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剛才,說了什麽?”


    在那一瞬間,亞伯特陷入世界整個扭曲了的錯覺,使他不禁反問起對方。‘你應該聽見了才對呀!’一道冷淡的聲音如此在通話器的耳機中響起。


    ‘我是不知道他們怎麽會接觸的。不過,巴納吉·林克斯絕對是卡帝亞斯的兒子沒錯。就是在愛倫死後,他跟安娜·林克斯懷的孩子。’


    帶有雜訊的熒幕那端,瑪莎·畢斯特·卡拜因的鐵麵毫無動搖,泰然說道。巴納吉·林克斯,那個態度囂張的少年。連機體代表的意義與重要性都不了解就搭上r-0,落得要一肩擔起“拉普拉斯之盒”的下場,搞錯出現場合的家夥……沒錯,就是那個林克斯。明明自己以前也聽過那個姓,為什麽卻沒有想到有這個可能性?因為自己不想承認——自問過昏昏沉沉的腦袋然後如此自答的亞伯特,重新因逼近而來的衝擊而失聲。熒幕上的瑪莎與通訊室的操控台都失去現實感,亞伯特持續感覺自己的身體與世界一起被扭曲了。


    這會是設想周到的計劃嗎?還是全無道理的偶然全都碰在一起了呢?無論如何,卡帝亞斯·畢斯特並不是將“盒子”托付給路過的少年。而是將家族的命運托付給沒能成為他繼室的女人所生的孩子,一個可說是私生子的少年——還把原本有資格,該繼承這些事物的人給撇在一邊了。


    ‘振作一點。不管“獨角獸”的駕駛員是誰,這都無所謂。問題在於機體已經交到了新吉翁手上的事實。這是你的失職哪,亞伯特。’


    銳利的聲音穿透鼓膜,將快要神遊出竅的意識拉回了肉體。亞伯特抓住通話器的麥克風,重新將依賴的目光投向十五吋熒幕上所映出的瑪莎。


    “可……可是,在那個情況下那是最妥當的選擇啊。隻要沒了‘獨角獸’,就能守住‘盒子’的安全。我是抱著將‘獨角獸’破壞掉的打算……”


    ‘結果才是一切。我告訴過你,世人是不會對過程做出評價的吧?’


    漠然地將人推向前頭,但根本上卻牢牢實實地握著韁繩。麵對瑪莎從生理上纏繞住自己的平常聲調,亞伯特抵抗的氣力立刻就被扼殺了。‘我已經把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畢斯特財團的代理領袖接著說,亞伯特也隻得悄然聽下去。


    ‘接到米妮瓦·薩比已被拘禁的報告,達卡的中央政府看來也慌了。不用多久他們就會有動作了吧!你留在那裏,看看事情會如何發展。’


    “是……”


    ‘這是條無法回頭的路。自已的失職,給我自已去收拾。你一定能做到。’


    無法回頭的路。這句話抵住了胸口,促使亞伯特抬起頭,此時熒幕上的瑪莎已消失無蹤。看著自己朦朧地反射在熒幕上的臉,亞伯特用著幾無感覺的手取下通話器,重重地栽進堅硬的椅子裏。


    位於艦橋構造區塊一角的第二通訊室之中,沒有其他人影。狹長的小房間裏配置有通訊用的熒幕與操控台,僅有的兩把椅子正被電源燈示的反射光源所照著。雖然此處的設備是為了在登陸作戰或艦隊運作之際,供所屬部隊整合聯絡訊息而用的,但是在基本上以單艦出擊為主的“擬·阿卡馬”上,光靠艦橋的通訊設備也就足以應付了。這是個即使讓偶然共乘此艦的民眾當公共電話來用,也不會造成多大問題的地方。


    由於將與艦橋間的線路隔絕開來了,沒有必要擔心對話會被從旁監聽。ecoas監視的耳目也沒有伸到這裏,房間裏隻有艦內廣播的模糊聲音響著。廣播的內容是‘接索桅,準備設置’、‘接舷作業預定時刻,無變更。應急班在指定時間前須……’雲雲。盡管不懂是在說些什麽,八成是在進行補給作業的準備吧。為了與參謀本部派出的補給艦接觸,“擬·阿卡馬”離開暗礁宙域已過了五小時以上。和待在“馮·布朗”的瑪莎取得連絡,也是在妨礙雷射發訊的太空垃圾從航域淨空之後的事,目前的“擬·阿卡馬”,正處於說是很平常絕不為過的狀態中。


    從受到新吉翁襲擊,作為“盒子”開啟之鑰的r-0被奪走後也都經過了一天半。雖不確定瑪莎是用什麽樣的手段,但難以請動的參謀本部總算開始動作了。ms部隊潰敗,“擬·阿卡馬”的艦體也已受到顯著的損傷,不過隻要接受新的補給,返航的命令就不可能會下來。被用於本部直轄秘密行動的戰艦——而且是一艘載了薩比家繼承人的戰艦,還得再持續一陣子看不見前方的航程。沒有像樣的隱私權,連淋浴都不能隨意進行,也無法打電話給常與其諮商的心理諮詢師。被乘員們當成礙事者、和塔克薩等ecoas的隊員針鋒相對的日子,還得再繼續下去。“可惡!”亞伯特低吟,掃開放在操控台上的通話器。


    那也就算了。艦內混有塗裝漆料及臭氧的特有氣味在這幾天內已經完全沾染在身體上,這也還忍受得了。難以忍耐的,是睡不著這一點。“那個男人”的聲音乘著空調與輪機醞釀出的風吹聲,數度將自己疲憊至極的身體從睡眠中拉了回來。


    無法回頭的路……扣下扳機的那種感觸,要到什麽時候才能忘記?根本沒有其他辦法。想要打亂持續了百年的秩序的,明明是那個男人。把一直以來都隻會采取對全體而言最妥善行動的我置之不理,那個男人為何——亞伯特握緊僵硬的手掌。


    “為什麽……選上的不是我。”


