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她一次都不曾回想起小時候的記憶。


    不管再怎麽想回憶,那就象是被沉重鐵門封印住一樣,使盡力氣也無法撬開。


    然而和艾克蘭一起旅行後,潔兒沒過幾天就開始夢見至今一次都不曾夢到過的兒時記憶。


    話雖如此,由於一切都發生在太遙遠的往昔,內容都很零碎。她懂事以來就已經一直追逐著格列凡的背影,這點還是沒有改變,但是確實如同尼蘭所言,她想起遇到他的情景,以及潛入墓園的他在大雪的日子裏,頭部以下都被浸泡在水車旁的儲水池中,差點凍死的事。她想起格列凡一看到他,就對那些沒用的人說他是同類的事。


    在那之後,記憶如同項煉珠子般被細線串在一起,自從被寄養在卡露蓮席思身邊的時候開始,平凡的記憶就成了回憶,開始帶有鮮明的色彩。


    (為什麽那時候格列凡要把我留在卡露蓮媽媽身邊呢?)


    根據艾克蘭的敘述,格列凡為了不讓潔兒融入這個世界,刻意反複對她的肉體這個容器造成傷害。的確,她一直受到他過分的對待。就算在途中經過的城市或村落有人憐憫潔兒,幫她擦拭身體或給她食物,她也會馬上被命令交出一切。她也不隻一次被要求吐出所有吃下的食物。


    盡管他不惜做到這個地步,也要將潔兒與身為人類活在這個世界的喜悅隔離開來,格列凡卻將潔兒留給卡露蓮席思養育。在她身邊,潔兒得到姊妹這個特別的羈絆與母親,明白了活著的意義。


    (照理說他也可以把我交由墓園的人接手,他卻沒這麽做,沒讓我像烏蘭加一樣在墓園長大。這究竟是為什麽!?)


    與艾克蘭一同穿過懷念的洛蘭特大門,是與強古·嘉顧在修彌沙城外分別的兩天後。如果是騎快馬,從修彌沙到洛蘭特隻需要半天。


    (現在路希德是不是已經開始和黎戴斯交戰了呢?)


    以尼蘭的能力,他想必早已運用派搏特安排好救回強古·嘉顧的準備。而且他或許也正在為了支援親兒子路希德,以及統整留在草原上的反泰金派而東奔西走。


    無論如何,隻要尼蘭率領剩下的草原兵推舉強古·嘉顧為首領,泰金就會一下子無路可走。路希德似乎已經慎重地將洛蘭特的防災據點都市各個擊破,隻要能絆住泰金的腳步,他就能毫無掛礙地揮軍前往修彌沙。


    進駐修彌沙要塞的國王軍司令官似乎是卡隆子爵。不管黎戴斯為他出多少主意,得到星格裏歐騎士團支持、接獲愛德裏亞豐富金援的路希德也己勢不可擋。


    (黎戴斯將會死去。)


    這恐怕也是他的計劃一部分。打從聽說黎戴斯背叛路希德,倒戈到索爾塔克那方的時候開始,潔兒就對他的意圖了如指掌。說穿了,要是他真心有意取代路希德,覬覦艾茲森王位,他就不會離開索爾塔克身邊。他肯定會馬上和梅莉露蘿絲本尊結婚,徹底擊潰路希德的正當性,並更深入利用墓園的力量。


    然而,他並未這麽做。何止如此,他甚至選擇修彌沙當成葬身之處,明明不懂打仗卻死守在要塞之中,就好像想保持美麗的王都洛蘭特不受鮮血沾汙,將之完整移交給路希德一樣。


    路希德會發現嗎?他會明白弟弟是為了什麽而謀反,為了什麽而邁向死亡嗎?如果他懂了,他還有辦法下手殺掉弟弟嗎?


    「我們要去哪裏?」


    「去王宮。」


    艾克蘭這麽、說。潔兒閉口不語,快步追在他的身後。


    睽違數年的洛蘭特街道充滿寂靜與令人發毛的緊張感,險些讓人忘記這是全大陸首屈一指的巨大都市。幾乎無人在外走動,小販藏身於陰影中,麵包店甚至連升起炊煙都感到猶豫,市內的上百間磨坊也停止研磨穀物,唯有在引入的水流衝刷下持續空轉的水車告訴人們光陰之河並未停滯。


    平時在大馬路上,總是有絡繹不絕的貨車來來去去,市場管理官留神關注有沒有哪裏在販賣衛生狀況不佳的食物,女人們試著招攬客人到店裏。


    (現在就連載客馬車業者都沒有。)


    人人都緊關上百葉簾,無聲無息地躲在家裏。極為偶爾與潔兒他們擦肩而過的,隻有城市警衛隊的寥寥數人。


    所有人都警戒著外族國王。這也難怪,畢竟神聖帕爾梅尼亞王國建國兩百年來,一次都不曾有過異族成為國王。


    (在這種狀態下,路希德真的能成為帕爾梅尼亞王嗎?)


    就連深知他的領袖光環無人能及的潔兒,都不禁對洛蘭特市民劇烈的抗拒反應感到一絲不安。


    由於遲遲招不到馬車,兩人一路從大門走到第七區。途中會經過雷曼河上的吉斯克裏橋,過橋後安迪魯就近在咫尺。


    在此他們總算攔到一輛馬車,因此艾克蘭馬上將金幣塞進車夫手中,要他駕車前往王宮。


    安迪魯的地門出現在左手邊,轉眼間就駛過了。


    (啊,我真的回來了。)


    感慨之情油然而生。她懷念的街道,夜晚的黑暗與水粉的雪白混合在一起,天地之間的夾縫——安迪魯。


    (但是絹屋已經倒閉,佩拉阿姨、卡露蓮媽媽、琪琪和赫絲都不在了……)


    想要大聲吶喊的衝動充斥潔兒心中,甚至讓她感到呼吸困難。


    不久,馬車抵達艾斯帕爾達王宮的正麵大門。艾克蘭先行下車前往交涉,請守門人讓馬車入內。一般來說,能進入王宮內的隻有王宮專用的馬車,但現在是緊急狀況。


    不知道是不是艾克蘭的態度特別強硬,守門衛兵不情願地打開正門,迎接簡陋的出租馬車入內。


    (沒想到竟然會以這副模樣進入王宮。)


    潔兒感歎地檢視自己的模樣。以前遭到這個男人綁架後,為了讓她擔任梅莉露蘿絲的替身,潔兒接受過嚴格的貴族女性教育,因此她深知穿著這身宛如少年的肮髒旅行服裝與沾著泥巴的長靴進入王宮,究竟是多麽不被饒恕的事。


    在大陸上諸多王宮之中,也沒有一個宮廷的禮節與規矩比這座艾斯帕爾達宮更多。連女性穿著的連身長禮服所用的布疋份量都有規定,並且一定要配戴寶石。手套與鞋子必須是絹製品,頭發要盤起,尤其是已婚女性必須戴上名為凱梅的額頭裝飾品,讓額頭露出來。原因眾說紛耘,有人說這麽做是因為過去支配鄰國伊瑟洛的卡利斯民族中,擅長魔術的人擁有三隻眼睛,也有人說這麽做是為了防範魔術攻擊。


    總之,以她這麽髒兮兮的打扮入宮,要是有個萬一,就算遭到衛兵斬殺也不奇怪。


    (不過有這個男人在,我應該是不至於突然被殺。)


    下馬車後,他們進入幾乎隻有男性使用的王宮入口。潔兒早已做好受到異樣眼光注視的覺悟,但眾人看到艾克蘭的身影似乎就察覺到了狀況,並未上前盤問。


    真名為艾克蘭迦德,國王索爾塔克的政務官基摩·巴爾坎快步走在前頭。這麽說來,這個男人甚至被允許出入隻有國王能踏足的內宮。


    但是獲準出入後宮的男性並非隻有他一人。索爾塔克寵幸的宮廷畫家洛黎恩·佛羅狄想必也一直在此數度穿梭,否則就不可能為幾乎一整天都在藍色庭園生活的梅莉露蘿絲畫肖像。


    (洛黎恩,你現在人在哪裏?)


