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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咖啡廳二樓向外俯瞰,可以看見整條商店街大道。


    明明是周末假期,街上的氣氛卻無法以熱鬧一詞來形容。即便扣掉八月盛暑所造成的影響,路上行人還是比平常要少了許多。


    麟堂正宗坐在位於窗邊的椅子上,維持雙手插入口袋的姿勢,定睛注視著窗外的景色。那副推高至額頭上的太陽眼鏡,已有一邊的鏡片出現裂痕。臉上布滿了小小的燙傷痕跡不說,就連身上那件印有誇張圖案的t恤衣袖下方,也可看見包紮於手臂上的白色繃帶。整個人看起來就是一副先前必定是被卷入什麽事件中的模樣。


    咖啡廳二樓不見其它客人的身影,隻有正宗一人獨坐其中。


    在他視線另一端的,乃是位於商店街大道正對麵的一棟建築物——不對,應該說是建築物的廢墟。不僅窗戶與牆壁幾乎被燒個精光,焦黑的梁柱也毫無遮掩的展露出悲慘的姿態。


    「那間店家原本是在賣什麽東西的啊?」


    正宗輕聲嘀咕著。自己打從出生以來就住在這個鎮上,照埋說對這條商店的一切應該再熟悉不過才對,但仍然有些一旦消失不見,他就會跟著想不起來的店家。


    這條位於飯見車站前的商店街大道兩側,至今仍有不少尚未拆除的建築物殘骸。兩星期前發生的火災與瓦斯爆炸,讓這條街上的許多店家遭波及化為灰燼。還好這起意外並未造成任何人員的傷亡,可以說是不幸中的大幸。


    事發之後,整條商店街也隨即被警方列為封鎖禁區。直到最近,幸運逃過一劫的店家才得以重新開門營業。


    引發這場驚人慘劇的「犯人」至今尚未落網,搜查行動顯然陷入膠著狀態。據案發當時剛好前來商店街購物的多名目擊者不約而同指稱,那名縱火嫌犯並非人類。雖然外貌跟一般的年輕女孩沒什麽兩樣,但實際上卻是一名全身纏繞著火焰的「怪物」。


    當然,警方並末采信這些目擊證言,依舊持續收集被他們鎖定為「犯人」的那名女子之相關情報。


    正宗很清楚事實真相究竟為何。


    那名「犯人」絕不可能遭到逮捕。因為自己早已親手將對方殺害,徹底抹除了她的存在。


    「鶇姊……」


    他握緊插在口袋裏的拳頭。


    多數人在兩星期前所目擊到的那名女子——鶇確實不是人類,而是一名「夢神」。


    但她並不是在自我意誌下犯下那起縱火案的。她隻是被如今仍舊潛藏在這座城鎮某個角落的另一名夢神給逼瘋,受到對方的操縱罷了。


    人類會作惡夢。


    惡夢是指人心無法控製的部分,在睡眠期間化為意念顯現出來的狀態。由於那終究隻是人類創造出來的東西,因此本來並不至於造成太大的危險。不過,有時候這些無法控製的惡夢會失控暴衝,如同生物般衍生出自我意識。


    那便是「夢神」。夢神會打破世界的定律,企圖侵蝕現實世界。


    正宗身上繼承了守護現實與夢境世界界線的一族「守門之民」的血統。麟堂家代代肩負著「宮守」的使命,負責監視與保護出現在現實世界的夢神。以立場而言,則必須追隨在親手將威脅現實世界和平的夢神送回夢境世界的「守護者」身旁。


    鶇是一直待在麟堂家接受「保護」的女夢神。她的個性溫柔親切,從沒產生過動手傷害他人的念頭,正宗原本也打算要守護她一輩子。


    不過,某個夢神的出現卻徹底顛覆了這一切。這名夢神是個會以自己身上的部分組織入侵到其它夢神體內,宛如疾病般不斷侵蝕其它夢神身心的怪物——「紅色眼珠」。


    鶇因為遭到「紅色眼珠」的「感染」,導致早心狀態逐漸失常惡化。沒想「紅色眼珠」這個幕後元凶竟出現在拚命找尋治療方法的正宗麵前,主動向他提出交易方案。


    她保證會讓鶇恢複正常。不過,代價是要正宗親手殺了身為「守門之民」之「守護者」的岸杜直人,以及與他一同行動的夢神。久世綾乃。


    結果「紅色眼珠」在中途取消這場交易,並占據了鶇的身體。正宗雖然轉而協助「守護者」,希望能設法阻止鶇的失控行徑,但最後除了殺死鶇之外,再也沒有辦法可以拯救她的身心。


    「……妳死定了。」


    先前占據鶇的身體與心靈的「紅色眼珠」不曉得跑哪去了。我說什麽也饒不了那個家夥!雖然我願意以「守門之民」的身分協助直人他們,不過我早已下定決心,一定要親手討回鶇的這筆血海深仇。唯有這點,打死我都絕不可能退讓——


    「照妳這麽說來,你們家是因為受到『紅色眼珠』遙言的影響,才決定要搬家的囉?」


    正宗頓時愣了一下。


    隻見不知何時,兩名聯袂前來、看似家庭主婦的客人,早已選定一張靠牆的餐桌對坐著。剛才出聲說話的,是坐在裏麵那名身材較為高大的女性。


    「……大概就是這麽回事吧。」


    另一名年輕女性支支吾吾地開口回答。從正宗所在位置無法看見她的長相,不過對方那弓起來的背部散發出一股濃濃的疲憊感。


    「我家的孩子們都感到十分害怕啊。」


    「那隻不過是謠言嘛,沒人會因此而特地搬家好不好。」


    那名身材高大的女性傻眼地回應道。


    事發之後,一個潛伏在鎮上某個角落,名叫「紅色眼珠」的怪物就是「犯人」的謠言立刻傳遍了大街小巷。雖然不清楚謠言究竟是從哪裏傳出的,但如今在鎮上已找不到半個沒聽說過「紅色眼珠」這個名稱的居民了。


    「不過,近來不是盛傳著許多奇奇怪怪的謠言嗎?連我老公也說不太想繼續住在這裏,他說這個小鎮感覺怪怪的。再加上之前不是也曾傳出另一則『yomizi』的謠言嗎?」


    「那才真的是小孩子起哄造謠的而已吧?」


    「倒也不能這麽輕易就斷定喔。」


    年輕女性開口說道。


    「我家的智秋好像親眼看到了說。雖然不管再怎麽詢問,他就是不肯明確回答我,不過這孩子打從很久以前就變得有點不太對勁……」


    她刻意將音量壓低。由於對「紅色眼珠」以外的夢神不感興趣,正宗再次將視線轉向窗外。


    正宗曾聽直人他們提及「yomizi」事件的來龍去脈。那似乎是他首度以「守護者」身分加以封印的夢神。而「yomizi」的創造者則是在直人他們那所高中任教的老師,而且還是直人他們班的班導師。


    有許多人親眼目睹過僥幸來到現實世界的「yomizi」。就跟「紅色眼珠」一樣,「yomizi」的存在也成為謠言傳遍了整座小鎮。因此將這兩起事件串連在一起思考,本來就是很理所當然的反應,而且實際上也的確是這樣沒錯。


    在「yomizi」事件背後穿針引線的元凶也是「紅色眼珠」。她肯定是懷著某種目的而展開行動的,隻是正宗至今仍不曉得她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他們幾個未免也太慢了吧。」


    正宗轉頭望向店內的壁鍾。今天他與直人他們約好要在這裏討論有關「紅色眼珠」的事情,現在都已經超過事先敲定好的時間了,卻仍然不見他們的身影。


    「……午安。」


    突然有人以十分客氣的語調自視野外開口向他打招呼。隻見一名個子嬌小的少女不知何時佇立於桌子旁邊。她的頭發長度略微過肩,穿著短袖罩衫的雙肩則是微微起伏著,看來大概是一路跑過來的,才會顯得一副氣喘籲籲的模樣。


    「嗨。」


    正宗簡短向她打了聲招呼。


    「對不起,我遲到了。」


    倉野棗則是低頭


    向他致歉。


    棗挺直背杆坐在椅子上。正宗一邊定睛注視著她,一邊一口氣喝光了杯子裏剩下的冰紅茶。他的表情乍看之下十分可怕,但感覺上並不像在生氣的樣子。


    (……話說回來,這搞不好算是我第一次單獨跟他聊天呢。)


    棗跟直人、綾乃是就讀同一所學校的好朋友,不過跟正宗之間就毫無交集可言了。她並不是所謂的「守門之民」,隻是利用自己廣闊的交友關係,幫忙處理直人他們不太擅長的情報收集工作罷了。


    正宗和棗堪稱是在最糟糕的狀況下認識對方的。受到「紅色眼珠」唆使的正宗,曾為了找直人他們出來而抓走棗以作為人質。等正宗改變心意轉而協助直人他們之後,雖然她有好一陣子完全不曉得該怎麽與他相處,但後來在不知不覺間其實也慢慢習慣了他的個性。


