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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牆上爬滿了藤蔓,即將風化的廢棄要塞——這就是洛塔斯要塞。


    過去應該曾發揮重要防衛據點的能力多次擊退敵兵,不過廢棄之後的老朽外觀,已不複見過去的勇猛。守住正門的巨大門板也嚴重腐朽發黑,感覺是靠著好幾根木條強化固定,才好不容易維持下來的狀態。


    而且一踏進要塞內部,陰沉的印象變得越來越強烈。走進大廳那一瞬間,飄蕩在周圍的死亡氣息讓我本能地縮起身體,全身上下的毛都豎了起來。


    「……這就是盜賊的根據地?」


    我忍不住尖聲喊著這是騙人的吧。


    在大廳裏或坐或臥的一大群人當中,看不到任何一個可以稱作盜賊的粗野人物。


    女人小孩的數量實在太多,男人也全都是病人或傷者。至於其他人,也像是在照顧生病的妻子或小孩,完全不像是會為了掠奪而拚命的人。


    雖然綁架聖女的男人們怎麽看都像盜賊,但好像單純隻是剛好安排了那樣的人去執行。


    「沒錯,這裏就是洛塔斯要塞——企圖暗殺聖女,邪惡無比的盜賊團的根據地。」


    聽到我無意間說出來的話,老鷹墮獸人——他說他叫卡爾,平靜的這麽回答。


    「看起來像嗎?」


    「這個嘛……跟我所知的盜賊團概念相當不一樣啊。」


    「真巧,這跟我所知的盜賊團概念也很不同——不過,看起來雖然是這個樣子,這群人其實相當具有行動力。有時會有幾個還能動的家夥聚集起來襲擊商人馬車,另外,如你們所知,也曾經攻擊過聖女。總數高達五十人,是個頗富規模的壞人集團喔。」


    卡爾一邊爽朗地笑著,一邊輕輕揮動他的手——原來鳥類墮獸人還是有手臂的啊。以前曾經在某個地方偷看過一眼,不過這樣近距離看著鳥類,真的是生平第一次。


    兩個手掌不像人類,更像鳥類的鉤爪,不過動作還算是靈活。雙腳則完全是鷹爪,每走一步,爪子就會發出喀擦喀擦的聲音。一雙翅膀長在肩胛骨附近——覆蓋整個背部的巨大翅膀,看起來也很像是高級的鬥篷。


    難道這家夥會飛?


    我還在這麽暗想的時候,零就已經偷偷走到卡爾旁邊,毫不顧忌地抓住他的翅膀。然後就這麽拉開,全神貫注地觀察其構造。


    「……怎麽了,小姑娘?」


    「莫非你可以在空中飛?」


    「這個嘛,畢竟是鳥啊。」


    好像真的能飛。說真的,這還真是厲害啊。


    我由衷感到佩服,而零也同樣一臉開心地呼出感歎的吐息。


    「那你的骨頭也和鳥類一樣,是中空的嗎?要是體重太重應該就飛不起來了。你的身高跟傭兵差不多,不過重量大概不到他的一半吧?」


    零一邊連續發問,一邊幾乎整個人埋進卡爾的翅膀裏,口中念念有詞地說著「裏麵好溫暖」或「毛茸茸的」之類。


    卡爾麵無表情低頭看著零的一舉一動——應該說,卡爾的鳥喙和鳥眼實在做不出什麽表情,所以基本上都是一號麵孔。然而相對的,卡爾說話時會在聲音裏投入大量感情。他回答零的問題的聲音,也充滿著佩服至極的感覺。


    「哦——真是博學呢,小姑娘。沒錯,我的骨頭跟鳥骨一樣是中空的。不過我直到自己骨折之前,都沒發現這件事就是了。」


    不做料理的人八成不知道,鳥骨的密度其實非常低,又輕又脆弱。雖然會因為部位不同而有所差異,不過基本上都是中空的。也多虧如此身體很輕,可以在空中飛翔。


    「外表看起來是這樣,不過我沒辦法挨打。拜托你好好警告你身邊那個墮獸人,就算是開玩笑也不可以動手揍我喔。普通人類還沒什麽危險性,要是換成墮獸人,不管對方再怎麽手下留情,也有可能變成致命傷啊。」


    「喂!不要把人講得像是凶暴的野獸好嗎。不必你擔心,我的原則就是不做拿不到錢的暴力行動啦。」


    「哎呀,那還真像是『傭兵』會有的原則呢。」


    我惡狠狠地那麽說,卡爾卻相當開心地笑了。表情雖然沒變,但光聽聲音就知道他在笑。零輕輕撫摸著笑個不停的卡爾的翅膀,神色恍惚地說道:


    「真是漂亮的翅膀,非常美。雖然傭兵的毛皮也很美,不過這又擁有完全不同的魅力。吾真的很喜歡你的羽毛。」


    「謝謝你啦。為了感謝你的大力讚美,就給你這個吧。」


    卡爾拔下自己的一根羽毛,遞給了零,她便喜孜孜的接過。當卡爾隔著兜帽輕輕撫摸零的頭時,他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


    ——看來他終於真正看清零的臉龐了。


    「這還真是……驚人啊。我本來打算讚美小姑娘也很美……看來這不隻是美麗二字就能形容。你真是美到讓人難以置信啊。」


    這個說法,聽起來像是打從心底佩服。零揭開兜帽,那雙紅色嘴唇便刻上了笑意。


    「謝謝你。隻是吾沒有東西可以用來感謝你的大力讚美啊。」


    零故意模仿卡爾的說話方式,咯咯笑了起來。


    這時,我把心裏最直接的問題說了出來。


    「可是,那對翅膀不會礙手礙腳嗎……?你應該沒辦法仰躺著睡覺吧?」


    「如你所說,真的礙事到極點。所以我睡覺的時候都是坐著睡。在低處飛翔時也會勾到樹枝,最難搞的問題就是很難準備衣服。因為這對翅膀比我的手臂還長啊。」


    卡爾大大張開他的翅膀,即使隻看單翼,也有一個成年人的身高那麽長。我佩服不已地垂下了肩膀。這時,零突然張開雙手,緊緊抱住了卡爾的身體。


    「哇啊!唔……喂!小姑娘……!」


    因為驚嚇過度,卡爾全身上下的羽毛都膨了起來,把臉埋在與毛裏麵的零則是發出了小孩般的聲音。


    「吾一直都很想把鳥做成床鋪睡一次看看。也曾考慮過抓住幾千隻鳥,然後拔光它們的羽毛,但終究還是比不上活鳥的羽毛啊。啊啊,這至高無上的觸感……!盡管表麵光滑,卻仍然鬆軟無比……而且好溫暖。」


    「拔、拔光羽毛……!」


    「喂喂喂喂喂!不要在公共場合做這種事情,你這色女!對你來說可能隻是可愛的鳥,不過裏麵可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啊!」