    他隻是一介畫家,不是王族也並非大臣。希望他還留在安迪魯附近第八區的自家,這樣隻要潔兒能設法離開這裏,她就能去見他了。


    喀、喀,響亮的鞋聲響徹走廊。發出鞋聲對宮廷人來說是無禮之舉,因此軍人以外的所有人依規定在宮廷內都必須穿著絹鞋。潔兒想起過去負責教育她的婕菈女士要求她走路不發出腳步聲,在學會以前都不準睡,於是她被逼著走了整整兩天的路。


    那是短短數年前的事。那時她想都不曾想過,這個強大的國家會大幅傾頹至此。潔兒這種下層市民被掌權者隨意殺害玩弄都是家常便飯,雖然她是被綁架過來的,但是除了服從婕菈的命令以外,她沒有其他活下去的方法。


    而那個大帕爾梅尼亞現在即將滅亡——


    「我們要去哪裏?」


    麵對再次發問的潔兒,艾克蘭簡短回答:


    「去見國王。」


    在被稱為蜿蜒宮的謁見廳之間的通道——一連串的房間之中,艾克蘭無視任何規矩快步前進。記得按照慣例,這裏會根據身分決定到哪裏為止不能再前進。


    但是就連這個平時被前來求見的各種身分陳情者擠滿的地方,現在也一個人影都沒有。沒有負責傳話的資深侍從將金幣悄悄收入懷中的模樣,也沒有針對彼此的身分解釋爭論不休的富豪身影。


    潔兒也是第一次見到宮廷空蕩至此。索爾塔克已經被眾人拋棄到了這個地步。


    王座廳已近在眼前。


    「修彌沙失守是遲早的事。卡隆子爵也沒想到會以這種形式償還祖先欠下的債吧,雖然他隻是個倒黴鬼。」


    艾克蘭像在自言自語。


    「這座蜿蜒宮是那位米德雷德陛下所建,采用伊瑟洛風格的建築樣式,華美外觀在當時似乎蔚為話題,不過真要說的話,在這裏上演的愛恨情仇在後世更為知名。」


    「你指的是這些像箱子一樣連在一起的房間嗎?」


    「沒錯。這一連串房間以盤旋的形式通往中央的王座廳,但是這裏之所以被稱為蜿蜒宮,是因為來到這裏的人都有如不懷好意的毒蛇。


    帕爾梅尼亞原本就是階級製度嚴格的國家,但米德雷德王為了對付當時在國內勢力增長的愛德裏亞人,建構出沒有地位會使謁見的可能性降低或是延後的習俗。貴族象是玩遊戲一樣,熱衷於挑戰自己能前進到哪一間房間,而愛德裏亞人為了被封爵而積極將錢捧到國王麵前。聽說當時帕爾梅尼亞的國庫本來已經瀕臨破產。」


    盡管每一間都是沒有人的房間,看起來卻宛如身軀蜿蜒、隨時都準備撲上來而將毒素注進牙中的毒蛇,讓潔兒打了個寒顫。


    「當然,這樣的風俗也帶來了弊病。貴族因婚姻而變得神經質,必須小心留意身分不會因婚姻而下降。結果由於這樣的警戒心態,人們比以前更嚴加謹守同階級通婚,家名與爵位開始具備有錢也買不到的附加價值。」


    門前沒有搖鈴侍女也沒有衛兵,因此艾克蘭伸手推開沉重的胡桃木門。連這裏都沒有人未免太過奇怪,感覺所有人都已被下令回避。


    「這是發生在四十多年前的事。當時宮廷中公認身分最高貴、最接近王族的是前代卡隆子爵。雖說是子爵,卡隆與桑劄斯這兩個子爵家原本就是有時也會由國王身兼的爵位,所以也掌握權威。卡隆子爵的父親是賽爾堤·卡隆,而塞爾堤的哥哥是安波裏歐二世,也就是後來的帕爾梅尼亞國王。安波裏歐二世與塞爾堤是米德雷德王的姊姊的兒子。」


    潔兒點頭。她不知道此時艾克蘭為何突然講起王家族譜,但她決定默默聽下去。


    「前代卡隆子爵艾斯塔的妻子是名門貴族千金蕾歐涅,這兩人之間的孩子就是索爾塔克,夫妻之間育有一男三女。艾斯塔一直以一個普通宮廷人的身分擔任國務大臣,但有一天國王伊薩修二世私下找他商量,表示想收養他的兒子索爾塔克。


    當然,由於伊薩修和艾斯塔是堂兄弟,既然伊薩修沒有子嗣,艾斯塔與索爾塔克就同樣擁有繼承權。艾斯塔欣然答應了。一直旁觀著伊薩修的妻子陸陸續續過世,他早已感覺到自己的孩子有可能當上國王了吧。」


    至於之後的發展,潔兒也學過相關知識。索爾塔克在伊薩修二世過世後即位,父親艾斯塔擔任攝政輔佐他。


    「索爾塔克是個聰慧的青年,直到他在伊薩修二世病危而被召回洛蘭特之前,他一直在畢雍奴的大學學習法學與宗教學。取得學位後的他在父親推薦之下找了帝王學的家庭教師,穩健進行成為國王的準備。然而,在伊薩修二世過世的那天晚上,發生了一起事件。」


    「事件?」


    「索爾塔克出於玩心戴到頭上的芭比桑黛王冠沒有發光。」


    潔兒因太過震驚而停下腳步,凝視著艾克蘭的背影。


    「你說王冠……?芭比桑黛沒發光?可是那明明就是祝福始祖奧利葛洛特血脈的星石精靈!?」


    「真相至今依然不明。」


    艾克蘭沒有停下腳步,潔兒連忙追上他。他們總算走到子爵廳,但前方還有好一段路要走。


    「可怕的是,按照俗世的法則,知道孩子父親是哪個男人的隻有女性。而索爾塔克的母親當時已經離世了。」


    「他該不會是母親與人私通生下的孩子吧!?」


    「當事人已經在九泉之下,再也得不到確切的答案了。」


    艾克蘭不知道是第幾十次使勁推開門。


    「加冕儀式在秘密中舉行。艾斯塔·卡隆宰相的偉大之處,在於他並未憎恨也沒有舍棄可能不是自己孩子的索爾塔克。他說服不情願的兒子即位,並做了一個約定,那就是他會找出具有同樣價值的星石來代替芭比桑黛,這樣芭比桑黛沒有發光的理由,就能解釋成是因為國王已經受到其他星石精靈守護。」


    「那麽,你之所以和帕爾梅尼亞王家產生聯係就是因為……」


    「我被墓園的管理者們找過去,被懇求為索爾塔克效力。當然,這是因為我是蜜瑟羅黛的主人。」


    藏在艾克蘭披風下的藍寶石象是回應他一樣,發出短短一瞬間的光芒。


    「王家用錢買通了前來舉行加冕儀式的洛蘭特主教。不過後來這件事被伊力卡得知,司魯·羅凱那巴德遭眨至艾茲森。」


    司魯·羅凱那巴德是路希德的表姊雅薇賽娜的親生父親。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產生關聯。


