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瑪格麗特·瑪修納是在潛伏地點的私人房間內接獲密報。尚未打開信封之前,瑪格麗特就已經猜到密報的內容應該是非同小可,但等到她藉由室內昏暗的燈光詳細閱讀信中的文字之後,還是忍不住「哦」了一聲。


    「貝倫哈特殿下與伊爾莎殿下,將於兩天後蒞臨豪斯多夫劇院……?」


    到時周邊的警戒必定會很薄弱,不失為下手的大好機會。


    豪斯多夫劇院最近以霧之血族的幸存者——亦即畢拉潔·涅普拉布爾德的妹妹為主打歌手,成為街頭巷尾熱烈討論的話題。


    瑪格麗特嗅到陷阱的味道。


    「不過這的確是幹載難逢的大好機會。」


    瑪格麗特將信封隨手丟在一旁,離開書桌來到窗邊,並透過窗簾的縫隙打量著外頭的景色。


    映入眼簾的是歡樂街——入夜之後的聲色場所一貫的景象。即使王都彌漫著不安的氣息,這裏的景色依然一如往常。來自四麵八方的尋芳客在打扮入時的女子身旁圍繞打轉,仿佛一隻又一隻撲火的飛蛾。


    「……」


    對於自幼被賣到妓院的瑪格麗特而言,眼前的景象可說是再熟悉也不過了。就是因為熟悉,她才選擇這裏為潛伏地點。相較於其他的場所,這種龍蛇雜處的環境顯得更加安全。不過瑪格麗特並不怎麽喜歡回到這裏。


    這絕對跟職業上的偏見無關,畢竟瑪格麗特現在也算是賣掉了自己的自由,這隻是求生存的方法之一


    是的,一切都是為了求生存。


    瑪格麗特來自古老的男爵世家,卻在年幼的時候被賣給人口販子。對於以借貸度日的貴族而言,瑪格麗特的遭遇可說是稀鬆平常。然而,瑪格麗特是為了讓雙親和兄長維持貴族般的生活而遭到出賣的,無疑足奢華之下的犧牲品。


    人口販子帶著瑪格麗特來到城裏的妓院,裏麵住著許多來自貧困農村的少女。她們對於自身的遭遇沒有任何怨言,總是以無奈的微笑輕輕帶過;然而每當見到那些少女的笑容時,瑪格麗特就深刻意識到自己的悲慘。


    從此以後,瑪格麗特不再露出笑容。然而失去表情的臉龐非但無損於她的美貌,甚至還為過人的容姿增添了一抹的冷豔。妓院的老板認為瑪格麗特一定是未來的搖錢樹,從小就傳授她一身取悅男人的技巧。


    幾年之後,瑪格麗特麵臨委身妓院之後的第一份工作。聽到對方是知名貴族的大少爺之後,瑪格麗特的心中充滿了厭惡與委屈。在她的認知當中,貴族是應該受到唾棄的人種,自己的貴族身分更是令她感到絕望。然而,這個時候的瑪格麗特已經學會將內心的情感隱藏在假麵具之下,於是在妓院老板的叮嚀之下,瑪格麗特前往客人所指定的房間。


    等待她的客人,是當時稚氣猶存的畢赫姆·賽斯特。打量著瑪格麗特褪去衣物之後的胴體,畢赫姆皺起了眉頭。


    『你擁有一副美麗的肉體,委身青樓實在是暴殄天物。你的價值不隻如此,隻要願意接受我的調教,一定可以讓那些賤賣你的人後悔莫及。』


    將內心一片混亂的瑪格麗特帶回家之後,畢赫姆以堅定的語氣告訴她。


    『你可以變得更強。堅強起來吧,瑪格。』


    在畢赫姆的激勵之下,瑪格麗特接受嚴苛的訓練,最後成為了一名優秀的戰士——宛如集美麗與殺傷力於一身的寶劍。


    隱藏於自身的潛力終於開花結果,這讓瑪格麗特感到無限歡喜。


    跟隨了一個慧眼獨具的主人,瑪格麗特心醉於得識伯樂的喜悅。


    她不再憎恨為了浮誇的奢華出賣自己的父母,反而還感謝他們促成了自己跟畢赫姆的邂逅——雖說父母和兄長早已變賣家產,不知流落何方。


    對於瑪格麗特·瑪修納而言,效力於畢赫姆才是人生的意義,更是存在的理由。他是引導自己走向未來的『希望之光』,更是自己矢誌效忠的『人中之王』。


    因此……


    「是的……萊爾·巴德休坦,你是我的頭號仇人。」


    瑪格麗特的嘴角微微上揚。


    以笑容稱之,似乎有些勉強。更精確的說法應該是類似金屬疲勞所造成的龜裂,是令人感到惶恐不安的樣貌。


    詭異的笑容瞬間消逝,瑪格麗特走下階梯。


    麵對那些在不幸的境遇之中被畢赫姆所收留、尊畢赫姆為王的『鐵薔薇騎士團』的眾多部下,鋼鐵的薔薇冷冷地開口:


    「——我們將執行貝倫哈特殿下和伊爾莎殿下的暗殺行動,盡速完成『獵犬』——安革莉卡的出擊準備。」


    2


    「……仔細想想,今天還是第一次跟伊爾莎一起出門呢。」


    王族專用的豪華馬車之中,貝倫哈特對自己的寶貝女兒發話。


    察覺父親語氣中的歉疚,伊爾莎微微一笑。


    「千萬別這麽說,父親大人。過去的我確實過著不見天日的生活,如今卻可以跟父親大人一起出遊呢。」


    「……出遊啊。」


    貝倫哈特聞言,不禁露出無奈的苦笑。


    「此行的目的,可沒有那麽輕鬆。」


    第一王子父女聯袂出門,當然與敵人的襲擊有關。如今已經掌握了敵人的身分,卻苦無沒有直接的證據,因此才有今天的『出遊』。


    「……其實你大可不必淌這個渾水。」


    貝倫哈特對自己的女兒感到有些虧欠。當初是他決定將伊爾莎軟禁在郊外的宅邸,出發點固然是為了保護深愛的女兒,卻也讓她因此度過了不幸的童年。基於補償心態,貝倫哈特自然不願見到伊爾莎涉入險境。


    「若我真的置身事外,那不就跟過去一樣了嗎?」


    伊爾莎有些惱怒。


    「父親大人曾經說過,王族必須具備麵對危險的勇氣。如果在此時此刻遠離危險,等於跟隱居的時候沒什麽兩樣。」


    雙色的瞳孔閃閃發光,純金發色的王女義正詞嚴地挺起胸膛。


    「而且這個道理並非隻適用於王族。為了讓自己活下去,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必須與危險對峙——這是萊爾老師告訴我的。認識萊爾老師之後,我的心中才浮現出『活下去』的念頭。唯有努力地活下去,才對得起那些為我犧牲奉獻的人。所以我過去的人生絕非不幸,隻要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幸與不幸都端賴自己的選擇。」


    「……這就叫做受教於孺吧。」


    貝倫哈特難掩內心的驕傲。


    他知道伊爾莎向來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卻沒想到連思想都如此成熟。


    內心閃過一抹感慨的同時,貝倫哈特想起女兒的家庭教師。


    「『萊爾老師』啊……不過他竟然主動建議這個地點,倒是令人頗感意外。豪斯多夫劇院的紅人『月花歌姬』是他的朋友嗎?」


    「一定是路娜莉亞主動向萊爾老師提議的。她很喜歡老師,希望跟老師一起度過難關。身為戀愛中的女人,這麽做也是理所當然的。」


    伊爾莎的語氣十分肯定,然而她卻不知道此時此刻的自己,也像是個戀愛中的女人。


    貝倫哈特見狀,不禁對占據女兒芳心的少年產生了若幹敵意。猶豫片刻之後,他決定提出尋思已久的問題。


    「……伊爾莎,難道你從不曾有過將那名少年據為已有的念頭嗎?」


    「哇,父親大人的說法真是露骨。」


    「這……因為你看起來似乎對那名少年頗有好感。」


    「是的,我愛老師。」


    聽見女兒不假思索的回答,貝倫哈特頓時為之一愣。


    「萊爾老師是我的王子。」


    「既、既然如此,又為什麽要將他跟潔奇莉亞湊成一


    對……?」


    「因為我對自己沒有信心。」


    「呃、嗯……?」


    「為了得到萊爾老師,我一定會將他囚禁起來,關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否則我永遠也不會安心。」


    「……」


    「可是這麽一來,一定會引起萊爾老師的反感。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最寶貴的潔奇莉亞和最喜歡的萊爾老師在一起。如此一來,萊爾老師就會永遠待在我的身邊,擔任我的家庭教師。」