    無論跟什麽人都能成為關係還不錯的朋友,是棗的拿手絕活。不過,她還真的從沒想到自己能在咖啡廳裏麵跟綁架過自己的人一同喝茶聊天。


    「直人跟綾乃還沒來喔。」


    正宗緩緩開口說道。


    「他們住的公寓明明離這裏最近,居然還敢給我遲到……」


    「早上綾乃打了通電話給我,說岸杜同學身體不太舒服,所以今天搞不好沒辦法過來。」


    「那家夥怎麽啦?難道在這種大熱天還得了重感冒不成?」


    「嗯,說感冒似乎也是沒錯啦。不過……」


    棗微微垂下了目光。


    「岸杜同學作的惡夢變得比以往更為凶猛了。根據綾乃的說法,那似乎也是導致他健康狀況惡化的主要原因。」


    直人總是定期受到惡夢的侵擾。那是一場在夢境世界盡頭——夢神所居住的王國接受拷問的惡夢,起因則是由於他過去觸犯的「罪責」所造成的。


    當時他年紀還小,在無意間使用可以串連起夢境與現實世界的鑰匙-莫斐斯,打開了一扇通往王國的門扉。而原本身為王國公主的綾乃,則是觸犯禁忌來到了這個世界。於是公主被逐出王國,而「守護者」則必須接受名為惡夢的「刑罰」。


    這幾個月以來,惡夢的凶猛程度一點一滴與日俱增。自從學校放暑假之後,情況更是變得特別嚴重。


    「為什麽惡夢會變得比較凶猛啊?」


    「他們好像還搞不清楚原因究竟為何,不過八成是……」


    正宗的眼神突然變得異常銳利。


    「……是受到『紅色眼珠』的影響,對吧?」


    棗點了點頭。由於直人是在「yomizi」事件落幕並得知「紅色眼珠」的存在之後,惡夢才開始逐漸產生變化的,因此實在很難相信這兩者之間毫無關連。


    「好啦,我知道直人目前在家裏養病,那綾乃為什麽沒來赴約咧?」


    「嗯……因為據說隻要有綾乃陪在身旁,就能稍微減輕岸杜同學所承受的惡夢折磨。所以她必須留在家裏陪他才行……怎麽了嗎?」


    「我問妳喔。」


    正宗露出專心思考某事的神情。


    「難不成他們倆是衝著這個原因才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


    棗隻覺得全身虛脫無力。


    「你至今都沒察覺到這一點嗎?」


    「我是曾想過他們會不會是同居在一起啦。畢竟他們看起來就像是一對正在交往的男女朋友嘛!」


    「…………是、是嗎……」


    連棗也明顯感受到自己回話的聲音重重地為之一沉。


    「他們似乎並沒有在交往喔。」


    截至目前為止……應該是吧。


    「哦————————」


    正宗表現出一副對此事不太感興趣的態度。


    最近棗並未與直人他們碰麵,也很少主動和他們連絡。雖然一方麵是由於自己的社團活動較為忙碌,不過那也隻是表麵上的理由。


    打從快要放暑假的時候開始,也不曉得為什麽,她就是無法跟直人好好地講上幾句話。有時候心跳甚至還會莫名其妙地加速,導致自己連正眼也無法看他一眼。


    此外,她也不想看見直人與綾乃膩在一起的畫麵。雖然理由自己再清楚不過,可是她還是盡可能告誡自己別往那方麵去想。不對,應該說雖然她打算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


    (岸杜同學果然還是很喜歡綾乃吧。)


    腦海中卻還是不斷浮現出這個念頭。


    整天都形影不離地相處在一起,想也知道絕不可能毫無感覺。相信綾乃應該也是一樣才對。她認為自己不該妨礙他們兩人的關係,況且綾乃還是自己最要好的手帕交。


    然而她卻不願意去想象他們倆就這麽變得愈來愈親密,最後正式展開交往的情境。


    她時常聽見自己的心裏傳出一個聲音,一個無論再怎麽努力也消除不了的聲音。


    (等綾乃回去之後,我跟岸杜同學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綾乃是王國之王的女兒,就算她本人沒有意願,總有一天還是非得回去不可。等到那一天真的來臨,自己跟直人說不定就可以更加地——


    「算了,他們處於無法行動的狀態,對我來說或許比較有利也說不定……」


    直到聽見正宗的嘀咕聲,棗才回過神來。


    「咦?」


    「不,沒什麽。」


    曾幾何時,正宗手上已經多出了一把黑色鑰匙。那雖然是一把刻有裝飾花紋的老舊鑰匙,但前端部分卻有如玻璃般澄澈透明。正宗目光凝重地低頭看著那把鑰匙。


    (……記得是叫潘塔索斯沒錯吧?)


    那是「守門之民」所繼承的其中一把鑰匙,好像也能變成殺死夢神的武器。


    聽說正宗就是用這把鑰匙親手殺了鶇的。


    「對了,妳查到什麽有關『紅色眼珠』的情報了嗎?」


    「沒有,我這邊依然一無所獲。」


    到處都可以聽到有關於「紅色眼珠」的謠言。案發王今已經整整兩個星期了,謠言還是沒有平息的跡象。雖然時常有像「紅色眼珠」出現在哪個地方、有哪些人不幸遭到襲擊之類的對話內容傳入耳中,但深入調查之後,卻發現根本是一些令人無法信以為真的荒謬傳聞。


    然而這些毫無根據的謠言卻激發人們心中的不安,並進一步衍生出新的謠言。有許多居民堅信「紅色眼珠」幾乎每天都會現身襲擊人,甚至還傳出警方由於害怕引發動亂而隱瞞所有正確情報的謠言。


    「麟堂同學那邊呢?」


    「我也一樣什麽都沒查到啊。每間神社都沒發現有人曾經去過的跡象。」


    在這個小鎮當中,有好幾問被取名為「飯見神社」的神社。這些神社原本是由「守門之民」負責管理的,同時也具有近似夢境世界組成結構的「結界」。據說自古以來,神社就一直被當成收容不慎來到現實世界的夢神之避難所,以及監禁夢神的牢獄在使用。


    正宗獨自巡視這幾個座落於鎮上各處的「結界」。因為以鬼魅般模糊之姿四處飄蕩的「紅色眼珠」,過去時常以這幾間神社為藏身據點。


    截至目前為止,完全沒有得到任何新的情報。不過,可以肯定的是「紅色眼珠」此時必然隱藏於鎮上的某個角落。


    兩人之間籠罩著一股沉默的氣氛。關於夢神的話題到此正式告一段落,棗感到有點迷惘,不曉得是否該繼續打開話匣子跟他聊下去。無論再怎麽看,正宗都不像是一個喜歡閑話家常的人。話雖如此,事情一談完就馬上起身離開,感覺好像也不太妥當。


    「那個……」


    就在她準備設法繼續跟他聊下去時——


    「對了,妳到底是怎麽收集有關於『紅色眼珠』


    的情報啊?我之前就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難道妳那邊有什麽特殊管道嗎?」


    正宗難得主動拋出話題。這應該是他第一次對棗提出問題吧。


    「啊……嗯。我本來就認識很多朋友……再加上我們家有不少親戚住在這個鎮上。所以一有什麽事情發生,相關情報通常都會立刻傳入我的耳中。」


    棗的曾祖父就住在這個小鎮,以前曾經是一名資產家。他的個性本來就不怎麽受人愛戴,尤其在失去所有家產之後,連親戚們也幾乎不再主動走進他的生活圈。


    不過整個家族當中,除了他以外的親友們就顯得相當團結了,彼此之間時有往來。由於光是在這座小鎮就有為數頗多的親屬散居各處,因此棗從來不愁找不到打聽消息的對象。


    「原來如此,真了不起耶。哪像我,八成連半個稱得上親戚的對象都沒有吧。就連之前舉辦我老爸老媽的喪禮時,也幾乎沒有人來參加呢。」


    正宗那瀟灑的語調反而令棗心頭為之一震。他目前的境遇足以天涯孤獨一詞來形容。在這幾年當中,隻有鶇算是他直正的家人。


    「……對了,我要換個話題喔。」


    正宗說著突然使勁往前探出身子。


    「呃,嗯。」


    「既然直人那家夥現在無法采取任何行動,那妳以後如果有得到『紅色眼珠』的相關情報,能不能幹脆在告知他們之前,先行透露給我知道呢?」


    棗頓時啞口無言。她完全無法理解對方到底在說些什麽。


    「咦……這是為什麽呢?」


    「想也知道是因為我要親手替鶇姊……」


    話都講到一半了,他才發出一陣毫無掩飾效果可言的輕咳聲。


    「沒有,沒什麽啦。」


    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沒什麽的樣子。正宗總是會在不經意間就脫口說出內心的想法,這種個性讓他根本說不了謊。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你希望能夠親手替鶇小姐報仇嗎?」


