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屋之前,月真再度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呼吸了一下,靜靜地推開門。


    屋內的幾個人回過頭,一看到他,紛紛露出了笑容。


    「喔——辛苦了。」


    「月真,你回來了。」


    其中一名同僚——名叫淵亮的禦史立刻跑到他身旁,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向他低頭道歉。


    「對不起。」


    「……怎麽了?」


    月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剛回來,同僚就向自己道歉。


    「你在外勤的時候,子奉叔的房子不出租了,所以我把你的行李搬走了。」


    「喔,原來是這事……」


    月真把肩上的麻袋拿了下來,露出令人難以察覺的淡淡苦笑。


    長期在國內各地奔走的監察禦史當然無法每天回家,有家室的人可以由妻子看家,但單身者長期出差,會擔心家裏遭小偷,所以,幾乎都是向值得信賴的房東租一個房間。


    月真也向以前曾經是監察禦史的老人子奉租了一個房間。


    「反而是我不好意思,給你添了麻煩,但子奉叔怎麽了?」


    「他女婿病死了,所以,他女兒帶著孩子回來了。」


    「喔,難怪。」


    這麽一來,子奉家裏就沒有空房間可以出租了。


    「所以——你的行李目前在龜麻婆那裏。」


    「……」


    月真終於了解淵亮剛才向他道歉的原因了。


    龜麻這位上了年紀的老婦人之前也是官吏的妻子,目前一個人住,經常有禦史向她租屋,但她並不是一個好房東。龜麻的為人並不壞,但個性大而化之,即使禦史出差時,請她幫忙打掃一下房間,她也嫌麻煩,甚至不願意幫忙打開窗戶保持通風,讓人覺得何必特地向有人住的房子分租房間,所以,除非別無選擇,否則,禦史室的人都不願意向龜麻租房子。


    月真之前也曾經向龜麻租過房子,當他出差兩個月回到華安時,發現房間簡直變成了倉庫,所以馬上就搬走了


    「那也沒辦法……是不是找不到其他房子?」


    「如果有空房,早就幫你租下了……」


    龜麻不僅不願意幫房客打掃房間,當房客請她幫忙張羅餐點時,她端出來的食物也讓人難以下咽,所以,淵亮滿臉歉意地搖著頭。


    聽到他們的對話,一名年長的禦史抬起了頭。


    「月真,你要不要去住新建好的官舍?」


    「……你是說後宮改建的官舍嗎?」


    「對啊、對啊!」


    猿國第三代皇帝深愛著皇後,四年前,他登基後不久,就廢除了後宮。隨著京城的人口增加,為了解決年輕官吏居住困難的問題,將後宮改建成官舍。


    「我聽說新官舍的單身房都滿了。」


    「但夫妻用房還剩幾間。」


    「……」


    月真沉默不語,年長的禦史和淵亮互看了一眼,笑了起來。


    「月真,你不是已經有了對象嗎?」


    「對啊、對啊!月真。你趕快搬離龜麻婆家,向官舍提出入住申請,馬上向她求婚吧!」


    ——順序根本顛倒了……


    月真臉上的表情鎮定自若,但忍不住移開了目光。


    「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麽。」


    「喔,還裝糊塗喔!」


    「你不用裝了,大家早就知道了!你和崔後娘娘的侍女交往幾年了——?」


    看到月真的眼神,淵亮沒有繼續說下去。


    「我們並沒有交往……」


    「什麽?」


    「至少不是你以為的那種關係。」


    「……不會吧?」


    「你以為我有那個時間嗎?」


    「……」


    淵亮看著出差多日,風塵仆仆,衣服上沾滿了灰沙的月真……月真的確經常外勤,一年中,有一大半的時間都不在華安。


    「既然這樣——更應該向她求婚,給她一個交代,不然人家太可憐了。」


    「……我不是說了嗎?我們不是這種關係。」


    「但她不是喜歡你嗎?誰都一眼就看出來了。」


    月真不發一語地走過淵亮身旁。


    「喂,月真——」


    「我去向大夫報告工作。」


    「等一下。」


    月真不想談這個話題,淵亮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把他拉了回來。


    「如果你再這樣,小心那個女孩被人搶走。」


    「……」


    「你以為我在開玩笑嗎?你要不要我告訴你,你這次去醜州時,她拒絕了幾個人的求婚?」


    雖然月真麵無表情,但淵亮發現月真的太陽穴微微抽動。


    「你也不討厭她吧?——別怪我沒提醒你,如果你下次出外勤之前沒有給她一個交代,後果你自行負責。」


    月真誤以為淵亮不是在提醒他,而是向他下達最後通牒,忍不住狠狠瞪著對方,隨即想到淵亮一年前才剛結婚,靜靜地鬆開了抓住對方衣領的手。


    淵亮隻是愛管閑事。


    「我知道了……」


    月真隻說了這句話,轉身去找禦史大夫。


    月真心裏很清楚,自己並不討厭香泉,甚至根本沒有把討厭這個字眼和香泉聯想在一起。


    而且,他也知道香泉不討厭自己。


    甚至可以明確感受到香泉對自己的好感,所以,同僚說,香泉喜歡自己並不是空穴來風……當然,他很希望這不是自作多情。


    初秋的春鶯宮,芙蓉和酢漿草都綻放著花朵,色彩繽紛。


    月真在全國各地奔走,看過很多有錢人的豪宅,但這裏不同於那些極盡奢華的豪宅,在不同季節展現各種風情的庭園,總是令人心曠神怡。


    先帝時代,這裏的庭園比現在更華麗,庭園也隨著皇宮易主而變了樣。


    「月真大人……?」


    月真心不在焉地看著白色芙蓉,走廊上傳來輕聲的呼喚。


    即使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的聲音。月真垂下眼睛,然後緩緩抬起頭。


    香泉一臉笑意,直直地跑了過來。


    「你回來了……」


    「我剛回來……」


    出發前往醜州前,向香泉道別至今已經過了半年。


    第一次見到香泉時,她臉上還帶著稚氣,最近每次見到她,都可以感受到她漸漸成為一個成熟的女人。


    「我打算向皇上報告,但聽說皇上已經回宮了。」


    「對,皇上正在和皇後一起喝茶。」


    香泉滿麵笑容,好像綻放的花朵,月真微微眯起眼睛。


    有幾個人——在自己出差的這段期間向她求婚。即使有人向她求婚也不奇怪。


    香泉準備帶他去見皇上,他也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但突然停下了腳步。


    「月真大人?」


    「呃,我還是改天再說吧……」


    「啊?」


    「我才剛回來,連衣服也來不及換。」


    在越來越漂亮的香泉麵前,他突然在意自己的穿著。


    香泉微微偏著頭。


    「皇上和皇後都不會在意的,而且,他們看到你平安回來,一定很高興。」


    「……」


    「走吧!」


    聽到香泉活力十足的聲音,月真忍不住邁開步伐。


    「月真大人,你還沒有見過美燕公主吧?」


    出發前,來這裏道別時,皇後娘娘愛鈴即將臨盆,他是在旅途中聽到娘娘在太子龍生之後,又喜獲麟兒。公主取名為美燕。


    「美燕公主超可愛的,不過皇上有點不滿


    意……」


    「所以,美燕公主也像皇上嗎?」


    「對啊!但娘娘很高興,說以後一定是美女。」


    太子長大後,越來越像皇上,所以,皇上很希望這次生的孩子像皇後,沒想到又如了皇後的願,長得很像皇上。


    月真不難想像皇上悵然的樣子,忍不住揚起嘴角,香泉也開心地笑了起來。香泉平時愛用的淡淡香味飄進他的鼻子。


    真的已經有人向她求婚了嗎?