    從喉嚨深處榨出的聲音,顫動了受到薄弱重力所包覆的身體。直到這波情緒過去為止,亞伯特都沒有抬起趴在操控台上的臉。


    ※


    牆壁被防止自殘用的軟墊所覆蓋,天花板上則設置有監視攝影機。房裏一個窗戶也沒有,而門上開有嶔入鐵柵的窺視口。俘虜收容室的景象,不管在聯邦或吉翁都一樣。要說有一點不同的話,就是這邊的空調比較安靜,如此而已。


    在那空調的聲音裏,混進了電子鎖被解除的聲響。保持坐在與地板固定在一起的堅硬床鋪上的姿勢,米妮瓦·薩比將臉朝向開啟的門那端。


    還沒到用餐的時間……會是新的審問者嗎?就在米妮瓦這樣想著,打算擺出防衛性姿勢的途中,一張熟悉的臉孔出現在門口。因為一時間不知該做出什麽樣的表情,米妮瓦立刻閉緊嘴角。背對通路方向投射而來的逆光,利迪·馬瑟納斯也以緊張的表情看向米妮瓦。


    “奧黛莉·伯恩……不對,該叫你米妮瓦·薩比嗎?”


    用著有些陰沉的聲音開口後,利迪反手關上背後的門。那瞳孔裏蘊含著冰冷的怒氣。米妮瓦不認為一名駕駛員有和自己會麵的必要,也不覺得上級會對此作出許可。確信對方非為公事而來的米妮瓦,使勁握緊了快要發起抖來的拳頭。利迪投注在米妮瓦身上的視線丁點不動,以壓抑的聲音續道:“小時候,我聽過薩比家的演講。”


    “基連·薩比,他是你的伯父沒錯吧?當他弟弟卡爾馬在地球戰死時,吉翁本土舉行了氣派的國葬。應該有轉播到全世界吧!就是他說了別枉費卡爾馬的死,隻有身為優良種族的吉翁國民,才是被上天選中的菁英,喊著吉翁萬歲的那場演講。”


    兩人一起偷偷跑進“獨角獸”的保管場所,聊過她長得像某個女演員雲雲等別無意義的話語,則是昨天的事了……不對,好像已經是兩天前了吧。應該是在這段期間直接麵對現實的緣故,利迪用僵硬表情克製住嚐到現實滋味的悲憤,而他穿著灰色軍官製服的身體則朝米妮瓦踏出了一步。米妮瓦忍住站起身往後退的想法,筆直地回看利迪的臉。


    “吉翁萬歲,吉翁萬歲……幾萬人的群眾就那樣一起叫著。真是讓人感到不舒服的光景呀!我那時雖然還是個小鬼,卻記得自己起了雞皮疙瘩。從小孩到老人家,可以分毫不差做著相同事情的那群人是怎麽回事?他們是機器人嗎?不會自己


    思考,自己去感受事情嗎?”


    貼近到指尖就能觸及對方的距離,利迪使力抓緊雙拳道:“你倒是說些什麽吧!”粗魯的語音,讓狹窄收容室的空氣陣陣顫動起來。


    “新吉翁也有做吧?讓所有人一起喊吉翁萬歲的那檔事。你就在這裏講講看啊!”


    與說出的話相反,那眼神動搖著。梢梢咽了一口氣,避開米妮瓦想看出自已眼底想法的視線,大叫著“你說啊!”的利迪將臉朧撇到一邊去。


    “說吉翁萬歲,讓我理解你是吉翁的公主啊。不這樣的話……”


    中斷的語尾帶著哭調,靜靜地染濕了房間的空氣。這個人是來說什麽的呢?為什麽看起來會這麽痛苦呢?緊繃的胸口湧現這樣的疑問,米妮瓦重新仰望起站在眼前的青年臉龐。和自己一樣——這個人,或許也找不到將情感化作言語的法子。明明有許多想傳達的事、想確認的事,一切的一切卻都在開口前變得膚淺而表麵。


    “……算了,就這樣吧。”


    在長長的沉默之後,利迪撥起金發,用遲緩的視線看向米妮瓦。“我也聽說你一路堅決保持緘默的事。米妮瓦·薩比這等身分的人,是為了什麽單身潛入聯邦的艦裏……已經不是像我這樣的駕駛員該過問的事。剩下的就交給這方麵的專家了。”


    如此讓自己認同後——不對,是說給自己聽之後,利迪轉過身去。目送著他那和自己一樣,讓人覺得還在成長途中的背影,米妮瓦又聽到利迪接著說的“但是、至少請你記得一件事”而抬起了下顎。


    “曾有個家夥為了救一名叫作奧黛莉·伯恩的女孩子,而把命豁了出去……那家夥直到最後,都還叫著你的名字。叫的不是米妮瓦·薩比,而是奧黛莉這個名字。”


    心髒鼓動了一次,在殖民衛星的巷道裏和自己一同奔跑的少年臉孔橫越腦海。瞥了一眼說不出話的米妮瓦的臉,利迪沉默地走向門口。這是男人的想法,實在太過於偏頗了……盡管米妮瓦反射性地這麽認為,卻還不足以抹去那股莫名的罪惡感,於是她開了口:“你真的是什麽也不懂呢!”


    利迪正要碰到門把的手停下了。他那流露出驚訝以及些許憤怒的臉轉了回來,讓米妮瓦那一瞬間覺得對方真是個正直的人。壓抑住在胸口底下蠢蠢欲動的感情,米妮瓦繼續道:“你說交給這方麵的專家,是指誰呢?”


    “當然是審問官,或者與司法相關的……”


    “這樁事件不會有司法層麵的介入。作戰本身既不會被公開,我本人遭受拘禁的消息也不會被報導出來。”


    講了也是多餘。而且說出來之後什麽也不會改變,也救贖不了什麽。雖這麽想,米妮瓦硬保持了整天緘默的嘴巴卻停不了。利迪變了臉色,說道:“你是什麽意思?”並把全身轉向米妮瓦這邊。


    “就和我字麵上的意思一樣。你覺得這次的作戰是能報導出來的嗎?”


    “可是,這件事與拘禁米妮瓦·薩比……”


    “若是公開我被拘禁的事情,新吉翁就不得不采取行動了。弗爾·伏朗托始終不願意承認我是米妮瓦·薩比,是為了什麽?”