    我連忙把零從卡爾身上拉開。結果她就像玩具被人搶走的小孩一樣,發出不滿的聲音。


    「吾的羽毛……滑溜溜軟綿綿的羽毛……!」


    「抱歉啊,這個女人的腦袋有點過度不正常。」


    「不會……多虧如此,我終於在現實當中感受到鳥類因為羽毛而死的心情到底有多恐怖了……感覺將來隻要看到使用羽毛枕的人,我應該都會作惡夢吧。」


    這應該跟我每次看到毛皮地毯就覺得心情微妙的狀況差不多吧。雖然基本上是人類,可是對於和自己相似的動物,確實有種謎樣的親近感。


    卡爾像是為了回歸正題,說了聲「那麽」,然後看向我扛在肩膀上的神父。


    「就先讓神父大人休息吧——喂,來個人!去客房找醫生過來!」


    卡爾用嘹亮的聲音一喊,馬上有人回答「我去!」然後跑開。我朝聲音方向看了看,那是一個年紀還小的孩子。


    「雖然泰歐也是……不過這個壞人集團裏的小鬼還真多啊。」


    「是啊。不過小鬼也都是壞人喔,很可怕吧?我覺得小鬼是這座要塞裏最可怕的人。」


    他笑著補充說明,因為那些家夥不懂客氣和拿捏分寸啊。


    「來,這裏就是客房。讓神父大人休息吧。」


    來到走廊,打開最近的一道木門。這裏原本應


    該是要塞守衛兵的寢室吧。這個十分簡陋,卻有著幹淨床鋪的房間,正適合讓神父靜養。


    在他的催促之下,我讓神父躺在床上,再替他蓋上被子。


    這時,一陣急促慌亂的腳步聲朝著這個房間逼近。應該是被孩子叫來的醫生吧。我一直以為醫生這種人就是喜歡故意擺架子,動作也很遲緩——不過這陣腳步聲應該是在全力奔跑。隨後連門也不敲,一個身穿醫生特有的黑色長袍的男子就這樣衝了進來。


    「聽說是全身染血的重傷病人?為什麽要帶到這種地方來!明明帶去教會就能獲得更有效的治療,你們都不在乎病人的性命嗎!」


    手裏拿著破舊的醫務提包,醫生毫不掩飾怒氣地用力踏著腳步。身高不高,但是體格相當紮實,左手缺了小指和無名指。


    ——我對這人有印象。看來對方心裏應該也有同樣的念頭。我和醫生對看一眼,同時「啊」的一聲喊了出來。


    「你……是之前馬車衝進旅館時遇到的——!」


    「你是……那個時候的墮獸人傭兵嗎!」


    他是泰歐架著馬車衝進旅館的時候,幫我縫合傷口的獸醫。


    記得名字應該叫提德。


    「為什麽你會在這裏……!你不是因為沒辦法繼續用醫生身份在這個國家維生,所以跟醫師公會的同伴們一起去了其他國家嗎?」


    「等等,現在病患優先。是重傷對吧?發生了什麽事?」


    「啊……因為在聖都遭到炮擊。有避開炮彈,不過還是被碎掉的木片打中了。」


    「炮擊!那樣的話……可能救不了啊。我會盡全力,不過我畢竟隻是個獸醫。」


    提德打開提包,拿出針線和繃帶。他撕開神父的衣服拭去鮮血,安心似地呼出一口氣。


    「……很好,這樣看來我也可以想點辦法。傷勢不算非常嚴重。因為出血量看起來相當驚人,原本以為可能會沒救……神父大人還真是幸運啊。」


    那當然。因為零早就事先治好了致命傷。不過這種事情當然不能說出來……


    「大概是有神庇佑吧。」


    於是我就這樣敷衍過去。


    提德將縫線穿過前端彎曲的縫合針,刺進神父的皮膚再拉出來。零一邊饒富趣味地觀察他迅速縫合傷口的手法,一邊問道:「縫合之後就結束了嗎?」


    「不,縫合完畢之後還要塗上預防化膿的軟膏。因為他大概會發高燒,所以也須要用到退燒藥。隻是這些藥品都是我用森林裏的藥草做出來的。對動物確實有效,對要塞裏的病患也多少能發揮作用,所以對神父應該也有效吧。」


    「哦——雖說是獸醫,也是個堂堂的醫生嘛。」


    聽到我佩服地這麽說,提德露出了苦笑。


    「哎,就某部分來說是這樣沒錯啦……隻是對牛隻有效的藥物,有些對人類可是毒藥。有些人的病況是因為我才惡化的——可是這座要塞裏的人從來不曾責備我。」


    提德一邊問著「你知道為什麽嗎?」一邊瞇著眼睛縫合神父的傷口。


    「因為國家陷入這種狀況,即使是我這種獸醫,也比沒有醫生來的強。狀況就是這麽緊迫。你剛剛說的沒錯,我當初的確打算離開這個國家……不過那個孩子,不是又哭又罵地拜托我們不要舍棄這個國家嗎?」


    他說的是泰歐。


    ——醫生是必要的,你們難道打算舍棄這個國家嗎!


    就是這樣哀嚎般的喊叫,讓提德停下了腳步。


    「可是你已經沒辦法在這個國家裏賺錢了吧?沒錢是會餓死的。」


    「是不至於餓死啦。」


    他斬釘截鐵地這麽說。很難得聽到別人堅信的做出判斷,聽到時會讓人感到內心一震。


    「得不到聖女奇跡恩寵的人們,會拿著僅存的錢來找醫生。找到仍然留在國內的醫生之後,就會有大量患者蜂擁而至。這麽一來,有錢人就會開始獨占醫生,導致醫生數量越變越少。最後造成的結果就是不甚出名的普通醫生必須超時工作。但病患都是一些窮人,治療一個病患的所得非常少。我們隻是討厭這種狀況,並不是沒辦法生存。」


    不至於餓死。可是當初花費大量金錢、時間和努力才成為醫生,如今勞動報酬率卻跟農奴差不多,實在太劃不來。更別說所有地位和名譽也都被聖女搶走了。


    在這種環境下,到底還有多少醫生留下來呢——


    「我來到洛塔斯要塞隻是個巧合。因為幫了一個倒在路上的人,因緣際會就來到這裏,然後就這麽決定留下來。這裏不愁找不到患者,而且也有床鋪和食物。我發現這些對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確實隻看一眼就能知道,這座洛塔斯要塞裏全是病人。聚集在這裏的都是相似的人,互相扶持、互相依靠,藉此生存下去。


    「我是為了幫助別人才成為醫生的。雖然隻是個獸醫。不過動物會生病,人也會生病;家畜會死,人也會死——然而聖女連動物都能治好。付得起錢的患者幾乎都到聖女那裏去了,我的生活也因此變得艱苦。可是,要是我真的舍棄眼前的病患逃到國外,就會讓我變成為了錢才成為醫生的人。」


    提德揚起苦笑說著這樣不是太丟人了嗎?