    雖然月真心亂如麻,但他不敢問出口。


    ※


    「……雖然長得不像愛鈴,但女娃兒感覺比較可愛。」


    正如香泉所說,皇上毫不在意他一身旅途的打扮,請他入座後,請皇後為他送上茶,還問月真要不要抱一抱公主——月真婉言拒絕了,皇上開心地說著一些分不清是抱怨還是炫耀的話,月真隻能在一旁聽著。


    「臣覺得公主可愛極了。」


    「但是因為長得像朕,所以就少了點嬌怯的可愛味道。尤其是龍生,至今仍然和朕不投緣,即使陪他玩,也搞不清楚他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


    那恐怕是因為皇上不夠成熟,老是和龍生搶著霸占皇後造成的。


    「朕原本希望美燕可以繼承愛鈴的可愛。」


    「臣認為……無論五官長得如何,逐漸長大後,還是會相由心生。」


    「你說得對。」


    雖然皇上聽起來有所不滿,但還是很疼愛一對兒女。剛才愛鈴帶美燕去睡覺時,皇上也讓龍生騎在他肩上玩耍。聽香泉說,最近龍生經常因為媽媽被妹妹搶走而感到寂寞,皇上經常主動陪龍生玩……也許隻是這對少了皇後陪伴而感到落寞的父子在相互取暖而已。


    「對了——」


    慧傻話鋒一轉,目光從正在陪龍生玩木雕動物玩具的愛鈴身上移開。


    「朕不時收到你的報告,沒想到醜州的情況這麽麻煩。」


    「臣多花費了一點時間才處理完畢,請皇上見諒。」


    「不會,你能夠在半年的時間內解決這麽麻煩的調查工作,太了不起了。」


    不過——慧俊說著,單手托腮,吐了一口氣。


    「至今仍然不時收到有人過度征收租稅的報告,難道那些人沒想到多收租稅,中飽私囊的貪財之舉早晚會敗露,到時候就會身敗名裂嗎?」


    「大家都覺得自己可以僥幸不被發現。」


    「照這樣下去,禦史永遠都不得清閑。」


    慧俊喝了口茶,苦笑起來。


    「月真,你整天都跑外勤,有沒有打算在華安定下來?」


    「隻要皇上需要臣,臣願意赴湯蹈火。」


    這是月真的真心話。他對把他從苦難的日子中拯救出來的溫家父子,信任自己、交付自己重要任務的皇上和禦史室的同僚,都心存感激——


    所以,他努力想要回報……如果可以因此彌補當年的罪過,他願意赴湯蹈火。


    「……幾歲了?」


    「啊……」


    「你的年紀?」


    慧俊唐突地問,月真一下子答不上來。


    「……二十一……歲……」


    「對喔!你比朕小兩歲。」


    慧俊靜靜地放下茶杯,好像在閑聊般地說:


    「香泉今年十七歲了。」


    「……」


    「你還沒有決定嗎?」


    月真感到臉頰發燙,也同時覺得腦袋發冷。他用眼角尋找香泉的身影,但香泉不在他視野所及的範圍。


    「朕無意勉強……」


    慧俊微微壓低了嗓子,至少香泉不在可以聽到他們談話的地方。


    「看來……你並不是完全沒有考慮。」


    「……」


    今天才剛回華安,就已經有兩個人提起這個話題……月真猜想,也許真的有人向香泉求婚了,否則,姑且不論那個愛管閑事的同僚,向來不幹涉臣子私事的皇上,不可能提起這件事。


    看到月真默然不語,慧俊故意用開朗的語氣說:


    「總之——你暫時好好休息一陣子,眼下華安平安無事。」


    「是……」


    「你在內勤的這段日子,即使沒有特別的事,偶爾也來這裏走動走動,和愛鈴還有侍女們分享一下外麵的情況。」


    「……」


    月真起身鞠躬離開。


    「皇上,打擾了,臣先告退了。」


    「辛苦了……」


    看到月真準備離開,愛鈴立刻起身走過來。


    「改天記得來玩。」


    「是……」


    愛鈴把香泉找來,吩咐她送月真離開。


    雖然這已經成為慣例,但月真突然感到心情沉重。


    「醜州是怎樣的地方?」


    並肩走在走廊上,香泉的態度和平時沒什麽兩樣,月真覺得有人向她求婚的事似乎是空穴來風。


    「那裏很少下雨,土地很幹涸。」


    「農作物不容易生長嗎?」


    「有一條大河可以供應農業用水,治水做得很完善……」


    「是嗎?但如果不常下雨,天氣應該很熱吧?」


    雖然月真的回答像在報告,但香泉仍不厭其煩地和他聊天,令月真不由得心生佩服。雖然他努力思考聊天的話題,卻不知道該聊什麽,每次都持續這樣的對話。


    「是啊!這是我第一次在夏天去醜州,以北方來說,那裏的確比較熱。」


    「我之前很羨慕禦史可以去很多地方,但後來發現不能自由挑選地點,無論再冷或是再熱,都必須外出工作,所以很辛苦……」


    月真曾經聽香泉說,她在華安出生,也在華安長大,隻有一次離開京城——那是三年前,和皇後一起被卷入西申關之亂的時候。


    「……你想要去哪裏嗎?」


    「啊?」


    香泉張大眼睛轉頭看著他。平時向來都是香泉發問,月真回答她的問題,她似乎對月真主動發問嚇了一跳。


    「嗯……並沒有具體想去哪裏……隻是想去海邊。」


    「海邊嗎?」


    「我沒有看過海。」


    華安沒有海,在申州,必須一直往東才能看到大海。


    「希望以後有機會去……」


    「對啊!」


    香泉滿臉燦爛的笑容,好像陽光全聚集在她的臉上。


    雖然近在眼前,卻無法伸手。


    ※


    即使走得再慢,路都有盡頭。


    ——又失敗了……


    香泉目送著半年未見的月真離開的背影,握緊了雙手。


    最重要的話,還是無法問出口,每次都隻是聊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


    ——月真大人……


    我最想問的是關於我自己的事。


    我不希望聽到別人的轉述,隻想聽你說,隻想聽你親口說出來。


    想知道你的心意——


    「……」


    秋風帶走了她的歎息。


    雖然很想問,卻問不出口。不能問,一旦問了,恐怕就會……觸及他不願別人提及的事。


    「咦?又沒有進展。」


    「好像是……」


    聽到有人失望的對話聲,香泉驚訝地回頭,發現兩個侍女躲在柱子後麵探頭探腦。其中一個和她同年,另一個比她年紀小。


    「楓夏、彩菊……」


    香泉瞪著她們,楓夏吐了吐舌頭,彩菊尷尬地縮著脖子走了出來。


    「你們太低級了,居然躲在那裏偷看。」


    「因為有人一直不回來,所以我們來看看情況。」


    「你們的壞毛病還是改不了。」


    月真已經不見了。香泉苦笑著往回走,楓夏和彩菊也跟在她身後。


    「怎麽辦?那個禦史遲遲不開口,他應該知道你的心意吧?即使你嫁給別人,他也無所謂嗎?」


    「我才不嫁呢!」


    香泉在走廊上加快腳步,想要逃避這個話題。


    「你老家不是一直催你相親嗎?還有那個民部的官吏。」


    「上次不是還拒絕了工部的人?」


    「所以我就說,我不會嫁人……」


    香泉喜歡侍女的工作。皇後待人親切,太子和公主也很可愛。如果可以,她希望一輩子在這裏當侍女。


    唯一可能的例外——


    「但我覺得那個禦史有點可怕,香泉居然可以和他閑聊。」


    「對啊、對啊!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我一點都不覺得他可怕……


    雖然月真臉上沒什麽表情,但這種麵無表情反而適合監察禦史的工作。為了揭發各地官吏的貪贓枉法,監察禦史必須喬裝打扮,展開偵察工作,如果把內心的想法都寫在臉上,反而會影響工作。


    而且,即使他的表情不夠豐富——即使他沉默寡言,並不代表別人無法感受到他的心意。


    ——我知道他心地善良……


    「你要不要考慮換個人選?民部或是工部的官吏也不錯啊!至少不會出差半年不回家……」


    「楓夏,那你可以考慮和他們交往啊!」


    「人家是向你求婚,和我有什麽關係?討厭,」


    ——的確有人求婚……但我當場就拒絕了。


    「我不會嫁人啦!」


    香泉歡快地說著,更加快了腳步離開。楓夏和彩菊在她身後跑了起來。


    ——我不會嫁人——除非那個人希望我嫁給他。


    ※


    陰暗潮濕的小房間角落,小男孩抱膝蹲在地上,目不轉睛地看著腐爛的木板門。


    小男孩在等待木門開啟,卻又祈禱著那扇門永遠不要打開。


    不時吹來的強風搖晃著木板門,好像在嘲笑小男孩內心的膽怯。小男孩每次都害怕不已,以為他們回來了。


    ——好想逃……


    逃去哪裏?