    「艾斯塔·卡隆也和兒子約好找出這個世界上斯卡路迪奧王族血緣最濃的女性,嫁給他當妾室。如此一來,芭比桑黛在他們的孩子那一代就會再次閃耀,斯卡路迪奧王朝會就此延續下去,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這就是他們的想法。」


    「……結果梅列朵妮卡被選上了?」


    艾克蘭歎息著肯定道:沒錯。


    「所以索爾塔克才會寵愛化身為瑪麗·希蕾的她?甚至對她以外的人看都不看一眼。」


    「對。」


    「而孩子出世後,他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梅莉露蘿絲離開,鎖在後宮深處。」


    「梅莉露蘿絲是賀斯佩裏安,而且依附於她肉體的精靈壽命並不長。」


    「所以她才會一直幽居於藍色廢園中,沒辦法嫁給路希德。」


    「隻要離開那個廢棄庭園,她就會消滅。下界賢者早在超過十年以前就來接她了,但她並未搭上船。索爾塔克不肯放她走。」


    潔兒全身顫抖。其結果就是梅莉露蘿絲的身體明明無法留下子嗣,卻得停留在這個世界。明明要是有搭船啟程前往異界的可能性,她說不定可以在更久以後才迎來死亡。


    就在這個時候,梅莉露蘿絲遇見路希德。


    與自己一樣因為國家內情而身不由己、渴求愛情的孩子路希德,不久便對她投注了深刻而真摯的愛意。據說在被遣回艾茲森之前,路希德向她求婚了。


    梅莉露蘿絲應該很清楚,就算路希德成為艾茲森國王後前來迎接自己,她也去不了艾茲森。


    但是,她還是在廢園摘取被流入的洛克瑪麗亞染成藍色的鮮花,一直等待著他。路希德沒有忘記自己,這件事肯定是梅莉露蘿絲活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喜悅。她該


    是抱著多麽雀躍的心情,關注著路希德在草原舉兵,陸陸續續打倒強敵的消息啊。推翻父親、幽禁弟弟、成為名副其實的艾茲森大公的他,按照約定做好迎娶初戀的準備,正式向梅莉露蘿絲求婚。


    目送潔兒嫁到艾茲森時,梅莉露蘿絲那張充滿憎恨的麵孔至今依然烙印在腦海。


    那並不純粹是針對奪走路希德的女人流露出的嫉妒目光。那是眼見著同母所生的姊妹、同樣生為賀斯佩裏安的潔兒卻能嫁給路希德,梅莉露蘿絲詛咒自身命運的表情。


    「……索爾塔克是什麽時候陷入瘋狂的?」


    「父親艾斯塔·卡隆宰相過世的時候。梅列朵妮卡隻生下一個孩子,其他女人對索爾塔克也沒有意義。即便如此,宰相仍盡量安排血緣接近王族的女性,勸他再生孩子,但意外的是,索爾塔克在梅列朵妮卡死後依然執著於她。


    按照宰相的遺言,索爾塔克轉而聚集血緣接近王族的貴族子弟,打算選擇讓芭比桑黛發光的人當繼承人。但是無論召來多少人、一一找來優秀貴族的子嗣,芭比桑黛都沒有發光。仿佛已經失去守護這個國家的意誌似的,鑽石始終黯淡無光。


    索爾塔克的心緩緩遭到黑暗侵蝕,開始將過去梅列朵妮卡告訴他的舊神故事當成心靈支柱。換言之,他想仰賴精靈與魔法。」


    他幾乎不再接近人,國政也拋諸腦後,開始躲在內宮的藍色廢園不出,一如惡魔王米德雷德曾在此沉溺於魔術,他也變得隻對非人生物感興趣。


    當然,眼見自己的兒子被愚弄的貴族,早就對國王心生反感了吧。開始信仰舊神的國王甚至不怎麽參加禮拜,招致了星教會的不信任。不久後,便醞釀出國王派與教會派的對立。


    艾克蘭停下腳步。


    在兩人眼前,出現一道比至今所見大了一倍的門。重重雕刻描繪的是金色的葡萄。那是子孫繁榮的象征,也常被當成產育神幸德米亞的體現。


    (這裏是王座廳。)


    潔兒無意識間吞了吞口水。就連頂著王妃頭銜的時候,她也不曾踏足帕爾梅尼亞王所在的王座廳。


    「十年前,我被索爾塔克找去藍色廢園。梅莉露蘿絲也在那裏。他說,他搞錯自己該走的道路了。


    他說,從先王手中繼承王位時,他沒有做到該做的事。在那之前,認為自己毫無疑問具有王家血統的時候,他一直在畢雍奴熱心學習如何改革國政,具體規劃出自己當上國王時,究竟該如何治理帕爾梅尼亞。但是到頭來他什麽都沒達成。他什麽也沒做。


    索爾塔克認為,即使身上連一滴王家血脈也沒有,還是可以好好當個國王,鋪出治世的康莊大道。在這個強烈推崇血統主義的帕爾梅尼亞或許是條困難的道路,但並非不可能。


    原本是有機會的。但是索爾塔克打從一開始就以困難為由拒絕去做,一心隻顧著為延續血脈而奔走、煩惱、漸漸喪失正常神智。要是能回到十年前,他想必會在國民麵前表明自己並未繼承王家血統,在此狀況下挑戰星格裏歐騎士團,以實力獲得統治這個國家的資格。但是,已經無法回到從前了。


    他受到肉體這個容器擺布太深。說完這些話,他就在我麵前服毒,氣絕身亡了。」


    「他死了!?」


    潔兒猛烈搖頭,好像感到難以置信。


    「開什麽玩笑,這樣的話,之後十年的索爾塔克又是怎麽回事?雖說他總是潛居不出,但難道你想說後來完全是由別人擔任替身嗎!這種事哪有可能……」


    「仰藥自盡前,聽說索爾塔克仿效我等墓園的人,一直進行著加深舊神信仰的儀式。」


    「儀式……?」


    「換言之,就是幾乎不進食、將肉體與精神逼到勉強維持生存的邊緣,試圓讓人類的肉體容器失去力量。他或許是想看到精靈吧,也許是為了得到舊神的啟示。因為這個緣故,在他身上已經再也找不到加冕時那個青年國王朝氣蓬勃的麵容。他的眼窩深陷,臉頰消痩到浮現顴骨,兩腿細痩到走不動,原本豐厚的金發轉眼間已經發白。」


    潔兒心想,聽起來就像身在聖·安琪莉地牢時的黎戴斯一樣。或許他在那個陰暗、狹窄而絕望的監牢中,也同樣試著想看見神明。


    「人眼隻看得見自己想看的事物,並且大幅受到色彩與印象左右。也就是說,比起臉部五官,人會先確認的是發色、膚色、胖痩這些大致的特征,而一旦形成認知就不容易被顛覆。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意思是說,極端消痩衰弱的人會讓旁人不容易辨認嗎?」


    「你不是也看過嗎?荒村裏沒有父親的貧困家庭中,那些孩子的長相你有辦法區分嗎?一路逃離戰亂而隻能咀嚼剝下的樹皮,連牙齒都掉光的小孩麵容,你有辦法分辨嗎?」


    「……」


    「賀斯佩裏安尤其是如此。所有人都手腳修長,大多數都是銀發或金發,肌膚像透明一樣白皙。眼珠顏色是遺傳自父母,但聽說除此以外也有很多人是紅色眼睛。你和梅莉露蘿絲之所以相似至此,與其說是姊妹,更主要是因為你們是賀斯佩裏安。」