    棗提心吊膽地開口詢問,正宗立刻咂了下舌。


    「妳的洞察力果然相當敏銳呢。」


    棗甚至提不起勁對他說『我想任何人應該都猜得到』來吐槽。


    「既然知道我的用意,那事情就好辦了。我會有這種想法,應該一點也不奇怪吧?」


    棗其實也不是無法理解正宗的心情。鶇不但身為正宗的家人,同時也是他的戀人。因此他憎恨「紅色眼珠」的心情也遠比其它人要強烈。


    「雖然不奇怪……但這也表示你打算獨自跟『紅色眼珠』交手對不對?這樣做隻會害麟堂同學自己陷入險境而已吧?關於打敗『紅色眼珠』這件事,岸杜同學跟綾乃一定會助你一臂之力的。」


    「我就是想親手解決那個混帳啊……如果今天換成是直人站在我的立場,我相信他也會說出同樣的話來。」


    棗的心頭為之一震。正宗與鶇的關係,跟直人與綾乃的關係十分相似。都是「守門之民」與被逐出王國的夢神,就連一同度過的時間也一樣。


    如果綾乃發生了什麽意外,直人是否也會變成這樣呢——


    「如何?既然直人無法行動,而綾乃又非得待在身旁陪著他不可,那麽現在怎麽看也隻剩我有能力主動出擊了吧?」


    棗聞言猛然回過神來。


    「我、我還是不能答應。」


    一行人分頭展開行動,隻會陷入不利的困境罷了。雖然不願想象,但她相信即使直人站在與正宗同樣的立場,答案依舊不會有所改變。


    「……是嗎?我懂了。」


    正宗靜靜從座位上起身,拿起自己所點的飲料收據。


    「咦?那個……」


    「無所謂,反正我也隻是說說看罷了。不好意思,對妳提出那麽奇怪的要求。」


    不待棗回答,正宗便徑自加快腳步離開。棗也隻能默默地目送他的背影離去。


    2


    岸杜直人相當不開心。


    他整個人從頭到腳裹著一條毛毯,呆坐在客廳的玻璃餐桌前。明明是盛夏的午後時光,他的背脊卻直打寒顫,鼻水跟噴嚏也始終停不下來。


    他罹患了典型到不能再典型的夏季感冒。


    叼在嘴裏的體溫計嗶嗶作響。正當他窸窸窣窣地準備從毛毯裏伸出手臂之際,隻見一隻手隔著桌麵伸過來先行搶走了體溫計。


    「啊,喂……」


    「哦——三十八點五度?還滿高的嘛。到底該怎麽做才有辦法在這種大熱天發高燒啊?」


    「……我也很想知道啊。」


    身穿t恤與短褲的久世綾乃此時雙肘拄著餐桌,坐在直人的正對麵。她一頭淡褐色長發綁在後頭,加上纖細修長的四肢以及漂亮端整的容貌。或許是由於瞇著雙眼的緣故,導致那對眼睫毛的長度顯得比往常更為醒目。


    此時,公寓裏麵就隻剩他們兩人。直人的妹妹水穗剛剛出門去買東西了。


    「直人,你好像每隔幾年就會得一次夏季感冒呢。簡直跟奧運沒兩樣嘛……」


    「這算哪門子的慶典啊?別說得一副好像我很喜歡感冒的樣子好不好。」


    如果不是嘴巴惡毒的話,她肯定是個無可挑剔的大美女。當然,綾乃本人對於被視為美女一事完全不感興趣。她從小就是個既剽悍又任性的女孩,總是單方麵要得直人團團轉。


    假使生活一成不變,直人隻會當她是個「住在附近的粗暴青梅竹馬」罷了。不過,自從得知自己與綾乃的真實身分之後,直人看待綾乃的目光也逐漸產生了變化。


    直人肩負起新任「守護者」的身分,一再解決夢神所引發的詭異事件。但若沒有綾乃的協助,他絕對無法憑一己之力突破重重難關。


    綾乃並非人類,她是一名擁有強大力量的夢神。無論受了什麽樣的傷都能立刻痊愈,當然也不會像現在的直人一樣感冒生病。或許是由於明白這一點的緣故,導致綾乃一點也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之前甚至還曾采取過令人難以置信的危險舉動。


    直人其實很感謝她,當然也相當倚重她的協助,但腦海卻不禁浮現『她真的不要緊嗎?』這樣的念頭。總覺得自己若不趕快振作起來,遲早有一天會害她陷入要命的絕境。


    不過,他實在提不起勇氣對綾乃說出自己的想法。現在的直人即便表達擔心之意,也隻會落得被她搬出「在擔心我之前,麻煩先醫好你自己的感冒如何?你這爛人」這句話來狠狠數落一番的下場罷了。


    「爛人,你差不多該吃藥睡覺了吧?」


    綾乃將體溫計收進盒子裏,開口對直人說道。


    直人在量體溫之前,已經先吃了一碗水穗幫他煮的雜菜粥。現在算是吃藥的最佳時機,而且這不過是隻要今天乖乖在家靜養便可痊愈的輕度感冒罷了。雖然他也很希望能夠小睡一下,但是……


    「……我真的有辦法好好睡個覺嗎?」


    隻要稍微入睡,就會因為夢見王國的惡夢而立刻被嚇醒。這次感冒八成也跟睡眠不是脫不了關係吧。直人體驗到的痛苦明顯比以前更加嚴重,這代表「紅色眼珠」的力量必然透過某種形式對他造成了影響吧。


    直人其實不太記得王國的惡夢內容。因為每次一醒來,夢境內容便會立刻自他的記憶當中消散。他至今能夠清楚記得的,就隻有遭到夢神追趕,以及最後被夢神追上、慘遭五馬分屍這兩個場景而已。


    「基本上,我還是會待在你身邊陪你啦。」


    綾乃如此說道。身為夢神王族的她,似乎具有鎮壓王國夢神的力量。以前雖然都能藉此減緩惡夢帶來的折磨,不過最近這股力量所具備的鎮壓效果似乎變得愈來愈薄弱了。


    「總之,你不


    睡也不行吧。」


    「……話是沒錯啦。」


    綾乃走進廚房,拿著一個裝滿開水的杯子回來遞給他。


    「吶,給你。」


    「啊,謝謝。」


    隻是光有開水也沒用。感冒藥應該是放在隔壁日式房間的某個角落才對。直人就這麽裹著毛毯,動作遲緩地準備改變身體方向。


    「若是感冒藥的話,你用不著自己去拿喔。」


    綾乃說著將一顆藥丸塞進直人的手中。看樣子她似乎早已準備妥當。


    「感謝的話呢?」


    「謝謝……妳的幫助……」


    「還真是一點誠意都沒有呢。再說個一千次來聽聽。」


    「……那我根本就不用吃了嘛。」


    雖然內心十分感謝,但她的態度跟乎常實在落差太大,反而讓直人感到不太舒服。從以前開始,綾乃就隻有在直人入睡的期間才會好好善待他,至於理由則是一團謎霧。


    她彎腰坐回原來的位置,整個人動也不動地靜靜等待著,一副像是在對他說『快點吃藥啦』的模樣。


    這是一顆很普通的退燒藥,大概能讓自己睡上好幾個小時吧。雖然一想到惡夢,心情就變得格外鬱悶,但正如綾乃所說的,總不能一直都不休息吧。


    (……好吧。)


    他將藥丸丟進嘴裏,仰頭喝光那杯開水。


    「我啊,最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綾乃突然開口說道。


    「咦?」


    直人則是一邊咕嚕地吞下藥丸,一邊出聲回問。不知不覺間,綾乃已經換上了嚴肅的表情。


    「王國之王究竟在做什麽呢?」


    「……這還用問,不就是待在王國裏麵嗎?」


    「你在說什麽傻話啊?我是指侵襲你的惡夢明明都已經變得如此凶猛,為什麽他卻沒有采取任何應對行動啦。」


    為了避免發出聲響,直人輕輕地將茶杯放回桌上。自幼便來到現實世界的綾乃,似乎對自己的父親一無所知。


    「即使是國王也並非無所不能吧?搞不好『紅色眼珠』已經對夢境世界造成相當大的影響了。」


    「但應該也不至於糟到束手無策的地步啊。」


    直人心裏其實也抱持著相同的疑問。命令那些夢神向他執行惡夢「刑罰」的人正是國王。若單純就驅使夢神聽命行事的力量而言,國王的力量理當遠遠淩駕於綾乃之上才對。


    「大概是有什麽其它的原因吧。」


    直人也隻能如此回應。以前他曾有過一次聽見國王開口說話的經驗。雖然他沒對綾乃提過,不過當時國王是以近似輕蔑的態度來麵對犯下重罪的直人。


    (……或許他並非無能為力,而是純粹不打算出手罷了。)


    說不定國王認為縱使「刑罰」變得如此凶猛也不算什麽大不了的問題,因為他認定直人就是犯了理當受到此等嚴厲懲罰的滔天大罪。若真是這樣,那今後大概也甭想指望惡夢侵襲力會有所減緩了吧。


    此外,還有一件事令直人耿耿於懷。


    那就是最近他完全沒夢見過其它的夢境。或許是由於刑罰惡夢對直人造成了過大的影響,導致他變得再也發揮不了「守護者」原有的力量,也就是進入他人夢境的特殊能力。


    另一名「守門之民」正宗則是本來就不具備這樣的力量。大概是由於麟堂家身為監視夢神的「宮守」,必須肩負起與「守護者」截然不同的使命所致吧。


    因此就算如今有夢神在這座鎮上引發事件,直人他們也無從得知。事態極有可能在不知不覺當中逐漸惡化也說不定。


    3


    由於出門玩耍的女兒遲遲末歸,久世虹子便外出找尋女兒的下落——照理說應該是這樣才對。


    不過等虹子猛然回過神,卻發現自己站在一個看似廣場的地方。時間已至黃昏時刻,天空染上了一層鮮豔的橘紅色彩。隻見一棟近似校舍的建築物座落於不遠的前方。


    (這裏是什麽地方呢?)


