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們來辦慶典吧。」


    聽見這個提案──


    「──啥?」


    我隻能做出這種反應。


    老師為人死板,我還以為她對慶典、宴會這種事情毫無興趣。所以當平常對村中教育與風紀滿腔熱血的「老師」突然大剌剌走進酒館,劈頭就遞出一份「慶典對於聚落的重要性」的文書時,我隻能一臉訝異,交互看著羊皮紙和老師。


    接著──


    「這座村莊創建就快一年了。慶典對村人而言,是一種感受歲月的儀式。為了凝聚大家的精神,我想差不多應該開始策劃籌辦了。」


    話都說成這樣了,我也隻能這樣回答:


    「喔……你說的是。」


    老師把我這句話當成允諾,就這麽離開酒館。


    ──這就是這座村莊建村紀念日的開端。


    村子隻要創建一年,就會衍生出某些慣例。


    這座村子的慣例之一,是「要討論事情就聚在打烊的酒館裏進行」。所以我現在把老師拿來的文件放在麵前,環伺著聚在這裏的村人們。


    「事情就是這樣,在她以魄力推動下,現在要舉辦慶典了……」


    「這也無傷大雅。畢竟這座村莊以一個共同體來說,已經開始穩定下來了。」


    首先表示讚同的人是通常不會出席這種會議的神父。要是問這家夥為什麽會在這裏,他一定會說自己是被老師叫來的,也沒辦法把他趕走。


    「不過──慶典的前提要建立在沒有任何褻瀆行為上。」


    「怎樣才算褻瀆的慶典?」


    「把嬰兒當成活祭品,讓每個村人啃食血肉的慶典。」


    聚在酒館的人們瞬間開始躁動,神父維持著平靜的笑容,說出對神的禱告,化解上一秒的驚悚發言。


    「我聽說神父大人在來到這座村子之前,曾經周遊世界……我想您一定聽聞,也看過許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慶典吧。但是令人懼怕的邪惡通常起因於無知。請您不用擔心。我一定會利用自己的知識把村人導向正途。對這座平常與外界隔絕的村莊來說,這次要辦的慶典是一個和外界交流的大好機會。正因為現在村莊的生活已經穩定,就算多少會導致村中資源亂了套,我們也應該積極籌辦!」


    見老師握緊拳頭激昂地論述,神父展現出一副非常明理的神父風貌,說了聲「這還真是可靠」。


    我眯起眼睛看著這樣的神父,開口說句「總而言之」,硬是奪回我的發言權。


    「我們必須決定慶典的內容。畢竟這不是辦一場宴會就行了對吧?」


    「那當然啦,因為是慶典的規模嘛。所以應該要……在舞台上演出這座村莊的曆史,擺路邊攤,召集人們……要讓大家了解這座村莊對吧?」


    「吾隻要能開心吃到美味的食物,無論什麽樣的慶典都非常歡迎。」


    阿熊扭了扭頭,零則是停筆書寫,興奮地揮舞著羽毛筆。


    聚集在這裏的其他人也吵吵鬧鬧地開始各自主張「我以前居住的村子……」或「還是應該辦一個顯現村莊特色的慶典才行」,我聽了雙手交叉在胸前,盯著天花板看。


    村子的特色……是嗎?