    身為醫生,那樣實在太丟人了。


    「——不過,病人一直都治不好吧?」


    零突然吐出一句讓人背脊凍結的話。


    提德的臉色迅速刷白,露出僵硬的表情望著零。


    「你剛剛說什麽?」


    「吾剛剛說的是,這座要塞裏的病人絕對不會痊愈吧。別說痊愈了,病況隻會越來越惡化,對吧。」


    「你怎麽可能確定這種事?說不定會痊愈啊!沒有嚐試過是不知道的。」


    「不,那是不可能的。隻要他們身上還有山羊的烙印。」


    山羊的烙印——這個詞讓卡爾和提德明顯緊張起來。


    「擁有山羊烙印的人到底背負著什麽,你們不可能沒注意到吧。你們也知道結果會是如何。若非如此,你們就不會考慮綁架聖女這種事情。」


    卡爾微微張開翅膀,然後闔上。這是類似聳肩的動作。


    「原來如此……我們這邊的狀況早就被看穿了是吧。你說你們正在『調查一些事情』,那跟山羊的烙印有關嗎?所以……小姑娘應該是在聖都被烙下烙印,然後想試著解決這個問題吧。就跟這裏的人一樣,都是聖女手下的被害者。」


    這個推理並不正確,但是肯定他的說法,才能讓之後的發展變得更輕鬆。就我來說,我其實不在意對方會怎麽想,不過零卻幹脆地回答「不是」,加以否定。


    「吾輩絕非被害者——反而更接近加害者吧。」


    「加害者?」


    聽到卡爾反問,零似乎打算老實說出一切,而我立刻按住她的嘴巴,強行讓她閉嘴。


    「抱歉,因為牽扯到很多麻煩事。有些事情不能說的太清楚。」


    特別是神父就在這個房間裏。就算他沒有意識,零就是創造出魔法的魔女這件事,還是一樣撕破嘴也不能說。


    「先別管我們這邊的狀況了……你們到底是怎麽發現的?是怎麽發現山羊的烙印會招來傷口和疾病?」


    「這個嘛……我也不是很確定。隻是這座洛塔斯要塞裏,擁有山羊烙印的人全都是病人和傷患,而且那些病痛會『漸漸增加』。嚴重的時候,甚至出現一覺醒來整隻手臂就腐爛脫落的狀況。這樣就算不願意也會注意到究竟發生什麽事了吧。」


    ——也就是說,被害者蔓延的狀況已經嚴重到光是把各種零碎征兆拚湊起來,就能找出原因的程度了。我抱著灰暗的心情歎出一口氣。


    「吾…


    …不懂。」


    在這樣難以釋懷的氣氛下,零忽然看向卡爾。


    「為什麽會有這麽多人接受烙印?當然,一定有很多人是一開始不知情才接受的。然而被害者既然增加到這種地步,這項情報應該已經人盡皆知了才對。何況不好的謠言應該傳播得更快吧?可是聖都裏仍然聚集了許多聖女的信徒。」


    這是為什麽?零反複追問,而卡爾隻用幾個字回答道:


    「——為了錢啊,小姑娘。」


    這大概是最容易猜出來的理由,同時也是最不想聽到的理由吧。


    因為實在太過現實,一股難以排解的感覺席卷而來。


    「『犧牲與奉獻的使徒』——是嗎。」


    我想起之前在阿克迪歐斯看到的,從聖女宅邸走出來的窮人。


    隻要在聖女的宅邸裏接受山羊的烙印,就能獲得布施的金錢和療養所內的醫療。即使知道病況最後一定會惡化,但是為了錢,想接受烙印的人依然多不勝數。


    就是這麽回事——卡爾回答的聲音冷酷而生硬。


    「所有待在這裏的人,全都是為了錢出賣了自己的健康。」


    2


    把神父交給提德之後,我們在卡爾的催促下移到其他房間。即使是身為頭目的卡爾,聽到醫生提德抱怨「不該在傷員附近討論這麽危險的話題」,也沒辦法繼續留在客房了。


    哎,雖說是其他房間,但其實就是在客房正對麵,感覺相同的房間……角落有張搖搖晃晃的桌子,而我滿懷感激地喝下卡爾準備的水。


    等到稍微平靜下來之後——


    「所有的一切,都是從這句話開始的。」


    卡爾如此開啟話端。


    「『背負此刻印者,即能以自身接納他人之苦,成為聖女的虔誠使徒。依其獻身與犧牲之精神,死後必獲神的祝福——以此身接受刻印者,將為其獻身之清純精神贈予褒獎』。」


    卡爾投入豐富感情,念出像極了教會會發表的文宣內容。當我和零都愣住的時候,卡爾開心地抖著肩膀大笑。


    「這是聖女成為阿克迪歐斯的領主之後發出的公告。為了聚集『犧牲與奉獻的使徒』。然而想獲得褒獎,就必須忍耐烙印的疼痛。結果就是聚集了一群非常窘迫的窮人。」


    「有錢人沒有一起聚集過去嗎?感覺他們應該很喜歡這種『忍受了疼痛而成為聖女的使徒』的頭銜吧。」


    「當然有,可是全被聖女趕走了。說什麽這並非提供給有錢人的玩樂。還說擁有獲得山羊烙印之權利的人,就隻有能夠忍受清貧、內心純潔的人們。」


    「這樣的話……當然會受到窮人的擁戴吧……」


    隻有平常飽受虐待踐踏的最下層階級的窮人,才能成為有錢人求之而不得的「聖女的使徒」。再也沒有比這個更讓人飄飄然的事了吧。


    「沒錯。消息立刻爆發性地傳開,甚至有人說『因為山羊的烙印,讓我的病全好了』之類的話。也因為這樣,沒辦法就醫的窮人開始爭先恐後地想要山羊的烙印。」


    真是諷刺啊——零苦澀地這麽說。


    「一心隻想治病而聚集的人們,最後被當成接受他人病痛的活祭品……這真是讓人佩服計劃之周全,同時也非常讓人心痛啊。」


    「有一小部分的人發現了真相,向教會密告『山羊的烙印是魔女的詛咒』,不過那時聖女已經獲得鄰近教會的絕對信賴。毫無力量可言的窮人就算說破了嘴,也隻會得到『這隻是普通的烙印』就被打發——聖女打從一開始就預知了這種狀況,才會把烙印留在最無力的人身上。」


    這時,我不禁插嘴提出疑問:


    「不過之前我在港都看過像是畫裏才會出現的健康漁夫,還有應該不愁吃穿的商人身上都有山羊的刺青……那些家夥不會受害嗎?要是窮人之外的人也有受害,教會應該多少會過問一下吧。」