    看樣子,自己似乎是在不知不覺間偏離了大馬路,不小心走進某所學校的校地裏麵。總覺得這裏的景色似曾相識,或許以前自己曾經來過此處吧。


    「嗯?」


    一陣小孩子的啜泣聲突然傳入耳中。


    她回過頭去,一個小女孩的背影赫然出現在數公尺前方。少女縮成一團蹲在地上,雙手緊緊遮住臉龐。虹子雖然試圖走近,但不知為何,雙腳竟然完全動彈不得。


    「……綾乃。」


    虹子隻能佇立在原地,開口叫出了這個名字。那個被夕陽映照的背影頓時為之一震。女孩應該聽見了虹子的聲音,卻依然不肯抬起頭來。


    「妳怎麽哭成這樣……」


    虹子剎時噤聲不語,總覺得狀況似乎有點不太對勁。綾乃是個會哭得這麽傷心的女孩嗎?再說,她為什麽會獨自一個人待在這種地方呢?


    「直人不是跟妳一起出來玩嗎?」


    目前頂多也隻有直人稱得上是綾乃的玩伴,但她怎麽也不相信那個少年會做出獨自一人跑回家的舉動。一股莫名的不安頓時在心中擴散開來。或許是因為陽光的關係,讓她覺得女孩的身軀看來彷佛綻放出紅色光芒一般。而且與其說她是在哭泣,倒不如說她好像是在唱歌一樣。


    不對,或許她是在暗自竊笑也說不定。


    虹子逐漸失去了自信。此時出現在眼前的這名少女,真的是自己的女兒嗎?


    如果不是自己的女兒,那她又會是誰呢——


    雙眼猛然睜開,眼前光景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客廳。


    虹子那副龐大的身軀填滿整張愛用的沙發椅。看樣子,自己似乎是不小心打了個盹。正如夢境一般,此時窗外的太陽也逐漸緩緩西沉,橘紅色的陽光透過窗戶射向腳邊。


    (……總覺得那是一場讓人很不舒服的夢呢。)


    夢境中有一部分情景沿用了虹子的記憶。在領養綾乃一段時間之後,她確實曾經出門尋找外出玩耍卻遲遲未歸的綾乃。


    不過,當時綾乃並非獨自一人在某個地方哭泣。她隻是跟直人一起騎自行車跑到遠處,玩到很晚才回來罷了。打從小時候開始,綾乃雖然時常隨心所欲地出門跑到某個地方去,但最後一定都會乖乖地回家。長年跟她生活在一起的虹子,到後來也養成了相信她無論如何都會回來的習性。


    「……九識阿姨?」


    有人從背後叫了她一聲。隻見一名身穿有領連身洋裝的少女站在通往廚房的玻璃門邊。少女的臉蛋雖然可愛,不過卻有點麵無表情,兩條發辮與戴的眼鏡則是給人一種正經八百的感覺。


    她是直人的妹妹水穗。


    「哥哥怎麽了嗎?」


    「嗯?什麽意思?」


    「我聽見阿姨喊了哥哥的名字……說什麽直人跟她在一起之類的。」


    虹子頓時感到有點不好意思。看樣子,自己剛才似乎不小心說了夢話。


    「我隻是作了場夢。在夢中跟一名誤以為是我家女兒的小女孩講話……沒什麽大不了的啦。」


    或許是接受虹子的解釋吧,隻見水穗輕輕點了點頭。


    「……我已經把買回來的食材都放進冰箱裏了。」


    「哦,還麻煩妳替我打點這麽多事,真是抱歉。」


    「不客氣,我剛好也打算去購買家裏要用的東西。」


    由於水穗提及今天要前往超市購物,虹子便請她順道替自己購買久世家需要的日常用品。


    虹子的右腳打上一層厚厚的石膏。她因為遭到兩星期前發生在商店街的那場瓦斯氣爆所波及,導致腳踝部位不幸骨折,如今仍處於少了拐杖便無法走


    路的狀態。再加上商店街暫時遭到封鎖,她所經營的「九識女女士占卜館」也隻能跟著暫停營業。


    雖然店麵的狀況令她掛心,不過她還是決定先在家裏休養一段時間再說。


    那天,虹子在目擊到一名雙手發出火焰的紅眼少女後便失去了意識,後來似乎是直人與綾乃連手救她離開的。他們路過商店街時剛好看見虹子昏倒在地,於是便趕緊將她扶離現場。再加上當時的場麵實在過於慌亂,所以並未看清楚犯人的長相——兩人異口同聲地這麽表示。


    當然,虹子根本就不相信這樣的說詞。因為她知道他們兩人絕不可能那麽湊巧在同一時間行經商店街一帶。


    在醫院裏聽到的有關「紅色眼珠」的傳聞中,也出現了幾名年輕男女挺身與「紅色眼珠」展開戰鬥這樣的內容。虹子相信他們原本一定是在尋找那名少女,最後一路找到商店街附近,並出手保護了自己的安全。


    無論怎麽想,那名女子都絕非人類。因此虹子認為在與「紅色眼珠」有關的謠言中,其實隱含了相當多的事實。


    在這個小鎮裏頭,必定還存在著其它如同那名女子一樣「不屬於人類」的存在。近來直人之所以有事沒事便受傷住院,八成就是與這類存在進行戰鬥的結果吧。直人的父親孝臣過去也時常遇到類似的狀況。綾乃一定是在他們父子倆麵對這類事態之際,在一旁提供必要的協助。


    「直人近來可好啊?」


    最近她都沒見到直人的身影,不過這也不是什麽不尋常的現象。直人似乎對個性嚴厲的虹子相當沒輒,平常總是想盡辦法躲著她。


    「……今天早上,我哥他感冒了。」


    水穗以生硬的語調回答。虹子聽了後差點失笑出聲。


    「得了夏季感冒嗎?還真是個笨蛋呢。」


    難怪今天都沒有看到綾乃。直到昨天為止,不管再怎麽跟她說沒有必要,她還是會天天回家露個臉。她現在顯然陷入了分身乏術的狀態。此時她八成正專心地陪在直人身邊照顧他吧,雖然她自己可能毫無自覺,不過綾乃從以前就對直人生病或受傷之類的事態格外敏感。


    「……那個,阿姨……」


    水穗以細如蚊鳴的聲音說道。


    「妳知道『紅色眼珠』的事情對不對?」


    「當然啦,這可是最近大家最熱門的話題呢。」


    謠言的擴散程度令虹子感到相當詭異,鎮上幾乎找不到像虹子一樣親眼目睹過「紅色眼珠」的人。不過,相關謠言卻無止境地擴散至鎮上各個角落,簡直就跟傳染病沒什麽兩樣。


    (真的不要緊嗎……)


    總覺得散播速度要是繼續愈演愈烈的話,似乎會引發一場讓人無法預料的軒然大波。


    「阿姨相信紅色眼珠真的存在嗎?」


    虹子清楚回想起那名將整條商店街炸毀的女子之身影。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啊。」


    她不曾對任何人提起那名女子的事。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還是別談論此事比較妥當。


    「我覺得紅色眼珠似乎真的存在。」


    現場陷入一陣沉默。虹子靜靜等待水穗繼續說下去,因為如果隨便出聲詢問的話,水穗反倒會打消原本想說的念頭。


    「這是發生在去年,爸爸過世之前的事……」


    坐在椅子上的虹子聞言立刻挺直背杆。這是她第一次聽見水穗開口提起孝臣身亡時的事情。對目睹父親在自己眼前斷氣的少女來說,這絕不是能夠輕易對他人提起的話題。


    「爸爸在斷氣之前,不斷重複著一個字眼……紅色眼珠、紅色眼珠……」


    一陣寒顫竄過虹子的背脊。她腦中一直感到含糊不清的一個疑問,如今終於想通了。她始終認為孝臣若是純粹因車禍而身故,實在太不合理,應該是有其它原因導致他不幸喪命才對。事實證明孝臣的死果然與「紅色眼珠」有關。


    「妳曾經向誰提起過這件事嗎?」


    「咦?嗯……我隻跟哥哥說過一次而已。」


    果然不出我所料……虹子恍然大悟。孝臣的死就是直人他們的出發點,而且他們現在八成還在尋找「紅色眼珠」的下落才對。他們之所以沒向自己與水穗提起此事,大概是不希望兩人被卷入事件當中。如果是直人與綾乃,的確很有可能思考出這樣的結論來。


    「前一陣子,商店街變得亂七八糟時……」


    水穗硬是擠出一絲聲音說道。


    「阿姨真的沒有看見犯人的模樣嗎……?」


    虹子的喉頭微微動了一下。


    這名少女渴望知道「紅色眼珠」的事。畢竟對方與她父親之死有密切關連,因此她渴望知道的心態也是理所當然的。


    (……好啦,這下該怎麽應對才好呢?)