    特色啊……


    「──這座村子有什麽特色嗎?」


    「就是你這個存在啊,請你清醒一點。」


    我不解地歪著頭,隨即引來神父吐槽。


    他的表情雖然一樣溫和,可是他在言語上對我的壓力……或者應該說尖銳程度,跟他麵對村人時強烈了好幾倍。


    「神父大人隻會對傭兵如此尖酸苛薄耶。」


    盡管周遭的人說出諸如此類的話──


    或是「人家畢竟是教會的人啊,怎麽可能突然就和睦相處嘛。」


    「可是教會裏也有墮獸人吧?」


    對村人們這些交頭接耳的話語,神父一概裝作沒聽見,強製性地繼續他的話。


    「還有你,零。」


    零點了點頭。


    「誠然,你說得沒錯。吾和傭兵存在於此,正是這座村莊最大的特色。獸人戰士與魔法師──不過要將這個元素放入慶典當中……」


    零看著我。


    「是要吾一一將誌願者變成獸人戰士嗎?」


    「別鬧了,這是褻瀆。對吧,神父?」


    我馬上尋求神父的同意。但神父卻沒有立刻回答我的問題,反而顯得麵有難色。


    「既然現在我們接納了魔法師和墮獸人,以教會製式的見解來看,這樣並不算褻瀆就是了……」


    「說說你的真心話。」


    「我討厭這樣。」


    「說得好,吾友。」


    聽了我和神父的對話後,零嘴裏說著「這樣啊,不行啊」,乾脆地作罷,看來她對自己的這個提案也沒有多認真。


    「老師呢?你是提案人,應該有什麽點子吧?」


    我把焦點轉向老師,結果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她雙眼一亮。


    看樣子她是乖乖地等著別人向她拋出這個問題。


    「我原本是想,就由各位主持,自行匯整出方案來。如果能這樣進行下去,我就在一旁觀看……看來還是不太容易。」


    「前言撤回。還是別聽你的點子好了。」


    「……這樣啊。」


    正當老師淩厲地正要開始說明,我卻潑了她一桶冷水。神父見狀,馬上用手杖在桌子底下偷偷打了我的脛骨。


    我忍住差點就要叫出來的哀號,用因痛楚而豎起來的尾巴纏著自己的腳。


    接著清了清喉嚨──


    「我開玩笑的,老師。你說吧。」


    並催著她開口。


    這時候,老師突然挺直原本有些沮喪的背脊,開始生龍活虎地解說。


    唉……個性有夠好懂。


    「我覺得這座村子最大的特色還是零小姐的魔法。墮獸──不,獸人戰士的存在當然也是一大特色,但還是難以用來當成村子外部的向心力……」


    「也是啦。畢竟隻是墮落的象徵,南方尤其有偏見。」


    這是事實,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麽好不爽的。老師說的話也以這件事為前提,於是她無視我的碎念,繼續說道:


    「所以我想過了。隻有經驗、體驗以及共鳴才是促成歧視消失的捷徑──既然如此,要消除南部人對魔法師的偏見,應該怎麽做呢?」


    老師「砰」的一聲拍打桌子。


    「剛才零小姐說過了吧……要不要試著把人變成獸人戰士?我的想法跟這句話很像。沒錯──」


    她如此說著。在場所有人──就連零聽了都不禁瞪大眼睛。


    「隻要讓所有人都變成魔法師就行了!」


    我原本以為老師這種人都是保守的生物,但至少以這座村莊的老師來說,她似乎是一位創意與膽子都高得讓人難以置信的老師。


    當平時總是不苟言笑的老師,紅著臉,眼神熠熠生輝地說出隻「要把所有人都變成魔法師就好」的時候,神父竟打翻了還沒喝完的葡萄酒,因此弄髒了零正在書寫的羊皮紙,釀成一件大災難。


    場麵一時產生混亂,也有人懷疑老師瘋了,但在重新聽了她的說明後,事實證明她沒瘋。


    「零小姐能看出一個人使否具有使用魔法的才能吧?隻要知道自己有才能,人們就會對這件事抱持肯定的態度。所以我們要請零小姐判斷從村子外麵過來的人有無才能。如果認定有才能,就給他一份進入威尼亞斯魔法學校的介紹信。」


    似乎就是這麽一回事。


    經她這麽一解釋,這件計畫聽起來也沒有那麽亂來又偏激了。


    零一邊


    甩著被神父糟蹋的羊皮紙使之乾燥──


    「原來如此,聽起來很有意思。」


    一邊如此點頭說著。


    然後順便──


    「前提是──這樣不算褻瀆。」


    看向神父。


    「如今教會並不認為魔法是一種褻瀆。這點子不錯。前提是沒有危險性。傳授魔法給外行人會發生什麽事,看過威尼亞斯王國的先例就知道了。就是那場『邪惡魔術師十三號與正義魔女阿爾巴斯』的戰爭。」


    現在聽到這件事還真讓人懷念。


    由於十三號不分對象推廣魔法,引發學會魔法的人與一般人的內亂。更有些人放任自己的欲望,開始幹起盜匪之事。


    「如今魔法被威尼亞斯王國嚴格管理,隻有取得規定資格的人才能夠使用。魔法在國外引發的問題也交由威尼亞斯王國全權處理,在這樣的情況之下,阿爾巴斯主席魔法師究竟會不會點頭答應──」


