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作戰計劃?”


    聽著瑪琉等人的說明,基拉難掩心中的嫌惡感,不敢置信的問。做說明的人再度揣摩司令部的道路時,自己也興起同樣的念頭。


    “恐怕是啊……”


    穆肯定的道,語氣一反常態的凶惡。瑪琉低下頭去。


    “我們根本沒有接獲任何通知……”


    拿這些毫不知情、誓死守護總部而奮勇抗戰的我方士兵們做誘餌,連同敵人一起殺害——這樣的構想未免太邪惡了;若是直接下達“去死”的命令,至少還讓人舒坦一點……


    然而——瑪琉這才察覺——軍隊就是這樣的組織。基層的士兵們根本不需要知道任何細節,他們隻要知道服從長官的命令,不抱質疑也不加反抗就好;他們的存在是被要求為顧全大局而犧牲、甚至死亡。


    她終於認清這個事實。


    “總部大概也知道紮夫特的攻擊目標是阿拉斯加吧,搞不好從更早以前……”


    穆恨恨的說。


    “要不然也不可能在地底設置‘獨眼巨人’那種東西。”


    佯裝受騙,反過來騙人。那些拋棄了自己的將官們,大概正為能痛宰敵人而相當愉快吧。光想就教人毛骨悚然。


    這時,基拉忽然也怔怔的吐出一句。


    “‘nt’也一樣……”


    “‘nt’——?”


    瑪琉不由得問道。


    “你跑到‘nt’去了嗎……?”


    “是啊。”


    基拉莫名做了一個柔和的微笑,像是沉入了思緒中。


    “我想大家當時也以為我死了吧。我自己也——一開始還真的認定,我已經死了……”


    意識朦朧中,基拉聽見一個嬌柔的聲音。


    “……哎呀,小粉紅,不可以唷……別過去……”


    這聲音好像在哪兒聽過,對……


    ——等我慢慢睜開眼睛,就發現自己在天堂。


    當時的基拉,腦中隻有這個念頭。四周碧草如茵,花朵綻放其間,每一次吸氣都有甜美的芳香。然後是晴空下的一個粉紅色頭發的天使,巧笑倩兮的注視著自己。


    “呀……早安。”


    ——是哦……對了……


    在不可思議的安詳中,基拉想著。


    ——我死了……


    一個粉紅色的圓球滾過來。基拉茫然的注視著,發現它的中央有兩個光點,還會說“哈羅、你好”。好像在哪裏見過這個。


    基拉拉回視線,眼前這個被他誤以為是天使的人,現在看來也有幾分麵熟。


    “拉克絲……小姐?”


    他叫出名字,少女便溫馨的笑了起來。


    “哎呀……請叫我拉克絲就好了。——基拉。”


    看來這裏不是天堂。除非拉克絲·克萊因比自己先死了,那就另當別論……


    “不過,你能記得我的名字,我好高興。”


    ——話說回來,為什麽她會在這種地方……?


    還沒有完全清醒的腦子隻能吃力的思索。這時,另一個腳步聲走近。


    “啊,他醒了嗎?”


    往這個溫和的聲音看去,那是個年近四十的黑發男性,走路時踏著盲人特有的步伐。


    “是的,馬爾奇歐老師。”


    “嚇了一跳嗎?看到這種地方。”


    喚作馬爾奇歐的那人如是的說。基拉這才注意到,自己正置身在看似日光室的玻璃屋裏,放眼望去則是寬廣的庭園。


    “雖然大家反對,但拉克絲小姐還是堅持要把你的床放在這裏。”


    “因為,放在這裏的感覺舒服多了不是嗎?比在房間裏……對不對?”


    拉克絲看著基拉,像在征求他的同意。


    “的確,待在這兒,我也覺得很舒服。”


    馬爾奇歐微笑說道,拉克絲便又“對吧?”的笑了起來。


    原來如此。對眼睛看不見的人而言,牆壁是玻璃並無所謂,但有新鮮的花香便很是不同了。


    基拉覺得自己好像並無不可。好像有什麽更——更重要的事情,但他又想不起來……


    “——我……”


    基拉喃喃道,馬爾奇歐回答他。


    “你受了傷,被送到我的祈禱庭裏來……”


    他的聲音極其靜穩,但也沒有過份的同情或寬慰,隻是淡淡的說出事實。


    “然後,我再把你帶到這兒來……”


    ——……是……殺的……


    記憶的片段漸漸浮上意識,基拉的心髒猛然一突。沉穩的聲音、柔軟的床、甘甜的花香——這一切環繞自己的舒適感,瞬間褪色。


    ——是這家夥……殺了……!


    “啊……”


    基拉掙紮著起身,劇痛卻驟然襲卷全身。


    ——是這家夥……殺了托爾……!


    又一陣戰栗。抑不住腦中複蘇的思緒,基拉開始發抖。


    ——我要殺了你……


    “啊啊……唔……!”


    ——我要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


    重現的回憶裏,隻有恨意。


    拉克絲擔心的靠過來,基拉顫抖著看著她。


    “我……跟阿斯蘭交戰……”


    拉克絲睜大眼睛。


    對。


    懷著那麽深的恨意,發泄仇殺的對象——是阿斯蘭。


    那股罪惡感令他膽顫心驚。


    “——之後……應該、死了啊……”


    他想起爆炸的閃光。那場火應該把自己燒死了。那才應該是正確的結果……


    “基拉……”


    拉克絲伸出柔軟的手,輕輕包裹住基拉的手。感受到這股溫暖,他的淚水潸然落下。


    ——好痛……


    全身都在痛。椎心的痛。托爾死了。他是想救我而死的。我沒能保護他。我也殺了人。殺了阿斯蘭的朋友。


    痛。


    阿斯蘭的憎惡,自己的恨意,刺得周身一陣陣疼痛。


    淚水止不住的滑落,沾濕了他和拉克絲的手。


    “我……控製不了……”


    咬著牙關,忍著痛楚。含糊而掙紮。


    “我……殺了他的夥伴……”


    在眼前四散的ms;阿斯蘭悲慟的聲音,呼喚著那個駕駛員的名字——“阿斯蘭、殺了、我的……朋友……”


    眨眼間碎裂的駕駛艙,朋友的鮮血隨破片四濺——急迫的呼吸像要刨進他的胸口,基拉幾乎是呻吟著。


    “所以……”


    滿心隻想要對方的死,於是……


    ——我也應該、死了才是……!


    這時拉克絲平靜的問:“你想殺了阿斯蘭,是嗎……?”


    基拉抬起淚水模糊的視線,望向身旁的少女。他想,就算受她嚴詞相向也罷。阿斯蘭是她的未婚夫啊。


    她的臉上卻沒出現不可置信的神情,也沒有絲毫的震驚,或對朋友互相殘殺的嫌惡。隻有一絲陰影掠過那溫柔而包容的表情,清亮得近乎冷澈的眼神,依舊直視著基拉。


    “不過,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不是嗎……?”


    她平靜而坦然的說:“——既然這是戰爭。”


    基拉感到震驚。越發端詳起她的臉。她既不責怪也不寬宥,但卻意有所指。


    “我想你們都是奉命和敵人交戰的……。不對嗎?”


    ——敵人……


    我是、你的、敵人……


    他曾經這麽說給自己聽。基拉愕然的咀嚼著這句話。


    “敵……人……”


    穆說過,我們不是殺


    人凶手!我們是在打仗!


    所以……就是無可奈何嗎?


    因為不殺人就無法保護人,因為是戰爭,因為是敵人……


    所以基拉和阿斯蘭——朋友和朋友互相殘殺,也是無可奈何……


    ——就是因為這樣嗎……?


    他的心中卷起激烈的疑念,久久無法平息。


    稍稍鎮定下來後,基拉明白自己正在“nt”上。原本在地球某個不知名的小島上作戰、應該戰死了的自己,為什麽會——。負傷已然非同小可的他,頭腦又陷入混亂,要理解還得花點時間。


    聽起來,自己的獲救好像是一連串的偶然。馬爾奇歐導師的傳道所就在那座小島上,而當時正好有個廢物商到島上去找他,無巧不巧地遇上了基拉與阿斯蘭的戰鬥。那個人從擱淺的架駛艙裏救出了負傷的基拉,並將他送到馬爾奇歐處。最幸運的是,在第一時間救他的人非常善於處理機械。正因為職業身份使然,那人才能緊急打開逃生口,否則防護艙門和駕駛裝雖能保護基拉免於被炸死,卻也極可能將他困在過熱的駕駛艙裏,慢慢被悶燒而死。


    之後,正好應邀到“nt”協商和平會談的馬爾奇歐隱瞞了基拉的身份,將他帶到了這棟克萊因府邸。南太泙洋的一座孤島畢竟無法妥善的治療傷勢;不過他之所以費心帶著基拉同行,據說是因為聽拉克絲提起過基拉的事,因而對他頗有興趣。


    “——快到下雨時間了。”


    基拉正出神的望著海麵,聽到聲音便轉過頭去。拉克絲捧著茶具,微微笑著。


    “要不要進來喝茶?”