    不是這裏,而是逃去遠方的某個地方。


    但是,要怎麽逃?


    不知道。一個人無法去任何地方,況且,小男孩也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怎麽來到這裏,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在這裏。


    根本不可能逃。因為他們也這麽說。即使逃走,也無法改變現狀,隻會越來越糟。沒有吃,沒有穿,就連睡覺的地方也沒有——什麽都沒有。


    ——救命……


    真希望有人來救自己。


    真希望有人在他們回來之前把自己從這裏救出去。


    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地方有吃、有穿、有睡覺的地方,也沒有人會毆打自己,希望有人可以帶自己去那裏。


    如果可以去那裏——這一輩子別無所求。


    趕快。如果不趕快來,他們就回來了。


    聽到腳步聲了。是他們的腳步聲。他們回來了。


    越來越近。


    來不及了。完了。看吧!門打開了——


    ※


    黑暗中,隻聽到急促的呼吸聲。好一會兒,他才發現是自己的呼吸聲。


    他在不知不覺中抓住了睡衣的胸口。


    是夢。


    ——還好,那是夢……


    他這麽告訴自己,深吸一口氣,然後吐了出來。多次呼吸後,漸漸恢複了平靜。


    他從硬板床上坐了起來,定睛看著眼前的黑暗。除了一扇窗戶、一個小書架和一張桌椅以外,什麽都沒有。


    天花板很低,光線很差,明明是大白天,房間內的光線也很昏暗,即使不是多雨的季節,也會有一股黴味……也許是因為這股黴味,讓自己做了噩夢。


    月真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鬆了一口氣。


    雖說是不得已,但還是不應該住在龜麻婆家。已經很久沒有夢見以前的事了


    「……」


    難道——這是一種提醒?


    無論經過多久,罪過還是罪過。也許夢境在提醒自己,絕對不能忘記這一點。


    沒錯。目前的生活已經令人心滿意足了。不愁吃,不愁穿,也有一個棲身的地方。正是當年夢寐以求的生活。


    所以,不可以有更多的奢望。


    不可以奢求某個人的笑容——


    「……」


    如果她是光,自己就是黑暗,是絕對不可能產生交集的兩端。自己絕對不願意讓她的笑容蒙上陰影。


    所以——絕對不能影響她的生活。


    禦史的工作是對當年罪過的補償,也是因為皇上恩賜,才能擁有現在的生活。


    不能忘記。


    不能忘記自己是罪人,不能忘記自己是一個來路不明的人。


    ※


    噩夢的翌日早晨總是心情沉重。也許該趕快找新的房子。


    他走在宮城內,暗自思考這件事,背著竹簍的園丁老伊福從岔道走來。


    「好久不見了,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好久不見,昨天才剛回來。」


    「辛苦了。」


    月真想起老伊福雖然現在是園丁,但聽說他以前也是監察禦史,而且,從來沒有娶過妻。


    「伊福爺爺……」


    「什麽事?」


    「我聽說你一直都是單身……」


    伊福眨了眨小眼睛,然後笑了起來。


    「你難得主動說話,居然是問這件事。我的確是孤家寡人,從來沒娶過老婆。」


    「為什麽……?」


    「為什麽?」


    伊福停下腳步,放下肩上的竹簍,月真也跟著停下了腳步。這天天氣晴朗,萬裏無雲。


    「因為舊情難忘……」


    「舊情……」


    「我曾經喜歡一個女人,是我可望不可及的女人。如果她出嫁,我或許可以放下她,但她始終沒嫁。」


    「……」


    「那時候,我也是禦史,每次因為外勤四處奔波,我就希望下一次回京城時,她會嫁給和她門當戶對的男人,下一次一定嫁了,下一次,下一次——」


    伊福伸直已經微駝的背,抬頭看著月真笑了起來。


    「那個女人一直沒嫁……」


    「所以,伊福爺爺……」


    伊福始終無法忘了那個女人,也錯過了愛上其他女人的機會。


    「現在回想起來,很慶幸一直是單身。如果對她舊情難忘,卻娶其他的女人為妻,對成為我妻子的女人太不公平了。」


    「……」


    「怎麽了?你也差不多該娶老婆了吧?」


    伊福笑著拍了拍低著頭的月真,再度扛起了竹簍。


    「娶老婆要娶能夠吃苦耐勞的,因為禦史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出差不在家。」


    伊福緩緩走向教坊的方向。


    舊情難忘——


    如果香泉嫁為人婦,自己就會忘記她嗎?


    對,沒錯——她一定可以找到更理想的對象,和她開朗的個性匹配。


    月真靠在白牆上,仰望著流動的雲。幾隻鳥在天空中畫著弧度飛去。就連那些不知名的鳥也有出生的鳥巢,也有棲身之地。


    這時——背後的沙地上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回頭一看,香泉站在剛才伊福走來的岔路上。


    「月真大人……?」


    「……」


    月真向來訓練自己即使遇到再意想不到的異常狀況,也可以麵不改色地冷靜應對,但沒想到在這種時候也可以發揮作用。


    「早安。」


    「早安……你怎麽了?」


    「我正準備上朝,在想一些事情。」


    「是……嗎?」


    但香泉的表情有點落寞。


    「……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不,沒有……」


    「你看起來好像比昨天更疲累了,小心不要累壞了身體。」


    「……」


    月真以為香泉察覺了他昨晚的噩夢。


    「香泉,你呢……?」


    「我剛去幫娘娘辦完事。」


    所以,這代表她正準備回春鶯宮。月真這才發現那是香泉回春鶯宮的必經之路。


    隻是巧遇而已。照理說,兩個人應該可以道別了,卻都不發一語地站在原地。


    沉默並不會令他們感到尷尬。當這樣麵對麵站著,會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月真在背後握住了自己的雙手。


    「你暫時……」


    「是。」


    「……會留在京城嗎?」


    月真剛結束六個月的外勤,照理說,會暫時留在京城做內勤工作。


    香泉眯起眼睛,抬頭看著月真。


    「如果沒有意外,應該……」


    「……是嗎?」


    香泉抿起的淡紅色嘴唇似乎露出了微笑。


    月真努力假裝自然地移開視線,看著路旁的楊柳樹。


    如果——香泉嫁為人婦。


    「香泉……」


    「什麽?」


    「你打算嫁人嗎?」


    情急之下,他直截了當地問,但隨即咬著嘴唇,因為實在問得太唐突了。這時,他眼角掃到香泉的表情很僵硬。


    「……你聽說了什麽嗎?」


    「啊?」


    「我拒絕了,明確拒絕了……」


    「……」


    當他情不自禁回頭時,暫時忘記了「不形於色」的禦史準則。


    「果然有人……」


    「啊?」


    「喔——沒事,我隻是……聽別人說……」


    香泉皺著眉頭,好像被人知道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上次……有兩位……官吏……向我……求婚……」


    「……」


    「所以,我拒絕了,兩個都拒絕了……」


    他不由得對那兩名陌生官吏產生了憤怒,香泉說已經拒絕對方這件事,更讓他的心髒揪緊。


    他心生嫉妒,又隨即感到鬆了一口氣——


    「……為什麽拒絕?」


    「什麽為什麽……?」


    自己到底在問什麽?問了又能怎麽樣?


