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番外10==


    煙霧滾滾, 陸宴眼看著鎮國公府以及百安堂內所有吊喪之人在刹那間化作齏粉。


    再一眨眼, 長安的烈陽被邊塞的落日取代。


    北風勁吹, 大雁南飛。長滿枯草的高原上, 遠端層巒迭嶂, 雲霧浮浮冉冉, 近處回廊交錯, 皆是雕梁畫棟。


    此處,乃是長平侯府。


    突厥來犯, 安北都護府出兵迎戰,這仗一打就是半年,歸來時已是深秋。


    長平侯府四處張燈結彩,大紅色的綢緞迎風飄蕩。


    蘇珩拉起韁繩,翻身下馬, 回府給母親問安。


    一進門, 齊氏正同副都護的魯夫人說著話, 見他風塵仆仆,齊氏笑道:“你回的倒是比我想的早了些。”


    蘇珩將手裏的劍扔回到侍衛手中, “兒子給阿娘請安。”


    魯夫人笑道:“侯爺此番可真是立下大功了,想必三五年之內,突厥都無法卷土重來了。”


    蘇珩道:“副都護亦是功不可沒。”


    談話間, 蘇珩頻頻回頭。


    齊氏目光一頓, 低聲道:“甄兒受了些風寒, 方才大夫來過囑咐她別吹風, 這才沒出來迎你。”


    蘇珩起身道:“受了風寒?我去看看她。”


    齊氏見他心都飛了, 擺擺手道:“好,你去吧。”


    蘇珩轉身離開,魯夫人笑著對齊氏道:“小侯爺出了孝期,又打了勝仗,這下,也該成婚了,瞧方才那個樣子,是個會疼人的。”


    齊氏點頭笑了一下,並未多說。


    蘇珩快步走到浣西院,對著婢女低聲道:“三姑娘呢?”


    “喝了藥,剛歇下。”婢女躬身道:“可要通傳一聲?”


    “不了。”蘇珩道,“我在外頭等她便是。”


    夕陽西沉時,沈甄睜開了眼睛,清溪道:“侯爺回來了,眼下在外頭等你呢。”


    沈甄立馬坐起身子道:“怎麽不叫我?”


    清溪道:“侯爺特意囑咐過......”


    沈甄連忙起身道:“快叫人進來。”


    半晌過後,蘇珩進了內室,他走過去,坐到沈甄邊上,道:“怎會受了風寒?身子可好些了?”


    “已經好的差不多了。”沈甄起身,笑道:“恭喜侯爺凱旋而歸。”


    蘇珩看著她怔怔出神,比之從前,她好似又瘦了些。


    須臾,他從袖中拿出了一封沈姌的信,“這是大姐讓我轉交給你的。”


    沈甄接過,沒當他的麵拆開,隻道:“多謝侯爺。”


    蘇珩笑了一下,“你我的關係,還用說這個‘謝’字嗎?”


    沈甄隔了好半晌才道:“侯爺,我有事想與你說......”


    聞言,蘇珩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瞬間轉到了別處,道:“甄兒,我才回來,讓我歇會兒成嗎?”


    “那我晚些再與侯爺說。”語氣,是少有的堅定。


    蘇珩點頭,轉身出門。


    他記不清這是第幾次,沈甄開口說——“我有事想與你說......”


    蘇珩回了書房,燃起燈,從抽屜中拿出了那道賜婚的聖旨,注視良久。


    想起了母親半年前說過的話——


    “你本就是想護她平安,帶她離開長安,既然當初隻是權宜之計,今日你又何必去逼她?”


    “阿珩,娘希望你能娶個心裏頭隻有你的人,她的心,不在你身上。”


    “你要什麽樣的女子沒有?”


    思及此,蘇珩苦笑一下。


    這些,他如何不明白?


    可念了多年的人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他又怎能壓製住自己的貪念?


    就在這時,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侯爺,羅侍衛有要事要稟告。”


    “進!”


    羅侍衛走進書房,從胸口掏出了一封信道:“侯爺,長安急報,陸相病逝。”


    蘇珩眉頭一皺,“你說什麽?”