    凝視著伊爾莎掩嘴輕笑的模樣,貝倫哈特頓時憶起了亡妻。


    (……蜜蕾娜,我們的女兒真的長大了。)


    身經百戰的魁梧軍人強忍著奪眶而出的淚水,馬車也在這個時候抵達了目的地。


    「父親大人,我們走吧。這次的計劃雖然並非毫無風險,不過請父親大人不必掛心,務必相信您的女兒,以及女兒的家庭教師。」


    「……是啊。」


    打量著精明幹練的女兒,貝倫哈特不禁眯起雙眼,心中也浮現一抹全世界的父親都會經曆的空虛與寂寥。


    「……兩位殿下已經抵達了。」


    蜜拉向已經在劇院二樓的貴賓席恭候多時的瑪莉亞做出報告。


    得知第一王子父女大駕光臨,劇院頓時陷入一陣騷動。


    接獲蜜拉的報告之後,瑪莉亞心事重重地點點頭。


    「是哦……看來要開始了。」


    歎了口氣之後,瑪莉亞轉頭凝視著布幕低垂的舞台。


    「……雖然是路娜莉亞的提議,但多少還是有些過意不去。」


    當初萊爾提到必須設法誘出襲擊者的時候,路娜莉亞馬上就主動了提供這項計劃。既然以第一王子父女為餌,地點和動機的選擇自然十分重要,否則難免會引起敵人的疑心。『月花歌姬』已經是街頭巷尾的熱門話題,因此前往劇院欣賞演唱會的動機十分自然,而且情況危急的時候,路娜莉亞也能協助大家對抗襲擊者。


    瑪莉亞固然對路娜莉亞的好意十分感謝,然而一想到摯友的演唱會即將毀於一旦,心裏還是不怎麽好過。


    這就是瑪莉亞輕聲歎息的原因,然而她的歎息卻被蜜拉的歎氣聲蓋了過去。瑪莉亞心中一怔,轉過頭來看著蜜拉,這才發現自幼一起長大的女仆正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


    「……瑪莉亞。」


    「嗯?你已經好久沒直呼我的名字了。怎麽啦,蜜拉?」


    「我現在是以朋友的身分提出忠告。等到事情結束之後,你應該立刻向萊爾告白。」


    「突、突然說這些做什麽!?」


    麵對蜜拉突如其來的提議,猝不及防的瑪莉亞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


    「我並非指責你努力不夠,然而對方可是萊爾,也差不多是把話說清楚,迫使他不得不表態的時候了。」


    蜜拉握緊雙拳,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


    「更何況現在正值萊爾心意動搖的時候,局勢對深耕多年的你大為有利,更應該當著萊爾的麵前大聲說出『我愛你!』,讓他無從逃避。總而言之,現在正是化危機為轉機的關鍵時刻!」


    「……我明白你的意思。」


    瑪莉亞微微苦笑,再次坐回椅子上。


    就萊爾最近的模樣看來,路娜莉亞顯然對他有所表示。按照常理來判斷,應該是所謂愛的告白。瑪莉亞不是第一天認識萊爾,因此自然瞞不過她的眼睛。


    看來路娜莉亞不肯服輸的好勝心顯然是超乎想象,才會大著膽子向固若金湯的萊爾主動告白。


    「可是我不想向萊爾表明心意。」


    聽見瑪莉亞的回答之後,蜜拉終於忍不住皺起雙眉。


    「應該把話說清楚的時候,就是要說清楚才行。萊爾雖然聰明,卻常常因為顧慮太多,落得作繭自縛的下場。除非主動表態,否則永遠都隻能維持現狀。」


    「這點我當然明白。」


    明白歸明白,可是……


    「……蜜拉,我對萊爾的攻勢應該夠積極了吧?」


    「這是當然。」


    「口頭上的表態其實很簡單,例如『我喜歡你,萊爾。緊緊地將我擁入懷中,恣意玩弄我的身體吧!』。」


    「你還真喜歡被玩弄的感覺。」


    「那當然囉,否則我又何必祭出色誘的大絕招呢?不過就是因為如此,我才不想向萊爾告白。」


    「這又是為什麽?」


    「因為我想從萊爾的口中聽到『喜歡』二字。」


    「唔……」


    蜜拉眯起雙眼呻吟道。


    瑪莉亞繼續向情同姊妹的女仆吐露心事。


    「我愛萊爾,願意奉獻出自己的一切,甚至是未來的人生,所以我希望萊爾主動向我表白。我對萊爾別無所求,唯獨『喜歡』二字而已。」


    「……」


    蜜拉不禁皺起眉頭,然而瑪莉亞還沒說完。


    「隻要從萊爾的口中聽見這兩個字,就算是死也甘願。」


    話才剛說完,瑪莉亞立刻睜大了翡翠色的瞳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說了些什麽。


    (……蜜拉一定會嘲笑我太天真了。)


    其實連瑪莉亞都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些什麽。都已經不惜利用青春的肉體誘惑萊爾了,又何必在乎那區區二字?


    然而這就是瑪莉亞堅持不退讓的原則。


    瑪莉亞已經決定向萊爾奉獻出自己的一切,即使萊爾厭惡自己,也無法動搖瑪莉亞的決心。


    所以——就算隻是口惠而不實的一句話,即使是相較於瑪莉亞的付出卻不成比例的兩個字,依然是瑪莉亞無法取代的唯一盼望。,


    「……」


    蜜拉凝視著睜大雙眼動也不動的瑪莉亞。


    (……愛情真的是盲目的嗎?)


    言語和文字是可以作假的,更何況『喜歡』或是『愛你』這兩個詞匯,早已泛濫於大街小巷的文學創作。


    為了這種廉價的詞匯賭上自己的一切,除了盲目之外,還真的找不到更確切的形容。


    然而蜜拉臉上的驚愕與訝異稍稍緩和之後,卻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我以為自己比任何人都了解瑪莉亞,看來似乎是過於自信了。想不到她竟然是個這麽貪婪的女人。」


    「我大概很難逃過貪婪的罪名吧。不過這樣也好,反正萊爾也是個傲慢的家夥,到時候就陪他一起墮入地獄吧。」


    麵對瑪莉亞的自我解嘲,蜜拉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是我多言了,瑪莉亞小姐。請盡管按照您的方式,融化萊爾大人的心吧。」


    「這恐怕是最艱難的挑戰。」


    眼見蜜拉總算是明了自己的心事,瑪莉亞頓時鬆了口氣,露出欣慰的微笑。


    就在這對主從相視而笑的時候,二樓包廂的入口傳來一陣敲門聲。


    「好了,開始準備吧。」


    瑪莉亞立刻起身麵向門口。二樓貴賓席的門屝開殷,貝倫哈特和伊爾莎一前一後走了進來。瑪莉亞雙手拎著裙襬微微一提,向兩人欠身行禮。


    「——貝倫哈特殿下、伊爾莎殿下,歡迎二位的大駕光臨。今晚的表演就要開始了。」


    舞台前的嘈雜傳入耳中,站在後台的路娜莉亞開始調適心情,為今晚的登台進行最後的準備。


    「……王族的大駕光臨,著實令這間劇院蓬摹生輝。」


    挺著啤酒肚信步走來的人物,正是劇院的老板豪斯多夫。隻見他搖了搖頭,以感歎萬千的語氣向路娜莉亞開口:


    「經過先前的苦心經營,如今好不容易才漸入佳境,想不到居然就這樣劃下句點,著實令人不勝唏噓。」


    「……對不起。」


    路娜莉亞低頭致歉。


    她還是不喜歡跟豪斯多夫打交道,卻也不免對他感到十分歉疚。畢竟豪斯多夫對自己賞識有加,如今自己卻要親手摧毀他的夢想。


    「無妨,反正已經小賺一筆了。我說路娜莉亞啊,能不能暫時將瑪莉亞擱在一邊,答應我一件事?」


    「請說。」


    「事情結束之後,能不能繼續在我的劇院演唱?」


    「可是……」


    「其實我並不在乎你的真實身分是什麽,畢竟我隻是你的忠實歌迷。相信喜愛你的聽眾應該也是如此。」


    「……明白了。」


    路娜莉亞手抵胸前,靜靜地點頭。


    「情況允許的話,請讓我再度登上您所籌備的舞台。」


    「嗯。時間雖然不長,還是很高興能夠認識你。這隻是短暫的告別,希望往後還有合作的機會。」


    彼此握了握手之後,豪斯多夫露出滿足的笑容。


    「準備登台吧,『月花歌姬』。」


    路娜莉亞報以若有似無的微笑,緩步走上舞台。


    ——王都的每一個人,都透過了日後發送的報紙,知道接下來所發生的一連串事件。


    宛如「月之花」的路娜莉亞·涅普拉布爾德現身於舞台之後,台下觀眾立刻報以熱烈的掌聲。路娜莉亞充滿生命力的歌聲已經獲得各界的好評,台下的掌聲不再夾雜著揶揄和嘲諷的成分,完全是基於單純的期待與盼望。