    艾克蘭緩緩握住門把,接著往前一推。嘰的一聲,聽起來頗有年代的聲音響遍四周。


    「簡單來說,索爾塔克死去時,能擔任替身的人多得是。隻要替身一直維持消瘦身形,也不太會被懷疑是別人。」


    門被推開。艾克蘭撐住門的期間,潔兒將身體從門縫滑進去。這是一扇厚重到平時必須要兩個成年人一起打開的門。


    (一片白……)


    內部空氣幽冷,讓人有種宛如長達幾百年不曾向外開放的陳舊感。八角形的廣大房間中,鋪滿沒有一絲雜質的純白大理石。而諸多同樣是八角形的柱子向天延伸,與其說是王宮,更讓人感覺像哪個古代神殿。


    潔兒看向設置在正麵的帕爾梅尼亞王座。


    這個大陸上,奉安卡裏恩星教為國教的無數國家當中,唯一認可古代精靈信仰的國家——神聖帕爾梅尼亞王國。


    據說這個國家的國王代代在祭典之際,都會穿上弗多南大神殿出產的蠶絲製成的神聖絹衣。除了星教的主教、司祭以外,王宮另有專任神官的也隻有帕爾梅尼亞。這個國家一直以來就是如此重視舊神。這個在外國人看來對血統固執到非比尋常、一直執拗地信仰始祖與精靈的國家,其起源就在於此。


    王座上坐著一個男人。宛如覆蓋上一層灰的滿頭白發並未綁起,而是長長垂下,眼珠色澤則宛如各種顏色退化後的結果,是種偏藍而難以形容的色彩。他身上宛如白色長道服的僧衣樣式,反而讓他看起來像個聖職人員,而非國王。


    (插圖199)


    他的皮虜顏色也很白。那是死人般的白,與潔兒的白皙完全是兩回事。照理說索爾塔克王才四十多歲,他的手腳卻都十分細瘦,身軀宛如活得太長的老人。


    而在王座椅背上突出的裝飾部分,掛著一個王冠。國王並未戴上王冠,隻隨隨便便地——象是衣服還是帽子一樣掛在那裏,這讓她感覺到自己能看出這個男人的真實身分。


    (那就是王之星。據傳在星石精靈中最為古老、存在於此世最久的『芭比桑黛』。)


    那是一顆碩大美麗的金色鑽石。由於它至今一直堅守始祖奧利葛洛特的遺言,王家才會產生有如詛咒的血統主義。


    (但是,芭比桑黛肯定隻是單純地喜歡自己的主人吧。)


    隻要看到蜜瑟羅黛,就能明白這一點。她們本身不具有惡意,前提是對方不會危害主人。


    除了王座上的男人以外,感覺不到其他人在場的跡象。潔兒沒有行禮就走近王座。


    「格列凡。」


    如此呼喚的根據隻


    存在於她的心中。眼前動也不動地坐在王座上的男人,與潔兒幼時一起旅行的墓園的男人沒有任何相像之處。


    格列凡是黒發,男人卻是白發:格列凡的眼睛是灰色的,男人的眼睛卻偏藍,宛如倒映在森林沼澤中的天空色澤。他的臉頰也嚴重消痩,眼窩凹陷,頸根浮現青筋。潔兒認識的格列凡,是個肉體有如鋼鐵般厚實的戰士。她還記得追逐他背影時那股沉默的壓迫感與威懾力,感覺起來宛如無法翻越的高牆。


    但是,這個男人無疑就是格列凡。


    「格列凡,你的膚色……」


    依舊保持沉默,不否定也不肯定的格列凡簡直象是已經活累而瀕死的老人。潔兒忍受著內心沉痛搖搖頭。他的肌虜與其說是白色,不如說是發青。這是因為砒霜導致血液循環不良,也就是砒霜中毒。


    「他是為了讓皮膚變白而服用砒霜嗎?」


    「隻要持續微量服用,就能改變皮膚顏色。墓園擁有這種連人種都能掩飾過去的技巧。若要營造出褐色肌膚,也會用特殊液態金屬將皮膚染色。」


    「可是砒霜——!」


    潔兒瞪向艾克蘭。誰都知道長期微量服用砒霜的人會有什麽樣的下場,因為這是最常用於暗殺的毒藥。


    「他為了與索爾塔克相像,因而服用砒霜嗎?但是肌膚不會這麽快褪色,而肌肉也沒有那麽容易……」


    「聽說索爾塔克精神失常後,與墓園有過好幾次討論。換言之,就是討論墓園是否要讓索爾塔克就此死去,默默旁觀帕爾梅尼亞因王位繼承權而陷入內亂。


    帕爾梅尼亞對墓園來說也是最大的舊文明守護者,斯卡路迪奧王朝的始祖奧利葛洛特陛下就是舊神的契約者。要是帕爾梅尼亞被受到不理解舊神的星教強烈影響的無聊人類征服,墓園的立場會產生危險。因此——」


    「因此才會找替身嗎?找的是一個與索爾塔克骨架最相似的墓園成員。一個年紀也很相近,所以馬上就能擔任替身、長相在外界鮮少曝光的人。一個眼珠顏色與聲音都很相像的人。也就是說,那就是格列凡!」


    「聲音是可以改變的。格列凡之所以被選中,是因為他的職責並非隻有擔任替身。」


    「並非隻有擔任替身?」


    「他要讓帕爾梅尼亞慢慢咽下最後一口氣。」


    潔兒駭然抬頭。她靠近格列凡,輕輕跪在他麵前。看得出他還在呼吸,但是他的眼睛肯定看不到了。這是砒霜中毒的末期症狀。


    格列凡一直負責墓園的重要工作,深受『沒用的人』信賴,大家都說他總有一天會升上管理階層。所以她從來沒想到,他竟然會在這種地方強製被改變容貌,僅隻為了讓國家緩慢而自然地滅亡,而不惜殘害自己的生命。


    「把我帶到卡露蓮媽媽身邊後,格列凡隨即成了索爾塔克的替身對吧……在那個時候,墓園肯定就已經擬定好讓路希德繼承這個國家的計劃了。但是由於他是外族,必須用上稍嫌曲折的手段,讓他早日坐上公國王位,與梅莉露蘿絲結婚並得到帕爾梅尼亞王的繼承權——但是,梅莉露蘿絲是賀斯佩裏安。她的壽命已經瀕臨極限,到了離開藍色庭園就無法活太久的程度。」


    恐怕就和潔兒經曆過的一樣,格列凡同樣前往索爾塔克身邊,慢慢做好讓自己與他容貌相似的準備。他一麵在艾克蘭的協助之下,讓旁人覺得索爾塔克因發瘋而消瘦下去,一麵考慮索爾塔克死時的狀況,隨時準備取而代之。


    而真正的索爾塔克死後,他故意倒行逆施,讓人心背離王家。他一直巧妙安排,引導群眾期盼迎來斯卡路迪奧王家以外的國王。


    一切都是因為王家血脈早已斷絕。


    「格列凡,你還活著吧?聽得到我說話嗎?你知道你的女兒來了嗎?」


    艾克蘭對王座上的老友說。


    「你還記得與我的賭局吧。是我贏了。我說得沒錯吧。」


    格列凡微微一動。他想說些什麽,但艾克蘭繼績說:


    「你以前對我說過,按照墓園所言行事很重要。因為沒有一個集團比墓園更能看見世界真理,也沒有私利私欲。隻有墓園能夠公平、冷靜選擇並實行對這個世界最好的方法,所以我才是異端。」


