我將會做些什麽。我輕聲對寶寶耳語了一個名字:梅。梅茜。跟我一樣,她也是一個已逝香魂的化身。


    隨後我采取了行動。我把她送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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