    走到舞台中央之後,路娜莉亞首先向正前方二樓包廂的貴賓——伊塞休坦王國第一王子貝倫哈特殿下以及獨生愛女伊爾莎殿下欠身行禮,接著才向其他觀眾低頭致意。


    「——諸位為了欣賞我的歌聲不遠千裏而來,在此至上最深的謝意。」


    向來隻展現歌喉的『月花歌姬』竟然打破先例開口致詞,或許是為了歡迎王族蒞臨的特別安排吧。在全場觀眾的注目之下,路娜莉亞繼續開口:


    「——請各位聽我說。這是我出現在此地之前,微不足道的親身經曆。」


    台下觀眾一一對『月花歌姬』秘而不宣的人生經曆感到好奇,而路娜莉亞也娓娓道來:


    「我出生於伊塞休坦東部的森林,在眾人的環視與祝福之中靜靜地來到這個世界。小時候的我常常沐浴在月光之下引吭高歌,當時還以為往後將會過著平靜安詳的生活。」


    話鋒一轉。


    「然而我的故鄉已經不存在了,親人和同胞也全都消失在烈焰之中。」


    停頓片刻。


    「我的世界當著我的麵前化成了灰燼。其實我也應該追隨同胞的腳步被火焰所吞噬,結果卻陰錯陽差地活了下來,從此成為沒有感情的行屍走肉。


    接下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我也記不太清楚了,隻知道自己在四處遊蕩之際被剛好路過的旅行藝人團長收留。若沒遇見那位好心的團長,我可能早就餓死在荒郊野外,或者是落入惡徒之手,被玩弄致死吧。」


    路娜莉亞淡淡地描違自己的前半生,台下觀眾無不為之屏息。她的語氣實在是過於平靜,令人不忍褻瀆。


    如同融化人心的歌喉,她的聲音也沒有任何的矯飾。


    「於是我跟著旅行藝人團四處巡演,最後於今年春天來到了王都。當時我的心靈和肉體都已經疲憊到了極點,正準備默默地接受死神的降臨,直到一個人牽起我的手,帶著我離開那裏。


    他是個十足傲慢的人,不但從死神手中將我搶救回來,甚至還替無家可歸的我準備了棲身之處,卻宣稱這麽做是基於一廂情願的自我滿足。


    當時的我隻感到豈有此理。那個人讓了無生氣的我重拾活下去的勇氣,卻完全不肯接受我的謝意,於是我在內心發誓,一定要對他展開複仇,將內心對他的不滿與憎恨化作『活下去』的動力。」


    台下觀眾無不著迷於路娜莉亞此時此刻的表情。宛如華燈初上之際的下弦月般幽靜,卻又仿佛滿月似地充實圓滿,無疑是臻至完美的微笑。


    「——這就是我,就是路娜莉亞·d·涅普拉布爾德。


    為了向大家展現毫無虛假的一麵,今晚我再度站上了舞台。現在就請大家一睹我最真實的麵貌吧。」


    會場頓時傳來一陣騷動。


    在聚光燈的照射之下,『月花歌姬』琥珀色的瞳孔逐漸綻放出黃昏色的光芒。


    「——我的名字是路娜莉亞·d·涅普拉布爾德,幻想種《夜暗血族》的分支霧之血族最後的幸存者,也是人類口中『金色瞳孔的怪物』之一。」


    騷動轉變為悲鳴的瞬間,震耳欲聾的破碎聲傳遍會場的每一個角落。


    舞台的屋頂——燈光以及其他器材瞬間解體,朝著舞台上的路娜莉亞直墜而下。


    悲鳴。


    混亂。


    一條黑影從天而降,落在宛如一座小山的瓦礫堆上。


    身上披著破破爛爛的大衣,亂發蓬鬆的女子。雙眸綻放出黃昏色的光芒,在微暗的劇院之中格外顯眼。


    「金色瞳孔的女人——!」


    在王都之中行凶的殺手突然出現,場內觀眾頓時陷入了恐慌,紛紛連滾帶爬地衝向劇院的出口。


    金色瞳孔的女人環視四處逃竄的觀眾,閃閃發亮的眼睛最後落在二樓的貴賓席——第一王子與獨生愛女的座位。


    「——喔喔喔喔喔喔喔!」


    女人發出空虛的咆哮之後,從瓦礫堆上一躍而起,衝上二樓的貴賓席。現場的混亂更是一發不可收拾。


    「嗚、嗚哇!」


    逃命之際不慎跌倒的男子,在女人的麵前發出絕望的驚呼。為了清除擋住去路的男子,女人舉起右手臂——鋼鐵製的義手奮力一揮。


    「嗚哇啊啊啊!」


    男子厲聲慘叫,女人的鋼爪卻在電光石火之際被一道銀光彈開。


    「不要緊吧!?」


    聲音的主人,正是理應被埋在瓦礫堆下的『月花歌姬』。身上的華服雖然多有破損,仗劍而立的英姿依然讓男子看得出神,完全忘了自己才剛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快點離開這裏!請大家冷靜下來,不必驚慌!」


    路娜莉亞登高一呼,頓時吸引了台下觀眾的目光。當然,他們也目睹了路娜莉亞奮力抵禦鋼鐵利爪的英姿。


    「咕……喔喔喔喔喔喔!」


    女人揮舞鋼鐵義手逼退路娜莉亞之後,再度朝著二樓的貴賓席奮力躍起。路娜莉亞見狀,立刻追了上去。


    然而女人的跳躍能力異常強大。隻見她以牆壁和柱子為踏板,兩三下就爬上了二樓。


    「怪物!」


    貝倫哈特拔劍迎擊,卻不敵女人的怪力。鋼鐵利爪輕輕掠過,第一王子的右手臂立刻鮮血直流。


    至於被女人彈飛的長劍,則是以完美的拋物線墜落一樓——


    ——以上是第二天的早報所刊載的內容,現場觀眾的證詞也僅止於此。原因無他,接下來的強烈閃光遮蔽了所有人的視界。


    「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近距離承受強光的閃擊,猝不及防的女人漫無目標地揮動鋼鐵的義手。


    萊爾從藏身處竄了出來,神情有些黯然。


    「——對方所安排的殺手原來就是你,安革莉卡。」


    「唔喔喔喔喔喔喔!」


    這名與萊爾有數麵之緣的『牙之血族』美女抬起頭,發出感受不到一絲理性的驚人咆哮。


    確定自己無法跟對方溝通之後,萊爾立刻轉過頭來,向在場的其他人發話。


    「伊爾莎和貝倫哈特殿下請立刻退下!」


    「唔、好……但這道閃光真是


    非同小可……」


    貝倫啥特勉強睜開一隻眼睛,語氣流露出明顯的驚歎。其實,萊爾早在藏身於二樓貴賓席的時候就已經提醒過貝倫哈特了,然而他還是想要親身體驗閃光的威力。萊爾特製的化學閃光彈威力可是非同小可,直接承受強光閃擊的貝倫哈特卻還有一隻眼睛未受影響,這種敏銳的臨場判斷力著實令人欽佩。


    「似乎可以應用在鎮壓群眾暴動上。」


    「事情結束之後,在下自當呈上詳細的設計圖。您的傷勢不要緊吧?」


    「一點小擦傷而已,接下來就交給你了。」


    「萊爾老師!」


    伊爾莎掙脫父親的手臂往前跑了幾步,緊緊地抱著萊爾。


    「祝老師能一舉獲勝!」


    「你也一樣,伊爾莎。」


    萊爾輕撫伊爾莎純金色的秀發,語氣十分溫柔。於是伊爾莎緊咬下唇,轉身回到原地,伴隨受到輕傷的父親離開二樓的貴賓席。


    「嘎嚕!」


    「想都別想!」


    察覺目標離去的氣息之後,安革莉卡試圖展開追擊,倚靠在門邊的瑪莉亞立刻舉起步槍扣下扳機。


    安革莉卡的視力尚未恢複,自然無從閃避。子彈貫穿了安革莉卡的肩膀,痛得她亂吼亂叫。


    「咕啊啊啊啊啊啊!」


    「萊爾大人!瑪莉亞!」


    籠罩在魔術的『濃霧』之中的路娜莉亞,手持血族魔劍<血色月牙>,衝進了二樓的貴賓席。


    「還算順利吧?」


    「很難說。」


    萊爾從懷中掏出一塊琥珀,凝視著安革莉卡的眼神流露出些許的緊張。


    肩膀受傷的安革莉卡蹲在地上頻頻喘氣,傷口卻在眾目睽睽之下逐漸愈合。


    「她的再生能力果然不是普通的強大……」


    「瑪莉亞!」


    「我知道,不能殺了她。把她抓起來總可以吧?」


    絲毫不敢大意的瑪莉亞立刻舉起步槍,表情卻是十分沉重。


    甚至連一對琥珀眼綻放著魔力勵起光、雙手高舉魔劍的路娜莉亞也是麵露難色。


    在不傷及性命的前提之下打倒眼前的安革莉卡,顯然比直接了結她的性命困難許多。這點萊爾當然也很明白,然而安革莉卡是唯一可以證明亞貝亞德涉入其中的人證,說什麽都要讓她活下來。