    基拉依言走回日光室。


    雖然明白這裏不是天堂,但對基拉來說,也和樂園相去不遠。時光緩緩流逝,這兒是如此靜謐淳美。沒有人命令他做或不做什麽,也沒有人命令他去廝殺————這是個沒有戰爭的地方。


    基拉整日或遠眺碧海,或與拉克絲默默的喝點茶,要不就聽她說些花兒的名稱。不可思議的是,他竟沒有自己想做的事。也許是覺得自己是個早已死了的人吧。


    盡管如此,過去的自我還是不時追上來,用黑影脅迫他。每當想起托爾,眼淚就不聽使喚的流下。這時總有拉克絲陪在他的身旁,溫柔的守著他。


    “你的夢總是好悲傷呢……”


    某一天,她看著流淚的基拉,沒來由的說了這麽一句。


    說也奇怪,在她麵前,基拉就覺得自己不用表現得堅強、不用盡善盡美。拉克絲陪在他身旁雖是樂此不疲,卻也不致於過份關切到令他不自在的地步。


    “……是啊。”


    基拉答道。


    “太多人死去……我自己也……殺了好多人……”


    淚水不停的滑落。拉克絲伸手輕撫基拉的頭發。


    “因為你那麽做而守住的,應該也很多吧……?”


    她對他無所求,隻是陳述事實。既不是暫時的安慰,也不是善意的謊言;甚至她也不說任何鼓勵的話。


    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基拉如是想。事後回想起來,原來她隻是支持著基拉,並靜靜等待著。


    等待他自己覺醒、再出發的那一刻————雨開始下。


    日光室裏已經放了一張小巧的茶幾,上麵有三人份的茶杯和手工製點心等。屋裏除了基拉和拉克絲外,馬爾奇歐也來了。注視著打在玻璃窗上的雨滴,基拉忽地喃喃自語。


    “真不可思議……”


    “嗯?”


    正坐在日光室地上與粉紅色哈羅玩遊戲的拉克絲,這時抬起頭。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呢……”


    隻是個突然浮現心頭的疑問。於是拉克絲反問道。


    “你想在哪裏呢?基拉。”


    被她這麽一問,基拉便迎望著雨色的天空。友蒙蒙的世界,似乎正像他漠然無從的自我。他囁嚅道:“……我不知道。”


    “你不喜歡這裏嗎?”


    基拉回頭。


    “我在這裏……究竟好不好……”


    聽見這番帶著迷惘的自問,拉克絲卻笑得如花般燦爛。


    “若是問我,我會說‘當然好哇!’。”


    這裏確實和平而美麗,是個讓心靈休憩的地方。還有拉克絲也在。待在這裏,就不再有戰爭的恐怖,也不會感受到隻身處在自然人之中的孤獨了。如果這裏就是那“應許之地”,不知該有多好。可是——他總覺得,不是這裏……


    這時,馬爾奇歐開口了。


    “該往何處去,該做什麽事,總有一天,你會自己明白的……”


    盲眼的導師說著,低沉的嗓音彷佛能鎮定人心。


    “正因為你們是‘擁有種子的人’——”


    “——就是這樣。”


    拉克絲接完馬爾奇歐的話,天真無邪地笑看著基拉。


    “擁有種子的人”——馬爾奇歐之前也用這個名詞稱呼過基拉。但他指的好像不隻是基拉一個人。馬爾奇歐是個民間的宗教家,這個名詞大概和他的思想有關吧。


    就像其它沒有宗教信仰的家庭長大的小孩一樣,基拉會不自覺地和這樣的馬爾奇歐保持距離。這個人特有的寧靜存在感,雖然隱隱約約吸引著基拉的心靈,但對信仰本身卻有一種抗拒,不願自己太投入而導致幻滅。所以,他也從沒有問過那個名詞的意思。


    基拉在茶幾前坐下,拉克絲為他倒茶時,日光室的門打開,西蓋爾·克萊因走了進來。基拉和這位宅邸的主人已經見過幾次麵,知道他卸下了最高評議會議長的頭銜、將職位讓給阿斯蘭的父親後,並沒有繼續擔任任何政治職務,但目前仍有相當的影響力。不過,這位紳士的禮儀端正,舉止親和,一點也不像政壇人士。他先問過基拉的身體狀況,繼對馬爾奇歐說:“導師,還是不行啊。任何往地球去的宇宙飛船,現在都完全拿不到出航許可了,您的航天飛機也是……”


    和平協商因失敗而告終,馬爾奇歐便打算回地球去。但受到“割喉作戰”的影響,航天飛機似乎無法成行。


    “那也沒辦法了。孩子們或許會等得心急吧,不過能多些時間跟拉克絲一起,我也很高興。”


    “我也是呢,導師。”


    一個傳呼聲打斷了這段平和的談話。日光室的某一麵玻璃切換成了顯示屏。


    “西蓋爾先生,有艾琳·卡納巴議員傳來的通訊。”


    執事恭敬的說完,屏幕便切換到外線通訊,一個神情焦燥的年輕女性出現在畫麵上。


    “西蓋爾·克萊因!我們被薩拉給騙了!”


    等不及問候就急急丟出的這麽一句,驚得西蓋爾探出身子。


    “‘割喉作戰’的目標不是巴拿馬——”


    緊接著的那個地名,聽在基拉的耳裏,猶如腦門上挨了重重一擊。


    “——是阿拉斯加!”


    “你說什麽?”


    基拉聽著他們之後的對話依然急切,聲音卻倏地緲遠了起來;他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手中的杯子滑落。


    “基拉……”


    拉克絲擔心地輕觸他的肩膀。基拉也沒看她,隻是不住的發抖。


    阿拉斯加——!


    這個曾在他口中重複過無數次的地名。


    基拉此刻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一直處在不真實的祥和感中。如今應該已抵達那個地名的那些臉孔,一張張在他眼浮現;來到這裏的數日間,他竟然一次也沒有回想過——但在同時,懾人的恐慌卻猛然襲來。他抓著自己的睡衣領口,呼吸急促。


    ——不要……不要……!


    精神上的排斥反應,令他無法呼吸。


    一切又要重複嗎?殺


    戳、被殺的痛楚;孤獨和憎惡主宰下猶如噬血野獸般的廝殺——那段如夢般的日子——?


    ——我不要!


    可是——在這份驚懼之中,基拉卻也同時清楚了。


    清楚了“應許之地”在何方……


    雨停了。基拉像個小孩般的將額頭貼在玻璃上,看著烏雲逐漸退去的天空和雨後青翠欲滴的庭園。拉克絲從身後叫他。


    “基拉……?”


    這是個如此寧靜美麗的地方,若是能待下來,真不知該有多好……


    基拉卻還是轉過身去,對她說。


    “……我要走了。”


    拉克絲看著他的臉,彷佛早已預知他會這麽說。


    “……你要去哪裏呢?”


    她天真無邪的輕側著頭問道。與其說問,不如說是確認。


    “到地球……我得回去。”


    基拉慢慢的答道。想不到拉克絲卻予以反詰,用她一貫乖巧卻隱含冷酷的口吻——“為什麽?你一個人回去,戰爭也不會結束呀。”


    這也是事實。尤其當自己已經沒有任何武器,甚至也無法降落到地球上時,縱使千方百計的回去了,肯定也已經來不及了。


    她總是為基拉舉出事實——隻有事實,沒有別的。所以基拉不會自艾自憐、不會恨自己;不會放縱自己逃避在那樣的感傷裏。


    “雖說我‘什麽也不能做’,可是什麽都不做,更一事無成啊……”


    他在平和的決心中回答拉克絲。


    “什麽也不會改變……什麽也不會結束……”


    默不作聲將無法傳達。隻有高聲喊叫,才能讓人聽見他的話。


    是的。於是他選擇挺身而出,邁出自己的步伐。


    因為“應許之地”不在這裏——拉克絲平靜的直視著基拉。


    “你還要和紮夫特交戰嗎……?”


    基拉搖搖頭。


    “……那麽,是跟地球軍?”


    他又搖搖頭。


    “我以前一直想知道……我是不是非得和什麽作戰不可……”


    說這話時,他微笑的看著少女美麗的眼睛。


    “然後……我覺得有一點明白了……”


    聽到這兒,拉克絲才微微睜大了眼睛。


    ——因為是戰爭,為了保護自己的陣營,當然不得不殺戳;因為敵對,就算是相愛的人,也不得不交戰。這是無可奈何的必然——所以他要分清楚。若是無法區分清楚,就沒法在戰場上求生存了。


    但是,那就能抵消奪人性命之罪嗎?