    “那是為了不陷入我方利用人質的作戰……”


    將接著想說的話和呼吸一起吞進口中,利迪閉上了嘴。“隻要你想想就會明白了。”米妮瓦邊說,視線落到了地板上。


    “近十年以來,我之所以不會被捕的理由。新吉翁之所以能再度整建軍備的理由……”


    立下自治獨立悲願的宇宙殖民者熱情、賭上性命也要複興吉翁的無名戰士們的犧牲——這些都是原因。但是,光有理念並無法做些什麽的。即使是反政府運動,如果使運動成立的政治與經濟沒有發揮功能,組織體就無法具有力量。“你想說這是套招好的戲碼嗎?都是聯邦與新吉翁之間設計好的?”麵對如此出聲的利迪,米妮瓦以羞愧的心境承受了質疑。


    “雖然在‘工業七號’所發生的事現在應該還受到大幅報導,但後續報導應該會在二天內就銷聲匿跡才對。這對因事件失去親人或朋友的人們而言是無法被原諒的現象……不過,宇宙圈的居民已經對聯邦這種沒道理的部分習以為常了。聯邦一直以來都默許我們的存在,當成是承受這些不滿的擋箭牌。”


    和警察機關不會認真地去驅逐幫派組織的道理是類似的。就像是為了讓違法分子不至於分散,接受統一管理的垃圾袋。聯邦與新吉翁彼此都守著這一線,持續地讓經濟的齒輪——一種在名為緊張的動力下轉動的齒輪運轉著。就這層意義來看,與其說是套招好的戲碼,用一丘之貉這個詞來形容還比較正確。“到目前為止是如此的。”附加上這一句之後,米妮瓦暫且閉上了嘴。“……是‘拉普拉斯之盒’破壞了兩者之間的均衡嗎?”如此自言自語的利迪,露出好像腦中某條未知回路接通了一般的表情。


    “是的。不過,應該還不隻如此。考慮到像‘獨角獸’這樣的ms被開發出來的事實,聯邦或許已經有了要和新吉翁清算彼此關係的動作。可以想見正因為如此,畢斯特財團才會動用上密而不宣的‘盒子’。”


    和平與安定是很脆弱的,卡帝亞斯曾這麽說過。在這個理念化作形骸,就連反動勢力都依賴著“管理”的時代,想鑽“管理”的漏洞反而變得容易了。在“管理”的範疇內整頓軍備,卻若隱若現地展露出深沉意誌,想打破現狀的弗爾·伏朗托是這樣。一方麵推行以縮減軍備為基調的重編計劃,同時也企圖要完全消滅吉翁的聯邦軍首腦亦若是。卡帝亞斯或許是想藉由投入“拉普拉斯之盒”這項刺激物,把這歪曲的架構熏炙出肉眼可見的外形吧。因為大戰的記憶己經遠去,人們變得相信自已就連戰爭也能“管理”,神經上更出現模棱兩可的部分,忽視了危機產生的征兆……


    不管怎樣,都已經是再想也枉然的事了。審視起身為一名階下囚而受製於聯邦艦上的自己,米妮瓦微微歎息。如果能像利迪所說的那般,被送交司法機關並接受公正的裁決的話,自己會想盡可能地向更多人訴說現狀。但這樣的機會卻是非常渺茫。自己受到拘禁的事實一旦被公開出來,不隻是新吉翁,就連潛伏於聯邦政府內的吉翁支持者都會跟著行動於是與其對抗的保守派也會有所動作,爭奪自已的政治動作便隻好無窮無盡地持續下去。在雙方都各懷一心的當下,隻會招致消耗的衝突並非彼此所希望的。讓米妮瓦·薩比保持行蹤不明的作法還比較合算。自己會以無名戰俘的身分就此被人藏匿起來嗎?或是會被賦予化名,而受到“管理”呢?最惡劣的情況,別是讓失蹤由假成真……這也是不無可能的。


    (插圖021)


    當然,“盒子”又是另一回事了。為了奪回被運送到“帛琉”的“獨角獸鋼彈”,聯邦軍恐怕會發起某些行動。這艘“擬·阿卡馬”到時也會加入戰線吧!結果這也隻是位於爭奪“盒子”所有權的內鬥延長線上的一點,單靠政治手段使能讓事態平息下來。即使“獨角獸”的駕駛員還活著,也不會有任何人顧及其死活——


    “……真是難懂哪。”


    聽見對方低喃出聲,米妮瓦停下消極的思索,抬起頭來。她在昏暗中看到的是疲倦目光投射在地上,露出消化不良表情的利迪。


    “我一直規定自已是一個駕駛員。我的工作就是駕駛ms,確實完成被賦予的任務,沒有必要思考其他事情。就算偶爾會出現弊端,我也相信聯邦政府還有匡正的能力……不對,這是騙人的。我是故意不去看,不去思考的。從我還待在‘家’的時候就一直如此……”


    即使是一陣令人感到理所當然的抒發,“家”的字音卻異樣地留滯在米妮瓦的耳裏。“最後,隻求你告訴我一件事。”利迪續道,正麵地回望米妮瓦的眼睛。


    “既然已經理解到了這個層麵,你為什麽還要一個人行動?”


    這是個真摯的發問。對於利迪正直的目光感到些許心驚,米妮瓦同時戒慎恐懼地回答道:“我也有一個從出生後,就跟在自己後頭的‘家’。”


    “那是個背負了一年戰爭惡名的‘家’。有人會因此把我視為一種危險,也有想將我拱作吉翁複興象征的人出現。不管怎樣,我都無法與政治撇開關係。如果同樣的過錯又會重演,就算得付出性命,我也有義務與責任要去阻止。”


    “即使別的危機會因為你的消失而產生嗎?”