    「咕啊!」


    傷口完全愈合、視力也逐漸恢複的安革莉卡奮力一躍。


    「萊爾!」


    「萊爾大人!」


    目標正是萊爾。隻見她高舉鋼鐵的右腕使勁一揮,眼看著就要粉碎萊爾的身軀。


    「『肌力強化』!『五感覺醒』!雙重術式!」


    強製激發火場爆發力以及提升感官強度,再藉由與生俱來的精密計算能力所加持的預測能力,讓萊爾有驚無險地躲過狂風般的猛擊。


    完美的直擊揮棒落空,狂獸止不住攻擊的氣勢,頓時往前跌了好幾步。


    「咕嗚!」


    「路娜莉亞!『濃霧』!」


    萊爾才剛下達指令,路娜莉亞的琥珀眼立刻綻放精光。圍繞身邊的『濃霧』兵分多路迅速挺進,纏繞在安革莉卡的手腳上,剝奪她的行動力。


    「瑪莉亞!腿部!」


    「收到!」


    瑪莉亞才剛開口回應,右手的食指也同時扣下扳機。兩發子彈一前一後命中安革莉卡的雙腿,貫穿了她的膝蓋。


    安革莉卡雙腿一軟,當場跪了下來。即使擁有驚人的肉體能力,一旦失去了支撐身體的關節,也是毫無用武之地。


    「終於……!」


    就在所有人無不鬆了口氣的時候,鮮血四濺的安革莉卡突然使勁一扭,掙脫了『濃霧』的咒縛。


    「什麽?」


    路娜莉亞睜大了雙眼。


    「她——沒有痛覺嗎!?」


    射穿膝蓋的瑪莉亞也難掩內心的驚訝。


    安革莉卡掙紮著起身,雙腿膝蓋的槍傷雖然開始愈合,但還是噴出大量的鮮血。膝關節的受創一定會讓正常人感到莫大的劇痛,即使忍著疼痛勉強站立,骨頭的碎片也會對肌肉和神經組織造成二度傷害。然而安革莉卡卻是行動自如,完全不將槍傷當一回事。


    「痛覺的麻痹……她一定用上了類似興奮劑的麻藥……!」


    那些人到底對安革莉卡做了什麽?萊爾原本以為頂多隻是輔以藥物的洗腦,然而照眼前的情況看來,事情似乎沒有那麽簡單。


    洗腦常用的藥物多半屬於讓實驗對象失去抵抗能力的鎮定劑,其中又以舒緩精神壓力的藥物為主流。相較之下,興奮類的藥物往往會提升精神壓力,讓實驗對象更具有攻擊性。兩者雖然都具備抑製判斷力的效果,對大腦的作用卻是剛好相反。長時間輪流施打兩種藥劑,隻會讓實驗對象成為廢人。


    在這種持續施打兩種藥劑的情況下,還能維持她的精神能夠作用,這無疑是一大威脅。


    「……太過分了。」


    喪失意識的空虛瞳孔綻放精光,流露出濃厚的殺氣。仔細一看,右手臂的義肢與身軀的接合部位隻是以粗糙的手法加以縫合,根本稱不上是治療。


    安革莉卡的慘狀映入眼簾,在場眾人無不為之啞然。


    「咕……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喪失意識的雌性猛獸發出令人聞之喪膽的咆哮,轉身麵向貴賓席的出入口。


    「瑪莉亞!」


    隻見安革莉卡朝著出入口的方向低頭衝刺,完全不將把守在門前的瑪莉亞放在心上。


    驚覺不妙的瑪莉亞下意識地舉起步槍扣下扳機,卻無法讓喪失意識的猛獸停下腳步。即使子彈貫穿了肩膀、甚是在腹部開了個大洞,安革莉卡依然維持突擊的態勢,完全不痛不癢。


    「唔——!」


    瑪莉亞被迫舉起槍尖的剌刀,準備負隅頑抗。


    在牙之血族驚人的臂力作用之下,義肢前端厚重鋒利的鋼爪破空而至,眼看著就要將瑪莉亞撕成碎片。


    「不行!」


    千均一發之際,萊爾連忙從旁撲了上來,將瑪莉亞壓倒在地。鋼爪劃過瑪莉亞的發尾,赤銅色的斷發在半空中飛舞。


    鋼爪掠過瑪莉亞的頭頂之後,直接命中貴賓席的門屝,脆弱的門板頓時化作無數的碎片。


    「接招!」


    利用「霧踏」的技巧滑行於『濃霧』之上的路娜莉亞迅速逼近,朝著安革莉卡揮動手中的魔劍。這一劍包含了將『濃霧』化作利刃的<狹霧之劍>的魔術,魔劍的劍刃卻也隻能在義肢表麵的裝甲留下一道淺淺的傷痕。


    「可惜……?」


    安革莉卡雖然以義肢擋下路娜莉亞的魔劍,上半身卻微微搖晃。


    「咕、嗚……」


    路娜莉亞一愣,不明白區區義肢的小傷,到底會對失去痛覺的狂獸造成什麽影響。這時安革莉卡再度發出餓狼般的咆哮,又高舉義肢奮力一揮,將身材嬌小的路娜莉亞彈飛了出去。


    「唔——」


    路娜莉亞在半空中調整姿勢的同時,安革莉卡已經穿過出入口,來到門外的走廊。她的目標一定就是貝倫哈特和伊爾莎。


    「你怎麽這麽亂來!」


    撲倒瑪莉亞的萊爾,以嚴峻的眼神訓斥試圖獨自迎戰對手的兒時玩伴。


    麵對萊爾真情流露的斥責,瑪莉亞不禁睜大了翡翠色的雙眸。


    「簡直是跟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對、對不起,可是——」


    「不行,我不原諒你!」


    萊爾氣衝衝地站了起來,朝著門口快速前進。


    「事情結束之後,一定要好


    好地教訓你一頓!」


    「嗯、嗯……」


    「我負責追蹤安革莉卡!瑪莉亞、路娜莉亞,你們想辦法跟伊爾莎和王子殿下會合!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可以前後夾擊!」


    交代完畢之後,萊爾旋即快步離去。


    路娜莉亞愣愣地站在原地。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萊爾大人發脾氣的模樣。」


    「……我也是……」


    瑪莉亞的喃喃自語傳入耳中,路娜莉亞不禁麵露疑色。


    「……我也是第一次見到這麽有男子氣概的萊爾……」


    奔馳在走廊上的安革莉卡,憑借著深植腦海的氣味以及淡淡的血腥味,追蹤「獵物」的下落。對於安革莉卡而言,狩獵的技巧與方法已經成為了一種生物的本能。


    「咕、嘎……」


    然而這次的狩獵目的為何?又是為了什麽?


    ——這麽做是必要的。


    朦朧的聲音在腦中響起。冰冷無情的聲音,令人聯想起凍結的鐵塊。


    ——為了實現夙願,這麽做是必要的。


    聲音在腦海中來回縈繞。


    ——否則你的同胞將消失於人世。


    同胞……沒錯,我必須保護同胞。捍衛血族就是我的夙願。


    ——為了保護同胞,必須殺了這個男人,殺了這個少女。他們是你的「獵物」。


    為了保護,殺人。保護、保護、保護,我要保護自己的族人……!


    「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經過徹底的簡化之後,被逼入絕境的精神狀態發出巨大的怒吼。為了保護而殺人。保護保護殺人保護保護保護殺人殺人保護保護殺人殺人殺人保護殺人保護殺人殺人殺人殺人殺人殺人保護殺人殺人殺人殺人殺人殺人殺人殺人——殺·人!