    就能將與朋友交戰正當化嗎?


    隻因為一個“敵對”的理由。處在戰爭中,就不得不殺戳——僅僅如此?


    那麽……就是理由錯了。


    其實他一開始就知道。偏偏仍在曆經戰爭、殺害、被殺、互相傷害和痛苦之後,基拉才能走回這個原點。


    兩人不發一語的相視良久。就像分享著靈魂似的,有一股不可思議的親切感填補著這段沉默。


    過了一會兒,拉克絲點點頭。


    “我知道了……”


    她回過身去,凜然對執事吩咐:“跟那邊聯絡。就說——拉克絲·克萊因要唱和平之歌。”


    幾分鍾後,基拉滿腹狐疑的穿著拉克絲取來的紮夫特軍服,坐進一輛車裏。看著眼前的拉克絲跟著縮身進來坐下,模樣和動作是那樣的利落而敏捷,與這些日子裏的無所事事對照之下,基拉不禁傻了眼。


    “啊,要這樣子哦。紮夫特的軍人都這樣打招呼的。”


    沒來由地,拉克絲舉起白皙的小手,做了一個敬禮的手勢。基拉怔怔的跟著她做。他們的舉手禮跟地球軍有些不同。自己待會兒要被帶到什麽地方去,基拉這時才隱約明白。


    當他們走下車子,乘了好一會兒電梯後,便來到無重力的支點地帶;不出所料,拉克絲帶著基拉走進的,正是一處看似軍事單位的區域。基拉什麽也沒問,隻是默默跟著。途中幾次與紮夫特士兵打照麵,拉克絲向他們微笑示意,基拉又照她教的方式行禮後,一路上都暢行無阻。大概她在這兒已是個vip級的人物,眾人反而以為基拉是帶領她來的軍官呢。


    其實正好相反,基拉才是被她帶來的人。他們又搭上電梯,經過一段長長的通道,來到一處設有保全控製的門口;門前有兩名技術官員,像是在等待他們似的,見拉克絲會心的點頭示意後,便用他們手中的門禁卡打開了那道門。拉克絲和基拉停也沒停,順利的進到門後。


    門後是一處非常寬廣的空間,像是機庫或工廠之類的場所。雖然照明已經熄滅,但從回音聽來,可以想見高度和地板麵積都非同小可。兩人往空中走道漂去,在一處扶手前,拉克絲停下了身體,基拉也跟著停在她旁邊。陰暗中,他們的麵前似乎有某個龐大的結構體——這時燈光突然亮起,基拉看見眼前的物體,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是個有四根天線伸出,令人聯想到異教神像的巨大頭部。


    “——高……達……?”


    一架外型酷似“強襲高達”——係列的ms,靜靜的矗立在兩人眼前。機身是宛如未啟動模式時的鐵灰色,背部可看到令人聯想起“席古”的大型飛翼。


    “有點不一樣唷。這是zgmf-10afreedom.”


    拉克絲以甜美的聲音說道。


    “——不過,‘高達’聽起來比較厲害呢……”


    基拉睜大了眼愕然的看著她,她卻隻是天真無邪的一笑。


    “這是融合了奪取自地球軍的ms性能,由薩拉新議長下令開發的紮夫特軍最新銳機種喔。”


    怪不得它長得像“強襲高達”。這裏麵大概也導入了ps係統以及小型化的光束兵器吧。不過,即然是最新銳機種——在紮夫特應該是最高機密啊?基拉一時完全摸不著頭緒,隻有怔怔的問。


    “為什麽……讓我來看這個……?”


    隻聽拉克絲答得更幹脆。


    “因為我覺得,這是現在的你會需要的力量。”


    她意味深長的看著基拉。


    “——隻有信念……或隻有力量,都是不夠的。所以……”


    隻有信念,什麽也無法改變。


    隻有力量,也無從明白什麽該被改變。


    “基拉的心願……你想去的那個地方,不需要這個嗎?”


    兩人相視良久。淺粉色的長發飄著,少女巧笑嫣然,眼神卻真誠而堅定。她的存在,蘊含著無可限量的意誌。


    “……你是誰?”


    無意識間,基拉竟脫口而出。


    少女答道:“我是拉克絲.克萊因呀。——基拉.大和。”


    是的,他們不過是兩個獨主的個體,在各自獨立的情況下相識,此刻又在獨立的意誌下相知。


    於是,基拉隻這麽說:“……謝謝你。”


    這是對一個堂堂正正與自己相對,並認同自己值得托付這股力量的人而發的感激之詞。拉克絲微微一笑,就像她為人斟茶時聽見的那句謝謝一樣;在她心目中,這麽做大概也和為某個人的杯子斟茶差不多吧。既然有人需要,而她能夠施予,她就施予。


    拉著換上了駕駛服的基拉,拉克絲移到“自由”的上方。艙門在胸前打開,駕駛席從艦室裏移了出來。在進到駕駛艙前,基拉突然想起來,轉過身去問:“……你怎麽辦?”


    後知後覺的基拉,這時才想起此事非同小可。他自己固然是離開了,但留下來的拉克絲卻會處於極端危險的境況。這是國家級的重要機密,別說是交給敵陣士兵了,就是擅自外泄,在第三者看來都是無庸置疑的叛國罪。卻見拉克絲臉上的溫


    柔笑容不改,仍舊那般恬靜可人的答道:“我也會唱歌……唱和平之歌。”


    基拉懂了。拉克絲也朝自己的路邁出了步伐。


    “……你要小心哦。”


    “好的,你也是……”


    拉克絲靠向基拉。飄呀飄的,她的笑容忽地趨近,柔軟的嘴唇軟觸他的臉頰。


    “……有我的力量與你同在。”


    “嗯……”


    看著她隻輕輕一吻就退開,基拉微笑起來。正如同拉克絲信任基拉,基拉也同樣相信她。所以,他才敢於坦然接受她的贈與,隻為自己的信念而戰。


    “那麽,一路順風。”


    臨去前,拉克絲優雅的一鞠躬,回到了空中走道上。目送她離去後,基拉進入駕駛艙,打開了機體的電源。操作係統隨著啟動聲響開始運作,屏幕上出現了起始畫麵。


    ——geionunsubduednucleardriveassaultmodule……


    基拉的嘴角不由得浮現一抹笑意。這也是“gundam”。恐怕是哪個技術人員看過係列的os,才抱著玩心故意取的名字吧。


    全周天屏幕啟動,儀表板漸次亮起。基拉很快的瀏覽過裝備規格,同時驅動機體。


    武裝方麵,除了頭部的mmi-gau2啄木鳥式72mm近接防禦機關炮、腰部的ma-mo1蜥式光劍、mmi-m15旗魚式磁道炮,以及背部飛翼中的m100鯨式電漿收束光束炮外,手上則持有一架ma-m20狼式光束來複槍——任一項單一火力都足以匹敵“重炮型攻擊裝備”的“炎神”。如此強大的能源需求,要怎麽……基拉的眼光急急掠過一行字,剎時倒抽了一口氣。


    “——反中子幹擾器……?”


    基拉明白它代表的意義。這架機體是由核體驅動的。萬一這項技術落入地球聯合軍的手中——“nt”將會陷入嚴重的危機,“血腥情人節”將會重演。


    再一次感受著托付在自己身上的這份重責大任,基拉打開了節流閥。噴射推進器開始咆哮,連接著機體的電纜線紛紛向外繃開。工廠內開始響起警報聲。


    “——隻有信念……”


    他毅然決然的直視行進的方向。


    “或隻有力量……”


    拉克絲站在門口,微笑著退身向後,門便關上了。上方的氣密閘門一一打開,星空就在頂端。


    向著真空星海中的那顆藍色星球,基拉一躍而出。


    帶著手中這把受托的新劍——


    ——而後,巨劍飛舞而降。


    基拉看著久違的戰友們,就像在看一群初次見麵的人。眾人的臉上滿是疲憊,彷佛什麽思考的能力也沒了,隻是渾然無力,一股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那麽,‘大天使號’——瑪琉小姐,你們以後要怎麽辦?”


    經他這麽一問,他們似乎這才想起“以後”的事。穆顯得一臉為難,瑪琉的回答也吞吞吐吐。


    “這…怎麽辦……”


    “有中子幹擾器跟磁場的影響,目前完全無法通訊。”


    傑基習慣性的報告,諾曼也跟著聳聳肩。


    “要不要先做點緊急維修,再靠我們自己開到巴拿馬去?”