    “我說過了吧?我不在的事並不會被公開。對於把政治當成處世之道的人而言,我不過是個棋盤上的棋子而已。但是,政治本來不該是這樣的。”


    在與利迪的對話中,米妮瓦也體認到自己原本感覺朦朦朧朧的東西化作了具體。“作為在場者所應履行的……責任與義務,是這樣嗎?”如此自言自語過後,利迪突然變為堅定的目光望向了牆上的一點。注視著他那就要尋獲些什麽的臉,米妮瓦不自覺地跟著一起望向了利迪視線的前端,一邊則試著想像這位利迪·馬瑟納斯所說的“家”是怎麽一回事。提到馬瑟納斯的話,首先會想到的就是不得善終的聯邦政府首任首相,但……


    “喂,利迪。你也應該節製一點吧。”


    唐突插話進來的聲音,打斷了米妮瓦之後的思考。嵌在門上窺視口的鐵柵另一側,出現一名戴著頭盔的警備隊員臉孔。


    “差不多到換班的時間了。被逮到的話,就算是你也不能輕易了事喔!”


    “我明白。我現在就出去。”


    輕輕回頭答應過對方,利迪重新看向了米妮瓦。米妮瓦現在才注意到,利迪頭上的監視攝影機的電源燈示並沒有亮著。


    “你是該站在人群之上發言的人,這點我完全了解了。同時我也藉此體認到,自己似乎什麽事也不懂。”


    比一開始進入房裏時更鎮定的目光,訴說出利迪過人的學習能力。“但你畢竟是吉翁的人。”不發一語地回望利迪的米妮瓦,聽見他接著發出的僵硬聲音,握緊了膝上的拳頭。


    “即使私底下曾經很親近,你還是我們的敵人。你是害死諾姆隊長的仇人。要原諒這樣的你,我做不到。”


    會這樣想,對於擁有感情的人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理解到這份感情會使人犯錯,卻也能讓人得到救贖,米妮瓦用全身承受了眼前青年的意誌顯現。利迪轉過身,這次總算將手伸出握住門把。


    “……真希望是在其他地方與你見麵哪!”


    米妮瓦無法出聲,也沒有足夠的時間回應。利迪迅速走出門口,關上的門板遮住了他的背影。上鎖的電子音效拖著尾巴,在獨留一人的收監室滯留一陣後消失。


    從口中發出歎息,米妮瓦靠向貼有軟墊的牆麵。承受住活生生感情的身體,疲倦到連米妮瓦自己也覺得驚訝的地步。僅透過話語就可以學會的事情或者被拯救的人,根本不存在。一麵認為自己才真的是什麽也不懂,米妮瓦出神地審視起昏暗的收容室。


    若能活下來的話,巴納吉也會像這樣度過被囚禁的時間吧。茫茫然地思考著的腦袋突然沉重起來,米妮瓦閉上了眼睛。從遭受監禁以來一次也未曾入睡的身體,要沉入睡意的深淵並沒有花上太多時間。


    ※


    宣告鎖頭打開的電子音效,代替了敲門聲響起。巴納吉·林克斯的臉離開舷窗,將出現在門口的人納入眼簾。


    如同預料的,瑪莉妲·庫魯斯就站在那裏。朱紅色的布料上飾有金色絲線飾扣的背心狀上衣,搭以能襯托出腿部曲線的白色長褲。領口繪有象征翅膀的吉翁圖騰,位於其上,綻放出光芒的眼睛快速地審視了室內。即使知道巴納吉並無抵抗的氣力,瑪莉妲像貓一般毫無破綻的眼神仍不會放鬆。纖細,但又好像全身上緊發條的身軀步入室內,將手中的餐盤擺在簡易餐桌上。


    她拿餐點進來這裏,連這回已經是第三次了。把失去意識的時間也算進去的話,被這艘船艦收容後已經過了近兩天的時間吧。瞥了隨便盛了些微波加熱食品的餐盤一眼,巴納吉注視起整齊穿著“帶袖的”軍服的瑪莉妲側臉。除了床鋪與簡易餐桌,以及長寬各三十公分的舷窗之外並無其他東西可看的船室裏,她那俐落的身形看起來實在非常華麗。


    在醫務室恢複意識之後,跟著是診療、審問、幽禁。簡直就像重複了一遍在“擬·阿卡馬”上的遭遇,但流動於艦內的空氣從根本上就不一樣。這艘船艦的名稱是什麽?正朝哪裏航行?與自己一起被回收的“獨角獸”又怎麽了?即使向人間起,也得不到答案。耍性子纏著對方猛問之下,回報自己的則是帶有殺氣的視線。再怎麽說,這裏畢竟是“帶袖的”——新吉翁所有的船艦上,雖說是不可抗力,巴納吉已是和他們敵對的身分了。


    既已說明過自己並不是聯邦軍的人,也講了和奧黛莉之間認識的經過。從審問者的態度來看,暫時似乎是不用擔心會受到粗暴的待遇,但也不能就此鬆懈。隻要和“獨角獸”扯上關係,不管會受到什麽對待都不奇怪。也會有對自己使用藥物後重新進行審問的可能性。不省人事地被綁在椅子上,等到什麽都被逼問出來之後,便落得成為廢人的下場——一麵打散這些不安的想像,巴納吉持續注視著瑪莉妲的一舉手一投足。此時,那張臉忽然轉向,碧藍瞳孔不帶半分遲疑地直視了巴納吉。


    巴納吉不自覺地咽了一口氣,連後退的時間也沒有,由下往上撈的手就扣住了自己的下巴。就那樣輕而易舉地被拉到對方身前,巴納吉形成把臉抵在瑪莉妲眼前的姿勢。透有深邃蔚藍的雙眸在眼前一眨,專注地凝視起巴納吉的眼睛。輕柔的體味逗弄起鼻腔,女生的汗味是甜的啊——當巴納吉分神於搞錯場合的感慨時,被粗魯地推開的身體往後踉蹌好幾步。


    一屁股摔坐在床鋪上,巴納吉馬上站起身。瑪莉妲麵色不改地說:“眼睛還在充血呢!用這個。”然後將從口袋裏拿出的東西朝巴納吉丟去。


    大小可以握於掌中的噴霧罐,看得出是在無重力下使用的眼藥。“在人類的身體中,對重力加速度最脆弱的器官就是眼睛。”瑪莉妲繼續說道,巴納吉半愣住地回望她的臉。


    “被那樣的加速度甩動,就算眼珠跑出來也不奇怪。你給我盡可能地休養眼睛。”


    不等回答,瑪莉妲又背向了巴納吉。綁成一束的頭發——和在“工業七號”時看到的一樣,帶有橘色光澤的栗色頭發輕輕散開,就像是在嘲笑著被當作小孩對待的自己一樣地搖曳生姿。“看來你什麽都知道呢!”握緊眼藥的巴納吉將針鋒相對的聲音拋向了對方。


    “這是身為軍人,還是身為恐怖分子的心得?”