    「——你確實是異端。」


    格列凡第一次發出聲音。


    「你什麽都無法孕育,什麽都無法達成,也沒有整合性。你隻是沉溺於快樂之中,將肉體容器產生的一時快感誤認為幸福罷了。」


    「你當時就是這麽說的。那時你同樣是按照墓園的邏輯行動,而我也是依照我的感情行動。你說精神麵的幸福才是至高無上的事物,我相信的則是從肉體誕生的種種扭曲。所以我才提議,不要將潔兒——你的女兒交給墓園,而是交由卡露蓮席思撫養。」


    「什麽!?」


    潔兒回頭看向艾克蘭,但是他並沒有看潔兒一眼。他筆直的視線僅隻貫注於已經什麽都看不到的老友眼中。


    「將在墓園長大、為墓園而生視為喜悅隻是你個人的想法。就算強製將人與人世隔離開來,人還是會自己選擇自己的生存方式,哪怕是個小孩也一樣。


    如果你是正確的,潔兒應該會更早搭上船才對。照理說她不會像現在這樣站在你麵前。」


    「但是,那孩子是賀斯佩裏安。她總有一天會明白自己是欠缺延續生命能力的存在,總有一天會搭上船。讓她與俗世產生關聯也沒有意義。」


    「這是有意義的,格列凡。」


    艾克蘭說。


    「這是有意義的。無論是多麽短暫的生命,它的意義也不在於死亡或是搭上船,而是在那之前度過了什麽樣的人生。」


    「…………」


    「而意義無論如何都不能由他人來選擇,哪怕是你的女兒,若按你的說法,你們之間的關聯也隻在於肉體這個容器。潔兒走上了超出你預定的人生。這就是生命的容量。」


    潔兒的視線緩緩轉回格列凡身上。直到這一刻,她才好像明白了艾克蘭所說的賭局內容是什麽。


    無論是誰,都想相信自己誕生在這個世界上是有意義的。


    誰都想相信自己繼承的並不隻是肉體,相信自身並不隻是容器,相信裝在肉體中的心靈自有其價值。


    然而隨著長大成人,開始必須為生活竭盡全力,盡管想找出意義也會不由得轉變,隻能隨波逐流,無法事到如今才拋開現在的容身之處與擁有的地位,就此一走了之。


    隻不過是有困難而已,絕非不可能,然而人們卻會認定不可能辦得到。


    格列凡也一樣嗎?


    英勇、強韌,對年幼的自己而言就像神一樣的他,也是一樣的嗎?他是否在不知不覺間,將按照墓園所言行動當成自己的一切,對此不再起疑了呢?


    「我支持你們墓園的做法,而讓帕爾梅尼亞慢慢邁向死亡,在瀕死時受到路希德絢麗征服這樣的做法我也讚成。但是與你們不同,我知道的隻有一件事:


    哪怕機率渺小到在幾百人、幾千人,不對,幾萬人之中才有一人,也會有些世間罕有的人,有辦法將上萬人認為不可能辦到的白日夢視為單純的難題。而那樣的人,無論何時都能輕易遠遠淩駕於人類的思考之上。」


    潔兒領悟到他指的是路希德。


    「你們想必自以為順利操縱了路希德。但是在我看來,你們墓園才是被路希德的野心巧妙利用,被卷進他所造就的龐大漩渦中。」


    有好一段時間,格列凡就像死了一樣什麽也沒說。但是他那單薄、幾乎沒有顏色的嘴唇張開了一張紙的厚度,說道:


    「或許是這樣沒錯。」


    「格列凡!?」


    「我本以為早就有人


    接潔兒去搭船了。我以為就算寄養在卡露蓮身邊,賢者也會馬上到來。隻要潔兒搭上船,梅莉露蘿絲就會更容易公開露麵,而路希德將能得到一切——」


    他吐出長長的一口氣。實際上,他最後的工作就是將王冠移交給路希德後,為了避免產生索爾塔克遭人暗殺的疑雲,在眾目睽睽之下死去。


    他這個人對於按照墓園描繪的計劃而活,連絲毫迷惘都沒有。隻要路希德到來,他肯定會馬上付諸行動吧。


    「這場賭局是你贏了,艾克蘭。」


    艾克蘭一臉滿足地點頭,轉眼就抹去臉上表情並說:


    「那麽,你們就不要再利用雙胞胎幹涉人世了。」


    潔兒感覺到,他的聲音帶有前所未有的熱度。在他洋溢著謊言、化妝、玩笑的話語中,這句話宛如他獨一無二的信念般具有份量。


    「無論有什麽樣的理由,拚命求生的存在都該比無意求生的存在更加優先。」


    潔兒吸了一口氣,然後停下來。艾克蘭的肺部緩慢起伏。唯一沒有任何動作的就是格列凡。


    「你還得等著在這裏將芭比桑黛交給路希德對吧,格列凡。那麽,我們要在此道別了。」


    格列凡的臉一動,轉向潔兒的方向。很遺憾,他的眼中已經映不出自己的容顏了吧。即便如此,見他仿佛注視著自己,她還是有點高興。


    她早有預感。下次見麵的時候,那肯定是在她的旅程終點。


    她知道他們一定會再見一次麵。


    「格列凡,我一直很希望下次與你分開時,能夠好好道別。這下子我的願望實現了。」


    聽到這句話,格列凡仿佛有些吃驚地望向上方。


    「謝謝你沒有把我送到墓園,而是交由卡露蓮媽媽撫養。」


    「潔兒……」


    「我早就察覺自己跟普通人有點不一樣。即便年紀增長,身體也沒有變得女性化,初潮也沒來。所以我早已知道自己生不了孩子。而且從以前開始,我有時候也會看到奇怪的事物……沒錯,我明明不是蜜瑟羅黛的主人,卻打從一開始就看得到她。」


    現在已經離開自己手中,回到依戀的主人身邊的那顆藍寶石,此後會一直在艾克蘭的胸口閃耀吧。直到他的生命走到盡頭,離開這個世界為止。


    「我本來想過,自己說不定不是人類,所以我也不會喜歡上別人,或是因為喜歡的人離開而痛徹心扉。因為沒有這個必要。就像植物或動物一樣,人類也會有生殖行為,但我不會留下子孫,也沒有辦法留下子孫。我之所以那麽深愛安迪魯的家人,或許就是因為她們都深愛著沒有血緣關係的我。現在回想起來,我早就明白了。即便沒有血脈相連,還是可以重視他人以及被人重視,關愛他人以及被人關愛。」


    她輕輕伸出手,碰觸格列凡消瘦的臉頰。好冰冷。感覺就像沒有鮮血流過一樣。


    「如果和你在一起,我肯定不會變成現在的自己;如果搭上船,我想必也會度過另一段與壽命相稱的人生。但是,我很感謝自己擁有這具不上不下的不成熟肉體容器。我很感謝無緣謀麵的媽媽和你,讓我能夠以這具身體站在路希德麵前。


    在那個人充滿榮耀的一生中,就算我隻不過是在片刻間依附於他的一根小小木棒,我也很開心能躬逢這個時刻。」


    潔兒緩緩起身。


    「請將王冠交給那個人。那個人是最有資格成為世界上最美麗鑽石之主的人,我想芭比桑黛肯定也會喜歡他。」


    她將手指探入他的白發之中,捧起他的頭在額上一吻。


    「再見了,格列凡。」


    這裏是為路希德布置的舞台,沒有屬於她的座位。而且,潔兒還另有一個必須去見的人物。


    她轉過身,毫不猶豫地離開此處。進來時像石頭一樣沉重的門,現在感覺起來一下子就敞開了。她沒有回頭。無論何時,她都不曾回頭。告訴她不要這麽做的,就是她的父親。


    腳步自然朝冬宮走去。那裏有唯一一條通往內宮的回廊,而中途偏離走廊來到庭院,就會見到那座廢棄庭園。


    梅莉露蘿絲應該就在那裏,她肯定在等路希德。而洛黎恩也一樣。


    (幾乎所有謎底都揭曉了,除了那個宛如含鉛劇毒的唯一一個謎團以外。)