    卡爾誇張地左右搖頭,回答那些是不一樣的東西。


    「那些人隻是自行刺青,當成信仰聖女的證據。聖女絕對不會在富人身上留下烙印,隻有在聖女宅邸接受的烙印才是特別的。」


    「那還真是……越來越不會有人聆聽他們的聲音了呢……」


    「是啊,已經到了絕望的地步。要是敢舉發聖女,甚至可能反過來遭受火刑——即使在這種狀況下,接受山羊烙印就會生病的謠言還是建立起來了。不過,你覺得這個謠言後來怎麽樣了?謠言就是謠言——可能是假的。然而,隻要接受山羊烙印,就『一定』可以拿到錢。最後甚至出現不少利欲熏心,接受了好幾個烙印,結果在花錢之前就死掉的家夥。」


    「也太本末倒置了……」


    零傻眼的垂下肩膀。


    「這實在沒辦法讓人同情啊。」


    我也毫不客氣地說出真心話。但是卡爾彷佛一點也不在意一般笑出聲音。


    「是啊,那完全是自作自受,一點也不值得同情。自願出賣自己身體的人,不管做什麽都是他家的事。可是——有些父母開始販賣自己的孩子。」


    「也就是說,他們找到一個比丟棄更有效減少吃飯人口的方法吧。也對,比起賣給人口販子,這樣賺錢的效率確實更快更好。」


    「等到生病的小孩開始變得礙手礙腳的時候,再丟到聖都的診療所就行了。」


    「同樣是舍棄孩子,泰歐的母親還算是比較好的啊……」


    我忍不住喃喃自語,仰頭看著天花板。


    這時,卡爾狐疑的歪過了頭。


    「泰歐被母親舍棄……?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說啥為什麽,因為泰歐自己說的啊。他說媽媽在洛塔斯要塞,可是已經沒有必要回去了。應該是在丈夫死後找到其他男人之類的吧?所以泰歐就變成了拖油瓶……」


    卡爾突然站了起來。


    「——跟我來,我帶你們去見泰歐的母親。」


    「……啊?你突然幹什麽啊?我又不想見她,而且見了也無話可——」


    「夠了,總之閉上嘴跟我走。」


    我和零對望一眼,隻能無奈地站了起來。


    卡爾走出房間,穿過走廊,把我們帶到要塞的後院。徹底荒蕪的後院,已經被森林吞噬了一半以上,隻有一小塊經過精心打理的地方。


    那裏有著排列整齊的木樁,隆起的土堆,還有供奉其上的花圈。


    「……是墓地嗎。」


    零輕聲說著。卡爾在其中一座墳墓前停下腳步。


    「這就是泰歐的母親。她在襲擊聖女的前兩天死了。」


    「什麽!可是泰歐連一句話都不曾提過——」


    我猛然閉起嘴巴。


    母親在洛塔斯要塞,可是她已經沒在等自己了。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原來不是因為礙到母親才被丟棄的……」


    「正好相反。他們是一對感情很好的母子,直到最後,母親都還掛念著泰歐。因為這樣,泰歐也主動要求參加襲擊行動,說是想幫母親報仇。」


    「現在說這個可能沒什麽意義了……不過這應該要阻止他吧?」


    我的聲音無意識的出現了責備之意。


    由我來說可能有點怪,不過竟然容許那種年紀的小鬼幫母親報仇,實在不是個正常大人該做的事。


    「我當然有阻止,可是塔爾巴卻擅自把他一起帶去。那家夥……塔爾巴其實是個好人,但是太容易衝動行事。他覺得這樣做很好,所以才做的吧……然後襲擊行動徹底失敗。在這種情況下聽到泰歐開始和聖女一起旅行,任誰都會飛也似地衝去帶他回來吧?」


    卡爾一邊輕鬆地說著,一邊稍微展開了翅


    膀。雖然這不是件讓人笑得出來的事情,然而奇妙的是,卡爾開玩笑似的動作並不讓人覺得厭惡。


    因此,我也跟著聳了聳肩。


    「嗯。我才在想,不管怎麽計算,跑來迎接的人也實在是太快一點。不過看到你的樣子就能理解了。真是的……早知如此,我就不會把他留在那棟房子了……」


    因為自己還有想做的事。當初邊笑邊說出這句話的泰歐,我真的完全沒想到他「想做的事」竟然是複仇。


    也就是說,泰歐一直都在演戲。他對著聖女莉亞微笑,近乎獻身地奉獻,偶爾撒橋一下,努力博取莉亞的好感。


    然而這一切都是為了等待向莉亞複仇的機會——


    「……她死前很痛苦嗎?」


    「是啊,非常痛苦。不斷發著高燒,喊著泰歐和她丈夫的名字。一直到母親死去的那一刻,泰歐都沒有離開床邊。母親死後,他這麽說:『自己什麽也辦不到。因為自己是個小鬼,所以保護不了母親。』」


    卡爾藏起鉤爪似地彎曲手指,以手背輕輕撫著墓碑。


    「不過,泰歐的母親並不怨恨聖女。她認為『這些事情是在全盤理解之後才做的,所以怨恨聖女根本是不合理』。多虧拿到了錢,所以有好一段時間不必挨餓。她好像這樣就很滿足了。」


    可是啊——卡爾握緊拳頭。


    「真要說起來,泰歐他們之所以會餓肚子,是因為沒有醫生幫忙治療家中主要經濟來源的丈夫,可是唯一能仰賴的聖女又忙著治療有錢人。煩惱到最後,難以維生的妻子隻好前往聖女的宅邸出賣健康——這樣真的算是自作自受嗎?明明是強迫對方選擇想在明天餓死,還是交出『健康』這種曖昧不清的東西,來換取今天的麵包,卻還有辦法說出『決定出賣健康的人是你們自己,所以不準抱怨』嗎?」


    雖然知道將來會因此受罪,但是不做的話,現在就沒辦法活下來。所以這是在極度饑餓之下遞到自己麵前的,甘甜柔軟的毒麵包——


    「……那原本是為了救人的魔法。」


    零突然輕輕呼出一口白色氣息。


    「用最小的負擔,拯救更多人……原本應該是這樣的魔法。」


    她輕輕撫摸著打入濕潤泥土,用來代替墓碑的木樁,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喂,笨蛋……!」


    這女人是在卡爾麵前說些什麽啊!我連忙想要阻止她,但已經太遲了——卡爾已經聽到「那個字眼」了。


    「——魔法?」


    看著感到狐疑而反問的卡爾,零平靜的點頭。


    她似乎打算全盤托出。


    「老鷹戰士啊,你聽過『魔法』的謠傳嗎?」


    「聽過……最近經常聽到。我記得是跟威尼亞斯那邊的魔女叛亂有關……」


    「誠然。魔法是在威尼亞斯王國內流傳的魔女技術。而聖女所使用的治愈神跡,其實是名為〈犧牲印〉的魔法。這種魔法可以把接受治療者身上的病痛,平均分給所有刻著〈犧牲印〉的人。」