    穆歎了一聲。


    “人家會歡迎我們嗎?在知道了那麽多事情之後。”


    聽他這麽一說,瑪琉也無精打彩的道出第一事實。


    “沒有命令就離開戰線,我們大概會被當成陣前逃亡艦吧……”


    此話一出,大夥兒都擺出討饒的表情。


    “就算歸複原隊,也要送軍法審判……”


    “還會被追加好幾條罪狀吧……”


    諾曼與達利達互望一眼,說著也為之頹然。


    費盡辛勞趕過去,等待的隻有譴責與背叛——那原是一道要他們與敵軍一起死的命令。他們違反了命令、活了下來,難道還要為了自己的生還而接受製裁,就為了回友軍?恐怕任誰都覺得不值吧。


    “我覺得……真不知道我們究竟是為了什麽而戰了……”


    瑪琉悄然呢喃道,眾人也為之消沉起來。


    一樣的——基拉如是想著。


    因為是戰爭,要打倒敵人時也會犧牲自軍。這樣的“作戰”本身可說是成功的。紮夫特的戰力因此而被大幅削弱。既然敵人受到的打擊遠比己方失去的還大,就戰略上而言便可說是勝利了;為求勝利而造成的犧牲自是無法避免——軍隊正是這麽一個組織,而戰爭也正是這麽回事。


    然而,下達這種命令的人就沒有罪業了嗎?被當成炮灰的士兵們,又能得什麽代價呢?


    “……要結束這一切,瑪琉小姐是否覺得非要與什麽對抗不可呢?”


    基拉問道。


    瑪琉等人難訝的看著他——竟無言以答。基拉以堅定的眼神注視著這群大人,然後望向窗外。


    極北的天空中,至今仍然翻騰著耽美如災嵐的極光。基拉彷若自顧地宣告著。


    “我們……我覺得,要對抗的應該是那種觀念才對。”


    阿斯蘭一抵達“nt”,立刻前往國防委員會總部。剛踏進總部大廳,他就被眼前的忙亂與騷動給驚得停下了腳步。職員們殺氣騰騰的跑來跑去,士兵或指揮官們也都拉高了聲音交談著。


    穿過比往常更多人的大廳時,一個竄進耳裏的名詞,引得阿斯蘭愕然轉過身去。


    “——全滅是怎麽回事?不會有這種蠢事吧!”


    全滅——?什麽全滅?難道是——?


    向四周張望了一會兒,他注意到一個急步走來的年輕指揮官,便向他跑去。


    “結城隊長!”


    阿斯蘭在軍官學校時曾受過這名隊長的照顧。禮·結城聽到阿斯蘭叫他,表情顯得十分意外。


    “阿斯蘭·薩拉!怎麽了,你怎麽會在這?”


    “不……”


    阿斯蘭一時並不想說明事由,又為此刻的這股不安所動,隻得咳了一聲徑自問道:“那無所謂,倒是這裏怎麽會這麽亂?”


    經此一問,結城的臉上也露出幾分動搖。隻見他神情鬱沉的說:“——‘割喉作戰’好像失敗了……”


    “啊?”


    阿斯蘭不禁屏息。


    “那……巴拿馬嗎……?”


    “作戰不是在巴拿馬進行呀。”


    結城麵有難色。


    “‘割喉作戰’的目標,臨時被改為‘josh-a’。好像是高層老早就秘密進行了……”


    “那不是——阿拉斯加?”


    阿斯蘭頓時明白了父親的意圖。不過,像結城這些指揮官原本就不知這場作戰的真正目標,對這項改變本身似乎也難以釋然;但他馬上就撇開了這樣的個人感情。


    “詳細還不清楚,隻知道……有報告說是全滅……”


    “怎麽會……”


    阿斯蘭不由得語帶驚慌。伊紮克和克魯澤應該也都參加了這場作戰。腦海裏浮現日前才分別的伊紮克的臉,一股惡寒般的衝擊感襲來。


    全滅——?


    連伊紮克也?不久前道別時,他還叫自己不準死的——?


    “還有一個跟你有關的壞消息……”


    不光如此,結城壓低了聲音,道出一個更令人震驚的消息。


    “秘密開發的最新銳ms中,有一架被不明人士偷走了。”


    這句話似乎喚醒了腦中一段模糊的印象,阿斯蘭不明究理的看著對方的臉。被偷走的最新ms——他這才回想起來。與航天飛機交錯而過的那架陌生ms.一定就是它。


    然而,接下來的話少更令他錯愕。


    “——聽說居中牽線的是拉克絲·克萊因,所以現在國防委員會亂成一團……”


    這樣的打擊幾乎令他站不住。


    “怎麽會!不可能!”


    阿斯蘭扯著喉嚨叫道。


    “拉克絲……竟然那樣!不可能……!”


    一向沉穩的阿斯蘭表現得如此狂亂,結城也有些吃驚的退了一步,卻見阿斯蘭二話不說便掉頭跑開,連道別的禮貌也忘了。這時的他,早已失去顧及禮儀的那份從容。


    ——哪有這種蠢事。


    拉克絲應該不會做出那種事的。一個不解世事的千金小姐,可能連ms都不懂;不、不隻如此,比任何人都愛好和平的她,怎麽可能染指這種荒唐事!


    對。一定是哪裏搞錯了。根本從頭到尾搞錯了!


    阿斯蘭跑進前往總部中樞的走道,聽見作戰室傳出急迫而倉皇的人聲時,心頭又是一驚。


    “——在幹什麽?叫直布羅陀也出動支持啊!”


    “無人偵察機不行啦!我現在要的是更詳細的報告!”


    “——聽都沒聽過!這是哪裏來的情報?”


    看來情報相當錯綜複雜。這一點令人感到事態非比尋常。阿斯蘭快步跑過,來到國防委長報勤室前,向秘書官報告。


    “識別號285002,阿斯蘭·薩拉,奉議長命令報到!”


    阿斯蘭心急如焚地等待秘書官為他傳達,隻見秘書官點頭說了一聲“請進”,他便立刻闖也似的衝向裏麵的門。


    “報告!”


    一進屋內,阿斯蘭正想馬上向父親問個清楚,卻為執勤室裏鋒利如刃般的緊張氣氛而震懾住了。


    “對方用的據說是‘獨眼巨人’。基地的地底布了相當規模的矩陣……”


    “克魯澤呢?”


    “還沒有直接聯絡上,但我們已接到報告說他平安無事。”


    站在一旁聽著父親和副官的對談,阿斯蘭稍稍緩下一口氣。至少克魯澤生還了。那麽伊紮克也一定……


    就在這時,房門又被用力推開,另一副官急急衝進來。


    “艾琳·卡納巴等數名議員正聚集在議場,要求您去說明事態。”


    帕特利克向他投以嚴厲的眼神,同時也注意到站在門旁的阿斯蘭,但隻是簡短的指示“等下再說!”


    “我想他們可能會要求召開臨時最高評議委員會……”


    聽到副官的話,帕特利克極其不悅的哼了一聲。偏偏選這種時候——他大概正這麽想吧。不過阿斯蘭能體會卡納巴等克萊因派議員們的反應;父親原先恐怕是想瞞著議員們攻下“josh-a”——這麽一來,“割喉作戰”便不會受到議會的認可,而在父親的暗中動員和盤算下,他可以拿這場壓倒性的勝利贏得輿論支持,更可以堵住反對派的聲浪。而今他賭輸了。這下子別說事後承諾了,連議長的位子也不保。


    “總之先叫卡貝塔利亞快點去確認殘存部隊!不要再慌了!我要的是冷靜和客觀的報告!”


    帕特利克向原先的那名副官大聲喝令,又轉向後到的那名副官。


    “克萊因的下落呢?”


    這句話令阿斯蘭的心髒一突。副官走到辦工桌前答道:“還沒找到。他們似乎做過相當周全的逃亡路線規劃……或許會比預期花更多時間才能……”


    驚覺到這話背後的意味,阿斯蘭又一次不敢置信。拉克絲一家人偷走了最新機種之後,竟然馬上就失蹤了,而且他們逃得無影無蹤,連國防委員都掌握不到下落。


    盡管如此,一想到拉克絲和西蓋爾·克萊因,阿斯蘭還是無法將他們與這些行為聯想在一起。但見父親“嘖”了聲,神情顯得忿忿不平,好像放走了一個仇敵似的,然後又見他彷佛下定心,語調低沉的下了一道令人難以置信的命令。


    “——動員司法局。將卡納巴以下、所有與克萊因關係良好的議員全數逮捕。”


    阿斯蘭不禁屏息,副官也為這道出乎意料的命令而顯得遲疑。


    “是……可是……”


    帕特利克朝桌麵重重一敲,激動的站起來,像是要趕走副官心中的猶豫。


    “拉克絲·克萊因和間諜接觸!她父親也跟著她一起失蹤、逃亡了!還有‘割喉作戰’的攻擊目標情報外泄!——這麽簡單的公式連小孩都懂!”


    父親衝口而出的暗示令阿斯蘭一陣戰栗,心中更是動搖。這話無疑是在指稱拉克絲和她父親聯手叛國,甚而將作戰內容泄給地球聯合軍!