    如果沒有從她口中問出那個謎團的答案,為了路希德著想,潔兒也無法去見他或是離開他身邊。


    潔兒象是秋天的空氣一般,轉眼間就快步離開王座廳之後,艾克蘭也向格列凡道別。


    真是奇妙。相識的時候,他從沒想到格列凡會得到這樣的死法。他唯一明白的是,自己想用全力否定他那按照墓園的指示行動、接著步向死亡的思想,不對,是信仰。


    為此,艾克蘭一直扮演小醜。他救了潔兒,反之也試圖奪走她的笑容與眼淚——她的感情。在探測潔兒有多麽接近人類的這層意義上,這麽做自有其必要。


    此外,艾克蘭一方麵是墓園的協助者,一方麵又不時采取妨礙墓園意圖的行動。


    最讓他不快的,是墓園盯上路希德(擔任帕爾梅尼亞的繼承人)後,以他的妻子潔兒無法延續他的血脈會導致王權不穩為由,將烏蘭加送過去這件事。那一次他特別想給墓園找麻煩。他裝出協助墓園的模樣,潛入南部都市聯合軍雇用的傭兵部隊擔任隊長,保有在緊急時刻能靠這份武力解決問題的立場,並一邊等著看潔兒等人如何出招。


    看著那個女孩遠遠淩駕於自己的預期之上,完全不仰賴非人力量,僅隻靠與生俱來的頭腦開創未來,讓他感到十分痛快。不知不覺間,艾克蘭變得想陸陸續續以難題挑戰她。他覺得隻要能向墓園展示潔兒的智慧,以及對路希德的輔佐能力,他們說不定也會改變排除潔兒的想法。


    而實際上,墓園後來認同了路希德若要在帕爾梅尼亞建立新政權,潔兒是不可或缺的人物。決定性的關鍵,是她在凡希坦斯漂亮地騙過奧茲馬尼亞王與王子兩人,即便不在國內也能守住艾茲森不起任何風波,而另一個關鍵就是梅莉露蘿絲死期將近的事實。


    假如潔兒選擇像過去一樣繼續待在路希德身邊,這次潔菈蘿娣·格朗恩這個人的存在真的會從曆史上被完全抹除。她必須以帕爾梅尼亞公主梅莉露蘿絲的身分活下去。輪到她上船的時候,她會選擇啟程,或是選擇像梅莉露蘿絲一樣直到肉體死亡都待在路希德身邊,全都是由她自己決定。


    不管她怎麽選,那都不會是太久以後的事。短則一年,長則三年之內,別離時刻就會到來。墓園應該也看穿了這一點,選擇了不會讓路希德留下憾恨的自然離別吧。路希德的政權必須長久且穩固地持續下去。他是個健康的年輕男子。隻要心裏沒有留下傷痕,他想必還會再愛上其他女性。


    (隻要沒有留下傷痕的話。)


    那就是所謂的生命的容量。


    推開好幾道仿佛沒有盡頭的門,來到不知道是第幾個房間時,艾克蘭停下腳步。


    「地之賢者大人。」


    熟悉的身影站在那裏。他長長的白金色發絲在後腦勺紮成一束,身穿灰藍色長袍。是過去將艾克蘭從凡希坦斯的琉璃玻璃宮帶到弗多南的賢者。


    難道他已經要來迎接潔兒了嗎?但若是如此,他就不應該出現在此。看來他有事找自己。真是奇妙。


    「好久不見,沒想到您會在這裏。看來神殿也無法對帕爾梅尼亞的政權交替視若無睹嗎?」


    「我不是為了職責。我是來見你的。」


    賢者說。不可思議的是,這個男人的容貌無論過多少年都沒有變化。不過這本來就是還沒用盡存在量的賀斯佩裏安的特征。


    「見我?……我幾乎完全變成人


    類了。等這具肉體衰敗,我就會死去。拜此之賜,我也不像以前那麽常看見精靈。」


    「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我還能怎麽辦呢?」


    說完,艾克蘭意外認真地陷入思索。


    「至今我全心全意專注於做好種種安排,準備將這個已成空殼的帕爾梅尼亞塞給路希德,實際上什麽也沒有思考過。不過……也對,我有個感興趣的地方。那不是宮廷,而是充滿世俗的汙穢與貪婪,不斷進行血腥權力鬥爭的神聖戰場。」


    「神聖?」


    「就是伊力卡的星山廳,安卡裏恩星教法王所在的至高寶座。那裏與墓園是位於正反兩極的存在,所以至今我從來不曾進入過。」


    那裏的神真的如同墓園成員所說,是沒有任何力量的人工神明嗎?艾克蘭從以前開始就很感興趣。接下來搖身一變成普通僧侶混入敎會,以爬上神聖的製高點為目標或許也不錯。


    「您要不要一起來呀,賢者大人。」


    艾克蘭對他拋出連自己都沒預料到的一句話。


    「你說什……」


    「反正您很閑吧。啊,還是說,您已經成功見到您以前提過想見的那些人了嗎?」


    聽到這些突襲般的話語,賢者無法掩飾困惑的表情。


    「既然您在人間徘徊近百年都無法見到他們,就表示您現在的做法行不通。既然如此,換個方法比較好。要不要一起去伊力卡,跟我一起揭開那裏的神明真麵目?」


    艾克蘭快步通過賢者麵前。


    「哪天心血來潮,請您來找我吧。」


    「——你為什麽要說這些話……?」


    「誰知道是為什麽呢?」


    推開必定通往下個世界的大門,艾克蘭回過頭。


    「隻是因為我想起您也和格列凡一樣,沒有強逼逃出弗多南的我搭上船。」


    艾克蘭微微一笑。那不是虛情假意的笑容,而是因發自內心的幸福感而露出的微笑。


    無論以理智能多麽準確地預測往後的發展,無論偏離既定道路的未來會多麽悲慘,大人或許都會想在擁有年輕活力的人身上賭一把,並想接納他們的魯莽。


    那就是走在前頭的人,送給還未成熟的人們的巨大贈禮吧。


    「那就是生命的容量。」


    ***


    愈接近廢棄庭園,洛克瑪麗亞就愈來愈濃。


    (怎麽回事?比起以前我唯一一次被帶到那裏的時候,現在好像變得濃密許多。)


    潔兒快步走在被稱為華蓋回廊、設有玻璃屋頂的走道上,一心往廢園前進。


    這裏是過去被稱為殘虐王的米德雷德二世,為了哪一天召來身為伊瑟洛皇王的妻子時所需,因而建築的東方風格王宮的一角。後來原有的小宮殿因不夠美觀而被改裝成現在的樣式,變成國王妾室的住處,但唯獨曾是他休憩場所的庭園被保留下來。


    (正確來說,是因為謠傳米雷德雷晚年一直在這裏施行禁忌魔法,所以沒有人敢處理。)


    於是,就此荒廢的庭園便被稱為廢園。據說布滿整個圓形建地的半毀魔法陣威力猶存,與異界之間有微弱連結。因此泄出的洛克瑪麗亞對庭園中的植物造成影響,那裏的花皆為藍色。


    (難道說,異界隻有藍色嗎?)