    零把一張羊皮紙遞到神父麵前,打斷他的話。那張被葡萄酒弄髒,零直到剛才為止都還在弄乾的羊皮紙──仔細一看竟然是「魔女信箋」。


    這個珍貴的魔法道具能透過成對的兩張羊皮紙,和身在遠方的人零時差交談。身在這座村莊的零以及身在威尼亞斯王國的阿爾巴斯各持有一張。


    神父陷入短暫的沉默,然後──


    「我纏著眼帶,看不見。」


    點出重點了。


    「哦哦,吾都忘了。那麽吾念給你聽。就在剛才,小鬼回信了。」


    「我就在想你從剛才開始都在寫些什麽──原來是在跟小鬼聯絡啊?」


    「當老師說出『把所有人變成魔法師』的時候,吾就料到結果了。」


    「那她怎麽說?」


    「她說『聽起來很好玩嘛,我準了,準!』這樣。」


    我感覺好像聽得見阿爾巴斯的聲音。


    好極了──老師小聲地歡呼──唉,人不可貌相,她明明有著如畫般賢淑的外表,卻內含激動表現情感的個性。大概是因為身高不高,不把情感表現得誇張一點,就無法完整傳達給對方吧。


    「零小姐讚成,教會沒有異議,威尼亞斯王國也準許了。那麽我們繼續進行應該沒有問題吧?」


    「怎麽?老師你要負責指揮嗎?」


    「那當然。既然這是我提出的企畫,那麽由我負起責任引領慶典成功舉辦,這才是一位教育者應有的正確心態。我一直如此自許。」


    2


    事情就是這樣,我們開始準備由老師主導的慶典。


    修補沒人用的房子,使之快速變成慶典要用的道具倉庫兼工房,每天都有許多人不停進出。


    原本生活穩定,步調逐漸停滯的村莊頓時展現出一股生氣。


    為了點綴村裏,我們將布匹染色;為了建造特設會場,我們裁切木材;為了零這位慶典主角,我們還會幫她做了一件特別的服裝。


    「什麽樣式的衣服才有魔女風範啊?」


    「有很多魔女都會拿著手杖耶,那是為什麽?」


    「我看還是花俏一點比較好。」


    「樣式性感一點,男人應該比較愛。」


    如此這般,大家對零的服裝提出了許多意見,但現在還是沒有完成的跡象。


    我們重新整理過會場,並在鄰近的村莊和城鎮的布告欄上貼了一排慶典的宣傳紙張,村裏的人各個都對一個星期後即將舉辦的慶典氣氛感到興奮不已。


    就連我也完全靜不下心來。


    慶典期間會有許多村子外麵的人來到這裏,這代表不太清楚這座村莊隱情的人一看到我就會發出尖叫。


    「我覺得我還是躲在森林裏比較好……」


    當我說完這句話,村子裏所有人都齊聲罵:「不準說出這麽窩囊的話!」


    「你是這座村子的代表耶!怎麽能躲起來啊?拜托!」


    「不是,可是這……要是有墮獸人在村子裏亂晃,會給村子外的人帶來不必要的戒心,不然至少讓我躲在地下儲藏室……」


    「這座村子的男人每個都像你這樣,長得越大隻就越膽小嗎?零小姐,你也說句話吧!這家夥是你的男人吧!」


    零被一群女人們圍著丈量服裝的尺寸,同時樂在其中地抖動肩膀竊笑:


    「別再掙紮了,傭兵。你當天的工作就是輔佐吾,這已經決定好了。」


    啥?


    我可沒聽說喔,那是什麽鬼?──正當我這麽想時……


    「我可沒聽說喔!那是什麽鬼!」


    我的嘴巴同時蹦出一模一樣的台詞。


    輔佐零是怎樣?是要我獻出自己的頭顱嗎?


    「你知道威尼亞斯的魔法師之間,鼓勵和獸人戰士組成一組行動吧?當魔法師進行詠唱而毫無防備的時候,獸人戰士可以保護他,緊急時刻還可以貢獻鮮血,提升魔法師的力量。當然了,被選上的獸人戰士需要有穩定的精神狀態,和魔法師的契合度也很重要──吾和你就正好滿足威尼亞斯王國推崇的魔法師和獸人戰士的關係。」


    「就算這樣,要是我站在你的後麵,客人會全嚇跑啦……」


    「那麽你做一道紀念料理,給前來參加魔法才能鑒定的人不就好了?這麽一來你肯定會變成萬人迷。」


    「我說過了,一般人才不會想吃墮獸人做的菜……!」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雖身為酒館的老板,卻沒有申請在慶典當天擺攤。


    而且村裏的人一句話也沒說,我還以為他們跟我的想法一樣,沒想到他們竟然隻是因為心裏有底,認為「傭兵會去輔佐零」,所以才放過我。


    「傭兵,就算完全沒有客人來,你也隻能死心了。否則你在教會麵前將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對吧,老鼠?」