    “——克萊因是個叛國賊!可是卡納巴那幫人竟然還想追究到我頭上!”


    帕特利克在盛威之下咆哮起來。


    “那幫人才——不!一定是他們幫助克萊因,把他們藏起來了!除此之外別無他想!”


    阿斯蘭隻是茫然,聽著父親巧妙地將單方麵的說辭歸導到自己有利的結論上。


    的確——“nt”內部有謀叛者,這樣的推論是成立的;因為連紮夫特高層都未必知道的“割喉作戰”目標,敵軍竟能事前得知。但既然帕特利克原本便就有意隱瞞評議會,那麽早已不是議員的克萊因要去掌握這項消息,可能性並不高。


    小孩都懂的公式——或者說,更像是被人硬套上這種太過淺顯幼稚的公式?阿斯蘭覺得,縱使克萊因或卡納巴等人在政治立場上與帕特利克的強硬派對立,也不至於出賣“nt”成千上萬個士兵的生命。如果他們真是那種人,又怎麽會站上足以代表民意的議事壇呢?


    但此刻目睹父親將自己的失敗一味推諉到克萊因等人身上,還封住即將追究過失的所有人之口,令阿斯蘭的心情產生了極大起伏。


    不知是不是被長官的恕吼給嚇著了,副官隻答了一聲“我知道了”便慌慌張張走出去。看到屋裏隻剩下自己和兒子兩人,帕特利克重重的歎了一口氣,跌坐在椅子裏,一手支著額角。見他顯得如此疲弱,阿斯蘭不由得忘了剛才的疑念,走上前去。


    “父親……”


    兒子的真情流露,卻被一記冰冷的視線給打了回票。


    “你叫我什麽?”


    彷佛一道鞭子打過來,阿斯蘭一驚,隨即立正行禮。


    “……對不起。薩拉議長閣下。”


    帕特利克向他打量了一會兒,那樣的眼神——像是責備兒子總是不到自己期望的標準——令阿斯蘭心底不快卻又感抱歉,頓覺坐立難安。於是帕特利克又不滿的歎了一聲,一副勉為其難原諒兒子似的。


    “知道什麽狀況了吧?”


    他冷冷的丟了一句話。


    “是……不,可是……!”


    阿斯蘭實在無法接受,咬牙說著。


    “我無法相信!拉克絲竟然會和間諜聯手……不可能有這種事!”


    帕特利克滿臉厭煩的又歎了一口氣。不過現在不是看他臉色的時候。這麽下去,拉克絲等人會被冠上叛國的汙名的。


    可是,帕特利克卻朝屏幕努努嘴,隻說了聲“你看”。牆上的顯示屏映出一段影像,畫質有些粗糙。


    “——這是工廠監視錄像機拍到的。”


    阿斯蘭屏息凝神。畫麵中是高大的ms上半身,麵前有兩個人影。其中一人穿著紮夫特的軍服,另一人有一頭飄逸的粉紅色卷發。


    “在這之後,‘自由’就被偷走了。”


    帕特利克放大畫麵,照出了拉克絲的臉。雖然影像粗糙,但那張白皙而夢幻的臉龐仍然一望即知;而另一人背對著攝影機,所以看不見他的長相。阿斯蘭一動也不動的看著這個影像。帕特利克看出他的動搖,口氣便帶了一點嘲諷。


    “要是沒有證據,誰會想到去懷疑她?我知道你


    想說什麽,但這就是事實!”


    影像自動回放。阿斯蘭卻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拉克絲·克萊因已經不是你的未婚妻了。雖然還沒公開,她已經是個因叛國而受到通緝的逃犯!”


    是嗎——盡管時機不對,阿斯蘭仍覺得有些寂寥。自己和她己經不是未婚夫妻了嗎……


    曾經擁有的一切,彷佛正從指間一點一滴的流逝。基拉、尼高爾、堤亞哥——如今和伊紮克分道揚鑣,連拉克絲也……


    他低著頭,聽見父親下令。


    “我命令你去奪回這架被盜取的10a‘自由’,並且除掉包括駕駛員在內所有可能和機體接觸過的人物與機構。”


    心頭的感傷在如此極端的一聲令下,剎時煙消雲散。阿斯蘭驚恐的看著父親的臉,父親也以嚴厲的神情回視他。


    “——你去工廠領取09a‘正義’,準備一完成,馬上就去執行任務。……要是無法奪回,就把‘自由’完全毀掉。”


    話一說完,帕特利克便自顧按下桌麵上的呼叫鈕,不再理他。阿斯蘭探向前去。


    “請等一下。連可能接觸過機體的人物設備都——全部除掉?”


    這道命令的內容太過絕對,使他不得不出此問,卻見父親抬起頭來瞪著他,眼神寒徹心脾。


    “……10a‘自由’跟09a‘正義’,都是裝載了反中子幹擾器的機體。”


    阿斯蘭遲了一會兒才聽懂這些,隨明白父親為何要下達如此絕的命令。反中子幹擾器——那種東西要是讓地球聯合軍得到了……!


    “怎麽這樣……!”


    他壓抑著腦中那股昏眩感,大叫起來。


    “——為什麽要裝那種東西!”


    核子武器毀掉了“尤尼烏斯7號”——數以萬千的生命在一瞬間消散在真空中——阿斯蘭的母親,也就是帕特利克的妻子,也在其中。


    明知如此,為什麽還要創造出會使那場悲劇重演的裝置?


    “‘nt’已經宣稱放棄所有的核武!所以才發明中子幹擾器的,不是嗎?”


    遏不住心中的悔恨,阿斯蘭責問道。帕特利克隻是冷冷回答:“要贏,就得靠那種能源!”


    阿斯蘭愕然望著父親的臉。


    不知何時,辦公室裏多了尤裏·阿瑪爾。大概是剛才的呼叫鈕把他叫來的。


    “……這件事一定要盡快,而且盡可能秘密處理。”


    帕特利克已經回到往常的公事化語調。阿斯蘭離去之前,他又叮嚀了一句。


    “你的任務非常重大哦。知道嗎?——給我冷靜點。”


    ——對阿斯蘭而言,他彷佛一件也無法理解。


    “最終檢查大約還要花八個小時。在那之前,你要把操作手冊記起來。”


    聽著尤裏·阿瑪爾的話,阿斯蘭一麵仰望眼前的機體。這座工廠位於殖民地支點附近,作業員仍在對09a‘正義’的機體進行裝卸;在敞開的軀幹引擎部上,看得到那個特有的核能標誌。


    他還是不敢相信。一切都太突然了——無意間,尤裏歎了一口氣,神情晦暗的喃喃道:“我簡直不敢相信啊。尼高爾生前也很喜歡聽她的歌啊……”


    聽見這個名字,阿斯蘭不禁僵起身子。


    “對不起……尼高爾的死……我真的……”


    禁不住慚愧的心情,阿斯蘭遲遲地啟口,卻見尤裏驚訝的抬起臉,不住的搖頭。


    “你在胡說什麽。……你也替他報了仇,不是嗎?”


    不知為何,這句話又令他胸口一痛。站在尤裏的觀點,基拉不過是殺死他兒子的仇敵,阿斯蘭就成了他報喪兒子之仇的英雄。


    “羅米娜現在整個人也消沉下去了……”


    阿斯蘭和尼高爾的母親見過幾次麵。她就像她兒子一樣長得可愛,在他們降落地球前的演奏會上,阿斯蘭也去打過招呼。尼高爾向來是她最大的驕傲。


    “我們也知道……這就是戰爭……”


    阿斯蘭真希望他不要感謝自己。害死他兒子的,其實就是自己——說著說著,尤裏的聲音突然激動起來。


    “可是尼高爾跟你……這麽多的年輕人上戰場奮戰,甚至犧牲了生命,為什麽竟然還有人要幹出這種叛國的勾當?我實在太不甘心了!”


    聽著這些話,阿斯蘭的心頭別有一番感觸。尤裏仍憤慨的說著:“……犧牲已經太多了!——所以我們才狠下心裝上反中子幹擾器的,偏偏……!”