    羅侍衛將信雙手奉上,道:“陸相病逝,聽說是毒發身亡,眼下朝廷已經大亂。”


    話音甫落,蘇珩便聽到了門外杯盞碎裂的聲音,他循聲望去。


    隻見沈甄快步走了進來。


    她走到羅侍衛麵前,一字一句道:“你方才說甚?”


    羅侍衛看了蘇珩一眼,欲言又止。


    沈甄顫著嗓音道:“你說的陸相,可是陸家三郎,陸宴?”


    此事不可能瞞住,羅侍衛隻能點頭道了一句,是。


    沈甄後退了一步,深吸了一口氣。


    蘇珩示意羅侍衛退下,須臾,門悄悄闔上。


    四周靜默,燭火發出了“滋滋”的聲響。


    蘇珩與沈甄同時開了口。


    ——“我們成親吧。”


    ——“我想回長安。”


    沈甄對上他不可置信的目光,緩緩道:“我知道我接下來說的話,你不想聽......”


    聞言,蘇珩那十年如一日的儒雅,徹底崩裂開來,他拍案而起,“那就別說!”


    這是他頭一次,在她麵前動了怒。


    “侯爺。”


    蘇珩看著她道:“你與他相識幾年,與我相識幾年!沈甄,我蘇珩有何對不住你的地方!”


    沈甄攥著拳,紅著眼眶,一字一句道:“沈家之禍,已過去三年。三年裏,所有人都有恩於我,沒人對不住我!可有些恩情,我注定還不起。”


    那個溫柔、和順、似畫一般的沈甄,在這一刻被生生撕碎了。


    她低聲道:


    是我自私。


    是我忘恩。


    是我對不住你。


    蘇珩粗糲的指腹死死地捏著那道聖旨,側過頭去看窗外,他到底沒留住她......


    元慶二十年冬,弘景大師從揚州來傳教,沈甄偶爾去聽,忽然發覺這天地之外,奇事甚多,六合之內,異聞不少,這世上,還真有來生一說......


    大霧散去的最後一幕,是沈甄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


    春夏秋冬,四季輪轉,整整三十年。


    你不信來生,我便替你求你一個來生。她念。


    ===================


    大夢醒來,陸宴緩緩睜開眼,側過頭,去瞧躺在自己懷中的沈甄,眼眶微濕。


    半晌過後,他握住她的手,輕啄她的手背。


    睡夢中的沈甄本能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男人又拽回來。


    頷首去親她的手心,覺得還不夠,細細密密的吻又落在了她細白的手腕上。


    沈甄蹙起眉頭,有些癢,一揮手,手背打在了男人的下頷上。


    不重,但也是“啪”地一聲。


    這絕對是陸三郎兩輩子以來,挨的第一個巴掌。


    陸宴怔住。


    隨後輕笑。


    沈甄,我想試試,一輩子的時間,能不能把你養得任性驕縱,恣意妄行。


    *********


    陸宴在二十九歲這一年成了大晉宰相。


    政績斐然,後台過硬,仕途順暢的讓人連眼紅的力氣都沒有。


    傍晚,雪花悠然落下,陸宴剛跨進大門,就見扶曼提著木匣子急匆匆地穿過懸廊,朝肅寧堂走去。


    她病了?


    陸宴眸色一怔,大步流星地跟了上去。


    沈甄靠在榻上,扶曼提她診脈。


    陸宴推開門的一瞬間,就聽扶曼道:“恭喜夫人,夫人這是有孕了。”


    沈甄喃喃道:“有孕了?”


    扶曼笑,“夫人的月信可是一直沒來?”


    沈甄眨了下眼睛,回憶了一下道:“確實一直沒來。”


    扶曼道:“那便是了。”


    站在門口的男人下意識提了提眉角,她又懷了?


    回想陸昶安出生的那天,那噬心蝕骨的滋味,他怕是下輩子都忘不了......


    是夜。


    陸宴順著燈火,去看沐浴後沈甄,烏黑柔順的頭發披在她身後,襯得小臉白生生的,一如當年。隻是生過孩子的她,身上多了一股道不明的韻味。


    倏然,微風透過窗牖拂進來,托起了她額角的發絲。


    他伸手將淩亂的發絲別至她的耳後,如同受了蠱惑一般地去捏她的耳垂。


    一下又一下的摩挲,惹得沈甄眼神一晃。


    老夫老妻,一個眼神便知對方是幾個意思。


    沈甄一躲,低聲同他商量:“我們,要不要分房睡?”