    「噫……!」


    零喊了一聲便嚇得跳起來的人,是在工房的角落默默收集有色布匹的莉莉。


    「小不點怎麽了?」


    「真受不了你這個男人。難道你沒看教會要做什麽嗎?」


    我原本就打算慶典當天要躲在森林或地下倉庫,而且準備慶典的指揮已經交給老師負責了,所以我並不知道誰會做什麽。


    我麵有難色,自知這樣也太過「事不關己」,於是看向貼在工房布告欄的活動清單。


    「教會……教會……哦,這個啊?──『老鼠和小孩子們的舞蹈』?」


    我轉過頭看著莉莉。


    「那個……」隻見莉莉顫抖著聲音說道。


    「神父大人來找莉莉商量,他希望讓小孩子做點什麽。可是這座村子隻有三個小孩對吧?這樣根本沒辦法做什麽……而且其中還有不敢大聲說話的小孩,所以也不能唱歌……既然這樣,莉莉說跳跳舞應該就行了吧……然後神父大人說既然要做,就做些連大人都會嚇一跳的事……」


    我看著莉莉的手邊。


    她拿來五顏六色的碎布,正在做穿在老鼠身上剛剛好的小衣服。


    而且實際上也有二十隻左右的老鼠聚在莉莉身邊,等著莉莉幫它們穿上衣服。


    「……要和小孩一起……跳舞是嗎……?這些老鼠……?」


    「嗯……」


    「它們會跳嗎……?」


    「姑且會……」


    「怎麽跳……?」


    我不是在懷疑莉莉,隻是純粹覺得好奇。


    莉莉首先說了一句「就一點點喔」,拿出一枝細小的笛子。她含著笛子,然後吹了一聲。


    沒有聲音──人類的耳朵大概聽不到有聲音吧。不過我有聽見。那是犬笛。


    穿著衣服的老鼠們對笛聲產生反應,它們紛紛在莉莉麵前


    排好隊伍。


    接著每當莉莉吹一次笛,隊伍就跟著改變,一下子圍成圓圈,一下子轉來轉去。隻要配上音樂,看起來就像在跳舞了──它們就這樣重複擺動。


    我真心覺得佩服,因此拍手鼓掌。


    「這根本就是街頭表演嘛。可以收錢了。」


    「可是主角是孩子們……」


    「……你也會上場跳嗎?」


    「莉、莉莉是……!那個……與其說是跳舞……不如說是指揮……」


    「她還有表演服裝喲。我們也已經通知過伊迪亞貝納的領主了。被他雇用的老鼠雙親也會休假,特地來看她的英姿呢。」


    「不要!不可以說,莉莉會緊張!萬一失敗了,莉莉會死掉……!」


    莉莉發出哀號,抱著頭當場蜷縮在地。


    這應該是那種情況吧。明明強調自己不出場了,旁人卻徑自做出安排,結果搞得騎虎難下。


    「不過這樣沒問題嗎……?世人對老鼠墮獸人的眼光……相當嚴厲耶。」


    「吾倒覺得想吵就讓他們去吵……不過主角是孩子們。要是因為大人們莫名騷動而全部泡湯,吾也會感到不滿。所以大家決定準備一套可以完全蓋住老鼠全身的表演裝了。在外人眼裏看來,隻會覺得是一個指揮老鼠的小孩。」