    求勝的必要手段——父親正是這麽說的。阿斯蘭出神的看著那個禁忌之火的標誌。


    曾幾何時,他們成了“為求勝利”而戰的呢?阿斯蘭隻是想守護——為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喪母之痛不再重演,他才拾起槍杆的。可是……


    “那東西要是落入地球軍手裏,他們一定會高興得再次動用核武吧……”


    尤裏表情陰鬱的說道:“所以……我們一定要不計一切手段阻止這一點……”


    事已至此,阿斯蘭也隻有照父親的吩咐去做了。不能讓“nt”再次受到核彈的威脅。


    隻不過……他被賦予的任務,卻是要除掉那名駕駛員和所有可能接觸過機體的人物、機關——任何觸碰過禁忌之火的事物,他得消滅得一點也不剩。


    而在其中……還有那名笑得溫柔的少女……


    阿斯蘭在迷惘中望著那架龐然的機體,忽而驚覺尤裏正以冀望的眼神看著自己。


    “……拜托你了,阿斯蘭。”


    他怎能推辭這樣的請求。這個人正是那被自己害死的少年之父啊。


    看著已然變調的住宅,阿蘭不禁愕然呆立。


    克萊因府邸大概已經被官兵們搜查遍了。所有的玻璃都被打破,日用品被翻箱倒櫃,櫥櫃裏的東西也散亂得一地都是。回想起這裏曾經有過的優雅和寧靜生活,初訪此地時的那份緊張和期待再次浮上心頭,更令阿斯蘭胸口一緊。


    他並不認為搜索隊有如此大肆破壞的必要。就算屋主有謀反的嫌疑,他畢竟是最高評議會議長,住在這裏的更是“nt”全境皆風靡的歌姬啊。敬意和親愛在憎惡的麵前,難道就是如此脆弱嗎?阿斯蘭為人們的惡意感到迷惘和憤慨,一麵走進中庭。


    庭園也同樣的慘不忍睹。他感覺心中的怒意更鮮明了。糟蹋這些精心栽培的庭木和花朵有什麽意義?它們同樣是生物啊……


    草叢中有個悉嗦聲,阿斯蘭轉過頭去尋找。


    “謝謝光臨!謝謝光臨!”


    已經不成原形的花壇中,有個粉紅色的球在彈跳著。是哈羅。阿斯蘭走過去想抓住它,它卻跳呀跳的躲開他的手,不知是不是想玩捉迷藏。走在一地淩亂的白色玫瑰花瓣上,手傷未愈的阿斯蘭怎麽也摸不到哈羅。他急了起來,不耐煩的叫住這個電子寵物。


    “哈羅!”


    這麽一叫,哈羅的眼睛閃了一下。突然改變方向,咻的便朝阿斯蘭跳了過來。他趕忙接住它。看來,哈羅的程序被重新設定對他的聲波會起反應;——這麽說……?


    阿斯蘭一驚,回頭去看哈羅剛才在跳的花壇處。白玫瑰——某一次來看她時,她曾經走到那兒跟他聊起這種花。


    ——這種花的名字,就是我第一次獻唱的劇場……


    當時,拉克絲輕撫著盛開的玫瑰,一麵說著。阿斯蘭聽得沒頭沒腦,隻是愣愣的站著,她看了便笑起來,像那朵花一般嬌媚而溫柔。


    ——所以這是我的紀念花呢……


    而今,阿斯蘭明白這是她留下的訊息,就抱著哈羅急急離開了。


    走進自己以前的房間,基拉站了好一會兒。


    房裏


    的雜物已經被收拾一空,就像他初次被分配到這間軍官室時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床上多了一個箱子,裏麵裝著基拉的個人用品。他往箱子走去,鞋尖踢到一個發光的小東西,他便拾起來看。


    是芙蕾的唇膏。她的行李已收得一件不留。回到艦上後,他也沒看見她的影子。


    那次出擊前,芙蕾似乎想跟他說什麽,但他沒多理會就跑開了。待會再說——隻留下這麽一句。


    沒能實現的承諾——知道自己回不來時,她是怎麽想的呢?她本來是想說什麽的吧?


    正在睹物思人時,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他。


    “小鳥—”


    綠色的小鳥飛了過來,停在基拉的肩上。他轉過身去,卻見賽伊就站在門口。眼神相對後,賽伊生硬的笑了笑,先開口說:“不知道為什麽,它跑去我那裏。要關掉電源又覺得有點——就沒關了。”


    這是自己的機器寵物,賽伊是不忍心關上電源,想到這份心意,基拉又覺得胸口有一股暖意。


    “……謝謝。”


    聽他這麽一說,賽伊的表情又顯尷尬起來。


    “我走了……”


    “啊,賽伊。”


    看到賽伊正欲離去,基拉趕忙叫住他。


    “芙蕾……呢?”


    剎那間,這個名字令賽伊臉上一僵;彷佛隱含了罪惡感與不安,他別過視線答道:“……她在阿拉斯加時轉調走了。跟芭基露露中尉和佛拉達少校一起。”


    看見基拉有些不解,賽伊又補充說:“啊,不過少校後來又跑回來了。——芭基露露中尉跟芙蕾就走了。她現在應該在加州那邊吧……”


    “哦……”


    基拉稍稍放下心。這麽說來,芙蕾也平安無事。雖說現在見不到麵,她又在遙不可及之處……


    有好一會兒,兩人都不發一語。


    “——你……”


    賽伊開口了。他的聲音裏彷佛有些什麽,基拉便抬起眼。賽伊看著他,表情因苦澀而扭曲,先前努力壓抑的情緒,終於忍不住咆哮而出。


    “為什麽你都這樣啊!”


    他的怒意來得如此唐突,基拉也不明究理的睜大了眼睛,隻見賽伊激動得無法自製。


    “——就是不一樣!你就是跟我不一樣!每一次都、每一次……”


    基拉突然驚覺。賽伊從來不曾像這樣表露過自己的情緒。甚至那時出了芙蕾的事,他也沒和基拉正麵起過衝突。


    “——所以我可恨嗎……?”


    基拉喃喃的說,賽伊大驚。


    “你覺得……要是我死了就好了……?”


    “基拉……”


    賽伊看著基拉的臉,自己的表情也變得痛苦起來,他本想搖頭否認,卻又停住了。


    “對不起……!對,我那時恨你!也希望你幹脆死掉……!可是……!”


    他抓住基拉的雙肩,宛如攀著告解台。


    “那時候……以為你真的死了……我卻好難過……!”


    “賽伊……”


    “所以……看到你……活著回來,我真的好高興……。我真的是那樣想的……!”


    眼鏡下的那雙眸子早已經盈滿淚水。


    “……對不起。可是一看到你,我又覺得自己實在可悲得不象話……我實在……!”


    大概任誰都會有憎惡到想殺人的情緒吧。因為基拉的緣故,賽伊曾經痛苦。然而如今他們終又能像這樣麵對麵了。


    這讓基拉感到欣慰。


    “可是……賽伊,你不也總是跟我不一樣嗎?”


    賽伊慢慢抬起淚眼,吃驚地看著基拉。


    “你做不到的,或許我可以做到……”


    基拉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可是,我做不到的事,你卻能做到……”


    人與人的不同,不管在哪都是一樣的——但人類卻總是不由自主的放大這一點。一味的相同有必要嗎?隻是書讀得比較好一點、體育好一點、駕駛ms熟練一點——就這麽決定每個人的價值和優秀,本來就是一件可笑的事。


    人的價值,其實在於當事人自己能否懂得重視、珍惜。


    當然,那更不是由他人決定的。話說回來,人的存在原不該有所謂價值的,不是嗎?無論誰死了,總會有為他悲傷的人;不因為那個人聰明,也不因為那個人比較美麗。是因為他是他自己。


    就像基拉之所以為基拉。或是賽伊之所以為賽伊……


    賽伊目不轉睛的凝視著基拉。


    直到這一刻,他們兩人才像是真正的相識了。


    “白色交響曲”——掛著斑駁招牌、荒廢的音樂廳前,阿斯蘭停下了車。“白色交響曲”就是那種玫瑰的名字,也是拉克絲首次公開演唱的地點,奧克托貝爾市的某個音樂廳。


    正要走下車,阿斯蘭遲疑了一會兒,伸手取出了槍。


    ——要用這個攻擊她嗎……?


    這個念頭剛浮現,他便覺得一陣寒顫,猛搖頭想揮去。


    可是——他被賦與的任務,是要除掉所有曾經接觸過“自由”的人事物。既是任務,他勢必也得向拉克絲開槍。身為軍人,這是他為了保護“nt”而應盡的義務……


    不對……!不會這樣的。


    在責任感的驅使下,阿斯蘭仍然貪求著一絲希望。


    這一切一定全是一場愚蠢的誤會。找到拉克絲跟她談過就會解開了。就算真有其事,也一定是有人操縱了她、利用了她而已。那麽,就當是對抗在她背後的那隻黑手吧,他需要用到槍。


    一定要讓她清醒過來。阿斯蘭下定決心,將握槍的手藏在外套下。


    大門已經老舊,阿斯蘭盡量輕輕的開,走進了漆黑的門廳。這裏已經封閉了好多年,地上積了厚厚一層灰,走路時都有碎玻璃在腳下喀喀作響。隱隱約約地有歌聲傳來。阿斯蘭加快腳步走向演奏廳。一推開隔音門,歌聲立即清晰起來。


    聚光燈打在舞台上,照映出模仿廢墟搭成的布景。拉克絲就在舞台上唱著歌。婉轉暸亮的聲響遍演奏廳的每個角落,阿斯蘭當下就聽得出神;那歌聲通透澄澈又有夢幻般的細致,同時卻蘊荿著磅礡而強韌的力量。在胸中壓抑已久的情感忽被勾起——失去的痛楚、活著的罪惡感,以及守護的心意與疑念。就在淚水溢出之前,阿斯蘭緊緊的閉住了眼睛。


    這時,哈羅從他的手裏跳了出去。


    “哈羅、哈羅、拉克絲”


    “啊呀,小粉紅。”


    粉紅色的哈羅一路跳過觀眾席而去,拉克絲停下了歌聲,朝它伸出雙手。哈羅跳進拉克絲的手裏,拉克絲便轉而看著觀眾席後方。


    “……你果然把它帶來了呢。謝謝你。”


    見她的態度一點也沒有羞慚,阿斯蘭不禁光火。他快步跑過觀眾席,衝上舞台。


    “拉克絲!”