    香泉低著頭,臉頰泛著紅暈。


    「……我決定不嫁人。因為我喜歡侍女的工作……如果可以,我希望一輩子服侍皇後娘娘,隻不過……」


    「……」


    「也不是……絕對不嫁……的意思……」


    風吹動香泉的瀏海。


    ——風……


    那時候,從腐朽的木門吹進來的冷風——


    「我也……決定不娶妻。」


    月真可以感受到身旁的香泉抬起頭,他看著垂到地麵的楊柳,眼角瞄著香泉。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哪裏出生的。當我懂事的時候,就跟著父母四處為家,他們兩個人是小偷,有時候也會搶劫傷人。」


    他經常在父母身上聞到血腥味和酒臭味,他以為這就是父母應該有的味道。


    「在我小時候,我父母就教我偷竊。我經常順手牽羊,當父母闖空門時,我會幫忙把風。如果一切順利,他們就會犒賞我;一旦失敗,就對我拳打腳踢。我厭惡那種生活,卻不知道其他的生活方法,所以,就一直跟著他們東奔西跑。」


    他內心深處想要逃,卻不知道如何逃。


    如果順利偷到值錢的東西,就可以飽餐一頓;一旦失手,就會換來一頓打,把他當成出氣筒。


    他總是三更半夜,在破爛的廢棄屋內,提心吊膽地等待外出偷竊的父母回家。


    「……八歲的時候,我才知道我並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他們經過關卡時,剛好遇到大規模臨檢抓小偷。他們覺得帶一個小孩,偽裝成生意人,可以順利通過關卡,就擄走了剛好在附近玩的小孩,之後就一直帶在身邊。我得知這件事後,曾經抗拒他們,哭著叫他們把我送回親生父母身邊,他們說,隻要我一個人去偷到一大筆錢,就願意把我送回去。」


    他回想起當時父母喝醉了酒,滿臉通紅地嘲笑說:如果你能夠做到的話,就去試試看啊!


    「於是,我偷偷潛入一棟大房子,還沒有下手,就被那戶人家的兒子抓到了……就是在華安的溫家。」


    他以為這麽大的房子,絕對不會撞見人,沒想到剛好被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男童發現。對方問他是誰,他老實回答是小偷。


    「你是小偷?騙人的吧!」


    男童說完,大笑起來,然後抓著他的手,高興地大叫著:「小偷、小偷。」當男童的家人趕到時,他覺得一切都完了。


    「溫家老爺聽了我的話,立刻去逮捕了我的父母,但他們也忘了是在哪裏擄走了我。我的父母遭到了懲罰,我就住在溫家,受他們的照顧……令人感激的是,他們還讓我學讀書寫字,在老爺的推薦下,當上了禦史。」


    他以為像自己這種夜路走多的人,不可能成為監察禦史,但琥佑告訴他,正因為他有這段過去,更能勝任監察禦史這份工作。


    因為這份工作就是要懷疑別人,看到人性醜陋——不可告人的一麵。


    他看過太多人性的醜陋。


    如果可以因此為國效力,他決定當仁不讓。


    「……我很感激溫家的所有人,也很感激皇上和禦史室的同僚,所以,我決定不再有任何奢望,不娶妻,也不需要有個人財產,要用一輩子來報答這些把我從泥沼般的生活中拯救出來的恩人。」


    有什麽東西在眼角閃了一下,月真微微轉過頭——立刻臉色發白。


    一行熱淚從香泉的臉頰流下。


    「我之前就知道了……」


    「什麽……?」


    「慈雲大人之前就告訴我了。」


    ——原來她知道。


    這一次,月真正視香泉的臉。


    「所以,我早就知道了……但我當作不知道,因為我想,也許有一天,你願意親口告訴我……」


    「既然……」


    ——那她為什麽哭?


    「我也決定終生不嫁……除非我心裏想的那個人願意娶我。」


    「……」


    「現在……我的願望也消失了。」


    絕望在眼前漸漸成形。


    明明在流淚,為什麽想要擠出笑容?


    「人生沒有期待真空虛。」


    「……」


    「我雖然希望你親口告訴我以前的事,但又很害怕聽,總覺得會聽到不該聽的事……不好的預感往往特別準。」


    「我——」


    月真打斷了她,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是罪人的兒子……我自己也是罪人。」


    「即使不是出自你的本意?」


    「是我的本意,我無法狡辯,我為了生存而幹下了這些勾當,我這種人——沒有資格娶妻。」


    當他斬釘截鐵地說完時,香泉收起了勉強擠出來的笑容。


    「是嗎?」


    「……」


    「那我也沒有資格。」


    不能繼


    續看香泉的臉。他很想移開視線,雙眼卻緊盯著她不放。


    「我想起來了,我也曾經偷過東西。」


    「……」


    「我偷過鄰居送我姐姐的貝殼,很漂亮,我說我想要,但姐姐不給我。所以,我就從她的飾品盒裏偷走了,但偷走之後,又怕被姐姐發現,就丟進井裏了。」


    ——不行……


    不能讓她說下去,不能讓她說這些。


    「我有家可住,我家雖然不富有,吃飽穿暖沒問題,但我還是偷了東西,不是為了生存,卻偷了東西。」


    「但那是你的家人……你姐姐的東西……」


    「我隻因為想要,就動手偷東西,我才沒有任何資格奢望任何事——」


    「香泉!」


    香泉沒有繼續說下去。


    溫暖的陽光和清爽的秋風,還有小鳥的啼叫。


    然而,眼前的一切多麽令人失望。


    「對不起……」


    不該道歉的人搶先道歉,該道歉的明明是自己。太矛盾了。


    「對不起,我剛才在胡言亂語。」


    「……」


    「請你忘記我剛才說的話……我告辭了。」


    也許自己應該伸出手。


    如果可以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向她辯解,該有多好。


    但是,他做不到……


    現在和那時候有什麽兩樣?


    香泉跑走的背影越來越遠。


    一切都是徒勞,即使鼓起勇氣打開門走出去,也根本無處可逃。光明和黑暗沒有交集,如果不顧一切地靠近,就會讓光明蒙上陰影。


    什麽時候開始以為可以輕易推開那道腐朽的門?


    自己這種人根本不配有任何奢望。


    ※


    月真帶著沉重的心情走去禦史室,發現同僚都神色匆忙。


    「……發生了什麽事?」


    「喔,月真——」


    年長的禦史眉頭深鎖地抓著頭。


    「真傷腦筋,在寅州暗訪的秋德眼看已經查出了眉目,可以把那個貪得無厭的太守繩之以法,卻受了傷,無法繼續偵察。」


    「秋德兄受傷了……」


    「聽說扭傷了腳,要拄拐杖才能走路。」


    看來必須緊急另派人手繼續暗訪工作。


    「……寅州的哪裏?」


    「明海郡。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原本人手已經不夠了——」


    「我去。」


    年長的禦史張大嘴巴看著月真。


    「喂……喂喂,你不是昨天才剛回來嗎?」


    「我可以去,把資料給我。我中午出發,後天早上就可以到明海郡,麻煩你幫我聯絡各部門。」


    「如果你願意去,當然幫了大忙……你沒問題嗎?」


    「沒問題。」


    這是——逃避。


    雖然必須向香泉道歉,卻又不敢麵對她,所以才會以工作為借口逃避。


    自己果然沒有資格娶她為妻……


    我希望下一次回京城時,她會嫁給和她門當戶對的男人,下一次一定嫁了,下一次,下一次——


    在做出發的準備工作時,伊福的話始終在腦海中盤旋。


    ※


    「真難得,你怎麽回來了?」


    聽到姐姐的聲音,香泉緩緩地從躺著的長椅上抬起頭。她的雙眼紅腫。


    「因為在那裏沒辦法哭……」


    「你跑回家裏偷哭?發生什麽事?皇後欺侮你嗎?」


    「完全相反,是皇後太好了,反而讓我沒辦法在她麵前哭,以免她擔心……」


    「你的意思是,我們家裏沒有人為你擔心嗎?」


    姐姐嗬嗬笑了起來,推開香泉的腳,為自己挪出空位坐了下來。


    「大家都在店裏忙,所以沒人理會我……」


    「是啊!所以,就連我跑回娘家,也可以住得很自在,真是太令人安心了。」


    姐姐去年相親結婚,經常和姐夫吵架,最後一次大吵後,她就搬回了娘家。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姐姐你也別管啦……」