    「莉莉不喜歡引人注目……可是莉莉會加油……這是為了大家……為了大家……」


    「你看看。」零看著我出聲。


    「那麽膽小的老鼠都說要為了孩子們站上舞台了。相較之下,你隻需要站在吾身邊做菜就行,這沒什麽難的吧?」


    「可是小不點不會暴露她是墮獸人吧?」


    「那你也要披上熊皮嗎?」


    零輕佻地開口,並輕輕敲打我的胸膛。


    就在這個時候。


    「傭兵!不好了!」


    有個小鬼神色惶恐地跑進工房。


    「你是診療所的──」


    她是家人被怪物殺死,隻身一人被帶到威尼亞斯接受保護,然後誌願來到這座村莊的超獨立小鬼頭。


    她受診療所的人照顧,而且包吃包住在那裏工作,因為太過頑皮,總是讓中年醫生傷透腦筋。


    雖然她的個性如此,卻是村中三個小孩當中唯一的女生,名字叫作艾美蕾娜,很有女孩子氣。但她討厭這個名字,一直希望大家叫她「蕾娜」,村裏的人也就照做了。


    老師每天都追著她跑,說什麽「畢竟是女孩子,還是必須讓她學習禮儀規範才行」。但她卻傍若無人地說「學那種賺不了錢的事情幹嘛?」,完全無意改善自己的言行舉止。


    我倒是覺得這樣很有活力,很好啊……


    但那個蕾娜現在卻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衝進屋裏來,這下子我也無法冷靜了。


    「你怎麽了!發生──」


    「老師受傷了!她被鎮上的惡棍攻擊……!他們說這村子的人都是魔女的手下……!」


    我隨即抱著零和蕾娜衝出工房。


    診療所位在麵向村子中央廣場的地方。


    我一到診療所,已經有一群村人聚在那裏,大家都很關心人應該就在裏麵的老師的傷勢,彼此交頭接耳討論。


    大家看到我的身影,人牆迅速散開,紛紛催我趕快進去。


    鮮血和消毒水的氣味飄蕩在空氣中──太好了,血腥味才這點程度的話,代表不是多嚴重的傷。


    但當我實際走進屋子裏看,我實在很想揍扁上一秒的我。


    「……老師,你那是……」


    鮮血從頭上湧出,浮腫的眼瞼遮住整個右眼,老師的衣服上滿是汙泥,從她低著頭的樣子看來,完全感覺不到平常的霸氣。


    不是多嚴重的傷?她的性命當然沒有大礙,但問題不在這裏。


    有人惡意傷害老師。我根本沒有應當放下心來的理由。


    而且──


    「真是抱歉……我……沒、沒能處理好……我應該也要想到這個活動會刺激到反魔女派的人……都是我輕率行動,事情才會鬧成這樣……」


    她居然還說這種話。


    「混帳東西!哪有人受傷了還道歉啊!你根本沒做錯任何事!」


    我破口大罵。


    零從我的肩上跳下,接著跑到老師身邊,蕾娜也跟在她身後。


    「老師,對不起……!是我不好……都是因為我回嘴的關係……」


    蕾娜看起來眼淚就快潰堤了,老師看了於是靜靜地摟住她的頭。


    「沒關係的,蕾娜。你沒有任何過錯。我之所以會受傷,是丟石頭的那些人造成的。你沒有做錯任何事。」


    「零小姐,你怎麽看?我是想把傷口縫起來,可是臉上會留下疤痕……」


    聽了醫生的話,零大方地點頭。


    「不用擔心,吾會治好她。當然了,吾不會讓她留下疤痕。裂開的地方也隻有眼瞼,眼睛看起來不受影響。別說這些了,先去燒熱水。吾要幫她把身體洗乾淨。」


    3


    「看來不得不取消慶典了。」


    我把老師交給診療所,舉步前往教堂。早已了解狀況的神父就在那裏板起臉等著我。


    我順著神父的帶領走進房間後,他靜靜地吐出打退堂鼓的言詞,同時把一張紙甩在桌上。


    那是老師到處貼在周邊村莊和城鎮上的慶典傳單。傳單上已經被惡意塗改,雜亂的血墨盤據在上頭。


    ──即將開始狩獵魔女!


    不管怎麽看,這都是針對我們舉辦的慶典的恐嚇行為。


    這個意思可能是會攻擊前來參加慶典的人,也有可能是假扮成客人來攻擊村人。


    在判斷有無魔法才能的慶典傳單上用血墨大剌剌寫著狩獵魔女字樣,至少我不認為這是穩健派會做的事。


    看樣子已經可以斷定會發生什麽事了。


    不如說,事情都已經發生了。


    有幾個家夥趁著老師過去看傳單的狀況時,對著她丟石頭。那群人大罵「魔女快滾」,在老師離開城鎮之前一直追打著她。


    然而這些人──並不會受到鎮上警衛的製裁。


    「如果我們執意舉辦慶典,攻擊老師的那些人──還有他們的同伴,總之將會有許多人攻擊前來參加慶典的群眾。即使我們想警戒人手也不夠,更不可能派人保護每個參加者。」


    「我想也是……」


    「看是要委托教魔騎士團來保護大家,還是要向威尼亞斯王國求援都行……我們還是有辦法執意舉辦。但是隻要有一點閃失,這座村子的評價就會一落千丈。」


    「我想也是……」


    「莉莉利用老鼠調查的結果,周邊村莊的傳單也是一樣的下場。現在已經拜托村裏的人出去回收了……」


    神父將背脊靠上椅背,椅子瞬間發出「嘰」的一聲悲鳴。


    他兩隻手交叉放在腿上,大拇指不斷焦躁地敲著自己。


    「──孩子們……」


    「嗯?」


    「他們每天都在練習舞蹈。跟莉莉一起,配合音樂跳舞。莉莉表現得就像是孩子們的監護人,但其實他們都把她當成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小孩。」