    “是?”


    拉克絲自顧地在布景的瓦礫上坐下,身上穿著看似舞台裝的無袖長禮服。


    “……這是怎麽回事?你說!”


    阿斯蘭粗聲粗氣的問道,拉克絲卻反問回去。


    “你會到這裏來,不就已經聽說了嗎?”


    為什麽——!


    為什麽不否認?為什麽還這樣冷靜、還一臉天真的看著我?


    “那,那些都是真的?你真的跟間諜聯手……!”


    他悲痛的叫道:“為什麽要那麽做……!”


    ——連你也要離我而去嗎?——為什麽?


    沒想到,拉克絲隻是靜靜的答道:“我並沒有跟間諜聯手。”


    阿斯蘭吃了一驚,眼神裏又像看到了希望。但她


    繼而出口的,卻不是他想聽的那句話——反而是他完全沒有預料過的。


    “——我隻是將一把新的劍交給了基拉呀。”


    拉克絲微笑著。


    “對現在的基拉而言是必要的,而且也足以擁有,所以……”


    她的笑容看來甚至像是殘酷。阿斯蘭彷佛凍結了似的佇立著。


    ——她……她在說什麽……?


    “你說……基拉……?”


    ——我要……殺了你……!


    那一刻的閃光重現腦海。那一道應當燒卻了基拉的身體的閃光——阿斯蘭僵硬的搖頭,覺得快要喘不過氣。


    “你……你胡說什麽……?基拉已經……那家夥……”


    “——被你殺了嗎?”


    這句話終於刺穿了阿斯蘭。


    是的。我殺了基拉。


    我知道的。其實自己早已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自己接受過,卻直到拉克絲將它說出口,它才深深刺進胸口。


    可是——唐突地,拉克絲卻隻是溫柔的笑著。


    “放心吧。基拉還活著。”


    阿斯蘭那顆一向以冷靜著稱的頭腦,為了理解這句話也費了一會兒工夫。


    ——還活著……


    基拉……還活著……?


    明白後,阿斯蘭便狂燥起來。


    “——你胡說!”


    他像是被嚇壞了,又像要擺出威脅的姿態,將槍口逼向眼前的少女。


    “你……你到底……!你在打什麽主意?拉克絲·克萊因!”


    什麽要扯這種謊?


    而且——偏偏還是這種謊話,想擾亂我嗎……!


    基拉還活著——想去相信那份可能性的念頭,和深怕希望被粉碎的那份恐懼,在他的心裏交戰著。


    “那根本……不可能的!那家夥……那家夥不可能活下來的……!”


    他幾乎是哭喪著臉叫道。


    咬著牙忍受了那般煎熬、甚至以性命相逼,好不容易才做了了結……!


    可是——要是那家夥還活著,他又得再次體會那種痛苦了。不要了,他受不了再經曆一次……!


    看著他內心掙紮,拉克絲也麵不改色,隻是靜靜的等著,直到他稍稍恢複冷靜,她才又開口。


    “馬爾奇歐導師把他帶到我家裏。導師的傳道所就在奧布附近的島上。基拉也告訴我們,他和你曾經在那裏交戰過……”


    這番話再次對阿斯蘭造成衝擊。拉克絲列舉出如此具體的事實,看似不可能的點與點之間,又出現足以構成關聯的人物。


    可是……阿斯蘭的理智仍然抗拒著。他不敢去相信。看到他的表情,拉克絲冷冷的說。


    “——用說的你不相信?那麽,你親眼看到的呢?”


    猜不透她話裏的意味,阿斯蘭又睜大了眼睛。


    “在戰場上……以及回到久違的‘nt’來……你沒看到什麽嗎?”


    她這回的話裏又隱含另一種——和剛才不同的——令人卻步的戰栗。


    在戰場上無謂喪失的年輕生命——人死不能複生,但父親等人仍“為求勝利”而點燃的核武之火——自我本位的道理羅織而成的罪名——藉由逮捕異議人士而塑造出來的一言堂——像是讀出他的心思,拉克絲凜然問道:“阿斯蘭是相信什麽而戰的呢?是你獲得的勳章?還是父親的命令?”


    “拉克絲……!”


    阿斯蘭的叫聲,聽來竟有一絲懇求的苦楚。


    的確,他自己也曾經有過疑問;對父親率領“nt”的方向,也對戰爭本身——可是……自己是軍人。服從命令去殺敵是自己的義務,也是自己選擇的路。為了保護“nt”——不理會阿斯蘭的苦惱,拉克絲徑自下了一個宣告。


    “若是那樣,那麽基拉或許會再次成為你敵人。”


    她淺淺一笑。


    “而且,我也是……”


    阿斯蘭愕然不語。眼前這個無視槍口威脅、依然巧笑嫣然的女性,究竟是誰?曾是自己未婚妻的拉克絲·克萊因?總是和氣地微笑、對誰都是那樣乖巧、天真無邪得甚至一塵不染——她跟那個少女竟是同一個人?自己所知道的拉克絲·克萊因跑到哪裏去了?


    這個麵容熟悉的生人慢慢站起身,搖曳著裙擺走向他,一步一句的逼問他。


    “假使我是敵人,你會向我開槍嗎?——紮夫特的阿斯蘭·薩拉。”


    ——對……既是敵人,就非開槍不可。我不正是做了這樣的心理準備才來的嗎?既然那是命令。


    可是,麵對著拉克絲,阿斯蘭的手顫抖著。


    “我……”


    看著猶豫不決的他,拉克絲既不同情也不憎惡,隻是目不轉眼的直視著。


    “我……我……”


    就在這時,某處傳來一個刻意壓低的“拉克絲小姐!”之聲,發出警告的意味。而在同時,大廳中響起槍聲。拉克絲立刻瞥向入口,阿斯蘭則反射性的站出去擋在她麵前。


    數名男子從不同的角落衝進演奏廳,沿著觀眾席漸漸地包圍住舞台上的兩個人。


    “辛苦了,阿斯蘭·薩拉。”


    其中一人語帶殷勤的說。


    “果然不愧是未婚夫妻。多謝你幫了這個大忙,省去我們找人的工夫啊……”


    阿斯蘭恍然大悟。


    自己中了圈套。父親根本不是信任阿斯蘭才交付這項任務,而是知道他與拉克絲熟稔,利用他來找出拉克絲罷了——父親不信任自己——這點著實刺傷了他的心。他對自己所屬組織的忠心,也就這麽被踐踏了。


    “好啦,麻煩你退下吧……”


    這個隸屬於父親麾下的人仍舊殷勤的說著,口氣卻有些輕侮。阿斯蘭不由得麵露慍色的瞪著他,卻一動也不動。


    “她是個叛國逃犯。不得已的場合必須射殺——這是我們接到的命令唷。難道你想包庇她?”


    “怎麽可能……!”


    ——事情已經進展到這個地步……?


    阿斯蘭重新感覺到一股寒意。對當事者不加審問、也不花時間搜證——就像抽簽決定一個替死鬼似的,隻求整個事件的消滅,這樣的意圖未免昭然若揭。


    在憤怒而迷惘的阿斯蘭麵前,男子們正一步步逼向舞台。


    該不該把拉克絲交給他們?就算她叛國,也該有一個公正的審判去定她的罪。若是交到這幫人手上,說不定就被神不知鬼不覺的殺了;縱使日後遭人追問,他們一定也會推托說是嫌犯在移送中企圖逃亡。


    話說回來,在這麽多人的包圍下,自己的傷又還沒有完全好,他能怎麽辦呢?他隻有持著槍,眼睜睜看著那些人漸漸縮小了包圍圈。


    阿斯蘭仍然以身體護著拉克絲,往後退了一步——這時,演奏廳裏傳出了第二聲槍響。可是開這一槍的人不是阿斯蘭,也不是那些追兵。


    隻見觀眾席間有個人影應聲倒下。趁那幫人的注意力被分散時,阿斯蘭一把抱起了拉克絲就跑。說時遲那時快,此起彼落的槍聲充塞了整個演奏廳。有幾個藏匿在照明室或牆上包廂的不明人士,接二連三地擊倒了帕特利克的手下。


    “可惡!”