    安革莉卡依循血腥味追捕「獵物」,再也沒有比鮮血更容易辨識的氣味了。「獵物」一路往上逃竄,繞過轉角,登上台階,然後在那扇門的後麵……


    「……嗚、嗚嗚……」


    最後來到了劇院的屋頂。夜未眠的王都風光一覽無疑,劇院後方的河麵彌漫著濃濃的沼氣。


    「咕、嗚……」


    安革莉卡搜尋「獵物」,她的眼角餘光捕捉到移動的物體。


    安革莉卡立刻飛奔而至。鋼鐵義肢高高舉起,準備襲向獵物——血腥味的源頭。


    「咕啊!」


    氣味的源頭——染血的衣物當頭罩下。揮動義肢去除礙事的衣物之後,理應存在的「獵物」卻不見蹤影。


    「唔……!」


    在本能的驅使之下,安革莉卡往後一跳,原先的位置頓時冒出一陣火花。


    「咦?都已經傷成這樣了,直覺倒是挺敏銳的嘛。」


    出現在身後的人物,正是穿著女傭服的少女。淡金色的秀發、小麥色的肌膚,以及翡翠色的瞳孔。


    「今天,我要替我的肋骨討回公道!」


    舉起宛如利劍的長鞭——抑或是宛如長鞭的利劍,女傭服少女露出陽光般的笑容。


    「咕、嗚嗚……嗚喔喔喔喔喔——!」


    透過殘存的獵人本能驚覺自己身中陷阱,狂暴的雌獸發出駭人的怒吼。


    萊爾按照原定計劃直奔屋頂,這才發現屋頂已經點燃了意想不到的戰火。


    蜜拉利用貝倫哈特的衣服將安革莉卡誘至屋頂,旋即以靈活的身形與巧妙的步法閃避安革莉卡的連番猛攻。乍看之下,就像是將盛怒的公牛玩弄於股掌之間的鬥牛士。


    「萊爾大人,這麽快就來啦?」


    朝著萊爾微微一笑之後,蜜拉以手中的鋼鐵鞭劍牽製安革莉卡的行動。鋒利的薄刃劃出無數的傷口,安革莉卡已經化做血人了。


    「不過也真是傷腦筋。一般人早已因為出血過多而逐漸衰弱,她的傷口卻會自動再生,因此才拖到現在還沒分出勝負。」


    在萊爾的身邊落地之後,蜜拉忍不住抱怨了起來。


    安革莉卡雖然全身是血,身上的傷口卻在雙方對峙期間逐漸愈合,先前被瑪莉亞射穿的膝蓋也逐漸痊愈。等到膝蓋完全康複之後,想必會立刻展開狂風暴雨般的猛攻吧。


    「……還是打算趁著小姐不在場的時候動手嗎?」


    「嗯。」


    扣上屋頂的門鎖,萊爾點了點頭。


    蜜拉忍不住搖頭歎息。


    「萊爾大人還是跟以前一樣,習慣在最危險的情況下解決問題。」


    「蜜拉,感謝你的鼎力相助。瑪莉亞喜歡逞強,路娜莉亞也好不到哪去。她們的鬥誌固然令人激賞,卻常常讓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中。」


    「那我呢?不怕我有個什麽閃失嗎?」


    「蜜拉一向知道該在什麽時候收手吧?」


    「……也罷,就當作是您信任我吧。」


    蜜拉瞪了身旁的萊爾一眼,旋即將注意力放在不斷變換位置的安革莉卡身上。


    「畢竟我已經好久沒有背著小姐做壞事了,相當懷念這種緊張刺激的感覺。」


    「萬一事後被瑪莉亞發現,可別找我出氣。」


    「這個嘛……一整個晚上安慰大發雷霆之後陷入沮喪的小姐,確實是一份苦差事。」


    「有這種事?」


    萊爾大感意外的同時,安革莉卡突然衝上前來。萊爾和蜜拉見狀,連忙往後退了好幾步。


    「唔——雖然遲了些,還是要說聲辛苦你了!」


    「既然不忍見我那麽辛苦!」


    蜜拉從裙子裏麵掏出細鋼線往前一拋,鋼線前端的繩結立刻纏上了安革莉亞的義手。


    「不如萊爾大人代替我安慰小姐吧!一定比我更有效!」


    蜜拉身材嬌小,安革莉卡卻是人高馬大,比拚力氣自然是毫無勝算。不過蜜拉還是以巧妙的手法,成功地利用細鋼線牽製安革莉卡的行動。


    「是嗎?」萊爾反唇相譏,同時從懷中取出好幾個小瓶子。「不管我說什麽,好像都會惹她生氣!」


    「這就不對了!」


    以靈活的身形閃過安革莉卡一波又一波的攻勢之後,蜜拉悄悄地縮短鋼線的長度。


    「女人在寂寞的時候,需要的是男人的安慰!」


    「瑪莉亞不是那麽軟弱的女人!」


    萊爾朝著安革莉卡擲出手中的小瓶子。安革莉卡試圖閃避,卻受製於蜜拉的細鋼線,移動的範圍十分有限。


    小瓶子命中目標,瓶中的液體灑在安革莉卡的身上。蜜拉見狀,立刻丟下手中的細鋼線,與對方保持一段距離。


    「情況如何……?」


    萊爾仔細觀察對方的反應。


    瓶中的液體是麻醉劑和安眠藥。萊爾曾經針對受到藥物洗腦的個案做了一番研究,最後所選出的藥劑都是效果特別強大的特效藥。


    隻要液體從傷口滲進體內,或者是吸入揮發之後的氣體……


    「咕……嘰……咕啊啊啊啊啊啊啊!」


    喪失意識的眼神逐漸渙散,安革莉卡依然主動攻擊距離最近的蜜拉。不過動作遲鈍了許多,被蜜拉輕而易舉地閃過。


    「——a計劃似乎失敗了。」


    「的確。」


    萊爾點點頭。


    蹲在地上的安革莉卡看起來雖然虛弱,但隨著傷口逐漸修複,眼神也恢複了原先的光彩。


    「看來針對處於亢奮狀態的猛獸投予藥物,似乎是效果有限。」


    「話是沒錯,不過麻醉劑和催眠藥本來就是在體內


    自動分解的藥物。對於身體能力特別強化的牙之血族效果有限,其實也是可以想象的。」


    就修複傷口的再生能力來看,牙之血族的族性魔術應該是『促進以及控製身體的代謝機能』。簡而言之,就是『加速生命活動』的意思。除非同時投予即效性的大量藥物,否則絕大多數的藥物都會在短短的時間之內代謝分解。


    「也就是說……」


    「嗯,一切都在頂料之中。」


    神情嚴肅的萊爾眯起雙眼,從懷中取出一塊琥珀。


    「現在也隻能執行b計劃了。」


    「收到。」


    蜜拉再度取出鞭劍,麵對傷勢和藥效都逐漸痊愈的安革莉卡。


    「嘎嚕……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發狂的雌獸仰天長嘯,聽在萊爾的耳中卻仿佛是安革莉卡的悲鳴,更像是扭曲的心靈傾軋擠壓的哀號。


    「喝!」


    蜜拉揮動手中的鞭劍。


    即使受到鞭劍的淩遲,安革莉卡依然朝著蜜拉低頭猛衝,仿佛早已將閃避——抑或是自我保護的本能拋到腦後。


    蜜拉輕易閃過安革莉卡的突擊,前額卻浮現出豆大的汗珠。


    現在的安革莉卡就像是被逼入絕境的野獸,所有的攻擊無不卯足了全力。即使隻是輕輕掠過,也會造成莫大的傷害。


    外表看起來雖然輕鬆自在,蜜拉的內心卻十分緊張。


    兩人之間激烈的攻防固然令萊爾看得焦急萬分,然而他還是收斂心神,閉上了雙眼。畢竟接下來準備施展的魔術非同小可,不容許任何的閃失。


    「——『存在於光之盡頭與暗之終點,象微風之起源與火之肇始。末路的黃昏,不朽的黃金,始為時空的搖籃。兼容並蓄,不分異己』——」


    勵起琥珀的<祈咒>。其實文字本身無法勵起魔力,施術者必須感受自然界成為『魔力』的力量,藉以產生共鳴。到最後隻要心念一轉就可以勵起魔力,甚至是加以控製,這就是幻想種的特質。


    然而人類畢竟不是幻想種,無法控製魔力,更不可能經常維持控製魔力所需的「關鍵意識」。因此經過多年鑽研的結果,人類發展出構築「關鍵意識」所需的<祈咒>,亦即所謂誘導意識的語書。