    她可以理解直人他們對水穗隱瞞此事的用意。但隻要「紅色眼珠」還藏身於鎮上的某個角落,水穗與虹子便難保生命安全。看樣子,還是先告訴她自己知道的情報比較妥當也說不定。


    虹子下定了決心。


    「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情,妳可千萬不能在其它人麵前提起喔。不過直人與綾乃例外。」


    經過思考一番之後,水穗輕輕點了點頭。


    「我啊,在之前整條商店街被炸毀時,有看見像是『紅色眼珠』的家夥喔。」


    4


    直人猛然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在一棟昏暗的建築物裏麵拔腿狂奔,背後則有一大群陌生人在追趕著,回響的腳步聲有如地震般逐漸逼近。


    這條石砌通道既狹窄又蜿蜒崎嶇,逼得直人沿途必須不斷跨躍有高低落差的溝坎,甚至還得鑽過低矮的拱門。他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正一路奔向何處,隻覺得自己就跟一隻被丟進迷宮到處亂竄的老鼠沒兩樣。


    等來到一處沒有燈光的t字岔路盡頭時,直人被迫停下腳步。他感受到背後及左右兩側同時傳來三股追兵的氣息,覺得自己已經快被迎麵而來的駭人黑暗逼得喘不過氣。


    直人一邊猛打寒顫,一邊環顧著周遭。


    隻見正前方的壁麵上出現一道輕微裂痕,有微弱光芒自裂痕的另一側透射過來。他蹲下身仔細一看,發現留有裂痕的那部分牆壁剛好形成一扇便門。他用力推開門,連滾帶爬地衝進門扉的另一側。


    「啊……」


    直人不禁瞠目結舌。門扉另一側是個四麵被高聳石牆圍繞著的小小空間。地麵不滿枯萎的雜草,枝葉稀疏的瘦弱樹木並排於周遭。天空則彷佛布滿濃霧似地呈現一片蒼白的景象。


    直人對這個地方有印象。


    這裏是他初次遇見綾乃的地方——王國城堡內的中庭。


    之前他壓根兒沒空靜下心來好好思考自己的處境,看樣子自己目前似乎身陷惡夢當中。


    直人環視了中庭一圈。


    雖然短短數周前才來過一次,不過跟當時比較起來,這座庭院的模樣顯然不太一樣。庭院裏的絕大多數植物幾乎全數枯萎,喪失了原有的盎然綠意。四麵石牆到處都留有崩塌痕跡,有些地方甚至還出現了窟窿。原本擺在庭院中央的圓桌則是裂成了兩半。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啊……?」


    就在此時,直人突然感受到背後傳來好幾道緊迫盯人的視線。他連回頭看清楚來者何人或是拔腿逃離現場的時間都沒有。無數隻手臂瞬間使勁扣住他的手腳與頸項,尖銳的指甲嵌入全身各處,遭到扭轉的關節也傳來陣陣緊繃的痛楚。


    不僅喉嚨被掐住,就連嘴巴也遭堵住,以致於他連想發出慘叫聲都辦不到。直人的身體就這麽被隨意抬高,再重重地摔到了石砌圓桌上。


    全新的劇痛有如巨浪在體內擴散開來。不過,


    身處惡夢中的直人並未因此而失去意識。


    夢神們不斷發出近似野獸的咆哮。直人最近也曾聽過類似的吼叫聲——就跟先前藏身在鎮外郊區那座神社底下,外形宛如怪物的夢神所發出的咆哮聲一樣。那是一個不論精神或肉體都被「紅色眼珠」搞得失控變形,最後淪為其部下的夢神。


    原本將直人緊緊壓在圓桌上的夢神們,突然停下了所有的動作。


    好像有什麽事情即將發生。


    直人以還保有自由的目光掃視了周遭一圈,接著便注意到明明平靜無風,卻掉落在光禿地表上的一個漆黑袋子,徑自抖動個不停。


    (咦?)


    那個半透明的袋子朝著直人所在位置緩緩逼近。不對,那個物體並不是什麽袋子,它隻是將果凍狀的手腳縮成一團罷了。


    那玩意兒也是夢神。


    它在圓桌前停下腳步,接著慢慢地挺直身體。它的身高比直人略矮一些,如同汽球般毫無凹凸起伏可言的臉上隻有兩顆眼睛閃閃發亮。


    直人知道這名夢神的真實身分,它在封閉的教室惡夢中蠢動的姿態令人想忘也忘不了。


    (是yomizi!)


    位於臉部中心的圓孔此時大張著,那是用來啃蝕人類的「嘴巴」。這個夢神已經牢牢記住了人類的滋味,相信它必然對先前擊敗過自己的直人抱持著強烈的殺意。


    不論怎麽掙紮,他的身體依舊無法重獲自由。被緊緊壓在桌麵上的頭部逐漸被含入yomizi那張半透明的口中,頭蓋骨立刻感受到一陣從未體驗過的壓迫感。


    我要被吃掉了——就在直人有此覺悟的瞬間,身上的束縛突然全數解除。


    夢神們一同退離他身邊,就連「yomizi」也跟著後退一步,站在圓桌旁邊持續抖動著身體。一眼便可看出它並非出於自己的意誌才放過直人一馬。用餐遭到打斷顯然令它相當火大。


    (……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直人挺直上半身,轉過頭去確認。隻見數十名夢神團團將整張圓桌包圍住。其中有維持著人類姿態的、也有隻具備影子般模糊輪廓的夢神,就連身體大小也各有千秋。不過,它們身上存在著一個共通點。


    在場所有夢神的眼睛全都綻放著紅色光芒——它們全部都遭到「紅色眼珠」感染了。


    就在這時候,直人聽到中庭響起了一陣歌聲。


    那是一陣與處刑瞬間極不搭調,宛如竊竊私語般的低沉嗓音。搭配著近似搖籃曲的旋律,甚至還附上弦樂器之類的伴奏音樂,感覺似乎曾在哪裏聽過。直人總覺得以前好像曾聽誰唱過這首歌。


    夢神們顯然對這首歌曲起了反應。或許這首歌具有控製在場所有夢神的力量也說不定。


    然後歌聲突然中斷。


    隻見一名以黑色長袍裹住全身的高大夢神出現在它們背後。


    (王國之王……)


    唱出那首歌曲的,似乎就是這名手持黑色豎琴的夢神。雖然對方以兜帽遮住臉部,但直人還是能夠清楚看見他眼睛的顏色。國王並末遭到「紅色眼珠」感染,直人頓時鬆了口氣。


    「站得起來嗎?」


    國王以不帶一絲情感的平板語調詢問。


    「啊……可以。」


    直人一邊確認自己的身體狀況,一邊緩緩跳下圓桌。雖然身上到處都感到疼痛,但還沒有糟到完全無法動彈的地步。


    「那個,真的很感謝您出手搭救。」


    直人向國王鞠躬致謝。是他救自己脫離遭到「紅色眼珠」感染的夢掌,這一點無庸置疑。但是,對方並未做出任何響應。


    由於感受到某人的視線,直人立刻回過頭去。隻見「yomizi」沿著圓桌邊緣繞了過來,並逐步向他逼近。它像是在表達自己的憤怒與食欲一般,張大了嘴巴。


    「……歌曲的效果消失了。先離開這裏再說吧。」


    國王掉轉腳跟,以滑行之姿邁步走向便門,直人見狀也連忙隨後跟上。


    爬上狹長階梯的頂端後,一間寬敞的房間出現在直人眼前。


    背後傳來一聲關門聲響,直人隨即在房間入口處停下腳步。這裏跟城堡內其它地方一樣,呈現出十分樸素的石砌構造。不僅天花板挑高,四麵窗戶也很大。這裏八成是國王的寢室吧。雖然幾乎找不到任何看似生活用品的東西,然而房間中央卻擺著一座散發出黑色光澤的台座。