    「我閑著無聊啊!」


    「好過分……」


    「那我來猜猜看——你失戀了嗎?」


    「……」


    「啊喲,一猜就中?」


    煩死了——香泉嘀咕了一句,趴在長椅上抱著頭。


    「你因為失戀跑回娘家,真是笨死了。如果被爸爸知道,不是會立刻叫你去和上次的人相親嗎?對方不是很中意你嗎?」


    「我不喜歡那種自以為了不起的男人……」


    「那就不要跑回家哭,留在宮裏讓心地善良的皇後好好安慰你。我不會告訴父親,你趕快回宮吧!」


    香泉歎了一口氣,站了起來。連在家裏都沒辦法好好哭一場。


    「……我怎樣才能放棄?」


    「你在想這個問題,就代表你還無法放棄。」


    雖然姐姐的話很無情,但應該說得沒錯。香泉擤著鼻涕。


    「我隻能告訴你,無論再怎麽自哀自憐,都不要嫁給自己不喜歡的男人。否則,以後會更慘。」


    「既然你了解這個道理,為什麽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


    「一開始對他既不喜歡,也不討厭啊!當我討厭他之後,就回來娘家啦!」


    「……」


    這麽幹脆的理由,的確很符合姐姐的個性。


    「姐姐,」


    「怎麽了?」


    「……對不起,你之前那個貝殼是我偷的。」


    「啊?」


    姐姐回頭看著香泉,偏著頭納悶。


    「劉家叔叔送你的那個貝殼啊!我說我想要……」


    「……我不記得了,有這種事嗎?」


    「當然有啊!那時候我六歲……我把貝殼丟進井裏了。」


    姐姐抱著雙臂,望著天花板想了很久,最後還是搖搖頭。


    「我完全不記得了,怎麽突然說這些?」


    「我隻想道歉……」


    「那我也曾經不小心弄壞你的發簪,隻好偷偷拿去丟掉了。」


    「啊?什麽時候?」


    「大約是七、八歲的時候,就是有蝴蝶的紅色發簪,我不小心踩壞了,所以就偷偷丟掉了。你後來拚命找,但我假裝不知道。」


    「我不記得了……」


    香泉甚至不記得自己有這樣的發簪。


    香泉靠在椅背上,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唉……早知道我應該多做一點壞事……」


    「你在胡說什麽?」


    香泉覺得如果自己也曾有過犯罪行為,月真就不會在自己麵前抬不起頭,但她絞盡腦汁,隻能想到這種程度的惡行。


    ——但問題一定不在這裏……


    月真無法原諒自己——他無法原諒過去的自己。


    「那個人……很少笑。」


    「……嗯?」


    「以前受過很嚴重的創傷……他似乎禁止自己笑……」


    即使這樣,隻要見麵時就知道。無論自己說話的內容再無聊,他都會露出溫柔的眼神靜靜地傾聽,那就是——他的笑容。


    「我很希望他可以有更多笑容……」


    月真應該不想談往事。自己讓他聊那些不願意提起的過去,還說了那些話,造成他的困擾,他一定會徹底討厭自己。


    姐姐輕輕拍著香泉的背。


    「你差不多該走了——店裏打烊之後,大家都會回來。」


    「嗯……」


    香泉又擤了一下鼻子,猛然站了起來。


    「我要一輩子為工作而活——」


    「那也不錯。我也好想工作,宮廷裏有沒有空缺?最好是可以有機會認識好男人的工作。」


    「姐姐,你根本不想為工作而活……」


    「我想談戀愛,談戀愛。」


    ※


    香泉謊稱家裏有急事要幫忙,必須請假回家,所以不能太早回宮,隻能去市集打發時間。


    ——是不是該好好向他道歉?


    雖然心裏這麽想,卻沒有勇氣去見月真。


    哭了之後,情緒稍微平靜了,但心情仍然很憂鬱。現在回宮,即使可以瞞過其他侍女,也瞞不過皇後娘娘。


    她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一個身穿官吏衣服的男人快步超越了她。


    在那個人擦身而過時,香泉發現那個人很麵熟,對方也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她。


    「啊,你是、崔後娘娘的……」


    「呃……你是?」


    「我是淵亮,禦史淵亮。」


    「喔!」


    香泉想起來了。他是月真的同僚。


    「你好。」


    「你好……咦?你今天……?」


    「我今天休假。」


    淵亮回答後,猛然張大眼睛。


    「——你現在有空嗎?」


    「啊?」


    「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是月真的事。」


    「……」


    如果要求她現在去見月真,她打算拒絕。


    「他去外勤了。」


    「什麽?他不是昨天才剛回來嗎?」


    而且,今天早晨才見到他。


    淵亮麵有難色地抓了抓頭,壓低嗓門說:


    「因為有人在暗訪時受了傷,臨時派他去支援。」


    「什麽時候……」


    「已經出發了,中午的時候走的。」


    香泉四處張望,當然不可能看到月真的身影。而且,他中午出發的話,現在應該已經出華安了。


    「是嗎……?」


    「我現在要去他租屋的地方。」


    淵亮告訴她,因為月真走得太匆忙,來不及回家一趟就直接出發了。經常外勤的單身禦史都把值錢的東西放在禦史室,租屋處還是會有一些雖然不值錢,但對當事人來說很重要的東西,所以,淵亮正要去幫他收拾一下。


    「但房東不是會幫他收好嗎……?」


    「照理說是這樣,但他的房東是……」


    淵亮再三拜托她同行。因為是月真的同僚,香泉就答應了。他們一起來到市集附近一棟看起來有點髒的房子。


    房子前的露台上坐了一個老婆婆,身上的衣服也有點髒。淵亮向她介紹說,老婆婆就是房東龜麻。


    「……因為是這樣的情況,婆婆,麻煩你幫月真的房間打掃一下。」


    「他既然不在,就不可能把房間弄髒,你們看看,很幹淨啊!」


    「看吧……」


    淵亮一臉為難,轉頭看著香泉。


    「你看,這位龜麻婆很討厭打掃,即使月真千裏迢迢回到家裏,家裏也會積滿了灰塵——」


    「我不是說了嗎?房間很幹淨。」


    「龜麻婆,隻有你覺得幹淨。」


    「……所以,我來打掃就解決問題了?」


    淵亮雙手合十拜托香泉。


    「拜托你!你一定也覺得月真很可憐吧?——婆婆,讓這位小姐幫忙月真打掃沒問題吧?」


    「隨你們的便。」


    龜麻漠不關心地喝著大碗裏的飲料,不知道是酒還是什麽。


    香泉跟著淵亮來到二樓的房間。


    「……」


    房間內並不會淩亂,相反的,因為東西太少,所以根本不可能淩亂,但由於光線很差,窗戶緊閉,通風不佳,整個房間都彌漫著潮濕的黴味。即使回到這種家,也無法放鬆。


    「住在這種地方,心情是不是會很差?大家都不想租這裏的房間。」


    「……月真大人一直住在這裏嗎?」


    「不是,他之前住其他地方,但因為房東不租了,昨天才搬來這裏。他可能不想住在這裏,所以才會一回來又去出外勤。」


    淵亮笑著從床下拉出衣物箱,打開蓋子,連聲說著:「找到了,找到了。」


    「……這是什麽?」


    「這個嗎?算是……他的護身符。」


    淵亮把一隻用布縫製的童鞋放在香泉手上。原本應該是藍色,但四處磨損,又破又髒。仔細一看,發現內側繡了「月真」兩個字。


    「暗訪時要用假名,所以身上不能帶任何留有本名的物品。」


    「……這是用手縫製的吧?」


    「聽他說,可能是他母親幫他做的。」


    「但是……」


    月真之前說,他的父母都是小偷,難道會幫擄來的孩子縫鞋子嗎?香泉仔細打量,發現應該是兩、三歲的小孩子穿的。


    「喔,是他的親生母親……」


    香泉脫口說道,趕緊捂住了嘴,但淵亮完全沒有驚訝,偏著頭問:


    「咦?你已經知道他的身世了?」


    「啊……對啊……」


    「沒錯沒錯,應該是他的親生母親幫他做的,他在被擄走的時候穿在腳上。」


    淵亮把隻放了兩件便服的衣物箱放回床下,淡淡地說。


    「我和他一起進禦史室,所以曾經聽他聊起過,他說多虧有這隻鞋子,知道他自己叫什麽名字,但查了很久,仍然不知道是住在哪裏、誰家的月真。」


    「……」


    「雖然也有不少人在參加國試後成為禦史,但有一半人——曾經有過不光彩的過去,之後才成為禦史重新做人。所謂近墨者黑,正因為以前曾經走過歧路,所以也很了解那些做壞事的人。」