    陸宴眸色一沉,道:“夫人這是要攆我走?”


    “這是什麽話,隻是我不方便......”沈甄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


    陸宴掃了一眼她那五根晶瑩剔透的手指頭,麵不改色道:“方便。”


    她攥住了自己的小手。


    沈甄有孕的消息很快傳了出去,有人同陸宴說著恭喜,有人默默打著別的主意。


    陸相沒納過妾,長安人人皆知。


    若是能在這時候送個女子進鎮國公府,那前程便是不可限量了,瞧瞧沈家就知道了,沈文祁辭官不過一年,雲陽侯府的匾額,便再度掛了上去。


    能把丟了的爵位找回來,沈家這絕對是頭一份。


    不得不說,這些當官的也都是人-精,想往鎮國公府送人,便可著嬌麗白皙腰細的挑,怕陸宴看不上眼,特意選了在春季行事。


    春暖花開,萬物複蘇,貓都知道喵喵叫。


    一日,陸大人和同僚出去喝酒。


    酒過三巡,吏部侍郎王仕年給平康坊的管事使了一個眼神,半晌,進來了一位女子。


    陸宴抬頭,不由得有些恍惚。


    眼前的女子,他記得,正是上輩子隨鈺和楚旬給他找來的那位。


    與沈甄足足有六分像的那一位。


    那女子與陸宴對視,見他沒有拒絕,便提著膽子坐到了他邊上。


    陸宴側頭問她,“叫什麽?”


    女子攥了攥拳,低聲道:“回稟大人,奴名喚珍兒。”


    陸宴問她,“哪個甄?”


    珍兒道:“珍珠的珍。”


    陸宴又道:“多大了?”


    珍兒道:“十八。”


    聞言,陸宴的嘴角不由噙上了一絲笑意,除了大了兩歲,還真是同夢中一模一樣。


    陸宴隻是在心裏感歎這兩世的不同,但他嘴邊兒的笑意卻讓王仕年會錯了意。


    他以為自己這是賭對了。


    珍兒抬手給他斟酒,將滿時,提起來,柔聲道:“大人請用。”


    然,下一瞬,陸宴便起了身子,王仕年諂媚道:“大人這是要去哪?”


    陸宴看著珍兒,冷聲道:“給她換個名字。”


    王仕年目光一怔,戰戰兢兢道:“大人這是......”


    陸宴回府時,正巧看見陸昶安抱著沈甄的肚子看來看去,半晌,喊了一聲妹妹。


    沈甄一笑,“真的?真是妹妹?”


    墨月道:“夫人,小郎君才多大......這話信不得啊。”


    棠月道:“欸,這可未必,我阿娘跟我說過,小孩子的眼睛靈著呢。”


    陸宴走過去,拎起陸昶安,把他扔給了奶娘,道:“去給長公主送去。”


    孩子年歲小,會哭是天性,被迫離開他的阿娘,不禁伸出手,哽咽著喚了一聲阿娘。


    陸宴回眸,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再說:你和你阿娘不能比,你哭,是沒用的。


    陸昶安對誰都笑,甚是招人喜歡,簡直是靖安長公主的心尖肉,但他獨獨就是怕陸宴。


    陸昶安被這滲人的目光一掃,嘴角立馬停了抽搐。


    陸昶安被抱出去後,屋內的人識相退下,隻剩他們兩個,沈甄動了動鼻尖,“郎君方才去哪了?”


    陸宴道:“喝了點酒。”


    沈甄起身,走到他身邊,聞了聞他的衣襟,這是胭脂味,女子身上才有的香氣。


    陸宴見她鼻尖一聳一聳,不由低低地笑出了聲,沈甄抬眸瞪他。


    “跟誰?”


    對視間,男人眼底的笑意更深,他伸手解開了自己的腰封,褪下了自己的官服。


    赤著上身將她抱在懷中。


    沈甄推他,捂眼睛。


    陸宴卻給她逼入了床角,吮著她的唇,輕聲道:“要不要?”