    直人曾看過內部擺設完全相同的地方,就在飯見神社的地底下。據綾乃所說,那個台座叫黑檀臥榻,類似於出現在什麽傳說中的神殿。他記得那座神殿的名稱就叫——


    「睡眠之神的……神殿。」


    走在前麵的國王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直人一眼。


    「光是一眼,就完全看穿這個地方所代表的意義了嗎?」


    那近似詰問的語氣,令直人大吃一驚。


    「不是的,隻是我之前曾去過類似的地方……並且從綾乃口中得知了個中涵義而已。」


    隻見隱藏於兜帽下的嘴角浮現一抹冷笑。


    「所謂的綾乃,是你們人類為我女兒所取的名字對吧?」


    直人的心髒猛然一震。雖然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但「綾乃」確實是人類的名字沒錯,絕不可能是本名。而且經對方這麽一說,直人才想到之前便認識綾乃的鶇也一直都是以「公主」來稱呼她。


    「……請問她的本名是叫什麽呢?」


    直人戰戰兢兢地開口詢問。雖然忍不住問了,但不知為何,他其實並不太想知道答案。


    「想也知道她不可能有所謂的名字啊。」


    國王若無其事地做出回應。


    「咦……?」


    「國王並不需要姓名,因為沒人能與國王並駕齊驅。日後注定繼承王位之人當然也不需要。」


    國王丟下呆若木雞的直人,徑自邁步橫越了大廳。


    (沒有姓名,這……)


    跟人類的價值觀截然不同。直人實在無法將「沒人能與國王並駕齊驅」這句話視為理所當然,他隻能將這句話解讀為『國王永遠孤單無伴』。


    「你在發什麽呆?過來。」


    國王站在窗邊呼喚他,直人拖著沉重的步伐緩緩走向國王。


    「你背負著知道王國現狀究竟為何的義務。」


    國王催促他觀看窗外的景色。此處在城堡當中似乎算是地勢較高的地方,不過,就連城牆內側的景色都顯得模糊不清,自然也就無法看出到底有什麽東西位於城牆外側了。頂多隻能依稀看見即將西沉的太陽垂掛在地平線上方而已。


    「……咦?」


    直人側頭感到不解。這座王國有所謂的晝夜之分嗎?


    「那是最近才剛誕生出來的玩意兒,既不西沉亦不東升。這座王國正逐漸產生變化……那就是『紅色眼珠』的影響。喪失理智的夢神也在持續增加當中,而那同時也是促使加諸在你身上的『刑罰』變得稍微凶猛一些的主要原因。」


    直人聞言不禁抬起頭來。國王的語調依然平淡冷靜。


    (稍微?)


    在國王眼中,那似乎是微不足道的變化。不過,對實際遭受「刑罰」的人而言,那根本就不隻是「稍微」而已。現在的「刑罰」已經對直人身為「守護者」的行動造成了妨凝。


    直人腦中浮現自己在入睡前跟綾乃交談的對話內容——為什麽國王什麽都不做?此時直人領悟到自己想的果然沒錯,國王根本不認為這是值得采取應對行動的問題。


    「請問,剛才您為何願意出手救我呢?」


    「我並沒有救你的意思。隻是認為有必要與你談一談,才帶你來此處罷了。」


    國王俯瞰著中庭。隻見夢神們齊聚於中庭一角,抬頭仰望著通往大廳的這扇窗戶。


    「一群蠢材。」


    他的聲音挾帶著濃厚的侮辱之意。由於直入之前也置身在那座中庭,因此總覺得自己好像也是他口中「一群蠢材」當中的一份子。就在他準備開口詢問對方想跟自己談什麽時,國王已經靜靜地敘述了起來:


    「……很久很久以前,王國的王室出了一名天賦異稟的夢神。」


    國王依舊定睛凝視著那群淪為「紅色眼珠」手下的夢神。


    「那名夢神渴求獲得強大的力量……後來她以自己的雙眼為代價,成功實現了願望,獲得能夠使其它夢神唯命是從的力量、奪取人類記憶的力量……以及其它各式各樣的強大力量。」


    直人聞言不禁倒抽了一口氣。這是「紅色眼珠」的故事。


    (原來她以前是王室的成員啊?)


    這麽說來,就表示她與眼前的國王以及綾乃有血緣關係。


    「獲得強大力量的她渴望擁有一切事物。」


    「擁有一切事物……?」


    「也就是促使夢境與現實世界合而為一,並成為君臨兩個不同世界的絕對王者。」


    「這種事情有可能辦到嗎?」


    一旦任由連接兩個世界的「非存之門」長時間處於開啟的狀態,兩個世界很可能會同時走上崩壞的命運——他從綾乃口中得知了這個法則。


    「沒人知道兩個世界串連起來之後,究竟會留下什麽東西。因為至今為止從來沒人實行過這項挑戰。縱使結果是導致兩個世界同時崩壞,對『紅色眼睛』而言,可能也算不上是什麽大問題。」


    直人側頭感到不解。對方這段話已經超出自己的理解範疇。


    唯一可以肯定的隻有一點。那就是一旦「紅色眼珠」實現了心願,自己等人的日常生活也將宣告終結,因此他說什麽也非得加以阻止不可。


    「如今『紅色眼珠』早已動身前往現實世界,並動手殺害了許多人類。雖然她說要透過吸收更多人類靈魂的手段,讓自己獲得一具更加強韌的肉體,然而我再也無從得知更進一步的詳細情況。當時的王國之王將用來擊敗『紅色眼珠』的武器賞賜給數名才華出眾的人類,分別是莫斐斯、潘塔索斯以及伊克魯斯……這三把黑色鑰匙。」


    「咦……意思是說……」


    「那幾名人類就是『守門之民』的祖先。不過,那似乎是一段早已被你們徹底遺忘的過往曆史了。」


    「這麽說來,還有另一把黑色鑰匙存留於現實世界囉?」


    直人開口詢問。如果有的話,那將是一把令他們信心大增的武器。


    「不,那把黑色鑰匙早已不存在。伊克魯斯在初次與『紅色眼珠』交手的過程中便徹底遭到摧毀,就連潘塔索斯也受到了重創。唯一保有完整原形與力量的鑰匙,就隻剩你手中所握有的那把莫斐斯而已。」


    直人意識到放在口袋當中的黑色鑰匙之份量。不過,更令他驚訝的是居然有夢神具備破壞這三把鑰匙的能力。如果連這把莫斐斯都遭到破壞的話,人類將失去所有對抗「紅色眼珠」的手段。


    「結果,『守門之民』並沒能完全擊敗『紅色眼珠』,因此便連手將她封印在山上的『結界』當中,並且為了就近持續監視『紅色眼珠』,而在結界附近建立了一座村落。也就是你們現在所居住的那座小鎮。」


    直人在腦中整理這段往事。換句話說,「守門之民」原本就是為了擊敗「紅色眼珠」而存在於世上的,而飯見町則是由「守門之民」族群一手打造而成的城鎮。


    此時直人突然想起鶇曾經說過的話。「飯見町」這個地名似乎也有著「夢神所居住的土地」的意思。甚至也有可能是封印「紅色眼球」的地方這個意義存在。


    「不過,那個封印卻在一年前被解開了……上一任的『守護者』似乎僅憑一己之力對上了紅色眼珠。雖然他是一名優秀的『守護者』,但是卻沒能解決掉『紅色眼珠』。明明已經將敵人逼至隻差一步便可獲勝的境地,沒想到反而慘敗於『紅色眼珠』手上。」


    直人覺得自己好像當麵被潑了一盆冷水般,他不自覺地握緊雙手。因為國王的話語當中不帶有絲毫的情感。


    (哪有人講話這麽冷酷無情的啊!)