    「是啊,我有看到。還有老鼠配合犬笛跳舞的樣子。小孩子和它們一起跳舞的光景,看起來真的很快樂。」


    「村裏的女性都說要在慶典當天讓你見識她們的廚藝,所以非常努力。她們計劃在慶典當天要輪流拿慰勞品給你吃。」


    我笑了出來。


    搞什麽啊,我完全不知道她們有這種計畫。


    「村裏的男人則是盤算著──要在慶典當天送禮物給自己的妻子或意中人。而且居


    然還來問我送什麽東西才能討女性歡心。」


    「那你怎麽回答?」


    「『隻要你一心替對方著想,誠心誠意送出禮物,不管是什麽,女性都會開心』。」


    看到神父麵不改色地對我這麽說,讓我不禁抱著肚子開始大笑。


    當我停止笑意,房間內頓時陷入沉默。


    我站了起來。


    「我去告訴村裏的人,慶典取消了。」


    「我也一起去吧。隻要說這是教會的決定,大家也不得不接受。」


    「難道你想扮黑臉嗎?」


    「如果有其必要──而且我習慣了,畢竟我是審判官。」


    「那是『以前』吧,『以前』。」


    我們互相說了幾句不正經的話,踩著沉重的步伐,從後門離開教堂。


    往工房走了幾步路,便可以看見村裏的人站在半路上等著我們。老師在城鎮遇襲後,我就往自己鮮少靠近的教堂跑。


    村裏的人都知道個中原由。


    「你們猜得沒錯,慶典要取消──」


    「請等一下!」


    老師跳出來蓋過我的聲音。


    她的傷口已經完全愈合,衣服和身體也恢複整潔,但臉色還是一樣糟。即使她還沒開口,我依舊明白,於是左右搖頭。


    反正她一定是要說她無法忍受因為自己的緣故,讓慶典取消吧。


    但問題不在這裏。


    「這不是你的錯,老師。反過來說,我們更該慶幸在慶典開始前發現這件事。辦慶典還太早──」


    「我們村子自己舉辦吧!」


    「……什麽?」


    老師再度開口蓋過我想說的話,我聽了隻能傻傻地反問。


    「我跟村裏的人商量過了。大家都說我們沒有必要邀請外賓。我們隻要為了自己,舉辦自己的慶典就行了。因為──!」


    老師往前站了一步。


    「慶典本來就是這樣的活動吧?還太早了……你說得對。是我操之過急了。村子自己舉辦慶典,然後在不知不覺間傳開,再讓其他村莊及城鎮的人前來參與……事情本來應該要照著這個步調走,但我卻一開始就出去張貼傳單。」


    我和神父麵麵相覷。


    神父的眼帶之下似乎說著「經她這麽一說確實如此」。


    而我的表情也跟他一樣。


    為了村子舉辦的慶典。為了自己舉辦的慶典──這是紀念開村滿一年,隻有自己人的慶祝會。


    「既然事情變成這樣,我就實話實說了……其實我很想請零小姐幫我看看我有沒有當魔法師的才能……!」


    原本鐵青著一張臉的老師,突然整張臉紅到耳根子去了。


    「但我說不出口……所以我想,隻要變成村中的慶典,我也能順其自然請她鑒定……」


    「所以……」老師繼續說出這兩個字,她的聲音感覺有些害羞地顫抖著。


    不過站在老師身後的人們卻互相笑著說「我也想請她鑒定」、「我也打算請她看看」。


    這時候有個人拉了拉我的褲管。


    我往下一看,發現莉莉和小鬼頭們一起站在我的腳邊。


    「……那個……爸爸和媽媽……都會來……要來看莉莉……」


    「啊,對喔……你們已經講好了嘛。」


    「大哥哥,你可以去接他們嗎……?」


    也對。我們雖然不能護送不特定多數的參加者,但隻要知道誰會來,這件事就不困難。


    「莉莉跟你說,莉莉會請朋友幫忙,不讓壞人過來……!如果發生什麽事,莉莉就會馬上說……!因為我們一起練習了好久……我們跳錯好幾次,可是終於學會怎麽跳了。我們想跳給村裏的人看……」


    我依序看著村裏的人,最後仰望天空。


    「……要是我一意孤行說要取消,結果會怎樣?」


    「會召開村中大會,而你也無法再以村中代表自居。」


    零從人牆當中走出來。


    「傭兵,就辦吧。辦一場屬於吾輩的慶典。反正光要鑒定這座村莊所有人有沒有魔法才能,也要用掉一整天。而且大家搞不好從一開始就沒有餘力顧及外賓。」


    「……神父,他們都這麽說耶。教會有什麽意見?」


    「教會有一個條件。」


    神父立刻伸出一隻手指頭。


    現場閃過一抹緊張的氣氛。


    「舉辦日期延遲一天,藉此蒙騙那些連內部慶典也想出手搗亂的惡徒。吾等屈服外力,放棄舉辦慶典──就讓那些人這麽想,讓他們得意吧。當他們徹底長了威風,放鬆戒心,開始宣揚自己的英姿時──」