    撥開愈往前進就慢慢變得愈藍的草木,潔兒進入藍色廢園。總是深鎖的門扉微微敞開,讓潔兒知道裏頭已有來客。


    她輕輕推開門,踏進廢棄庭圍。濃稠的空氣在她吸氣時湧入肺部,害她差點嗆到。


    抬起頭,潔兒往前踏出一步。就在此時,幾隻長著透明羽翼的小蟲飛了起來。她在哪個地方看過這種蟲。


    (對了,就是在賭博慶典結束的時候,那個收下我的金戒指的少女搖鈴引導的蟲——)


    當她撥開春意尚淺卻已長出繁茂綠葉的樹木,她看到一位男性坐在眼前。


    男人眼前固定著畫布的大畫板放在三腳畫架上,頸上掛著各種色彩的顏料混雜的調色盤。是個畫家。那是她絕對不會認錯、深深烙印在記憶中的側臉。


    她的青梅竹馬洛黎恩·佛羅狄。


    「洛黎恩!」


    他好像早已預料到潔兒的到來。他並未停下揮動畫筆的手,隻有臉轉向潔兒。


    「……嗨,潔兒。」


    許久未見的童年玩伴的麵容,依然保有過去被譽為或許是安迪魯的孩子當中最美的容貌,輪廓深刻而五官端正。但是即使他坐在椅子上,也能看出他的手腳十分修長,體型長大了一圈。


    在那之後過了九年。距離那場燒毀絹屋的火災發生的那一天,在安迪魯的小巷離別以來,已經過了九年。


    「洛黎恩,還好你沒事……」


    「你是基於你個人的想法,所以才會來到這裏吧。我還有機會聽你說,在我們之間還有一點時間。但是,那位大人沒有時間了。所以……你可以聽她說說話嗎?」


    洛黎恩長至肩膀的頭發微微搖曳,露出與孩提時分沒有任何不同的微笑。


    「聽她說……」


    潔兒感覺到他的視線前端有個人。是梅莉露蘿絲。從剛才開始,洛黎恩即便認出潔兒的身影也沒有離開原地的意思。他手中的畫筆頻頻在畫布與調色盤間來去,賣力詳實摹寫眼前的存在,仿佛連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費。


    畫布上滿是藍色鮮花。在花朵上休憩的小馬、吐出霧氣的銀色鯰魚、浮遊在空中的無眼魚群,這些人類不可能看得見的精靈身姿,在他筆下僅用藍色這個有限的色彩便描繪得鮮明生動。


    (洛黎恩是靠想象畫出這些的嗎?)


    除非他成為星石主人,或是擁有特殊體質,否則不可能看到這些事物。還是說,由於這裏充滿特別濃的洛克瑪麗亞,就連普通人也能看到精靈身影嗎?


    在湛藍魚群、宛如長了翅膀的帽子般的水母,以及透明羽虱形成的小橋上,她就站在那裏。


    在畫布上的圖畫中,梅莉露蘿絲仍顯得栩栩如生。她象是喝酒一般,一口飲盡凝在樹葉上的銀色露水。


    光是看到這幅畫,潔兒就明白了——在洛黎恩原本來到這裏的理由以外,他的九年所賦予他的事物。


    慢慢地,潔兒離開洛黎恩身邊,走向小橋上的梅莉露蘿絲。


    即便走近,也完全感覺不到有人在那裏的氣息。好輕。仿佛強風一吹便會化為粉末的虛幻生命,帶著與自己相似的模樣站在眼前。


    妹妹。沒錯,她是自己的妹妹。擁有相同的母親與不同的父親,潔兒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手足。


    「……我本來想對你抱怨一兩句,不過一旦到了這個時刻就覺得都無所謂了。」


    梅莉露蘿絲說。


    「我還以為你會帶那個人過來。」


    「路希德馬上就要到了。」


    「我想也是。那個人會前來接收他該接收的事物。」


    她的嘴角掛著一縷銀絲,正麵麵向潔兒。


    「你知道嗎?聽說許多賀斯佩裏安天生就會用魔法。就算是不會用魔法的人,也能活得特別長。這是因為這種人的存在量格外地多。」


    「存在量……」


    她想起過去在聖·安琪莉的更衣間,蜜瑟羅黛也曾用到同一個詞。


    「存在量就是身在此處的證明。當然擁有肉體的話存在量會比較多,但即便肉體消滅,有時存在量也會殘留下來。那是唯一能留在他人肉體中的事物。」


    「你指的是人類的生殖行為嗎?」


    「不是,是更單純的事,那就是留下傷害。」


    她掬起腳下的白沙,揚手撒向四周,並一邊像孩子玩耍一樣愉快地發出嬌媚輕


    喊。


    「就算像我們這種無法留下子孫的人,也能留下存在量。不斷、不斷傷害他人,讓自己受人憎恨。真好笑。再怎麽熱愛、珍視、疼惜、戀慕、相思入骨,憎恨與悲傷卻更能殘留在心中。」


    「你是說,這就是黎戴斯造反的原因嗎?」


    「沒錯。他將在路希德眼前,用與母親相同的方式死去——不對,他已經死了。誤闖到這裏的風,帶來了他的鮮血終於獲得解放的氣味。黎戴斯已經不在人世了。」


    (他死了。)


    明明早已對此作好覺悟,罪惡感卻沉重地落入潔兒心中。


    (他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處。)


    「但死去的隻有容器。黎戴斯還活在路希德心中,他在死前留下了存在量。真羨慕他。我想必沒辦法辦到同樣的事。」


    梅莉露蘿絲走出水中。奇妙的是,她的腳並沒有沾濕。她手中握著一把剛才撒下的沙。


    「欸,看著我。」


    她緩緩走近潔兒。


    「我就好像不存在對吧?」


    「…………」


    「存在量稀少就是這麽回事。神之所以需要信徒,就是因為崇拜自己的人太少,會導致存在量減少。借由這個方式,擁有力量的舊神被封印了力量。因為若不處理掉愈受信仰愈有力量的凶暴神明,人類就無法建構出對自己方便的世界。」


    「你現在快要消失,就是因為幾乎沒有人認識你……?」


    「某方麵可以這麽說,另一方麵也是因為肉體的死亡。當肉體死去,人們就會忘記那個人,所以存在量也會減少。我打從出生以來,存在量就很微弱了。明明我生為賀斯佩裏安,失去了成熟的肉體與人類的人生,卻也沒有被賦予魔法與壽命做為補償。


    我也無法實現父王的期望,讓血脈傳承下去。要是我能生為普通人,父王也不至於瘦成形銷骨立的模樣,在這個庭園中默默腐朽了。」


    說著,她將握在手中的白沙撒到另一隻手上。


    (那些沙是……)


    潔兒明白了她握著的白色物體的真麵目。那是骨頭與灰燼悲慘的末路,來自於她的父親,真正的索爾塔克王。


    「我想先跟你說的就是這件事,幫我轉達給路希德吧。因為我想艾克蘭應該沒告訴你。」


    「你是說,索爾塔克王在這裏過世的事嗎?」


    「不對,不是這件事。必須轉達給他的是,我父親為什麽會死去,為什麽會沒辦喪禮也沒被正式下葬而死在這種地方,象是氣絕於路邊的貧民一樣被拋棄在荒野中。」


    梅莉露蘿絲用情緒激烈的眼神瞪著潔兒。


    「你看過王冠嗎?」


    「……看過了。」


    「那麽,你也看到了那顆鑽石對吧。」


    她點頭。老實說,潔兒被她的魄力震懾了。看到如此激動、豁出性命似地敘述著的梅莉露蘿絲,潔兒忽然感到不安,心想她該不會——該不會就算路希德來到這裏,她的性命也撐不到那時候了吧?