    孝臣不單是為了現實世界,同時也是為了保護這座王國才挺身一戰。若少了父親的付出與貢獻,天曉得這座王國是否有辦法順利逃過一劫。


    國王無視試圖開口反駁的直人,又徑自說了下去。


    「不過,若非背負著原本應該由你承受的『刑罰』,或許他當時就有機會表現出更強的實力。畢竟他在王國持續接受了長達十年之久的苦刑嘛。」


    「啊……」


    這句話狠狠刺穿了直人的胸口,他完全無言以對。是自己今接害死了父親——這樣的念頭一直盤桓在他的內心深處。


    「這一年來,『紅色眼珠』想盡辦法實現她的複活大計。相信再過不久,她就會帶著一具比當初跟你父親交手時還要強韌的軀體,正式出現在你們的麵前吧。」


    國王說到這裏突然轉身麵對直人。隱藏於兜帽底下的那雙眼睛,正視著直人的臉龐。


    「『守護者』啊。」


    「呃……是。」


    「你有與『紅色眼珠』決一死戰的決心嗎?」


    「我有。」


    無須多此一問,這本來就是自己從父親身上繼承過來的使命。國王像是認同他的回答一般,輕輕點了點頭。


    「我在一年前也曾對你父親說過同樣的話。」


    國王開口說道。


    「如果你能成功消滅『紅色眼珠』的話,我就給你一點獎賞。」


    「……獎賞?」


    直人不由自主地出聲回問,一股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在昏暗的房間中,直人靜靜地發出沉穩的睡眠呼吸聲。


    綾乃則是坐在床緣,探頭望著他的臉龐。她輕輕觸摸直人的額頭,發現高燒已經完全消退了。


    (感冒藥確實生效了。)


    更難得的是他好像也沒作惡夢。看來似乎不必為他吟唱那首隻流傳於王國王室成員之間,專門用來鎮壓夢神的歌曲了。


    綾乃其實不太清楚打從直人入睡以來,到底過了多久的時間。隻知道在不知不覺間,窗外已徹底籠罩在一片夜色之中。


    (……看樣子他似乎睡得很甜呢。)


    綾乃鬆了口氣。不過,最根本的問題依舊沒有獲得解決。隻要不擊敗「紅色眼珠」,大概就阻止不了王國惡夢持續凶暴化的現象。


    她深深歎了口氣,接著從短褲口袋裏掏出一根棒棒糖——是橘子柳橙口味的。


    這款棒棒糖是綾乃「最喜歡吃的東西」。少了這個玩意兒,綾乃就無法在現實世界繼續存活下去。第一項品嚐到的現實世界的食物會對夢神的身體構造產生影響。當她穿越「非存之門」來到現實世界時,第一項吃到的東西就是這款棒棒糖。


    直人便是那個主動拿棒棒糖給她的人。在這十年當中,她不曾與直人分隔兩地過。他們倆一直都是就讀同一所學校,現在更是像這樣居住在同一間公寓裏麵。


    「……總有一天還是得回去啊。」


    綾乃以沒人聽得到的音量輕聲嘟噥著。她深信不疑,知道回歸故鄉的那一天必將來臨。所以不管是對人類也好、地點也罷、就連接觸過的事物最好都不要懷有過於深入的思念比較妥當。


    隻不過縱使腦子深知這項道理,實際上卻總是無法身體力行。


    (我不想回去。)


    這是她的真心話。要是能夠就這麽


    待在這個家裏,永遠與直人生活在一起的話,不知道該有多——


    「綾乃……」


    突然聽見這聲呼喚,嚇得她整個人差點跳了起來。


    「………………怎麽,你醒啦?」


    綾乃先設法掩飾住驚慌的表情之後,才回過頭看著直人的臉,但是心髒依舊跳得很快。


    「嗯,我剛醒來。」


    在黑暗中,直人的雙眼綻放出一絲光芒。他動也不動,就這麽定睛凝視著天花板上的某一點。綾乃見狀也跟著抬頭望向天花板,不過她並沒有發現任何異狀。


    「……你還在睡嗎?還是鬼壓床啦?」


    他微微動了動嘴唇說道:


    「當然是醒著啊。」


    「那你幹嘛一直動也不動啊?」


    現場陷入一陣沉默。直人似乎在思考著什麽事情,綾乃則是覺得愈來愈不舒服。她一向對陷入認真狀態的直人最沒輒了,因此無法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


    「你想吃東西嗎?我想剛剛水穗應該有幫你準備晚餐。」


    綾乃說完準備從床上起身,直人卻突然伸手緊緊握住她的手。


    「咦?」


    直人倏然坐起身。兩人就這麽手牽著手,近距離麵對麵注視著彼此。


    「怎、怎麽回事?你到底是怎麽了?」


    或許是剛才內心所想的事所造成的影響,綾乃整個人頓時不知所措。隻見直人睜大雙眼,筆直凝視著自己。


    「你到底是怎麽……」


    綾乃的聲音愈來愈小,心髒則是再次加快了跳動的速度。她不曉得是該破口大罵給我放開後賞他一拳,還是該乖乖閉上眼睛任他處置比較妥當。隻覺得自己的雙頰有如著火般地滾燙。


    「你……」


    她再也無法繼續注視直人的臉,最後索性選擇閉上了雙眼。


    「……我在王國跟妳父親談過話了。」


    「什麽?」


    綾乃睜開雙眼。直人的臉未曾移開,而原本竄升自她耳朵的血液也在瞬間退了回去。


    「什麽意思?」


    談過話——他剛剛確實是這麽說的。而在她的印象當中,這種狀況應該一次也沒發生過才對。綾乃實在無法想象那個國王與人談話的場麵。畢竟就連身為國王女兒的她,也幾乎沒有與父親交談的記憶。


    「……你們談了些什麽?」


    「有關『紅色眼珠』以及其它的事。國王說紅色眼珠就快要複活了。」


    綾乃的臉色剎時為之一變。


    「紅色眼珠會在何時複活?」


    「國王沒有明確告訴我答案……綾乃,我跟妳父親不止談論這件事而已。」


    直人的聲音壓得更加低沉了,看來他似乎還有別的重要事情尚未說出口。


    「你們還談了些什麽?」


    他的態度不太對勁。大概是聽到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才會變得如此正經八百吧。在等待他開口回答之際,綾乃也忍不住跟著緊張了起來。


    「國王告訴我……」


    直人開口說道。


    「……如果能消滅『紅色眼珠』的話,就原諒我跟妳所犯下的過錯。」


    綾乃不禁懷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問題。


    「……你剛剛說什麽……」


    「他說『我可以結束惡夢與放逐這兩項加諸在你們身上的刑罰』……也就是說我將不再受到惡夢所侵擾,而妳則是得以重返王國。」


    當直人說明他在王國所發生的事的這段期間,綾乃隻是一語不發地望著遠方。縱使直人偶爾向她確認「妳到底有沒有在聽啊」,她也隻是輕輕點一下頭代替回答。這還是直人第一次看見綾乃表現出如此弱不禁風的模樣,簡直就像一名病人坐在自己麵前一樣。


    「……我已經全都說完了。」


    直人開口說道。話雖如此,但他實際上卻隱瞞著自認跟「紅色眼珠」毫無關連的事——例如國王放任惡夢持續劇烈化的態度,以及國王在直人眼中所留下的印象等細節。


    「妳對這件事情有什麽看法?」


    「………………什麽看法?」


    「拜托……我剛剛不是說過了嗎?就是王國的國王願意原諒我和妳的……」


    「我當然要回去啊。」


    綾乃以不帶任何情緒起伏的聲音回答!但直人依舊搞不清楚她的雙眼究竟注視著哪裏。


    「……妳真的打算回去王國嗎?」


    「我是這麽說的沒錯啊。有什麽不對嗎?」


    聽起來就不像是真心話的語氣。然而綾乃這種出乎意料的反應則是令直人感到困惑不已。原本以為兩人會為了決定日後該如何做才好而仔細商量一番。因為縱使「罪過」獲得赦免,綾乃還是可以選擇繼續留在現實世界生活——或許這項決定會導致他們受到「刑罰」,但結果其實跟現狀也沒啥差別。


    「妳回去那種荒涼到不行的地方做什麽啊?」


    「這個問題你之前已經問過一次囉。」


    綾乃的嘴角浮現一抹笑容。


    「當時我也說過了……我想想喔,大概就是用心學習諸多有助我日後繼承王位的相關知識吧。」


    沒人能夠與國王並駕齊驅——直人的腦海中頓時浮現國王先前說的話。


    「……妳真的打算重拾無名公主的身分嗎?」


    綾乃臉上的表情瞬間為之凍結。


    「我想聽聽妳的真心話。其實妳一點也不想回去王國對不對?」


    終於說出口了——直人心裏這麽想著。他自認為這算是直逼核心的問題,不料綾乃卻隻早輕輕地歎了口氣。


    「你從剛才開始就在胡說些什麽啊?」


    她開口說道。


    「送我回去王國明明就是你親口答應過我的承諾耶。至今為止,你不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保證嗎?現在既然有希望實現你所許下的諾言,當然算是好事一樁了。完全沒有問題嘛。」


    「嗚……」


    直人突然覺得胸口好像被一顆沉重的巨岩給壓住。這確實是自己親口許下的承諾沒錯。那時候,他以為那是自己應該做到的事。他既不知道綾乃內心的想法,也從沒想過要去確認她的感受。


    「這件事先撇開不談,我們應該優先考慮有關『紅色眼珠』的事情才對。畢竟危機正逐漸逼近這個現實世界,不盡快告訴棗與正宗的話……」


    綾乃開始條理分明地說明起來,直人則是覺得自己實在很不中用。她並非出於自身喜好才如此堅持己見,他相信綾乃內心其實一點也不想重返那個空無一物的故鄉。


    自己明明就很清楚這一點,卻怎麽樣也無法說服她改變心意。


    5


    隔天——


    棗與正宗來到岸杜家,一行人聚集在直人的臥房,專心聆聽他所說的話。


    「紅色眼珠」是一名過去便試圖同時支配現實與夢境世界的夢神,長久以來一直被封印於飯見神社的地下空間。封印在一年前遭解除,雖然靠著直人父親的挺身奮戰,她的肉體終於煙消雲散,但如今的她卻即將帶著比以前更為強而有力的姿態重新複活——


    (咦……?)