    卡爾張大了嘴巴,啞口無言地凝視著零。


    「等、等一下……!你突然說什麽魔法之類的玩意兒,我還沒搞懂……」


    事到如今,最好的方法應該就是毫無保留地說明一切,以避免誤會吧……因為他看起來就是完全無法理解的樣子,無奈之下,我隻好從旁補充說明。


    「我們是從威尼亞斯來的。威尼亞斯王國的主席魔法師雇用我們,調查魔法在威尼亞斯國外所造成的影響。另外,如果真的發生問題,還要順便解決。」


    「調查魔法……所以,那邊那個小姑娘是……」


    是魔女嗎?我猜他想問的應該是這個。不過卡爾終究還是沒問出口,而我也刻意三緘其口不去點明。


    威尼亞斯王國已經公開認同魔女的存在,但這裏是可雷翁共和國。一旦發現魔女,還是會被送上火刑台。


    「吾輩親眼看到聖女使用魔法。之後便前往聖都阿克迪歐斯,進而確認該魔法為〈犧牲印〉。隨後馬上被人追殺,最後來到了這裏。」


    卡爾終於理解似地垂下了肩膀,應著「原來是這樣」。


    「看起來的確不像普通女人……不過既然有這般隱情,反而更容易接受——所以說……阿克迪歐斯的聖女,真的是魔女嗎……?」


    「正確來說,她應該是『魔法師』。因為聖女不懂魔術,隻是會使用魔法而已。」


    「——這樣啊……」


    卡爾還是一樣麵無表情,可是聲音當中所流露出的情感——是沮喪。


    「我本來還想,聖女說不定隻是個普通的傀儡……看來確實是那個女人做的啊……」


    「傀儡?你是根據什麽才會這麽想?」


    「雖然沒有你們那麽複雜,不過我也是有很多隱情的。」


    我張開嘴巴,準備仔細詢問他所謂的隱情到底是什麽,不過零搶先一步抬起頭來。


    「傭兵、老鷹。如果可以,能讓吾獨自靜一靜嗎?吾想在這裏為死者們稍作祈禱——如果不介意吾祈禱的話……」


    被零這麽一問,卡爾彷佛被某種氣勢壓過一般點點頭。


    「那個……哎,我是不介意啦。」


    「魔女也會為死者祈禱啊。」


    我開玩笑似地笑了笑,而零仍然望著墓碑,用微微顫抖的聲音回答:


    「誠然。就像神父那樣——很好笑吧?若是吾這副滑稽的模樣,能博得死者的會心一笑就好了……」


    我覺得自己應該對她說些體貼的話,就算隻有一句也好。可是我腦中隻有「那不是你的錯」或是「再怎麽在意也沒用」之類不著邊際的字句不斷浮現,隨後消失。


    當我搜腸刮肚地想著該說什麽的時候,卡爾拍了拍我的肩膀,催促我回到要塞裏。沒辦法,我隻好跟在卡爾身後前進——


    「記得在著涼之前回來喔。」


    然後丟下這句完全沒有必要的話語。


    零輕輕舉手回應,隻見她平靜地跪在墓碑之前,開始了寂靜的祈禱。


    「感覺真奇怪……我以為魔女這種生物應該更邪惡、更可怕才對……想不到竟然會想幫死者祈禱……」


    一走進要塞,卡爾便感慨良多地呼出一口氣。


    「除了她以外,我還認識一個魔女和一個魔術師。其中一個是小鬼,另一個則是邪惡又可怕的家夥。哎,總之魔女似乎也有很多種就是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卡爾有點猶豫似地歪著頭說道:


    「魔女會把墮獸人的頭當成魔術道具吧?真虧你能擔任魔女的護衛啊,黑之死——」


    「夠了!別再講了!以後要是再叫那個綽號一次,我就把你的頭砍下來,放光你的血,再拔光你的毛,然後灑鹽做成烤小鳥,送給魔女當晚餐!」


    「喂、喂喂,別開玩笑啊!我現在可是理解到雞的心情真的有多麽恐懼了喔。你說你要怎麽補償我啊,我也很喜歡吃雞肉的說……」


    那不就是同類相殘嗎?想是這麽想,不過這種玩笑就有點太惡質了。


    即使長了一副野獸——這家夥是鳥類的外型,內在基本上仍然是人類。


    「那我應該怎麽稱呼你才好?你身邊的小姑娘好像都叫你傭兵……」


    「啊,那樣就行了。就叫我傭兵吧。」


    「傭兵應該不是名字,而是職業吧?」


    「零也不是名字,而是數字啊。這樣就好。反正名字這種東西,隻要能夠辨識個人身份就夠了。」


    卡爾歪頭說著:「真是奇怪的主張。」


    對此,我輕輕揮了手,中斷了關於名字的話題。卡爾像是早就看準這個機會,趁機帶出了好一段時


    間之前的事情。


    「所以你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麽?剛剛說是調查並解決魔法問題……意思是說你們打算殺死聖女嗎?既然連小姑娘是魔女這件事情都說了,應該沒有必要繼續隱瞞了吧。」


    「哎,是這樣沒錯啦。」


    我們所掌握的所有情報當中,最需要隱瞞的就是「零是魔女」這一點。如今既然已經被他知道,那麽其他事情也就沒有必要繼續保密。


    「我們真正想接觸的對象,其實是在聖女身後操縱一切的那個人,而不是聖女。」


    「聖女……身後?」


    「是啊。根據我們的推測,聖女的魔法應該是有人教的。不論怎麽處置聖女,要是放置另一個人不管,最後事情隻會一再重演。我們想找出真正的元凶,所以必須和聖女談談。」


    卡爾停下腳步,在走廊中間回頭看我。


    「你們為什麽覺得是別人教了聖女魔法啊?我記得那邊應該有個……是叫作『零之魔術師團』的組織吧。難道你們沒考慮過她可能是其中一員嗎?」


    「那種事情肯定不可能吧。就算真的是好了,想出『聖女』這個角色並做出各種安排的也一定另有其人。理由很多……不過最大的原因還是聖女本人。那女人看起來實在沒有那種腦袋和膽量,可以想出這麽縝密的計劃,而且還付諸實行。」


    「……你這麽……認為嗎?」


    「是啊。要是你也和聖女見上一麵,大概就能了解——」


    「是嗎……啊,是啊……說的也是……」


    卡爾很明顯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似地喃喃說著。


    連同他得知莉亞是魔女時的反應來看,這男人似乎對聖女抱持著相當程度的好感。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了莉亞掛在脖子上的羽毛首飾。


    以前莉亞曾提過她在孤兒院裏的日子。


    那時,每次被掌廚阿姨責罵的時候,都是一個墮獸人小孩出麵袒護自己,所以對墮獸人沒有偏見——如此這般。


    現在還要繞圈子試探對方實在太麻煩了。我決定直接問:


    「相反的,我也要問你,你們綁架聖女之後到底想做什麽?問得更直接一點,為什麽沒有馬上殺掉她?」


    考慮到要塞裏的人們的遭遇,想殺死不斷榨取自己生命的聖女,才會是正常反應吧。


    但莉亞隻是差點被綁架,而不是差點被殺害。


    卡爾再次微微開合他的翅膀。


    「傭兵,我啊,其實認識聖女。我認識那個名叫費莉亞——既愛哭又膽小,派不上用場的莉亞……那個在孤兒院裏被所有人捉弄到哭出來的小女孩。」


    3


    我把這句「果然沒錯」留在自己心裏。


    莉亞一直非常珍惜的白色羽毛首飾——如果那是用卡爾的羽毛做成,那麽莉亞所說的墮獸人肯定就是卡爾。


    「那個女人膽小到不可思議的地步。會因為怕踩到蟲子,所以不想在庭院走動之類。我以前經常抱著她飛來飛去。」


    他緬懷過去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平靜。


    小小的老鷹墮獸人,抱著同樣年幼的小女孩飛行。光是想象這一幕,就讓我忍不住想露出一點也不像我的會心一笑。


    「除此之外,她笨手笨腳又愛哭……就是因為這樣,長大之後也沒有人願意出麵領養她。反而是我早一步離開了孤兒院。我跟她約好,將來成為傭兵賺到錢之後,就會回來帶她離開。」


    「……那你為什麽沒去?」


    「因為我晚了一步啊。我去接她的時候,那家夥已經被旅行商人之類的人領養走了。」


    「因為孤兒沒有選擇養父母的權利是吧……」


    一旦真的出現願意領養的人,就算莉亞不斷哀求不想去,最後還是隻能跟著對方走。


    「我一度想要忘了她。可是那女人實在太笨拙了,總是讓人忍不住擔心她會不會在新的家庭被人虐待。」


    卡爾自嘲似地補上一句「很藕斷絲連吧」。


    「因為這樣……哎,反正我也沒有其他生存目標,所以直到最近都在尋找她的行蹤。後來才在某個時候聽說那個女人變成了聖女,到處散播奇跡——老實說,那個時候我很沮喪。因為知道那個女人已經不再需要我了。不過同時也很高興,畢竟以前總是希望可以幫上別人的她,現在可以幫助這麽多人了。」


    「隻是很遺憾的,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


    「是啊……在聖女不經大腦的治療方針之下,死了很多人。有錢人確實變健康了,但窮人則是病入膏肓。」


    喀喀兩聲響起。那是卡爾伸手撐住牆壁,以尖銳的鉤爪敲在石壁上的聲音。


    「因為那女人太笨了……以前她覺得螞蟻應該會熱、會口渴,所以自以為親切的在蟻窩裏灌水。隨後看到它們掙紮的模樣,還誤會它們非常開心。」


    「這還真是笨得很殘忍啊……」


    「就是因為笨,才有辦法這麽殘忍。所以我才想……如果這次也是一樣,就應該告訴她真相。讓她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麽,到底把誰當成了待宰的食糧,到底死了多少人,殺了多少人。」


    卡爾的爪子陷入牆壁。


    一陣陣刺耳的聲音響起,牆上留下了好幾道深深的爪痕。這個動作實在稱不上平靜,但卡爾持續說話的聲音卻完全相反,非常冷靜。


    「我必須把所有事情都告訴她,讓她負起責任。必須讓她努力治好這個生病的國家。我沒有去迎接她——來不及迎接她。如果是因為這樣才害她變成了聖女,並且殺人的話,我也必須負起一部分責任。」


    「原來如此……所以墮獸人才會變成病人們的頭目是吧。」


    「這裏原本的頭目其實是塔爾巴。我需要同伴,而他們需要目標和有力的領導者。我活用自己過去擔任傭兵的經驗,把洛塔斯要塞從當時占領這裏的盜賊手上搶了過來,從此獲得了他們的信任。」


    這樣你能理解了嗎?——卡爾這麽問道,而我點了點頭。


    的確——要是卡爾把事實真相告訴莉亞,讓莉亞決定不再使用魔法,那些隻會明哲保身的有力人士們應該都會慌了手腳吧。要是莉亞表態「布施貧者實在太忙,沒有餘力治療有力人士」的時候,那些有力人士應該就會為了將窮人排除在外,努力灑錢讓普通醫生加入吧。


    卡爾是在熟知莉亞的個性的情況下,才會命令塔爾巴他們「抓住聖女」而不是「殺了聖女」。


    在孤兒院相識的兩人,約好再次見麵。


    那麽卡爾成為反聖女派的頭目,就是一種必然,而非偶然——


    「可是啊……就算成功綁架聖女,讓她知道情況,事情也不一定會發展得這麽順利啊。就我個人的經驗來說,個性越膽小的人越不願意承認自己的錯誤。」


    原本以為是燃燒自己拯救他人,但實際上卻是造成大量民眾因此犧牲。那個懦弱的女人到底有沒有辦法麵對這個現實呢?——極有可能會堅持自己才是正義,然後持續救人、持續殺人也說不定。


    「到那個時候——」


    我還來不及問他想要怎麽做的時候,卡爾就先回答了。


    「就隻能殺了她吧。」


    答複當中毫無感情,迅速得有點爽快感。


    就像是打從一開始就準備好答案一樣。


    他可能一直覺得隻能殺死她也說不定。殺死那個無比軟弱,無比善良,理應毫無力量可言的青梅竹馬。


    就因為她擁有治愈他人的力量——這個原本應該送上祝福的理由。


    「——哎,我個人是一直在祈禱事情不要變成那樣啦。」


    卡爾刻意開朗地這麽說道,像是為了一掃沉重的


    氣氛。


    「而且你知道嗎?在聖女宅邸裏負責烙上山羊的烙印的人,據說是個戴著麵具,隱藏真麵目的男仆。不管問誰都是同樣的回答。總之絕對不是聖女烙下烙印的。你知道這有什麽含意嗎?」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不過怎麽看,都是涵義頗深吧?」


    卡爾在喉嚨裏咯咯悶笑了起來。


    要救,還是要殺——全憑莉亞的行動決定。


    那麽我們和卡爾的利害關係應該可以說是完全一致。


    打從來到洛塔斯要塞起,我直到現在才真正徹底放下戒心。


    「看來我們應該可以順利連手,真是太好了。畢竟我們現在背負著暗殺聖女的嫌疑,已經沒辦法再接近聖都。而且吊橋已經斷了,聖女離開聖都的可能性也很低。老實說,真的是走投無路了呢。」