    方才說話的那名帶頭的男子將槍口指向正要逃走的阿斯蘭與拉克絲,但僅在下一秒,一發子彈就射穿了他的頭部。當演奏廳恢複寧靜時,帕特利克的手下已經全都倒地不起了。


    “拉克絲小姐……!”


    阿斯蘭帶著拉克絲躲在舞台側後。一個黝黑的紅發男子向他們跑來。拉克絲離開阿斯蘭的手臂,燦然一笑。


    “謝謝你,阿斯蘭……”


    她仍然笑得如此可人


    ,就像收到一束花那般。阿斯蘭又不由得困惑起來。剛才的槍戰似乎一點兒也沒嚇著她,難道都在她的意料中?還有,這些幫她的人又是誰?


    看來十分年輕的那個紅發男子隻是朝阿斯蘭瞥了一眼,便轉而催促拉克絲。


    “可以了吧?拉克絲小姐。我們也非走不可了……”


    “好的,我已經說完了。謝謝你們大家。”


    從這段對話,還有紅發男子那副略顯不情願的態度看來,這場會麵似乎是拉克絲自己的期望,也是她甘冒風險而來的——不,此刻的她甚至不可能任人操縱。看她身著華服峨然挺立的氣勢,就算什麽也不做,也散發著對周遭的影響力。


    是的,其實阿斯蘭曾見過。就在她和克魯澤堂堂正正的交涉時。


    不是她變了。恐怕隻是自己看漏了,沒看出原本就在她人格裏的特質。


    臨去前,拉克絲向阿斯蘭一鞠躬。


    “我走了,阿斯蘭。謝謝你把小粉紅帶來。”


    阿斯蘭仍是一句話也說不出,怔怔地望著她在同伴們的保護下走遠。——忽然,粉紅色的秀發搖曳,她又轉過頭來。


    “——基拉在地球上。”


    從她口中說出的那個名字,令阿斯蘭心頭一震。拉克絲看著他,輕輕一笑。


    “你要不要跟他聊一聊呢?——就當做是朋友相見……”


    隻剩阿斯蘭一個人被留了下來。直到最後,拉克絲都沒有向他要求過什麽;沒有說明自己的立場,也沒有征求他的同意,或是勸他入夥,甚至求他放過自己。都沒有。


    她要的隻有一件事,就是阿斯蘭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去想,去得到結論。


    ——地球……


    於是,阿斯蘭也下定決心。


    他回到“正義”的工廠,立刻坐進駕駛艙。打開電源,啟動了係統。


    配備與規格都已經記得腦子裏。zgmf-09a“正義”——頭部配有gau5蚊式機關炮,胸口裝備了mmi-gau1箭式20mm近接防禦機關炮,肩部是可分離的rqm51派瑟,光束回旋鏢、以及和“自由”共通的ma-m01蜥式光劍和ma-m20狼式光束來複槍。機體背部負著巨型載具“命運-oo”亦屬分離式,可以像“古魯”一樣做為飛行支持用,也能任其獨立飛航;其上則裝備了ma-4b猛式光束炮,以及m9鹿式回旋塔機關炮兩種。


    “正義”——讓早已迷失了正義為何的自己來駕駛,實在再諷刺不過了。或者,是這位公正無私的——司掌裁判之女神的意誌,刻意做出的安排?


    回想起來,自己以往都是怎麽看待拉克絲的?美麗溫柔又天真爛漫的未婚妻——自己豈非一廂情願地,隻看自己想看的那一麵,卻沒想過要去深刻的了解她嗎?


    那麽……基拉又是如何呢?


    他們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至交。可是,阿斯蘭對這位至交又了解多少?原以為自己了解他、以為彼此心意相通,所以才為了對方的不體諒而感到困惑和焦燥。那也隻是對基拉自以為是的依賴,卻不是真正的了解。


    是的,就連基拉的死,阿斯蘭也隻站在自己的立場想過。尼高爾的死令他太感罪惡,他便一心贖罪,所以才要奪去基拉的性命。卻沒想過,其實自己根本沒有那樣的權利。


    ps係統啟動,機體染上了深紅色。


    ——那麽其實,基拉是有自己的想法吧。


    以為相知的另一顆心,他現在要真正地去了解……


    “阿斯蘭·薩拉,‘正義’出動!”


    直視著前方閃曜的星星,阿斯蘭駕著新機體出動。


    同樣的,他也重新出發了——踏著自己的步伐。


    遍體鱗傷的“大天使號”向南航行在太平洋上。


    最後瑪琉等人做出的結論是逃到奧布去棲身。如今也沒有人想歸複原隊了。不久前才在這片汪洋中經曆過北航跋涉,當時眾人還一心一意的懷著歸屬感,回想起來真是諷刺。


    奧布也沒有拒絕遍體鱗傷的他們。


    和“大天使號”初訪此地時一樣,他們在淤能碁呂鳥的秘蜜船塢進港。烏茲米等人已經等在那兒,既安慰也傷懷地注視著這一切。而卡嘉利——早在“大天使號”抵達前數小時,卡嘉利已坐立不安;艦身才剛停穩,她就往登艦梯衝去。等不及艙門打開,差點就和走出艦外的第一批人撞個滿懷。看著重傷的士兵們先被送出來,她愣了一會兒,隨即飛也似的跑進艦內。


    在熟得不能再熟的艦內,卡嘉利東張西望的往居住區跑去。剛跑過一條走道,倏地緊急剎車——總算找著她要找的。


    “——基拉!”


    她高聲叫著,往那個應聲回頭的少年飛撲而去。


    “卡佳……嗚哇!”


    撐不住卡嘉利突如其來的一撲,基拉直挺挺的往後倒去。也沒想對方會不會受傷,卡嘉利隻管抱了就哭。


    “你這個……笨蛋啦…!”


    “卡嘉利……呃……”


    “你……!你真是!我以為你死了耶!混帳!”


    揉著後腦勺被撞到的那一下,基拉看著她那張又哭又氣又高興、總之是淚水橫七豎八的臉,不禁苦笑。


    “……抱歉。”


    卡嘉利揪起基拉的衣領,做出一副要打架的樣子問道:“真的……你真的活著嗎……?”


    明明都親眼看見了,她卻不知該說什麽來表達此刻的感受。


    “活著啊。”


    基拉則像是安慰似的回答她。擁抱時的體溫和感觸,都在告訴卡嘉利這不是夢。


    在她的視線中,基拉的笑顰逐開。


    “我回來了……”


    在他的笑容中感覺到以往沒有的沉著,卡嘉利不由得眨著眼睛。


    然後,他們兩個人邊走邊談。起初卡嘉利有好多話想說,想到什麽便說什麽,說著說著,便自然而然說到了他們共同認識的一個人身上去。


    “是嗎……你遇見阿斯蘭了啊……”


    卡嘉利先說了她迫降在無人島時的時候,再說回之後的重逢。基拉感慨萬千的歎息。


    “我們是去找你的,結果找到了那家夥。”


    卡嘉利偷瞄基拉一眼,隻見他的表情仍然沉靜而柔和。談起曾和自己廝殺的對手,他並沒有流露出一絲恨意,卡嘉利有些意外,但也鬆了一口氣。


    “……那家夥好消沉耶。”


    回想起阿斯蘭,卡嘉利現在也隻是單純的關心。


    “一直說他殺了你……一直哭……”


    那個少年之後不知怎麽樣了。真想告訴他基拉還活著。


    “——那之後……”


    兩人來到機庫,基拉抬頭看著“自由高達”,語調忽然低沉了下來。


    “我殺了他的夥伴……阿斯蘭殺了托爾……”


    卡嘉利驚愕的看著基拉。她還記得托爾。彷佛忍著悲痛,基拉靜靜的說:“我們都受不了……我很難過……阿斯蘭一定也是吧……”


    ——那種心情,卡嘉利非常能體會。她也曾經為了夥伴的死而氣得隻想殺死敵人。


    她有些別扭的問道:“聽說你們從小就是朋友……是吧?”


    “嗯。”


    基拉看著她,懷念地笑起來。


    “阿斯蘭從以前就很能幹啊。我每次都找他幫忙……。小鳥也是,那是阿斯蘭親手做的。很厲害吧?”


    看著基拉說得稀鬆平常,就像在聊一個普通的好朋友,卡嘉利有話不吐不快。


    “為什麽你……寧可跟那麽好的朋友交戰……也要幫地球軍打仗呢?”


    “啊?”


    基拉睜大了眼睛,卻見卡嘉利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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