    「——『虛進為一、一進為二、二進為三、三進為四。分裂的巨人、縱斷的渾沌。僅以開天辟地之餘火,倒四為三、倒三為二、倒二為一』——」


    封印於琥珀內的魔力勵起,影響力遍布四周。


    萊爾構築全新的物理——亦即所謂的魔法,取代已經改變的法則。魔力與萊爾製定的魔法產生共鳴,將搖搖欲墜的法則導引至全新的物理。


    ——啪嚓。


    萊爾的黑發倒豎,肌肉組織傳來燒焦的感覺,證明魔法的第一階段大功告成。於是《最後女巫的弟子》睜開了雙眼。


    安革莉卡的琥珀眼閃閃發光,肉體再生的速度大大提升,體內更是冒出大量的蒸汽。魔力的輸出功率顯然已經逼近極限,一旦耗盡了魔力,肉體恐怕也會隨之崩潰。


    蜜拉雖然毫發無傷,女傭服卻已經開了好幾個洞。隻見安革莉卡的義肢破空而至,蜜拉的裙子又被扯下了一大片。


    「可惡……」


    「蜜拉!」


    萊爾的呼喚傳入耳中,蜜拉立刻回頭看了他一眼,旋即笑著點點頭。


    「總算搞定了!」


    於是蜜拉舍棄手中的鞭劍,顧不得遮掩美麗修長的雙腿,踏著大步返回萊爾的身旁。


    「抓著我,千萬別放手。」


    「是。」


    「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安革莉卡朝著兩人直撲而來,迅速移動的身形拖曳著一條血紅色的蒸汽。


    「——『原始的殘香,交界的渾沌。超越真理、超越時間』——」


    萊爾伸手指著迅速逼近的雌獸,臉上的表情格外沉著。


    「——『永久的黃昏降臨於此』!」


    在魔力的作用之下,產生異變的電磁場所聚集的靜電瞬間釋放。


    貼地飛行的落雷命中安革莉卡,透過纏繞在身上的鋼線以及執行a計劃時噴灑在身上的電解質溶液,在身體的表麵四處亂竄。


    「——————!!!」


    安革莉卡不禁發出近乎無聲的哀號。


    在鋼線的誘導之下,四處流竄的電流立刻被導電性最強的部位——亦即鋼鐵製的義手所吸收。


    承受不住過於強大的電流,鋼鐵義手發出一聲轟然巨響,被炸成了碎片。


    大大小小的齒輪、氣缸以及無數盛裝藥品的試管漫天飛舞。


    失去義手的安革莉卡在落雷的電擊之下不斷翻滾,最後撞上了屋頂的安全圍欄,就此沒了聲音。


    「……」


    「……」


    萊爾和蜜拉不敢大意,兩雙眼睛直盯著倒在地上的安革莉卡。確定凶猛的雌獸動也不動之後,這才鬆了口氣。


    「計劃成功。」


    「嗯,那隻義手果然也具備投藥的功能。」


    牙之血族擁有強大的再生能力。藥物洗腦並非易事,不足的劑量會被自動分解,可是投予過重的劑量,卻又難保不會讓安革莉卡成為不堪使用的廢人。


    「應該是以血壓為基準,自動調整注射的劑量吧。相當精巧的設計。」


    「少了義手之後,應該會比較聽話了吧?」


    「這必須等到她清醒之後才能知道了。不過牙之血族的肉體能力十分突出,等到她清醒過來的時候,身上的傷勢應該已經恢複大半了吧。」


    「所以……」


    「嗯,圓滿結束。」


    萊爾坐了下來,臉上的表情十分疲憊。扭轉釋放電擊的電磁場是相當耗費心力的魔法,現在的萊爾大腦一片空白,仿佛三天三夜未曾合眼似地疲倦。而且聚集靜電需要一段前置作業,負責拖延時間的蜜拉平安無事,也讓萊爾鬆了口氣。


    「既然如此,我這就去通報瑪莉亞小姐。」


    蜜拉輕拍破破爛爛的女傭服,轉身麵向屋頂的出入口。


    「——對了,關於那個話題的後續發展。」


    「後續發展?」


    「就是代替我安慰瑪莉亞小姐的話題。」


    「我還以為已經結束了呢。」


    「每次萊爾大人在麵對緊要關頭的時候,總是不肯向瑪莉亞小姐求助,這點可是讓小姐十分介意呢。這次她一定又會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認定自己是因為實力不足的關係,才遭到萊爾大人的嫌棄。」


    「瑪莉亞是那種人嗎?有點難以想象。」


    「少來這套。」


    「……而且,我之所以不願向瑪莉亞求助是基於個人情感,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這就是所謂的傲慢。我不是無法體會萊爾大人這次不願讓瑪莉亞小姐和路娜莉亞小姐涉險的考慮,然而,這種一廂情願的體貼隻會惹來女人的反感。女人這種生物喜歡男人對她說『一起墜入地獄吧』。這就是為愛情犧牲一切的故事,自古以來都受到女性青睞的原因。」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


    「所以——」


    「可是在女人的麵前逞英雄,也是男人的本能。」


    「……」


    蜜拉眨眨眼睛,似乎頗感意外。


    「……沒想到萊爾大人的口中竟然也會出現『男人』二字。」


    「很奇怪嗎?」


    「不。」


    蜜拉搖了搖頭,堆起滿臉的微笑。


    「我隻是鬆了口氣,大感安心罷了。」


    留下這句語帶玄機的台詞之後,蜜拉離開了屋頂。


    雖然不清楚蜜拉為何鬆了口氣、又為什麽大感安心,至少這並不是壞事。


    於是獨自留在屋頂的萊爾緩緩起身。


    打量著失去義肢的安革莉卡,萊爾再度籲了口氣。


    「這麽一來——?」


    右側的腰際突然感到輕微的撞擊,略感詫異的萊爾低頭一看。


    「……啊?」


    腰間居然穿出一把短刀。


    萊爾呆呆地凝視著滴落腳邊的鮮紅色液體。


    3


    驚覺腳邊的液體正是鮮血的瞬間,一陣灼熱感自右側的腰際擴散至全身。前所未有的強烈感覺,令人難以招架。


    「咕、啊……」


    萊爾以僵硬的動作緩緩轉身,視線沿著緊握刀柄的玉手移至身後。


    一對冷冰冰的深藍色瞳孔映入眼簾。


    「……晚安,萊爾·巴德休坦。」


    麵無表情的瑪格麗特,瑪修納以冰冷的語氣向萊爾打招呼。


    萊爾當然無力回應。


    「為什——咕——啊——」


    「問我為什麽出現在這裏嗎?當然是為了確認『獵犬』的戰果。」


    「咕……嗚……」


    雙腳顫抖、雙膝發軟,全身的力氣仿佛被側腰的短刀吸收殆盡。


    瑪格麗特的右手放開刀柄,緩緩地走到萊爾麵前。


    身上穿著以金屬製的薔薇為裝飾的藍紫色禮服,她先前顯然是偽裝成劇院的觀眾,隱身於人群之中。瑪格麗特的左手拎著一把尚未出鞘的闊劍,搭配起典雅高貴的藍紫色禮服,更是顯得格格不入。


    「……真是太迷人了。」


    瑪格麗特彎下了腰,一雙眼睛直盯著萊爾。豐滿的雙峰微微搖晃,深邃的乳溝格外引人注目。


    「容我提醒你一件事,千萬不要拔出短刀,否則可能會傷及腎髒和肝髒。到時候會落得何種下場,相信你應該很清楚才對。」


    瑪格麗特低聲開口,語氣十分沉著。若是沒看到瑪格麗特臉上冷酷的神情,任誰都會以為她正在慰勞萊爾。


    萊爾當然也知道拔出短刀的危險性,隻是體內的鮮血一直從傷口不斷湧出,眼看著就要染紅了下半身。而且這種錐心刺骨的疼痛感,真的是令人難以忍受。


    強忍著幾乎快要脫口而出的哀號,萊爾直視著眼前的瑪格麗特。


    「你……你的目的……是……是什麽……」


    「為什麽特地避開要害,是吧?」


    在微風的吹拂之下,萊爾的黑發微微飄動。瑪格麗特以冰冷的眼神凝視著萊爾,這副模樣不禁令人聯想起危險又美麗的死神。


    死神的嘴角微微上揚。


    「原因很簡單,因為我不想在這裏殺了你——現在不是時候。」


    「……」


    「不過光隻是剝奪你的行動能力,似乎又過於糟蹋這個大好機會。所以——」


    瑪格麗特伸手往萊爾的胸口輕輕一推,萊爾頓時仰天倒下。強烈的衝擊撕裂傷口,萊爾不禁發出淒厲的哀號。


    「——對,我就是要欣賞這種表情。」


    麵帶微笑的瑪格麗特朝著萊爾的左手使勁一踢,頓時將萊爾握在掌中的琥珀踢得老遠。


    「『獵犬』就由我帶走了。既然失去了義手,恐怕也隻有直接報廢一途——如何?勝券在握之際突然墮入絕望的深淵,這種感覺還不錯吧?」


    「咕……」


    「對,我就是想看這種表情。」


    橫跨在劇痛之餘不斷喘氣的萊爾身上,瑪格麗特慢條斯理地跪坐在地,以呼吸可聞的距離打量著萊爾的臉龐。


    「真是迷人……這種表情實在是太迷人了。」


    瑪格麗特沉醉於呼吸急促的萊爾所呈現在外的痛苦。隻見她溫柔地以指尖替萊爾整理被汗水沾濕的頭發,仿佛正在鑒賞價值連城的藝術品一般。


    「……嗬嗬。」


    所謂的回眸一笑百媚生,恐怕也不過如此而已。然而深藍色的瞳孔卻是異常黯淡,仿佛通往幽冥的國度。每個人都擁有喜怒哀樂的情感,然而當這些濃厚的情感同時表現在外時,就會化作單純的驚奇。