    巴納吉正麵承受住了瑪莉妲在下腹使力,並轉回頭來的視線。那是個知道如何行使暴力,且時常帶著殺氣的眼神。由於遇見並被迫屈服於這個眼神,改變了自己往後的命運。不對,不隻是自己,待在“工業七號”所有人的命運都被強迫改變了。


    在那場戰鬥之時,雖然不知道瑪莉妲在哪裏做了什麽,但她一定是將“工業七號”搞得亂七八糟的當事者之一。就算她表現出關心自己的態度,也不能輕易對其解除心防。用發抖的雙腿踏穩低重力下的地板,巴納吉靠一口氣也要繼續瞪著瑪莉妲,但她這麽回話:


    “知道自己不會被殺之後,你倒是常常講話。”


    被一絲絲也沒有動搖的聲音說中自己的心思,巴納吉撐住自己的那口氣立時便瓦解了。找不到話回,巴納吉別過臉去。


    “雖然我認為自己是軍人,但還是會有主觀上的差異吧。也有為了獲救,而使用人質的軍隊存在著。”


    “那是因為……”


    “最為惡質的是隻會批判,自己卻什麽都不做的人。”


    鏗鏘有力的聲音,讓巴納吉就要從喉頭冒出的抗辯煙消雲散。巴納吉咽下口水,隻好默默注視起讓人覺得與深海相係著的碧藍瞳孔。


    “你為了幫助公主而采取了行動,所以才會受到與此相應的待遇。意思是,你已經算是事情的一部分了。”


    “這種話……太過偏頗了!讓我活下來,是因為你們想要更了解‘獨角獸’吧?”


    “那也是理由之一。”


    “奧黛莉要怎麽辦?她一直在防止‘拉普拉斯之盒’被交到新吉翁手上。‘盒子’與奧黛莉之間,你們認為哪邊比較重要!?”


    “決定這些事並不是我的工作。”


    像是要遮斷話鋒般地說道,瑪莉妲轉過了臉。知道自己似乎碰觸到了不該碰觸的部分,巴納吉立刻收口。


    “馬上就會到達我們的家。所有的決定會在那裏做出。可以休息的時候就該先休息。”


    “家……?”


    不是基地也不是據點,家這個不相稱的字音讓巴納吉皺起眉頭。瑪莉妲摸摸領口邊的發絲,輕輕用下巴指向了舷窗那端。


    月球、地球、太陽都看不見,隻灑滿了銀色星光的輝耀宇宙。在其中的一點上,獨有一道狀似弓箭頭的黑影浮現。雖然還沒辦法判斷其規模,但那樣子看來並非是漂浮於暗礁宙域的石塊。附近閃爍著的小光點若是船舶用的航宙燈,其大小應當是在殖民衛星之上了。或許是礦物資源衛星吧?盡可能地將臉湊到了小小的舷窗上,巴納吉的目光凝聚在形狀特異的岩塊上。遙遠的太陽光照射在弓箭頭的尖端上,讓人能逐步確認其應稱為小行星的規模。並非隻有一個,複數的小行星被連係在一起,形成了弓箭頭輪廓的巨大衛星——


    “那就是‘帛琉’,我們的家。”


    瑪莉妲說。隻稍微動了一下臉,巴納吉沒有將目光從擴展在眼前的未知世界移開。坑坑疤疤的岩塊表麵閃爍著無數燈火,被稱為“帛琉”的衛星以沉默臉龐麵對著永遠的夜晚。


    建造宇宙移民計劃的根基——殖民衛星時,當然會需要莫大的建設資材。在地球所能采掘到的資源終究不敷其用,而從成本來看,將建材搬運到大氣層外也不甚實際。於是舊世紀的人們將目光放到了月球上。在月麵建設起恒久資源采掘基地之後,被當成下一步邁出的,是沉睡有無窮無盡天然資源的沃野——延伸於火星與木星狹縫間的小行星帶。


    那是受木星的強大引力所阻隔,無法凝聚成行星便氣數已盡的石塊群巢穴。漂浮其間的小行星,光是舊世紀所觀測到的數量就有數十萬,而總數據說則有數百萬的這塊小行星帶,全體質量估計已達月球的三十五分之一,其中多數含有優良的礦物資源。當然,這些小行星並沒有密集到要用百科全書上的插圖說明的程度,實際的情況是它們都零星散布於廣大的虛空之中。但要鎖定其中一個小行星,從地球圈送去開拓團並非不可能的事。同樣地,在已知適合開采的小行星上加裝核能脈衝引擎,使其自己航行到地球圈的工程,對於已迎接宇宙世紀的人類來說也不太難做到。


    其中頗為有名的,則是在宇宙世紀0045固定於月球軌道的小行星朱諾,又名“月神二號”。於0060年代軍事基地化的“月神二號”,一方麵是作為聯邦宇宙軍最大的據點發揮著其機能,另一方麵也還持續探采礦物資源。而“帛琉”也是這類礦物資源衛星之一。雖然這個衛星偏僻到如果不是殖民衛星公社的人就不會知道,但其曆史卻分外悠久,據說還有部分的微型行星是從舊世紀便已牽引來的。會跟著提到“部分”這項附加條件,乃因“帛琉”的構造是由複數小行星連係而成,從遠方看去就像是弓箭頭的特異形狀也由此而來。