    香泉抬起頭,淵亮一臉關心地對她笑了笑。


    「他這個人,是不是很不幹不脆?」


    「……」


    「他很傻,以為全世界他最壞,即使抓了很多比他更壞的人,仍然這麽認為。」


    淵亮輕鬆的口吻,讓香泉的表情也放鬆了。


    「他很老實。」


    「說得好聽點是這樣,我雖然不老實,但比他聰明,所以已經娶了老婆。」


    如果早一天聽到這句話,香泉或許可以認為這是鼓勵。


    已經結束了——


    「呃……你要拿的東西,就隻有這個嗎?」


    「對。留在家裏的這些東西中,就隻有這個最重要。」


    唯一的重要物品,就是一隻小鞋子。


    「先放在你那裏。」


    「這……」


    「禦史室最近要大掃除,萬一不小心丟掉就問題大了。月真回來時,我會告訴他,那就拜托你了。」


    即使大掃除,也不至於會弄丟禦史的私人物品。


    香泉明知道淵亮在說謊,卻找不到理由推托。


    ※


    月真在申州和寅州州境的關卡,和之前在暗訪的監察禦史魏秋德見了麵。魏秋德之前正在調查寅州明海郡太守王鶴通巧立名目征收租稅,挪為私用一事。


    「月真,真不好意思,聽說你剛回京城……」


    「不會。你沒問題嗎?」


    秋德的左腳踝已用木棍固定了。


    「沒事,隻要休息一陣子就會好,隻是沒辦法繼續工作——你這次假扮賣發簪的小販嗎?」


    「因為環境的關係,沒辦法……」


    秋德看著月真背的木箱,忍不住笑了起來。


    「沒錯沒錯,我這一陣子在樂南,因為離海很近,貝殼的加工品都很


    漂亮,賣了不少螺鈿鑲嵌的發簪,你的選擇很正確。」


    禦史在暗訪時,必須隱瞞真實身分,所以通常都會喬裝成生意人進入當地,為了避免引起懷疑,有時候會真的買賣商品。雖然月真已經習以為常,但還是不太習慣做女人的生意。


    「反正是假扮的,不如親切點,多賺點錢。」


    「我就是親切不起來,所以才討厭賣發簪……」


    秋德之前假扮專門收購中藥用貝殼的商人。月真心想,為了今後變裝的需要,或許要多學點醫藥知識。


    「沒關係,那些女人會主動和你聊的。」


    秋德放聲笑了起來,隨後嚴肅地說:


    「接下來的事,就交給你了……」


    月真以前也曾經因為受傷,中途交由其他人接手,所以很了解眼看就能揭發貪贓枉法的事,卻不得不放手的懊陷。


    「秋德兄,那我會借用你的名字。」


    「好……」


    秋德舉起一隻手回應,月真向他點了點頭,急忙離開了關卡。隻要走快一點,傍晚就能到樂南。


    他身穿陳舊的麻布衣服,背了一個大木箱,無論打扮和行囊都像是生意人。暗訪的相關情況都已經牢記在腦海中,絕對不能寫在紙上,以免不小心遺失。


    聽秋德說,王鶴通在今年春天就任明海郡太守後,曾經二度分別以整修申州和午州的河川工程為由臨時征稅,但這根本是無中生有,顯然是太守在胡說八道。


    月真默默地走在塵土飛揚的路上,跟拉板車的年輕人和跑回家的小孩擦身而過。


    不可以胡思亂想,隻要專注於目前的工作。


    然而,越是這麽告訴自己,香泉受傷的表情越會不時掠過腦海。


    ——要堅強……


    這一次是接替秋德的工作,絕對不能因為摻雜私情而失敗。


    明明是因為逃避接下了這次的工作,事到如今,還在後悔什麽?


    他不知不覺用手按著胸口。在華安時,他總是把已經變成破布的藍色童鞋放在懷裏——現在沒有帶在身上。


    在他深信自己是那對殘忍父母的兒子時,他以為那隻鞋子是小偷母親為他縫製的,他不了解看到喝醉的父親毆打他時,不僅不勸阻,還在一旁訕笑的母親為什麽會心血來潮縫製了一隻鞋子,還以為她覺得縫製兩隻太麻煩,才會中途放棄。所以,他一直珍藏著那隻鞋子。


    之後,當他得知自己的身世,終於恍然大悟。


    小偷母親果然不可能為小孩子縫製鞋子,他在極度失望的同時,也產生了一絲希望。至少自己的親生母親很疼愛自己。


    這至少為他帶來些許的溫暖。


    雖然最後還是沒有找到親生母親,但即使找到了,親生父母恐怕也不願意見到曾經誤入歧途的自己——


    ——有些事,不做反而比較好……


    隻要不見到父母,至少可以認為親生母親曾經疼愛自己,為自己親手縫製鞋子;隻要不說出自己的真心,就不會讓心愛的人成為罪人的妻子。


    當門打開,他們回來時——到底會得到食物,還是會挨一頓痛打?即使結果令人絕望,至少在看到結果之前,可以抱有希望,所以,還是不要輕易打開門。


    他按計劃在傍晚抵達樂南。經常在各地奔走,就會發現無論哪一個城市,哪一個農村,都比先帝時代更充滿活力。雖然太陽已經下山,但街上有很多來往的行人,女人都在街頭聊天。


    這裏有市場買賣附近海域捕撈的海鮮,運往內陸地區,有很多生意人來往,所以也有很多旅店。月真假裝在尋找投宿的地方,暗中尋找秋德告訴他的那家名叫「月花樓」的飯館兼旅店。


    「……」


    筆直的大街十分熱鬧,兩側商家和住家毗連,上午的時候,這裏應該有市集。現在正是準備晚餐的時間,到處飄來飯菜的香味。


    雖然這樣的街道隨處可見,卻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不可能。這種早出晚歸的生活離自己最遙遠,所以,這種熟悉感或許是內心的向往……


    正當他陷入奇妙的感傷之際,嘈雜的街上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


    「不管你來多少次,我都不會答應!」


    周圍人同時看向聲音的方向,月真也忍不住張望,發現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女人掄起一把掃帚,從一家店裏衝出來,追著一個男人跑。


    「你、你想違抗太守嗎?」


    「不管是太守還是剌史,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你再不走,我真的要打羅!」


    「好痛!你已經打到我了——好痛、好痛!」


    年輕女人用掃帚柄戳著男人的頭,男人快流眼淚了,但嘴裏仍然罵罵咧咧地逃走了。路人紛紛笑著拍手。


    「蕾花,幹得好!」


    「那個王八蛋還不死心嗎……?」


    圍觀的人為她鼓掌,但那個女人仍然皺著眉頭,仔細一看,發現她眉清目秀,看起來個性也很強,難怪會拿起掃帚打人。


    比起年輕女人的容貌,月真更在意剛才那個男人逃走時說的話。


    ——他剛才說,違抗太守……


    樂南的太守就是這次要調查的王鶴通。他除了違法征稅,還幹了其他的壞事嗎?