    棗微微側頭表示不解,直人則偶爾像是回想起什麽事情似的輕皺著眉頭。而且談話內容自始至終都圍繞著「紅色眼珠」這個主題打轉,感覺他仿佛不太想觸及其它話題。或許有些事他並不想說出口也說不一定。


    再仔細一看,綾乃的樣子也有點不太對勁。她徑自靠牆坐在房間一角,一臉心不在焉地眺望著窗外的景色。與其說是被什麽東西給吸引住,倒不如說她好像是刻意將視線從直人身上移開。


    「……照你這麽說來。」


    直人講完之後,正宗隨即開口詢問。


    「結果是不是代表你依舊不曉得『紅色眼珠』目前到底藏身在何處?」


    「嗯,這個嘛……」


    「既然如此,那個國王說的話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嘛!」


    「光是得知『紅色眼珠』正準備實現她的複活大計,而且就算何時出現也不足為奇,就已經夠有意義了。」


    綾乃首度開口參與討論。


    「話說回來,『準備複活』這個字眼就讓我傷透腦筋了啊。意思是說她打算再占據其它夢神的身體嗎?就像她對鶇姊所幹的好事一樣……」


    「我並不這麽認為。」


    直人回溯著腦中的記憶,緩緩回答。


    「那說法聽起來就像『紅色眼珠』原有的軀體即將重新複活一樣。」


    「那就更令人摸不著頭緒了啊。一度被大卸八塊的夢神,還有辦法再次複活嗎?」


    正宗一邊說著,一邊轉頭看著綾乃的臉,靠著牆壁坐在角落的她隨即抬頭作出回應。


    「……雖然不太清楚,但我不認為她的軀體有辦法恢複成遭到大卸八塊之前的完整狀態。打破的花瓶不是再也無法恢複原狀嗎?照理說應該就跟那種狀態差不多才對。」


    「我也有同感。」


    直人點頭認同綾乃這番發言。


    「國王說她會變得更強而有力才現身……因此我認為『紅色眼珠』不隻是打算讓自己恢複成原狀,她八成會采取其它的手段……犯下更可怕的罪行。」


    「你所謂的『其它的手段』指的到底是什麽啊?」


    正宗開口反問。


    現場陷入一片沉默。要是知道的話,就不必傷腦筋了啊。


    「不過話又說回來,既然她的肉體即將複活,那就表示我可以用這把潘塔索斯宰了她囉。」


    正宗頗為開心地說道,然而棗反而對這個結論感到毛骨悚然。先前麵對喪失肉體狀態的「紅色眼珠」時,直人與正宗就已經完全奈何不了她了。這代表她即將取得縱使舍棄掉那身安全狀態亦在所不惜的強大力量。


    (促使夢境與現實世界合而為一,並成為君臨兩個不同世界的絕對王者。)


    根據直人的說法,這似乎就是「紅色眼珠」的目的。隻是棗完全猜不透這個目的究竟隱含著什麽樣的具體意義。


    「總而言之,我認為目前的我們也隻能一如往常地繼續加強戒備了。」


    直人語帶歎息地說道。討論了老半天,結果隻知道「紅色眼珠」的威脅已經迫在眉睫。除了監視結界,以及注意鎮上是否有發生什麽奇怪事件之外,他們實在沒能力再采取更進一步的應對行動了。


    「那我先閃人囉。」


    正宗說著便起身準備離開,棗則是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樣。直人與綾乃的樣子令她有點在意……看樣子還是再逗留一陣子,問清楚究竟發生什麽事比較妥當。


    「……我還有一件事情想要告訴你們。」


    綾乃突然開口說道。已經伸手握住門把的正宗聞言隨即回過頭,棗則是目不轉睛地望著她。那副麵無表情且有點自暴自棄的口吻,實在不像是綾乃平日的作風。


    「綾乃,那件事……」


    綾乃無視連忙試圖阻止的直人,徑自說了下去:


    「如果直人能夠消滅『紅色眼珠』,我們身上所背負的遭到王國判處的『刑罰』好像就能獲得赦免。意思也就是說直人將不會再作惡夢,而我則是會動身返回王國。」


    綾乃以淡然的語調一股作氣地說完這項聲明。


    「咦……」


    棗覺得現場的時間彷佛停止轉動一般。她的腦海中再度響起了潛藏於心中那陣微弱的聲音——等綾乃回去之後……


    「……棗。」


    等聽見綾乃開口叫喚自己,棗才倏然回過神來。


    「怎……怎麽了?」


    「我有點事想要單獨跟妳聊一聊。直人,可以麻煩你們先出去一下嗎?」


    (……那明明是我的臥室耶。)


    直人來到走廊上之後,轉過身看著自己的房門。綾乃到底想要跟棗說什麽呢?雖然知道八成是跟兩人身上所背負的「刑罰」有關的話題,但他實在無法推測出更深入的對話內容。最令直人感到不解的,是她為何要刻意向棗與正宗提到這件事——


    「喂~~『守護者』,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


    站在玄關的正宗出聲叫喚直人。此時他已穿好鞋子,一副隨時準備走人的樣子。


    「咦?抱歉,你說什麽?」


    「拜托,就是關於綾乃剛才說的那檔子事啊。」


    正宗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若是由我親手宰了『紅色眼珠』那個混帳的話,結果會變成什麽樣子呢?如此一來,會不會變成不是你的功勞,而是算我立下了大功吧?」


    直人連想也沒想過這個問題。雖然不曉得王國之王會如何做出判斷,但他總覺得那項提議是以「守護者」獨力擊敗「紅色眼珠」這個條件為前提。就如同自己的父親孝臣當初也是獨力應戰的一樣。


    「雖然我不曉得……但或許真的會視同是由你所擊敗的也說不定。」


    「是嗎——我懂了。那我閃人了,拜囉。」


    「咦?」


    隨著啪嚏一聲響起,玄關大門已經緊緊關上。


    (剛才是怎麽一回事?)


    他那麽說究竟是什麽意思呢?直人側頭感到不解,緩緩舉步走向餐廳。


    直人一走進餐廳便立刻停下腳步,隻見妹妹水穗整個人趴在餐桌上睡著了。她會這樣打瞌睡實在是很難得的事,而她規規矩矩地摘下眼鏡,甚至還將鏡架折疊整齊擺在桌上的小細節,更是令人看了不禁莞爾一笑。


    直人悄悄走進廚房,將麥茶倒進自己的專用杯裏,接著又折回餐桌旁邊。他躡手躡腳地坐在水穗旁邊的椅子上。


    他望著筆直通過頭皮的發線,輕啜了一口麥茶。雖然在水穗年紀還小的時候,自己時常幫她綁頭發,不過每次隻要發線一歪掉,水穗就會要求他一定要解開重綁。她從小就是一個非得將所有事情都弄得井然有序,否則絕對不肯善罷幹休的女孩。


    「嗚——……嗯。」


    水穗突然用力擠了一下眼瞼,或許是作了什麽不太妙的夢也說不定。


    「喂、喂,水穗。」


    直人連忙伸手輕搖她的肩膀——水穗立刻睜開雙眼。一發現哥哥正探頭注視著自己,她隨即挺直背杆,將眼鏡戴上,臉頰還留下了一小片用力擠壓過的鮮紅痕跡。


    「…………我沒睡著喔。」


    我又沒問妳有沒有睡著——直人心裏這麽想著。他在意的並不是這種小事。


    「妳剛剛是不是作了什麽奇怪的夢呢?」


    水穗與夢神的事件其實也並非全然無關。之前她曾經被拉進一場由跟她就讀同一所國中,名叫野目幹央的少年所創造出來的巨大主題樂園惡夢中。水穗跟直人一樣也繼承了「守護者」的血統,搞不好很容易因此受到惡夢的影響也說不定。


    「沒有啊……我沒事。」


    她輕輕搖了搖頭。


    「再說,我並沒有睡著啊……」


    「不,這一點都不重要……妳剛才到底作了什麽夢,可以大概描述一下內容給哥哥聽聽?」


    水穗沒有回答!她就這麽繃著一張臉,嘴巴也緊緊抿成一條線。總覺得她的眼神看起來似乎怒氣衝衝的。就在直人準備再度開口詢問時——


    「……在這世界上存在著危險的夢境。」


    水穗卻率先開口了。直人頗感困惑——她怎麽突然打開話匣子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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