    簡單地說,先是有一顆呈突出三角錐狀的岩塊構成了弓箭頭尖端,其底部則密接著三個形狀不齊的岩塊。規模無法稱作小行星的四顆石塊個別以複數的井狀連結通道相係,若不靠近則看不出來是一顆小行星。這樣的“帛琉”,是一個全長三十幾公裏、最大直徑達十五公裏,有如錯視畫一般的礦物資源衛星。


    就像任何地方的資源衛星那樣,岩塊表麵設置有無數的太空閘道與監視所,作為主體的三角錐狀岩塊上有兩個圓筒狀的居住區塊,各自在岩層上開出直徑一點六公裏的孔穴,嵌於其中。和殖民衛星一樣,靠回轉產生離心重力的居住區約有三萬人定居,這些人是以開采礦山維生。以上便是瑪莉妲所有的說明了。巴納吉所搭乘的船艦——新吉翁艦隊的旗艦“留露拉”,以及同行的偽裝貨船“葛蘭雪”兩艘船艦,就這樣一同進入了“帛琉”的內部。


    船艦並非從露出於表麵的太空閘道進入,而是駛進四顆岩塊彼此將岩層靠在一起的接合麵縫隙。巴納吉明白其構造似乎是挖空重合相疊的岩塊內側,製造出由外部難窺其奧的一座“港灣”,但從舷窗可以判別到的也僅止於此。因為當帶有壓倒性質量的岩層逼近眼前,交錯穿插的巨大連結通道占滿窗外,才心想船艦總算穿越過這些時,巴納吉就被帶出了房間。視野開展的一瞬間,巴納吉感覺自己好像看見鑿成研缽狀的環繞空間有好幾艘艦艇停靠著、ms來來往往的場景模型般景觀,但瑪莉妲按住巴納吉整顆頭,使他沒有間暇可以確認。讓人押往艦外,並接受過規定的防疫檢查之後,巴納吉便踏上了“帛琉”的土地。


    巴納吉沒有機會一望港口的全景。穿越過無重力帶的通道,走到類似航站的建築之外後,就看到被包下的磁浮列中在等著。這和殖民衛星所用的“地下鐵”是同型的交通工具,不過在這裏真的是奔馳於地下坑道之中。同乘者除瑪莉妲之外,還有幾名據說是“葛蘭雪”乘員的男子。他們與“留露拉”的乘員在氣氛上有著明顯不同。即使所有人都穿著飾有金色絲線的華美軍服,卻有某種不相稱的感覺。佛要金裝、人要衣裝——雖然古代是有這樣一句諺語,但人似乎也有人的矜持在,或許該說是不喜裝飾的氣概壓倒了製服本身吧。無論如何,這群男子帶有黑道分子的味道這點是絕對沒錯的。


    由會話可以察知,瑪莉妲原本似乎也是“葛蘭雪”的乘員。為何隻有她會換乘到“留露拉”上頭,負責看管自己呢?沒有讓巴納吉思考的空閑,磁浮列車開始行駛,而窗口的風景也為坑道的岩層所填滿。行駛了五分鍾之久,坑道己從眼前退去,開挖至“帛琉”深處的采掘場開始在眼底擴展開來。巴納吉就像是正體驗著社會科校外教學的小學生一樣,把臉貼上窗口一動也不動。


    采掘場幾乎一直線地縱貫了三角錐狀的小行星,其平均直徑是四百公尺,長度則達十公裏以上。以這個可說是大得離譜的空間為中心,交織有無數網目般的坑道,據說這些坑道連係著居住區與太空港等地。采掘場的終點則有著自動化的射出係統——質量投射器存在,似乎會定期將采掘到的礦物射出的樣子。隻從車窗看見的來判斷,整體而言,采掘場的設備帶給巴納吉一種老舊的印象。


    依附在坑壁的工廠群幾乎都沒在運作,放置在四處的采掘機械也沒有運作的跡象。所有東西都被鐵鏽與塵埃所掩蓋著,有種已經快要與赤褐色的岩層一體化的感覺。雖然有幾架搬運礦石的迷你ms,藉著無重力的作業環境稀稀疏疏地來回飛移著,其機型卻老舊到令人覺得可怕的程度。人工太陽的反射板也有半數已經不見,采掘場以及被過往塵埃所掩蓋的設備群,都隻能照射到黃昏時分般的光線而已。除了寂寥的廢棄礦山之外,再無詞匯可以說明出現在眼前的光景了。


    “過去不是這樣的。大概五十年前,在殖民衛星建造工程還很興盛的時候,這一帶的煙囪都冒著煙。聽說,還會因為噴起的土礫而看


    不見對麵的地層哪……不過,這裏的石塊並不是很優質的礦脈。從這裏在初期開拓時代被運來開始,有時就會摻合一些其他的石塊來充數,盡管這樣還是魚目混珠地一路用了過來。到現在也幾乎挖掘殆盡了,所以隻能開采出一些鈦礦的殘渣而已。”


    一起看著窗外,鄰座的奇波亞·山特一麵說著。身為“葛蘭雪”乘員之一的他,看來就是個待人親切的三十歲前後的黑人,而他似乎正是在這“帛琉”土生土長的居民。最少,當他還是巴納吉這個歲數的時候,這裏的名字還不是“帛琉”。當殖民衛星公社決定關閉的時候,不知是哪裏的資產家把這整顆星球買了下來,並為這裏冠上了因襲地球地名“帛琉”的新名稱。自此以後,“帛琉”便被指定為side6的特別行政區,而那位資產家則安坐到了區長的位子上。以舊世紀的說法來講,這種狀況差不多就像是從國家手中買下了附庸的小島。雖然可以自稱為總督,實質上則像是個村長一樣。奇波亞如此向巴納吉解釋。


    “過去的吉翁公國,曾有個叫做‘所羅門’的宇宙要塞對吧?似乎是因襲了那個名稱,才會叫做‘帛琉’的樣子。這兩個字都是地球上島嶼的名字哪。隻不過‘所羅門’是從神話中的國王借來的名字,跟那座島嶼扯不上什麽關係。哎,總之就是膚淺愛趕時髦吧。”