    月真暗自這麽想道,和拿著掃帚的女人四目相接。


    年輕女人尷尬地笑了笑,轉身走進店內。月真發現看板上寫著「月花樓」。


    「……」


    就是這裏。太好了。也許可以順便打聽一下剛才的事。


    他推開門走道店內,不經意地打量店內,覺得空間很小。店堂空間內有五、六張桌子……不,空間並不小,旅店通常都是這種規模。


    「歡迎光臨——」


    月真還來不及仔細思考為什麽會感覺這裏的空間狹小,就聽到了招呼聲,打斷了他的思考。店內沒有客人,看起來像是老板夫婦的中年男女和剛才的年輕女人在店內深處。


    「這裏有供應膳食嗎?如果有空房間,我還想住宿……」


    「請坐,有空房啊!」


    老板娘放下肩上的木箱,拿著帳冊走了過來,一看到月真的臉,微微偏著頭。


    「你以前——來這裏住過嗎?」


    「不,我第一次來樂南……」


    「是嗎?真對不起,覺得你有點麵熟……」


    月真預付了兩天的住宿費,在帳冊上登記了「李秋德」的名字。「李」是猿國最普遍的姓氏,為了不得不在中途放棄的秋德,月真借用了他的名字。


    「你是生意人嗎?賣什麽東西?發簪嗎?太好了,蕾花,等一下你可以看看。」


    「她是你女兒嗎?剛才在外麵……」


    「啊喲,你看到了嗎?哈哈哈……是不是嚇到了?別在意,這種事常發生。」


    老板娘豪爽地笑了起來,這種事居然經常發生——不,溫家也常發生這種事。


    「你隨便坐,我馬上為你準備飯菜。」


    「麻煩你了。」


    老板娘走了進去,月真在角落的桌旁坐了下來,那個叫蕾花的年輕女人把茶放在桌上,調皮地笑了笑。


    「客官,你真是與眾不同,居然沒有被揮掃帚的女人嚇跑,還跑來這裏住宿。」


    「我正在找投宿的地方,結果太驚訝,看不到其他的旅店。」


    「啊哈哈……所以我為小店打響了名號。」


    她笑起來的方式和老板娘很像。月真猜想她應該是老板的女兒。


    「剛才似乎不太平靜,發生什麽事了?」


    「呃,嗯,的確有點不平靜。這裏的太守要我當他的二太太。」


    「求婚嗎?」


    蕾花皺著眉頭,用力擺著手。


    「才不是這麽好的事。這裏的新太守叫王鶴通,把太太留在京城,一個人來這裏,所以,希望他在這裏的這段日子——」


    「原來是這樣……」


    月真喝著蕾花送來的茶,微微皺起眉頭。


    「那最好拒絕。通常太守回京城時,都不會帶在赴任地娶的太太。」


    「我就知道,我當然拒絕了,但他還是糾纏不清。」


    「剛才那個男人就是太守嗎?」


    「不是,那是太守的手下,太守長這樣……」


    蕾花用雙手由上而下比劃了兩條直線。從她的肢體動作來看,王鶴通應該很瘦。


    如果王鶴通的確有違法情事,這個年輕女人也可以逃過他的糾纏,避免被迫成為不幸的二太太。


    「客官,你是生意人吧?第一次來這裏嗎?」


    「對,聽說樂南有很棒的貝殼工藝品,所以我順便來批貨……」


    「沿著這條大街往海邊的方向走,有很多手很巧的手藝人,應該可以買到好東西。我明天也要去那裏,可以帶你去。」


    「太好了。」


    「來了來了,讓你久等了——」


    老板娘雙手端著菜走來。


    吃飯的時候,月真才知道月花樓由老板伯順、老板娘婉聖和女兒蕾花三個人,一起張羅。伯順沉默寡言,除了向客人打招呼,都不說話,但婉聖和蕾花可能原本就愛說話,當月真不經意地打聽這裏的情況時,她們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他。月真雖然不擅長主動聊天,卻不討厭聽別人說話。


    「這個地方似乎很適合居住。」


    月真插嘴說,婉聖和蕾花互看了一眼,笑了起來。


    「的確比以前好多了。」


    「這裏剛好在大街旁,有很多外地來的人,有時候也會遇到一些麻煩事。之前的太守是個好官,我們的日子也過得平平安安的。」


    「喔……」


    月真喝著飯後的茶,點了點頭。明海郡的前任太守的確很能幹,目前調往他郡,聽說他早晚會升為刺史。


    「我在各地做生意,隻要太守和禦史台沒問題,那個地方通常很容易做生意。」


    「對。這裏的禦史台之前很好……」


    「自從換了新太守後,好像越來越怠惰了。」


    ——果然是這樣……


    禦史台是各地維持治安的部門。禦史在暗訪時,通常會尋求當地禦史台的協助,但秋德告訴他,叫他別去找樂南的禦史台。秋德特地提醒他,代表樂南的禦史中,有人和王鶴通沆瀣一氣。


    看到月真沉默不語,婉聖慌忙搖了搖手。


    「你不用擔心,這裏也可以正常做生意。」


    「好。」


    但是,要在此地暗訪,還是需要禦史台的協助。秋德還沒找到值得信賴的禦史就受了傷,所以,月真必須在明天就立刻行動。


    ※


    「就在那裏——你看,是不是可以看到有攤位?那裏就是我大力推薦的攤位,那是本地螺鈿鑲嵌技術最好的師傅。」


    蕾花抓著月真的手臂,很有精神地拉著他來到熱鬧的朝市。


    「呃,蕾花,請你放開……」


    「他叫班叔,有發夾——嗯?你剛才說什麽?」


    「沒事……」


    翌日早晨,月真正打算去街上走走,前一天說要帶他去找手藝人的蕾花就和他一起出門了,但被妙齡女子拉著手走路——月真感到很害羞。


    蕾花絲毫不以為意,撥開人群往前走,來到她推薦的攤位前,才終於鬆開。


    「班叔,早安!」


    正把商品擺放在攤位上的老人抬起頭,看到蕾花,開心地笑了起來。


    「早安,蕾花,今天也要去覺陽家嗎?」


    「呃,是,沒……錯啦!」


    蕾花突然紅了臉。


    「我、我幫你帶客人來了!你看!」


    「哈哈哈……太謝謝了。」


    「客官——那我先走了……」


    「好,謝謝你。」


    蕾花紅著臉,快步沿著來路往回走。


    「這位老兄,你是月花樓的客人嗎?」


    「喔,對,我在做發簪的生意,來這裏批貨。蕾花向我大力推薦你的手藝……」


    月真在攤位前放下木箱,老人眯起眼睛。


    「她是個好女孩。」


    「對啊!」


    「你可別愛上她,她已經名花有主了。」


    老人調侃地說,月真微微露出苦笑。


    「我沒有愛上她……我的妻子在老家等我。」


    「原來是這樣。」


    外勤的禦史經常需要偽裝,在聊天時也不時需要說謊……正因為是說謊,他才能說出口,也可以腦海中浮現出某個人的麵容,稱她為妻子。


    「蕾花現在去見她的情人嗎?」


    「對,每天都去。」


    「那不如幹脆結婚……」


    太守再霸道,也不至於逼迫別人的太太當自己的二太太。


    「我也這麽覺得……問題在於男方下不了決心。」


    「是顧慮太守嗎?」


    「原來你知道。」


    老人向他招了招手,月真把木箱放在攤位旁,坐在上麵。


    「那個太守根本不是問題——覺陽的父母死得早,他是祖母帶大的,長大後當了漁夫,不幸傷了腿,無法再出海捕魚。而且,他祖母身體不好,恐怕活不久了。覺陽沒辦法正常工作,還要照顧祖母,所以蕾花每天都去幫忙照顧,覺陽就可以利用這段時間賣魚。」


    老人一邊說,一邊把發簪、發夾和緞帶,小心翼翼地排放在攤位前的紅布上。


    「最好的方法,就是蕾花嫁去他家,但伯順家隻有蕾花一個女兒,在婉聖還無法放棄最後的希望之前,打算留下月花樓的生意,所以,隻能由蕾花繼承。」


    「……老板娘無法放棄什麽?」


    「你沒聽說嗎?」


    老人皺著眉頭,似乎覺得自己說溜了嘴。


    「你回到旅店時,不要再提這件事……以前,蕾花有一個哥哥,掉進附近的沼澤裏死了,那時候才三、四歲而已。」


    「……」


    「隻有那孩子的鞋子浮在沼澤裏,卻沒有發現屍體……因為那個沼澤深不見底,掉下去就沒命了,但是,婉聖始終不相信兒子已經死了。」


    「這也……難怪。」


    因為沒有見到屍體,身為母親,一定不願相信兒子已經死了。


    「她相信兒子總有一天會回來,所以,她要把月花樓留給兒子。蕾花也知道她母親的想法,所以也不敢提出想嫁去覺陽家的要求。」


    「那……覺陽不能入贅月花樓嗎?」


    「對啊!大家都這麽說,伯順也答應了,但覺陽認為自己腿不方便,所以不願意入贅。」


    他太傻了——老人咬著牙說道,挺直了身體。


    「你是路過的生意人,我卻和你聊這些廢話。」


    「我在各地做生意,經常聽到很多事,不過,我隻是聽聽而已……和我無關的事,很快就忘了。」


    「對啊……那你想買哪一個?」


    說著,老人從手上的盒子裏拿出最後一件商品放在攤位上。從不同的角度欣賞時,會發現貝殼工藝品在陽光下閃爍著白色、藍色和紅色的光芒。


    月真看著手邊的發飾,上麵有五片花瓣——應該是發夾吧?富有光澤的淡紅色貝殼十分漂亮,有兩個相同的發飾,難道是一對嗎?