    令人為之哽咽的喜悅——以及深不見底的絕望。


    但相較於美麗的外貌所釋放的吸引力,這些都不算什麽。麵對曲線豐腴的性感朱唇,任何人都忍不住想要一親芳澤。明知背後所代表的是徹底的破滅,依然無法抗拒這種足以征服所有男人的魅惑之美。當初將取悅男人的技巧傳授給瑪格麗特的啟蒙老師,若見到現在的她,一定會將她視為「上帝的傑作」吧。


    此時此刻,萊爾才親身體驗了「妖豔」二字所代表的真意。


    「嗬嗬……」


    瑪格麗特的指尖沿著萊爾的下顎、喉頭、胸膛一路滑動,極盡挑逗之能事。當指尖滑動至插在萊爾腰際的短刀時,瑪格麗特反手輕握刀柄。


    「啊——咕啊!」


    即使動作再怎麽輕微,一點小小的震動還是透過刀刃直達大腦、脊髓甚至是末梢神經,萊爾虛弱的身軀不禁劇烈抽搐。


    「——痛嗎?」


    瑪格麗特貼在萊爾的耳畔輕聲呢喃。


    「——熱嗎?」


    纖纖蒽指玩弄短刀,萊爾頓時躬起了身子,蜷曲在地上喘著大氣。


    「——想哭嗎?」


    鋒利的刀刃挖下了一小塊肉,大量的淚水頓時從萊爾的眼眶滿溢而出。


    「——感到絕望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


    無法呼吸!感覺就快要溺斃於自己的哀號了!


    「……嗬嗬。」


    瑪格麗特鬆手之後,萊爾的身體依然不停抽搐。自哀號之中獲得解放的喉嚨貪婪地吸取氧氣,意識卻早已一片空白。


    「啊、啊……嗚……」


    「嗬嗬……這是什麽表情?知性和理性蕩然無存,簡直跟垂死的野狗沒什麽兩樣。」


    瑪格麗特以先前緊握刀柄的左手,替萊爾拭去臉上的汗水。


    「……剛剛你跟那個女仆之間的對話,我可是一字不漏地聽得很清楚。那個赤銅色頭發的潑婦和銀發的狐狸精,似乎在你心中占了相當重要的地位。」


    「嗚、嗚……」


    「這兩個女人當中,誰對你比較重要?為了當作日後行動的參考,可以請你說來聽聽嗎?」


    「嗚、啊……」


    「否則我就不知道該從誰先下手了。」


    「!」


    「很好,這種反抗性十足的眼神我也很喜歡。」.


    逐漸模糊的意識瞬間被拉回現實世界,萊爾的瞳孔綻放精光,惡狠狠地瞪了瑪格麗特一眼。瑪格麗特見狀,頓時心滿意足地點點頭。


    「我就是要你不斷反抗,然後再當著你的麵奪走一切。若非如此,又怎能——?」


    萊爾強忍著劇痛舉起右手,抓住瑪格麗特的手臂。


    「嗚……呼——」


    「怎麽?向我求饒嗎?」


    瑪格麗特將頭發往後一撥,露出小巧玲瓏的耳朵,貼近萊爾仿佛正在訴說些什麽的顫抖雙唇。乍看之下,就像是正在聆聽情人喃喃細語的美麗少女。


    「……這種複仇……是錯誤的……」


    辨識出萊爾所表達的字句之後,瑪格麗特甩掉萊爾的手臂,再度握緊刀柄使勁一扭。


    「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住口,你這個廢


    物!」


    瑪格麗特鋼鐵般的臉龐露出灼熱的笑容,語氣卻是異常地冰冷。


    「不準跟我講道理,廢物!你奪走了我的『希望之光』,憑什麽跟我講道理?『複仇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是吧?有種就繼續把這種老掉牙的道理掛在嘴上,看我會不會割去你的嘴唇,將你的牙齒一顆一顆敲掉!」


    「啊啊啊啊啊啊啊咕嗚嗚嗚嗚!咕啊——啊啊!」


    強忍著呼之欲出的哀號,萊爾試圖伸手揪住瑪格麗特的衣領


    萊爾並未接受過忍受痛苦的特殊訓練,然而他所展現出來的驚人意誌,卻令瑪格麗特瞠目結舌。


    沾滿血跡的雙手抓住瑪格麗特的衣領之後,萊爾湊近對方的臉龐。


    「咕、嗚……若、若你堅持複仇,我也不便多說什麽……畢竟你有複仇的權力,我也有接受的義務……!」


    「既然如此——」


    「可是你不應該這麽做,這種做法是錯誤的……!」


    「意思是罪不在他人嗎?笑話!隻要是跟你有關的人事物,我全都——」


    「到底要殺死多少人,才能讓你心滿意足?」


    「!?」


    「殺了我的朋友之後……又能改變什麽?」


    「你……想說什麽?」


    「什麽都不會改變,接下來你會殺了跟我說話的人、殺了跟我擦肩而過的人。然後呢?為了何種理由殺人?賣麵包給我的人嗎?還是做麵包的人?種植小麥的人?幫忙賣麵包、做麵包、種植小麥的人?還是幫忙那些人的其他人?到底要殺了多少人,才願意了結我的生命?」


    「不、不要自以為是!」


    瑪格麗特揪住萊爾的衣領,將他擱倒在地,雙手的指尖甚至緊緊地勒住萊爾的頸子。


    「你以為殺了幾個人之後,就可以治愈我的絕望嗎?不要太小看我的複仇了!」


    「咕——」


    「住口!閉上你的嘴巴,廢物!你隻要乖乖地讓我奪走一切就好!讓我將你身邊的人事物一一奪走……!」


    此時此刻的瑪格麗特不是優秀的戰士,也不是深諳床第的青樓豔妓。


    現在的她到底是什麽人?