    簡言之,“帛琉”的所有人是個純粹的吉翁支持者。他應該是期待著戰後會產生的特別需要,一方麵買斷就要經營不下去的礦山,一方麵則將這些資源提供給了新吉翁的據點。在戰時以貫徹中立而為人所知的side6,據說背地裏也是和吉翁公國有所聯係。若是首長國默許,要從聯邦眼中隱藏住這裏的存在也並非不可能。即使在第二次新吉翁戰爭過後,政府正強力取締吉翁殘黨的當下也是如此。


    “對於吉翁主義的鬥爭已進入掃蕩作戰的階段”——如此的宣傳也僅止於宣傳,聯邦軍一直以來都對基地化的整顆資源衛星放任不管。這份體會雖然對巴納吉變得遲鈍的腦袋有所刺激,幾乎讓他明白了橫陳於聯邦與新吉翁間那種想像之外的“關係”,但目前的巴納吉並沒有更進一步思考的餘裕。因為同行的蓄胡男子瞥過別無用意地說著話的奇波亞一眼,用眼光示意他的觀光說明該點到為止,而巴納吉無意間也和這名蓄胡男子對上了視線。


    他是被乘員們稱呼為船長的男子。從一開始看到臉時巴納吉就一直很在意,果然是那對目光沒錯。他是在“工業七號”用槍抵著自己的男子。坐在他旁邊的金發男子巴納吉也見過。這麽說來,那天早上臨時入港,讓自己的打工泡湯的船名字就叫“葛蘭雪”——巴納吉突然這麽想起。


    他們從最初就與眼前的事態有所牽連。追著偷渡而來的奧黛莉,並派瑪莉妲過來的恐怕就是這個男人——被稱為辛尼曼的船長。巴納吉望向辛尼曼安坐於斜前方座位的後腦勺。要是這群人沒來“工業七號”就好了的憤慨,以及對方能直接掌控自己命運所帶來的恐懼同時爆發,使兩股情緒交雜化作了漩渦。但辛尼曼並沒再多看巴納吉一眼。縮起肩膀的奇波亞也停止說話,隻剩磁浮馬達的細微運作聲留在車上。


    歎了一口氣,巴納吉的視線飄向瑪莉妲。坐在隔著一條通路的座位上,她也一直將視線投注於辛尼曼的後腦勺。隻看作是對上司的忠誠的話,那對蔚藍瞳孔卻奇妙地帶著一股熱情。在隨意地遊移著視線,並且半鬆弛下來的乘員中,她那緊繃著的臉孔看來格外突出。


    他們會是什麽樣的關係呢?找不到話語詢問、也沒有勇氣開口,巴納吉的視線避向了窗戶那邊。從設置於坑壁上的軌道懸吊而下,磁浮列車俯瞰著廣大的采掘場——雖然這在無重力下是沒有意義的修辭表現——盡全速奔馳。不久後到了分岔點,換走通往洞窟的路徑之後,車輛便被吸入數量多達幾十個的坑道之一。


    采掘場從眼前而過,狹窄的通道再度包覆磁浮列車。一瞬間的黑暗造訪車內,遮掩住了瑪莉妲那抹像是憂悶著的眼神。


    從到達目的地車站的磁浮列車走下,一行人搭上通往居住區的電梯。就在體會著腰臀肉被往下推擠的獨特感覺之間,電梯已下降八百公尺餘,將巴納吉等人載到了“帛琉”的重力區塊。


    一行人並沒有來到設置於內壁的城鎮,而是走向從電梯廳直通他處的地下通路。酷似作業用便道的通路,在通過有武裝衛兵戍守的閘門後便換了一個樣子。就在同行的辛尼曼和瑪莉妲快步向前的途中,巴納吉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審視起閘門另一端。


    支撐通路的支柱換成了施以刻飾的圓柱,牆壁上張掛著織有阿拉伯風格花紋的草綠色布帛。脫俗壁燈照射下的地麵鋪滿了紅色絨毯,在盡頭等著的則是拱門狀的巨大門扉。站在門兩側的兩名衛兵身著卡其色軍服搭以短披風,且配上寬簷鐵盔的扮相帶有一種年代感,和曆史教科書上出現的吉翁公國軍士兵一模一樣。早已滅亡國家的殘渣、就像是從戰爭博物館脫逃出來的士兵亡靈,現在正活生生地回望著巴納吉。


    身穿的黑上衣與附有金色絲線的飾扣相得益彰,辛尼曼站在門前。行過鮮明舉手禮的吉翁士兵們,便以俐落的動作將門打開。當作執勤室未免過於廣大的空間在門後出現,讓巴納吉第二次咽下氣息。裏麵的天花板應有兩層樓高,四隅圓柱則在柱頭施有漩渦狀雕飾。仿暖爐樣式的電熱器上頭掛著油畫裝飾,懸於左右的垂掛式布簾營造出了無法辨別出是否為古董的沉重感。梁上看得見齒狀雕飾的凹凸不平,就連吊燈的燈罩上也施有同樣的刻紋,可知其手藝之精細。所有的家具顯示出某種調和,另一方麵卻也展露了奢華到令人誤以為是宮殿的貴族嗜好。


    盡管是複古品味,卻與過去的樣式不盡相符。受眼前隻能說是吉翁主義式的光景所壓倒,巴納吉愣站在當場。雖然畢斯特家的宅邸也有複古之意,但這與那不同。若將畢斯特家的景觀比喻作以富裕為根幹的洗煉的話,在這裏的則是為了威嚇他人而裝腔作勢出的頹廢。像是從地球被放逐到最遙遠的side的人們,在反轉自卑情結後構建出的文化樣貌——隨著公國崩潰而消逝,如今隻能在塵埃撲鼻的洞窟深處苟活殘喘,如同曇花一現般的砂境。沒有恐懼也沒有不快,隻感受到異常的巴納吉,和鎮座於正麵牆際的異常之凝聚對上了視線。


    那人身著深紅色製服,戴著麵具的臉正朝向巴納吉。他是人類嗎?這就是巴納吉最初的印象。從他身上簡直感覺不到活著的氣息。不隻是從眼睛遮到額頭的麵具,其全身都飄散著一股充滿人造物氛圍的錯覺。凝視起不動聲色地坐在紅木辦公桌那端的麵具男子,巴納吉開始認真在想或許那隻是房間裝飾的一部分,但對方發出的“我承認這不是好品味”語音,讓他嚇了一跳。