    神父握緊手中的手杖。


    「到時候就是收割罪業的最佳時機。我想應該需要一把大鐮吧。」


    神父不懷好意笑說的這番話,大概隻有我、零、莉莉,還有阿熊才聽得懂個中涵義吧。


    神父全身上下散發出的憤怒之氣,可怕到讓原本在莉莉身邊的老鼠們倉皇而逃,就連莉莉也悄悄遠離神父,抓著我的腳緊黏在我身上。


    4


    幾天後,慶典開跑了。


    慶典的名稱決定從簡叫「魔法祭」。


    零為了這一天,開發出絕對不會被人惡用的鑒定道具,村中從小孩到老人,隻要是希望做這個鑒定的人,都分別測試了狩獵、捕縛、收獲以及守護等四個章節的才能。


    結果我們找出三個候補魔法師──但其中隻有一個人希望獲得就讀魔法學校的推薦函,剩下的兩個人表示隻要知道自己有才能就夠了,之後便回到自己的日常生活裏。


    不過很遺憾,老師並沒有使用魔法的才能──


    「零小姐,這是我的看法。魔法的種類隻分成四大項會不會太少了?你之前不是用魔法打掃自家嗎?那個是哪一章的魔法?你是不是已經開發出不屬於這四個章節的魔法了?」


    之後她就拚命巴著零不放。


    盡管過去她隻字不提,但看來她對魔法師真的有莫大憧憬。


    莉莉在好久不見的雙親麵前,完美演繹出身為指揮的工作──因為我們阻斷了外部人士參與,所以她也不用穿遮住全身的表演裝──讓表演非常成功。有擺攤的人還互相光顧彼此的店麵,就像小時候玩家家酒的感覺一樣。


    而且正如神父所言,我完全陷入村中女眷的慰勞品地獄當中。


    住在這座村子裏的人,出身地幾乎都不同。這就代表她們各自拿了不同的家鄉味給我,而我也被迫同時品嚐那些東西,搞得我的舌頭和腦袋簡直是一團亂。


    「傭兵先生,你在你的酒館推出這道菜嘛。我每天都會點來吃。」


    「酒館的料理的確很好吃,但還是稍微偏向南方口味對吧?以北方人來說,總覺得有點寂寞。」


    這一天非常值得,就連客人平常不會開口說出對酒館的不滿,我也都聽見了。甚至讓我懷疑過去是否有過如此有意義的一天。


    盡管有些好事的稀客搞錯慶典的日期,正好晚一天來。不過除此之外,並沒有發生任何預料之外的傷者和意外,這天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容──一天理想的慶典就這麽過去。


    如果我們邀請村外的人前來參與,應該就不會進行得這麽順利了吧。這座村莊的政治性目的在於成為緩衝,讓威尼亞斯以南的人們接受魔法師和墮獸人的存在。但村子也才剛建立一年而已。


    慢慢來就好了。


    「──完成了!」


    慶典結束後,當村裏的人喝完酒,鬧也鬧夠了,紛紛前往夢境世界的時候,零卻正對著自己屋裏的書桌,手裏握著羽毛筆熱衷書寫。


    至於我為什麽會在她


    身邊呢?


    因為這女人喝醉了,連站都站不穩,我隻好無可奈何地把她送回家。


    結果她突然衝向書桌,專心地提筆寫東西,害我深怕她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倒下,也不敢回家,就這樣一直待到深夜。


    「所以呢?什麽東西完成了?」


    「唔噢!」


    我一出聲,零便縮起肩膀轉頭看著我。


    這個反應真是稀奇。


    正當我這麽想的時候……


    「你、你是什麽時候站在這裏的?」


    沒想到她居然說出這種傻話。


    「一開始就在了!你還沒酒醒嗎?臭女人!」


    「這是玩笑,開玩笑的。吾當然注意到了你這道充滿愛意的視線。」


    我包含在視線裏的感情早就已經超越愛情變成哀情了,不過就算我強調這件事,也不會有什麽變化,所以我決定閉嘴。


    零笑著捉弄我,隨後拿起剛剛才寫好的羊皮紙,放在一旁堆成一疊的羊皮紙上方。


    接著她拿來針和線,開始縫起那些已經分成一小疊的羊皮紙。


    「要做成書嗎?」


    「原本就是為了做成書才寫的,寫完了當然會變成書。因為小鬼時不時就叫吾寫一本給見習魔法師看的第一本魔法入門書。」


    「入門書……不能看《零之書》嗎?」


    「因為那本書上記載了很多高難度而且危險的魔法,給菜鳥魔術師看那本書不太適合。現在想想,《零之書》是一本不合格的魔法入門書。走出洞窟後,吾學到了很多東西。如果是現在,吾可以寫出更好的書。」