    沈甄仰頭咬住他的下唇,抬眼看他。


    這雙澄澈透亮的眼睛啊,確實勾人。他想。


    *******


    不得不說,想給陸宴“拉皮條”的人著實是不少。


    攆走一個,又來一個。


    翌日一早,沈家三嬸堆著滿臉笑,敲開了國公府的大門。她帶了不少小孩子玩的物件過來,對沈甄道:“甄兒,這幾個,都是你三叔親手做的。”


    沈甄點了點頭,淡淡道:“多謝三叔了。”


    這兩年沈家三房之間關係有了不少緩和,一是因為沈文祁對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們確實還有感情,二是因為不想讓外人跟著看笑話,三是因為雲陽侯府門庭若市,這二房三房也就把醜惡的嘴臉徹底藏起來了。


    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這麵子上,多少還是說得過去的。


    不過,也隻是過的去。


    在沈甄看來,她這三嬸就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人,今日帶了這麽多“走心”的物件,定是打了別的主意。


    沈甄假意打了個嗬欠,正準備說乏了,鄒氏便急急地開了口,“甄兒,你表妹入京了。”


    “表妹?”


    “是信陽的趙家妹妹,家中行四的趙絮,前幾年,她來過京城,你們見過,當時她還追著你管你叫阿姐呢。”


    沈甄看著鄒氏的眼睛,直接道:“她來京是要做甚。”


    鄒氏話鋒一轉,看著沈甄的肚子暗示道,“絮兒她阿耶死的早,此番來京,是來投奔我的,她年十六,還未出閣,性子甚是本分。”


    沈甄噎了一股悶氣,“三嬸是要我做主把趙四娘接進國公府?”


    鄒氏心一橫,直接道:“甄兒,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眼下懷著身子,多有不便之處,與其讓外麵的人鑽了空子,還不如......”


    鄒氏還沒說完,沈甄直接打斷了她的話,“清溪,派個人送三嬸回府。”


    鄒氏臉色一變,“甄兒,三嬸也是為了你好,你若是將她接進府裏,誰不歎你一句賢惠?”


    沈甄直接起身回了內室。


    陸宴得知此事後,什麽都沒說。


    直到半年後,沈鷺有了身孕,陸宴同她的丈夫,太常丞邰豐喝了一頓酒,邰豐受寵若驚,想都沒想就把身邊的女子帶回了家。


    沈鷺大著肚子又哭又鬧,差點沒小產,鄒氏瞪著個眼睛,一句話都說不出。


    邰豐收了那女子為姨娘,讚了沈鷺一句賢德。


    ********


    日子經不起細數,四季一轉,又是一年。


    沈甄的腰,又細回去了。


    不得不說,陸靜姝的待遇顯然比陸昶安好了不少,陸靜姝第一次喚耶耶的時候,陸大人的眼眶都紅了。


    她開口的一瞬間,陸宴連牆該砌多高都想好了。


    四年後的上元節,陸宴終於休沐,他帶著妻子兒女一起上街。


    看著京兆尹孫旭在六街中央罵罵咧咧,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孟惟還是少尹,隻不過已經去掉了代稱,俸祿也跟著翻了倍。


    吵鬧聲不斷,差役對孫旭道:“大人,淮西伯府的大公子剛剛跟府中的婢女走散了,眼下不知所蹤。”


    孫旭深吸一口氣。


    還沒呼出來,另一個差役又道:“大人!西市那邊的戲台子塌了,有不少人困在了裏頭。”


    ......


    沈甄牽著陸昶安走在前麵,停在一個攤位麵前,選了一盞平安燈。


    陸宴單手抱著陸婧姝,小女兒摟住了他的脖子,“我也想要。”


    陸宴道:“好。”


    就在這時,煙火在頭頂綻放,沈甄回頭看他,紅著臉道:“我錢袋子掉了,你快過來。”


    陸宴站在遠處不動,笑著看她。


    她以為他沒聽見,便衝他搖了搖手。


    倏然,風起,耳畔回蕩起了她的聲音。


    妾睹君未及而立便入中樞秉政,成一代賢臣。璋瓦雙全,子女繞膝,名喚昶安、靜姝。


    憨聲嬌笑,音尤在耳。


    若有來生,願君能似夢中那般,眉眼帶笑,萬事順意......


    陸宴走過去。


    這一生,於願以足。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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