    「吊橋斷了?聖都的嗎?」


    「被大炮轟斷了啊。」


    卡爾大笑著回答:「那還真是場大事件呢。」


    這一點都不好笑吧!我稍作威脅之後,卡爾說著「我知道,但是很好笑」,一點都不覺得內疚。


    我好像可以理解洛塔斯要塞裏的人為什麽會在身為墮獸人的卡爾身邊聚集了。不隻是利害關係一致,而是這個男人強悍到可以笑著趕跑憂鬱的心情。


    「雖然知道聖都那邊吵得很厲害,隻是沒想到竟然會是這種大騷動啊。」


    「不過,如果是你,應該可以從空中進入聖都吧?不是可以飛嗎?大可等到晚上摸黑進去帶走聖女啊。」


    「很遺憾,我沒辦法。因為鳥的眼睛有夜盲症,晚上沒辦法飛。」


    「這樣啊……所以才會在森林裏吊了那麽多提燈啊。」


    「因為如果晚上發生襲擊,沒有燈光,我也隻能舉手投降啊。再加上你也知道,我的身體並不是那麽強壯。隻要被弓箭射到就會掉下來,一旦掉下來,就會全身骨折而死。」


    「以墮獸人來說,這體質有點吃虧啊……」


    雖然受人厭惡、恐懼,卻比任何人都強——這才是所謂的墮獸人。至於不強的墮獸人,就隻是受到歧視的弱勢族群而已。


    然而卡爾似乎並沒有特別悲觀,隻說了一句「但是我能飛」。


    「再說,外表看起來就是這個樣子吧?尖銳的爪子看起來非常恐怖,而且我很擅長弓箭。光是躲在陰影處射箭或是丟出小刀,就能減少敵人數量,用來威嚇對方也很有效。至少可以從盜賊手中搶到這個洛塔斯要塞啊。」


    實際上,我剛剛也被卡爾用弓箭瞄準過,當初不知道對手是墮獸人的時候,就已經感覺到相當驚人的壓迫感。這麽一想,就覺得那的確是相當有效的威嚇手段。


    卡爾接著又說道:


    「不過雖然話是這麽說,但我的確不是適合短兵相接的墮獸人。基本上比較適合運輸或傳達指令啦。而且在白天飛行實在太顯眼,隻會變成絕佳箭靶,所以綁架聖女的工作也是交給塔爾巴他們去做。」


    「那時候真是不好意思啊,妨礙到你們了。」


    我順水推舟道了歉,卡爾則是悶聲苦笑起來。


    「算了。就算你們不在,大概也會被神父幹擾吧——不過,神父現在在我們這裏,若是他願意幫我們的忙就更好。而且還有另外一位值得信賴的協力者。隻要有那家夥的力量,就算多少有些勉強,也能硬闖過去。」


    「協力者?這種弱小盜賊團,還會有什麽樣的協力者——」


    「老大!糟、糟糕了!事情不好了!」


    這時,走廊另一頭忽然傳來呼喚卡爾的聲音,同時有個男人驚慌失措地衝了過來。那是剛剛在要塞外麵,和那個叫塔爾巴的男人一起站崗的矮子。


    「怎麽了!有敵人來襲嗎!」


    卡爾立刻反問,矮子一邊大聲喘氣一邊用力搖頭,伸手指著剛剛一路跑來的走廊方向。


    「塔、塔爾巴他……!塔爾巴,殺、殺……神、神父……!」


    「他動手了嗎!」


    「不,不是的!他說他要……說他要殺死神父,我、我試著阻止他,但他完全聽不進我的話……!那家夥喝了酒,然後跑去神父房間……!」


    完全聽不懂這個驚慌到快要哭出來的男人到底在講什麽,我和卡爾放棄問話,直接衝過了走廊。


    「放手!你們這群不懂敬畏神的卑賤盜賊……!為什麽把我帶到這裏來!你們想對我做什麽!」


    才剛抵達神父休息的房間門前,馬上就看到房門附近聚集了一大群人。


    「幹什麽!這場騷動是怎麽回事!」


    卡爾一聲大喝,直接擠入人群,眼前立刻出現神父被好幾個人壓製住的模樣。雖然被壓製在地,但他手裏仍然緊握著那把森然可怖的鐮刀,連我看了都忍不住臉色發白。


    「那個笨神父……!難不成是想在這裏大鬧嗎?」


    「真不敢相信……照理來說,那個身體應該還沒有辦法自由行動才對啊……」


    就是因為可能出現這種狀況,才想事先收走他的武器……可是不管怎麽做,就是沒辦法把神父手上的戒指拿下來。相信應該是為了在任何情況下都能緊握武器,才把戒指完全固定在手指上的吧。


    「請冷靜下來,神父大人!我知道你很生氣,不過這全是誤會啊!那家夥隻是喝醉了。我發誓絕對不會再讓塔爾巴靠近你。所以拜托,請回床上躺著吧!不然你這次真的會死!」


    卡爾一走過去,一臉鐵青的提德立刻轉過頭來。


    「啊,卡爾……!抱歉,是我太大意了……」


    「發生什麽事了?塔爾巴幹了什麽好事?」


    「那個……」


    「我打算殺掉他啦!直接對準睡著的神父的心髒狠狠刺下去!」


    回答問題的,是個語調含糊不清,聽起來莫名亢奮的沙啞聲音。


    轉頭一看,有個滿臉胡須的彪形大漢邋遢地靠著牆壁,整個人癱坐在地上。


    「……塔爾巴。」


    卡爾低聲喊出那個名字,對方隨即說出「喔,是我」這種莫名其妙的回答。塔爾巴的右手仍然癱軟地握著劍,嗬嗬的傻笑了起來。


    「我說啊,老大。你啊,實在太天真了啦!說什麽因為對方受了傷啊……讓神父進入要塞什麽的,你是瘋了吧!甚至還幫他療傷……這樣未免太過分了吧。明明賽克特都死了……都是被這家夥害死的啊!」


    前一刻還在傻笑,下一秒就立刻暴怒。不管怎麽看,他都已經完全喝醉了。


    不對,就算不看,聞也聞得出來。酒臭味非常刺鼻。


    「都是因為這個神父把魔女說成是聖女,而且還保護她……才讓賽克特還有其他所有人死掉。『女神之淨火』的審判官算個屁啊!要是這家夥早點宰掉那個魔女,賽克特就可以不必死了啊!你這樣做未免太過分了!」


    塔爾巴一邊揮劍一邊大吼大叫。看來似乎有個人死了——


    「喂,卡爾。賽克特是誰?那個胡子男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在叫,說是我們害死了賽克特什麽的……」


    「那是塔爾巴的好友。他們一起進行綁架聖女的計劃,然後在回程的路上死了。」


    「啊……難怪會變成這樣啊。」


    我意會過來,卡爾深深歎出一口氣,站在塔爾巴麵前,輕輕鬆鬆就從他手裏搶走了劍。


    無視於塔爾巴「快還我!」的怒吼,卡爾開口說道:


    「塔爾巴……我們的目的不是複仇,而是讓醫生回到這個國家。為了這個目的,你覺得殺死神父,以及幫助神父以獲得協助,哪一個才是正確的選擇?」


    「你還敢講正確的選擇……?那麽賽克特明


    明都死了,卻要反過來幫助主要加害者,難道就是正確選擇嗎!這家夥保護魔女就是正確選擇嗎!」


    看來不管講什麽都沒用。麵對醉鬼根本沒辦法講道理。


    「老大根本什麽也不懂……因為你身上沒有山羊的烙印啊!根本不可能了解我們這種明天說不定就會死掉的感覺是什麽!要是你當初沒說要把聖女活著帶回來,現在搞不好一切都已經解決了!」