    「那你寫好了嗎?」


    零沒有停下固定書背的手──


    「你說呢?」


    開口說出這句話。


    「評論書本價值的人並不是作者,而是讀者。無論吾如何主張這是一本多麽優秀的書籍,隻要讀者不這麽認為,那就不具意義。」


    「你說的這句話還真讓人佩服,真不像你。」


    「……說句實話……」


    「嗯?」


    「其實吾一直很煩惱。吾不知道所謂的魔法入門書是什麽東西。不知道應該寫些什麽,又不該寫什麽。但是為了配合這次的慶典,吾想出了鑒定魔法才能的魔法。既安全,而且比寫在《零之書》中的任何魔法都要簡單。」


    零準備的東西是一個小小的造景庭園。


    裏麵有森林、河川、田野、房舍,另外還放了動物和人的擺飾。


    測試方法是測試者雙手放在箱子上,閉上眼思考想怎麽移動造景庭園裏的東西,接著詠唱咒語。睜開眼睛後,如果造景庭園有所變化就是有魔法才能──這樣。


    我一直站在零的身邊觀看,純粹覺得看造景庭園裏麵的東西產生變化很有趣。


    如果有收獲之章的才能,田野的植物就會長高;如果有捕縛之章的才能,人偶就會往牢房走去;如果有狩獵之章的才能,在森林裏的野獸就會倒下;如果有守護之章的才能,房舍周圍的砂石就會移動成結界的圖樣。


    零所做的魔法造景庭園──很有趣的,就是這座村莊的風貌。


    「在製作這個造景庭園時,吾得到一個結論。所謂的入門書,首先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安全。任誰都能輕易理解,同時任誰使用都沒有危險性。舉例來說,就是即使散布給這座村子的所有人使用,也絕對不具危險性的魔法。即使孩子們學來惡作劇,也不會有人受傷的魔法。就算沒有身為魔法師的矜持,不小心記下來也沒關係的魔法。還有為了成為見習魔法師的魔法。吾認為這種內容的書才稱得上是入門書。」


    「所以──」零拿起綁好的羊皮紙,對著天花板說道:


    「吾才會完成這本書。何謂魔法?何謂魔女?為了讓就算不懂這些道理的人也能理解,吾希望按照順序解說,盡可能淺顯易懂。吾一邊寫這本書,一邊想起你以前說過的話。」


    「我?」


    「你說──『如果說了卻沒辦法讓我理解,就表示解說的人也不過是個三流之輩』。你可能已經不記得了。」


    「我還真的不記得……我說過這種話嗎?」


    「你說過。這句話令吾印象深刻。」


    零壓著胸口,露出痛苦的神情。


    我可能真的說過吧。所以每當我問問題時,零為了讓我理解,都會利用周遭的道具或口頭舉例來解釋清楚。


    「所以說,傭兵。吾已經寫得讓你也能看懂了。」


    「我也能懂嗎?」


    「拿去。」


    零把那疊羊皮紙丟給我。


    似乎是叫我看看。


    「可是說到底,我也沒那麽會看字……」


    「立誌成為魔法師的人不一定都有高度的識字能力。所以吾試著畫了許多圖解,也避免使用難懂的單字。別說了,你快看看。」


    我一頁一頁翻閱這疊羊皮紙。


    嗯……的確……如果是這種程度的話……


    「……總覺得……有點想試試看耶……」


    我坦白說出自己的感想後,零「啪」的一聲彈響手指。


    「對吧?沒錯──這正是一本會讓人想嚐試的書。也是一本會讓人覺得自己似乎辦得到的書。這樣才配稱作是一本入門書。吾要把這個送到威尼亞斯,讓小鬼配合魔法學校的學生人數印刷。吾未來還會繼續寫這樣的書籍。因此為了利於分類,吾決定替它取名。第一本書名已經決定好了。」


    「是喔?叫什麽?」


    我抬起頭,把視線從書上移開。


    隻見零得意地笑著說道:


    「《從零開始的魔法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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