    「父親之所以絕望而死,並不是因為我母親去世,而我又是賀斯佩裏安,他感到斯卡路迪奧王朝的血脈即將斷絕因而心死。當然,也不是因為他是沒有流著卡隆子爵血脈的私通之子。


    正式得知我是賀斯佩裏安,是弗多南派地之賢者過來迎接我的時候。在那之前,我一直被當成單純是太過瘦弱的多病公主。其實賢者本該更早過來,但不知道是顧慮於我的身分,還是父親早就知道這件事而把賢者趕走了——


    父親晚年的某一天,他悄悄將自己的一群兄弟——也就是卡隆子爵的所有小孩召喚至王城。我的祖父卡隆子爵在我父親的母親亡故後再婚,因此父親有了一群年紀相差甚遠的異母兄弟。父親以好玩為由,讓他們戴上芭比桑黛的王冠。」


    「那是……」


    「你明白怎麽回事了嗎?」


    她停下腳步。


    「卡隆子爵的血統繼承了濃厚的斯卡路迪奧王朝血脈。所以父親認為就算自己是私通生下的孩子,與自己擁有不同母親的弟弟應該能順利讓芭比桑黛發光。然而,如同無論哪個貴族子弟都未能得到鑽石垂青,他的異母弟弟們同樣無法讓鑽石發出光芒。」


    可憐的父王,梅莉露蘿絲呢喃。


    「可憐的索爾塔克。他沒有任何過錯,祖母也根本沒有與人有私情。他毫無疑問繼承了王家血脈。然而——他卻被王冠給背叛了。」


    潔兒矗立在原地。她象是被打入地麵的木樁一樣,一步也動不了。


    (索爾塔克繼承了王家血脈!?)


    「為什麽……芭比桑黛會……」


    「誰知道呢,沒有任何人知道。沒有人能聽得到她的聲音。但是,由於她突然放棄選擇國王,父親與祖父的人生都因此而狂亂,一心為了王家血脈、延續血統而奔走,不惜拋開一切……結果得到的就是這個。」


    她的掌心僅殘有些許白沙。


    「這就是他的存在量。」


    未能躺在王家的棺木廳之中,無人吊唁,其生其死都不會受到人們追憶。


    潔兒想吞口水,這才發現口中幹燥不已。她明白到此刻梅莉露蘿絲讓她見識的事物究竟有何種意義,這個事實又有多麽沉重。


    芭比桑黛已經不再選王了。


    她是放棄了與奧利葛洛特的契約呢,還是契約本身到期了呢?無論是何者,那顆鑽石都不會再以斯卡路迪奧的血脈與否或血緣濃度來選擇主人。也就是說,帕爾梅尼亞國民不能再依靠血統,必須親自選擇國王的時刻已經到來。


    「是血統到達極限了嗎?還是國家本身維持不下去了?」


    「答案不存在,存在的隻有『現在』。無論何時,人類能擁有的都隻有『現在』。」


    但是既然那個墓園並未勉強找出流有斯卡路迪奧王家血脈的人,而是早早將計劃切換到由路希德繼承的方向,這表示——


    「這個國家早已失去守護,斯卡路迪奧家不行了。」


    潔兒微微搖頭。


    「所以你為了不要淪落到這個下場,才要在死前在路希德心中留下傷痕嗎?不對,應該說你也要留下傷痕嗎?」


    「我才不會傷害他。他是我心愛的人,是讓我得以停留在這個世界的人。我的愛與黎戴斯不一樣。」


    梅莉露蘿絲笑了。看到她的腳邊,潔兒不禁睜大眼睛。


    (她正在變成沙!?)


    正確來說,是她的腳尖到腳踝一帶看起來正在不斷碎成片片,就像烤脆的餅幹一樣。


    不知從何處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音。那是種宛如鈴聲,又宛如玻璃碎裂的奇妙音色。每響一聲,停駐在腳邊的羽虱就會突然振翅,飛入空中。


    潔兒之前曾經目睹一次這樣的光景。


    「我生來什麽都沒有,但是那不等於我在這個世界上什麽也無法留下。


    我,隻有我,可以送給那個人一個巨大贈禮,那就是我這個存在。」


    她有些遺憾地說:唉,已經撐不下去了。


    「潔兒,你往後要以梅莉露蘿絲的身分活下去。潔兒這個人的存在量將會凋亡,而我此後依然會活在那個人身邊。即便我這個人消失了,我也不會消失。那個人在正式場合會一直對著你呼喚我的名字。這就是我留下傷痕的方式,是我送給那個人的禮物,是我的愛。」


    「!?」


    飛舞的羽虱再度聚集在空中,連成一條長長的道路,不斷往天上延伸而去。這個景象雪白夢幻得無邊無際,帶來深深的悲哀。


    就在此時。粗暴的軍靴聲響徹四周,緊接著這個廢園唯一的入口處的門被打開了。有人不顧任何阻止闖進這裏。


    「梅莉露蘿絲!」


    啊,是路希德的聲音。耳朵一捕捉到他的嗓音,潔兒的心髒就像另一種生物一樣在胸口躁動起來。


    撥開藍色金雀花的枝條,路希德現身了。除了頭發長長了一點,他看起來一點都沒變。他的目光停留在潔兒身上,好像吃了一驚。


    (插圖227)


    沙沙沙沙沙,無數生命振翅的聲音響起。


    有個東西跑了過去。那是個比馬更輕盈,宛如一陣風的有形之物。


    即便脆弱地粉碎,從指尖開始凋零成銀色的沙,那個東西也依然堅持朝路希德而去。


    『啊啊,路希德——我一直——在等你。』


    是梅莉露蘿絲。她撲到路希德身上。


    她像翅膀一樣張開的雙臂一把摟住路希德的頭,開口說:


    『我按照約定,僅隻摘取那藍色鮮花,像個白發老嫗一樣一直、一直緬懷著與你共度的日子。我沒有搭上船,一直思念著你——』


    「咦……」


    『我沒有離去,這是我基於自身意誌做出的選擇。這就是我的人生。無論再怎麽短暫、虛幻而沒有意義,這依然是我的人生。』


    發現此刻擁抱著自己的人,正在從兩人接觸的部分開始化為零落的沙塵,路希德的身體不禁一震。


    「梅莉露蘿絲!?這是……」


    『你要收下這份巨大的贈禮,收下為了你付出性命的所有人留下的愛情證明。但是這些人都會比你早逝。得到饋贈就是這麽一回事。』


    說完,她吻上路希德。但是就連她的唇瓣都再也無法碰觸到他,就此凋零而去。


    三個月亮高掛在空中。


    當中最大的一個看起來已經是滿月,月亮宛如剛從新幣鑄造局出產的銀幣般。從梅莉露蘿絲指尖零落的銀沙,化作透明翅膀的羽虱,朝著月亮綿延出細細的行列。


    月亮總是吸取無數生命。


    今夜是如此。


    此刻也是如此。


    同時也讓生者不得不麵對未曾預料到的告別。


    『所謂王之器便是接受饋贈的人。並且——會被獨留在這個世界上。』


    ——倏然回神時,那裏已經不見梅莉露蘿絲的身影了。


    「消失、了……」


    路希德呢喃。接著他感覺到指尖有個東西,視線轉了過去。在那裏的是一隻小小的羽虱。不知道是不是和同伴走散了,唯獨這一隻停留在他的指上。


    「啊……」


    羽虱驀然飛起。


    啊,這其實是她的依戀啊。


    路希德忍不住伸出手追逐羽虱。然而羽虱輕盈地躲開他的手,在夜空中緩緩升空,不久象是被吸進人手無法觸及之處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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