    從萊爾的鏡片中察覺自身的模樣之後,大吃一驚的瑪格麗特連忙起身,迅速離開劇烈咳嗽、動彈不得的少年。


    「咳咳……複、複仇有複仇的原則和做法,你的所作所為根本稱不上是複仇……」


    「不、不要胡說八道!」


    「若真的是複仇,為什麽你從頭到尾都並未提及『為了畢赫姆大人』……?」


    「!?」


    「相信你多少也有感覺……你要的並不是複仇,而是——」


    「住口啊啊啊啊啊——!」


    瑪格麗特拔出腰問的闊劍,銀光閃閃的劍刃直抵萊爾的咽喉。


    「住口,廢物!給我住口……!」


    「……」


    萊爾不再開口。他知道自己現在已經沒有開口說話的必要了。


    麵對萊爾沉默的視線,倍感壓力的瑪格麗特不禁吞了口唾液。


    「……你說我不是複仇者?」


    瑪格麗特的臉上浮現一抹笑容。


    卻不見先前的妖豔。


    猙獰扭曲的笑容,令人聯想起劣化之後所產生的龜裂。


    「我就證明給你看……奪走你的一切,證明給你看。」


    瑪格麗特抽回闊劍,視線移至屋頂的出入口。


    「在你心中占了一席之地的少女,將通過出入口現身於此……到時候我就當著你的麵前,親手殺了第一個出現的人。」


    「!」


    「到底是誰會先出現呢?」


    「住、住手……」


    不顧腰間插了一把短刀,萊爾鼓起全身的力氣在地上爬行,試圖拉住瑪格麗特的雙腳。


    隻可惜瑪格麗特的行動快了一步,已經朝著門口緩緩走去。


    就在這個時候——


    「萊爾,你又把我丟在一旁——!」


    率先現身的瑪莉亞目睹渾身是血、匍匐在地的萊爾,頓時為之一驚。


    「……隻能怪她的運氣不好了。」


    瑪格麗特轉過頭來,朝著萊爾嫣然一笑之後,隨即快步往前衝刺。


    「啊?咦……?」


    尚在狀況外的瑪莉亞呆呆地站在原地。待她驚覺事態不妙,準備架起步槍迎敵的時候,黑衣女子已經高高舉起手中的闊劍。


    「小姐!」


    隨後趕上的蜜拉伸手將瑪莉亞往後一拉,闊劍的利刃命中了蜜拉的肩膀,同時也斬斷了瑪莉亞赤銅色的長發。


    「你做什麽!」


    最後現身的路娜莉亞亮起了一雙琥珀眼,然而瑪格麗特的襲擊卻比魔術快了一步。吃了一記結結實實的橫踢之後,路娜莉亞瘦弱的身軀頓時重摔在地。


    「咕——」


    「霧之血族的餘孽,就從你開始也行!」


    睥睨著氣喘籲籲的路娜莉亞,瑪格麗特高舉手中的闊劍。


    「路娜莉亞!」


    眼見無法動彈的路娜莉亞陷入危機,一頭長發被削去一半的瑪莉亞立刻撲了上去。


    路娜莉亞睜大雙眼,無力地軟攤在地。


    蜜拉捂著受創的肩膀,眼神之中充滿了絕望。


    「住手——!」


    就在眾人的腦海裏浮現瑪莉亞死於非命的幻像之際,挺身而出破除幻覺的人,正是身受重傷的萊爾。隻見萊爾驅使被鮮血染紅的雙腿掙紮著前進,伸長了手臂試圖阻止致命的斬擊。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瑪莉亞的尖叫聲響徹雲霄。


    萊爾的右臂飛舞於半空中。


    斬斷手臂的瑪格麗特露出龜裂般的笑容。


    「給我乖乖地——咕!」


    鮮血淋漓的衝擊當麵襲來,瑪格麗特不得不將後半段的台詞吞進肚子裏。


    怒火中燒的萊爾舍棄在瑪格麗特的臉上痛毆一擊的斷臂,大吼一聲:


    「不準傷害我的女人!」


    隻見萊爾一頭撞上瑪格麗特,接著又使勁往前一推,試圖讓她遠離瑪莉亞和路娜莉亞。


    「喔——喔喔喔喔喔!」


    不可能!在萊爾的撞擊之下倒退三步的瑪格麗特在心中大喊。他哪來這麽大的力氣?短刀固然避開了要害,可是體內的血液已經大量流失——


    瑪格麗特很快就找到了答案。推著自己一路前進的萊爾口中,咬著一塊閃閃發光的琥珀。原來他早就在瑪格麗特渾然不覺的時候擬定了反擊的策略。


    「萊爾·巴德休坦——!」


    瑪格麗特伸出左手,握住萊爾腰際的刀柄使勁一轉。


    「咕、噗——!」


    萊爾的喉頭湧上一股血流,朝著瑪格麗特的胸前吐出一大口鮮血。然而環抱著瑪格麗特的左手以及隻剩下半截的右臂依然緊緊相扣,絲毫沒有脫力的跡象。


    在萊爾的推擠之下,兩人已經來到了屋頂的邊緣。


    「可、可惡——!」


    每當瑪格麗特扭轉刀柄,萊爾的口中和腰際的傷口就會溢出大量的鮮血。


    然而萊爾非但沒有放慢腳步,甚至還以鬼氣逼人的眼神直盯著瑪格麗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莫名的恐懼自腦中湧現,瑪格麗特抽出短刀一陣亂剌,仿佛從未受過殺人訓練的普通人一般。萊爾的背部和腹部頓時開了好幾個洞。


    「啊啊啊啊啊!」


    短刀刺入左肩之後,終於耐不住摧殘而斷成兩截。然而這一刀還是起了作用。


    即使激發出火場的爆發力、即使麻痹了痛覺神經,一旦肌腱被刀刃切斷,再強大的魔術也起不了作用。萊爾的左手臂癱軟下垂,失去了行動力。


    「啊啊啊啊啊啊!」


    右手臂重獲自由之後,瑪格麗特下意識地舉起闊劍奮力一揮。


    萊爾的胸口到咽喉的部分被劃出了一道口子,噴出了大量的鮮血。


    「——啊——」


    受到重創的肉體微微傾斜,咬在口中的琥珀也隨著勢頭逐漸衰弱的吐血掉落在地。


    身上的禮服被萊爾的鮮血染成紅色,瑪格麗特雙腿一軟,頹然坐倒。潺潺流水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隻要再往後退個幾步,她就會從屋頂墜入河中。


    體無完膚的萊爾搖搖晃晃地往前走了幾步,一頭撞上了屋頂的柵欄。


    「——喔——」


    倚靠著鐵絲網所組成的柵欄,萊爾轉身麵向瑪格麗特。他失去了右手、全身上下布滿了傷口、胸前更是被鮮血染成了紅黑色,除了淒慘之外,恐怕再也找不到更適當的形容詞了。鮮血噴出的勢頭已經減緩,隻剩下少許濃稠的液體,然而萊爾還是目不轉睛地直視著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不禁感到毛發倒豎的恐懼。


    萊爾的眼鏡早已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然而他的雙眼還是炯炯有神,似乎不屬於早已失去生命力的軀體。眼前的少年仿佛是準備將自己拖向死亡深淵的魔物,瑪格麗特打了個哆嗦,隨即起身送出手中的闊劍。


    貫穿心髒。


    闊劍的劍身從第四和第五肋骨之間刺入體內,劃破左心室,貫穿左肺,自背後穿透而出。萊爾的身體就像是腐朽的古木,不再噴出鮮血。


    「啊、嗚……」


    萊爾的瞳孔放大,透過劍刃所感受倒的心跳與呼吸也完全停止。


    ——死了。


    「……」


    瑪格麗特鬆開劍柄,往後退了幾步,打量著萊爾頹然倚靠在柵欄上的屍體。在瑪格麗特的注視之下,屍體突然往旁邊傾倒。


    瑪格麗特大吃一驚。屍體依然是屍體,隻是在扭曲變形的柵欄牽引之下改變姿勢罷了。


    安革莉卡焦黑的身軀剮好也在附近。


    禁不起瑪格麗特先前的斬擊,原本就已經有部分損毀的柵欄終於攔腰折斷,帶著萊爾的屍體和焦黑的安革莉卡從屋頂往下墜落。


    一連串的水聲傳入耳中,柵欄、萊爾和安革莉卡全都沉入河底。


    「……」


    瑪格麗特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已經報仇雪恨了。雖然跟當初的計劃有所出入,但她至少已經親手了結仇人的生命。沉冤得雪——是的,理應如此。


    可是、可是……


    些微的金屬聲響自身後傳來,大夢初醒的瑪格麗特連忙壓低身形。


    是槍聲。若非反應夠快,子彈早已貫穿她的心髒。


    「……」


    望著槍聲傳來的方向,一頭短發的瑪莉亞·海藍正高舉步槍瞄準自己,翡翠色的雙眸綻放出陰森駭人的幽光。


    「……還來!」


    瑪莉亞緩緩開口,宛如地獄惡鬼的呻吟。


    「把萊爾還來!我的萊爾!把我的萊爾還給我!」


    話雖如此,瑪莉亞的語氣卻十分空虛,她顯然明白萊爾已經回不來了。


    殺了你,一定要殺了你。足以將自身燃燒殆盡的憤怒——是純粹的複仇心。


    「還來——!」


    赤銅色頭發的複仇鬼扣下扳機。


    瑪格麗特早已有所反應。隻見她拉起事先藏在角落的繩索,從屋頂的邊緣往下一跳。接著又按照平時訓練的要領,利用劇院的外牆減緩速度,輕輕鬆鬆地順利著地。


    丟下繩索之後,瑪格麗特混入逃離劇院的觀眾之中。第一王子才剛遇襲不久,劇院附近一片混亂,提供了絕佳的掩護。


    最後瑪格麗特走進人跡罕至的暗巷,正準備脫下禮服換上幹淨的衣物之際——


    「……」


    幹涸的血跡——萊爾,巴德休坦的鮮血映入眼簾,瑪格麗特不禁為之一怔。


    ——你的所作所為,並非真正的複仇——


    ——把萊爾還來—


    萊爾的言語、瑪莉亞的表情。瑪格麗特搖搖頭,試圖忘卻那段不愉快的回憶。


    換上幹淨的衣服之後,她繼續混跡於觀眾之中離開劇院。


    即使瑪格麗特已經遠離了劇院,野獸般的慟哭卻依然縈繞耳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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