    卡爾還是一樣麵無表情地低頭望著塔爾巴,若有所思地把劍放回他的手裏。


    「你說的沒錯,我不懂你的心情。既然你都說得這麽清楚了,那就隨便你。要是真想複仇,你現在就去宰掉神父吧。我不會阻止。」


    塔爾巴醉醺醺的雙眼當中,瞬間出現了一絲清醒的神智和迷惘。


    「呃……」


    「不過,一旦你殺死神父,與聖女接觸的管道就會中斷。為了你的複仇,要塞裏所有人都會因此犧牲。你覺得這樣是正確的嗎,塔爾巴?讓所有人一起陪葬,而自己也跟賽克特一樣死掉,這樣你就滿意了吧。你想要的就是殺死一大堆人來滿足自己的私心吧?」


    塔爾巴用雙手握住剛剛丟回來的劍,眼神在卡爾與劍之間不斷來回。最後他看向神父,整張臉扭成一團。


    「我……我啊,隻是因為……賽克特……」


    「讓腦袋冷靜一點,好好想想——喂,來個人!帶這家夥過去喝水,讓他清醒一下!」


    卡爾一聲怒喝,人群當中立刻零星跑出幾個人撐住全身癱軟的塔爾巴,讓他站了起來。


    直到再也看不見塔爾巴的身影,卡爾才轉身麵對神父。


    「真是抱歉,神父大人。在這種狀況下不管說什麽,你應該都不會相信,不過我們真的無意傷害你。隻是想請你幫個忙……」


    「幫忙……?身為神之使徒的我,怎麽可能會協助盜賊。要是聽懂了,現在就立刻讓我離開。我身上還背負著神賜予我的使命,必須回到聖都保護聖女……!」


    噢,拜托。我忍不住發出充滿無奈的聲音。


    「回去聖都……憑你這個樣子,根本不可能回得去吧。現在就連沒受過訓練的普通人都能把『女神之淨火』的審判官大人難看地壓製在地。你大概連站都站不穩吧?」


    「既然你這麽認為,要不要來試試看啊……!」


    神父對我的聲音出現反應,把頭轉了過來。


    走廊牆壁上掛著火把,周圍非常明亮——也就是說,神父現在睜不開眼睛。


    但我還是覺得自己彷佛在他緊閉的眼皮之後,看見了怒火中燒的雙眼。


    神父握住鐮刀的手緊繃起來。


    那淒厲的殺氣直撲而來,我也立刻握住了劍。


    就在這個時候——


    「你們到底在幹什麽?先把周圍的燈火給滅了!」


    背後傳來了一聲尖銳的怒吼。


    我嚇了一跳,回頭看去,正好看見從走廊盡頭快步走來的零。


    「你幹什麽這麽認真準備應戰啊?以神父的身體狀況來說,根本不可能戰鬥。然而現在的情勢對他來說實在太危險,所以才會像那樣進行威嚇。」


    「啥?你說威嚇……」


    的確,這種激動的感覺一點都不像神父。我對這男人的印象明明就是在戰鬥當中也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但現在看起來幾乎有點可悲。


    如果是在瀕臨死亡的狀況下,連眼睛也看不見,就這麽被人丟入敵陣當中——


    過去我也經曆過類似體驗。所以一想到這點,我便做出決定。


    「……卡爾,拜托你叫這裏所有人滅了燈火。我的夜視能力很不錯,大廳那邊也有燈光。如果隻有這條走廊暗下來,就算神父開始大鬧,我應該也有辦法處理。」


    「熄滅燈火倒是無所謂……姑且讓我問一下理由吧?」


    「因為那個神父的體質異常,在明亮的地方看不見東西啊。熄滅燈光,讓他看清周圍狀況之後,應該可以稍微冷靜下來。」


    卡爾表達了理解之後,便對著周圍的人大聲下令:「把火把的火滅了!」


    轉眼之間,走廊陷入了黑暗。


    我緊握著劍柄,警戒著一邊觀察神父的下一步動作。


    隻不過事情和我的警戒正好相反,神父放棄了掙紮。他仍然被幾個男人壓製在地,眼睛戰戰兢兢地睜開,抬起頭來。


    零就站在他的正前方。這時,壓住神父的男人們紛紛鬆手,往左右兩方散去。神父立刻站了起來,猛然向後跳開。看到他背後緊貼牆壁,手中緊握鐮刀的模樣,我這才會意過來。這的確宛如因為害怕而警戒周圍的動物。


    「神父……你不必這麽害怕。你受了重傷,需要治療。所以吾輩才會把你帶來這裏。」


    「重……傷……?」


    「誠然。在聖都阿克迪歐斯的吊橋上,你和傭兵一起遭受炮擊。這部分應該還記得吧?結果就是吊橋墜入湖中,是傭兵把你拉上懸崖的。」


    神父露出極度厭惡的神色瞪著我。


    被墮獸人救了一命什麽的,想必讓他非常不情願。


    「你是負責保護聖女的『女神之淨火』審判官——可是你卻差點死在聖都的衛兵手上。這就表示你對聖都和聖女來說,是礙眼的存在吧?吾輩想知道這件事情的理由。」


    「理……由……聖女大人,想……殺我……」


    不知道是想起自己其實瀕臨死亡,還是知道周圍並不危險之後鬆懈下來,神父的身體忽然晃了一下。


    當零伸手接住他的身體,神父就這樣靠著零的肩膀跪倒在地,開始痛苦地喘氣。零在他的耳邊輕聲嘀咕幾句之後,人就再也不動了。


    「我讓他睡著了。」


    零用唇語對我這麽說。對著神父使用魔法,這魔女還真不是普通大膽啊……


    提德衝到神父身旁,輕輕將他從零的身上拉開。


    「真是夠了,真是愛亂來的神父大人……!誰去幫忙拿水和湯過來給神父!卡爾,幫我把神父搬回床上去。」


    在提德的號令之下,原本聚在一起的家夥隨即鳥獸散。卡爾抱起神父,把人帶回客房。確認緊急狀況解除之後,零一邊搖頭歎氣一邊轉身。


    「真是的。要是一直那樣下去,神父多半會一直大鬧到送命為止。你們實在不應該聚眾靠近受傷的野獸,做出這種把人逼入絕境似的事情。」


    「我平常可是被人當成猛獸的那一方啊。安撫動物不是我的專長。而且在各種古老故事裏,安撫凶暴野獸這件事一直都是純真孩童和純潔少女的專利。算是人盡其才吧。」


    「那些古老故事裏,也有出現安撫神父的魔女嗎?」


    聽到她語帶責備地這麽說,我沒有回答,隻聳了聳肩。


    「所以呢?」


    「嗄?」


    「你和老鷹戰士談出結論了嗎?吾可以認為吾輩獲得同伴了吧?」


    「是啊,利害關係完全一致。我們的目的非常簡單明了——不管用上什麽手段,都要把聖女拖出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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