    「很棒吧?這是我的得意之作。」


    老人察覺到月真


    的視線,張開缺了牙的嘴巴笑了起來。


    「……我可以拿起來看一下嗎?」


    「可以。」


    這個形狀應該是桃花吧?的確很精細……她戴在頭發上一定很漂亮。


    「這是一對,我不零賣。你不是要買發簪嗎?多買點,我算你便宜。」


    「喔,好……」


    她戴在頭發上一定很漂亮——即使心裏這麽想,也不可能交給她。


    要假裝是生意人,為了避免引起懷疑,隻要買一些發簪就好。月真改變了主意,從老人推薦的發簪中挑選了五個,結果,老人準備連同桃花的發夾也一起包起來。


    「呃,那兩個……」


    「嗯?」


    「請你幫我另外包……」


    ——不對。應該拒絕才對。


    老人看著月真的臉,放聲大笑起來。


    「要拿來當禮物嗎?」


    「……」


    「好,好,那就特別算你便宜點,你太太一定會很高興。」


    月真向老人道別後,把剛買的發簪放進木箱,又把發夾放進懷裏,離開了攤位。市集內有不少買賣魚和蔬菜的人,也有像月真一樣來批發貝殼工藝品的生意人,到處擠滿了真正的生意人。


    這種地方——無論在哪個城市,都會有本地的禦史在這種地方巡邏。


    「……」


    月真慢慢走在市集內,隨意四處張望。不一會兒,熟悉的深綠色上衣映入眼簾……是禦史的衣服,來得正好。


    那個禦史似乎剛巡邏完市集,走向大街的方向,他可能打算回禦史台。


    月真故意大剌刺地跟在虎背熊腰的禦史身後。不知道他有沒有察覺——


    禦史從大街走進旁邊的窄巷,又沿著寺廟的圍牆往前走,然後轉了一個彎。月真跟在他身後,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也跟著轉了彎。


    「……」


    那個禦史靠在圍牆上,抱著雙臂等他。對方年約三、四十歲,五官也很粗獷。


    「你找我有什麽事?」


    他們的視線交會,但月真不慌不忙地抬頭看著禦史。


    「找你……有什麽事?」


    「別裝糊塗,你從市集就一路跟蹤我到這裏。」


    他在離開市集之前就察覺到被跟蹤,可見有兩把刷子。月真的直覺告訴他,這個人應該沒問題。


    「我之前沒看過你,你一副生意人的打扮,是誰雇用你?」


    「……你猜得到嗎?」


    「十之八九是那個愚蠢太守吧?難道想跟蹤我,找我的碴嗎?我才不會向那種人搖尾巴。」


    「原來是這樣,所以,你無意和太守合作羅?」


    「當然,你去告訴你的主子,先掂掂自己的分量。」


    「我的主子對臣子的戲言向來很寬容,但即使你是開玩笑,我也無法傳達。」


    月真確認四處無人後,從懷裏拿出一塊比手掌略小的玉璧,出示在禦史麵前。


    「這是……」


    「你之前有沒有看過?」


    這位禦史腰帶上也掛著相同圖案的玉璧,但禦史的玉璧是白玉,月真的是翡翠。


    「這是禦史室的……恕小弟剛才無禮。」


    各地的禦史台屬於各州刺史的管轄範圍,但禦史室是皇上直屬部門。那位禦史馬上立正站好,恭敬地鞠了一躬。


    「彼此彼此,恕我剛才試探你——因為我正在暗訪,現在自稱為賣發簪的生意人李秋德。」


    「我是樂南禦史台的禦史郭阿備……你來這裏調查什麽?」


    「你知不知道王鶴通以整頓申州和午州的河川工程為由,非法征收臨時稅?」


    郭阿備瞪大眼睛,好像遭到了恐嚇。


    「完全不知道,禦史台不管征稅的事……」


    「但是,你也是樂南的居民,應該也被課征了臨時稅吧?」


    「我從來沒有聽家人或同僚提過這件事,王鶴通擅自征稅嗎?」


    「戶部並沒有臨時征稅,所以當然是他擅自征稅……看來,同樣是樂南的居民,有人被征稅,也有人沒有被征稅。」


    「他果然不是好東西……」


    阿備不屑地哼了一聲。


    「十五年前,我曾經協助過禦史室的人調查當時的太守,如果這次需要幫忙,也請隨時吩咐。」


    「萬分感謝,那——」


    月真小聲地向他咬耳朵。


    月真拜托阿備去調查以他偽裝的生意人身分無法前往的地方後,假裝在太守的官舍和太守府附近兜售,好好觀察了一下,傍晚的時候,回到了月花樓。


    推開大門,一個年輕人剛好走出來,擦身而過時,向月真點了點頭。雖然他的長相很溫和,但表情很凝重。他拄著拐杖,左腳一瘸一拐。


    「啊,客官,你回來了!」


    蕾花一臉燦爛的笑容迎接月真,但似乎是強顏歡笑。


    「我回來了,今天早上謝謝你。」


    「不客氣,要不要吃晚餐?我馬上為你準備——」


    蕾花走了進去,婉聖看著她歎了口氣。婉聖無力地坐在椅子上。


    「……老板娘,剛才那個人該不會是覺陽吧?」


    「你是聽誰說的?啊,是不是班叔?他很愛說是非。」


    月真把木箱放在婉聖旁邊的桌上,也坐了下來。


    「我隻聽說大家希望他入贅,但他下不了決心。」


    「因為做旅館很辛苦,他覺得自己無法勝任,其實我們現在可以幫忙,也可以再雇用一個人手,順便照顧他祖母……不然照這樣下去,太守下次來逼婚……」


    婉聖皺起眉頭,按著額頭,不一會兒,終於抬起頭。


    「啊——對不起,居然和客人聊這些事……」


    「不……」


    月真覺得自己能夠理解覺陽的心情。


    「是因為害怕……」


    「什麽?」


    月真看著覺陽剛才走出去的那道門,從懷裏拿出今天早上買的發夾……自己根本不可能若無其事地把發夾送給她。


    「因為,他不想給最心愛的人……添麻煩。」


    伊福的身分。覺陽的腿傷。自己的——過去。


    越是覺得配不上對方,就越不敢伸出手。


    「……你是說他擔心給我們添麻煩,所以不願意入贅嗎?」


    「如果沒有自信可以給最心愛的人帶來幸福,就無法下決心……我能夠理解這種心情。」


    月真靜靜地垂下眼睛,輕輕吸了一口氣。


    他想起香泉親切的笑容,總是第一個出來迎接他,總是目送他離開。


    月真從來不曾對目前的工作感到不滿,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期待趕快結束工作回到京城……隻要回到京城,就可以見到她。


    但是,現在他害怕回京城。


    「……你也一樣嗎?」


    婉聖張開眼睛,露出溫和的眼神看著他。


    「你也想讓一個女孩子幸福,卻下不了決心嗎?」


    「……」


    月真默默打開手上的發夾,淡紅色貝殼發出動人的光芒。


    「啊,真漂亮——我知道了,這是要送給那個女孩的嗎?」


    「……但我可能沒辦法交給她。」


    「為什麽?」


    每次呼吸,就好像有一股暖流湧入體內。這是一個隨處可見的普通旅店,卻覺得好像在春鶯宮內。


    「對方是好人家的女兒,目前在伺候身分高貴的人……我現在……做生意,但是,是……罪人的兒子。」


    「呃……」


    「我……以前也曾經跟著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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