    “‘帛琉’這裏的總督,是舊吉翁公國的強烈支持者。我軍重整旗鼓時並沒有拜托他什麽,卻蓋了這麽一棟司令部出來。據說他在這裏重現了舊公國軍最後的城塞——‘阿·巴瓦·空’的內部裝演。”


    無法立即判斷出是眼前的麵具在講話,那是一陣略為冰冷的聲音。朝著不作聲地回望的巴納吉,麵具男子繼續說道:“不坦率接受人家的好意可不行。”


    沒等巴納吉做出反應,隔著防眩護目鏡的目光朝向了辛尼曼等人。“辛苦了,船長。接下來你不用陪在旁邊。”聽了這句話之後,辛尼曼答道:“是,弗爾·伏朗托上校。”他那渾厚聲音在室內回蕩。


    弗爾·伏朗托……背對辛尼曼與瑪莉妲退出房間的聲息,巴納吉重新注視起麵具男子。這是個聽過的名字。慌慌忙忙出擊時,巴納吉有印象“擬·阿卡馬”的某人曾提到這個名字。紅色彗星,被稱為夏亞再世的男人——沒錯,就是那架紅色ms的駕駛員。在新聞畫麵上看到公國軍時代的夏亞,也


    是用麵具遮著臉……


    “怎麽了?坐下吧。”


    意外親切的聲音從麵具下傳出,讓巴納吉就要整頓好的思考雲消霧散。忍住自己就要縱身而起的衝動,巴納吉坐上了放在暖爐旁的沙發。著白色侍者服裝的年輕士兵立刻走近,將紅茶注入放在桌上的茶杯。當侍者不與人交會目光地離開身旁後,巴納吉察覺有其他視線正上下打量著自己。


    那是隨侍於伏朗托旁邊的青年軍官。盡管穿的是鮮豔青色布料的製服,卻被麵具的存在感遮蔽而沒注意到……與其這麽想,或許他是刻意低調陪在旁邊的也說不定。無論如何,那纏繞於巴納吉身上的視線與伏朗托成為對比,盯得格外緊迫,讓巴納吉有些害怕。當侍者退出房間,麵對的談話對象隻剩伏朗托與他兩人後,巴納吉感覺到他那從暗處射向自已的視線越發增加了黏度。


    在他旁邊,伏朗托什麽也沒說。將雙手置於辦公桌,交握的拳頭撐起下顎,伏朗托仍用著感覺像無機物的臉朝向巴納吉。從戴麵具的臉判別不出視線的去向,比起恐懼,想著他們究竟是什麽人、又打算如何對待自己的巴納吉更被焦躁所煎熬著。就這樣等著對方表態的話,會被麵具的壓迫感所吞沒。一度將視線轉向地板,對著膝蓋擦過手掌上的汗之後,巴納吉下定決心開口:“請問……”


    “你是坐在那架紅色ms上的人嗎?”


    青年軍官迅速眯起眼睛。伏朗托的嘴角浮出笑意。


    “我若回答是,你要怎麽辦?你無法和廝殺過的對手喝茶嗎?巴納吉·林克斯小弟。”


    隨著揶揄的聲音,緊迫盯人的觀察者視線投注到了身上。了解到自己正被試探著的身體開始產生反應,使巴納吉用顫抖的手將紅茶送到嘴邊。盡管巴納吉嚐不出味道、香味,就連熱度也感覺不到,伏朗托說出“好回應”的聲音卻清清楚楚地聽見了。


    “不過,也沒有顧到後果。這是駕駛員的氣質哪。”


    徐徐起身,伏朗托接近了巴納吉。目光為豐茂的金發所奪去,巴納吉另一方麵又被單單裝飾在桌上花瓶的一朵薔薇吸引了注意力。到目前為止一直被紅色彗星吞沒其存在的紅色薔薇。那是在完完全全為人造物所充塞的這個房間裏麵,形孤影隻地主張著生命的血色花朵。


    “我是弗爾·伏朗托上校。你為米妮瓦小姐所做的事,我很感謝。雖然這場招待變得有些粗暴,還請你原諒。”


    站到眼前的伏朗托伸出右手,巴納吉慌忙將視線移回他身上。一邊不自覺地就要回應起伏朗托,巴納吉緊緊握住自己快伸出的手。不行,不可以照著對方的步調走。巴納吉一麵感覺到太陽穴刺痛的脈動,一麵慎重地發話:“這樣問雖然很失禮,但請問你那麵具是用來遮住傷口的嗎?”


    嘴角露出被人攻其不備的表情,伏朗托放下了手。隔著他的肩膀瞄了一眼眼神更添險惡的青年軍官,巴納吉從正麵仰望麵具下的眼睛。


    “如果不是那樣的話,我希望可以看你的臉。”


    “你這家夥……”如此低吟的青年軍官臉色大變,腳步向前跨出了一步。伏朗托舉手將其製止。


    “沒關係,安傑洛上尉。巴納吉小弟談的是禮儀問題。”


    被稱作安傑洛的青年軍官停下腳步。防眩護目鏡下的眼光重新看向巴納吉。在就要癱軟的膝蓋上注入力氣,巴納吉承受住從高一個頭位置看下來的視線。


    “這算是一種時尚裝扮。要稱作一種主義的宣傳手段也可以。”


    這麽說著,被白色手套所包覆的雙手放到了麵具上。啊,當巴納吉才這麽想時,伏朗托已經幹脆地脫下了麵具。


    澄澈的青藍色眼睛最先納入眼簾,跟著是刻於眉心的舊傷痕燒烙進視網膜。從那裏描繪出俐落線條的鼻梁棱線並不讓人反感,流著濃厚白人血脈的肌膚也富有年輕人那般的彈性。唯一有些突出的臉頰骨並非沒有讓人感受到他的年齡,但這也隻是無意識間將其與照片上的夏亞·阿茲那布爾重合相較下的感想而已。整體看來找不到堪稱缺陷的要素,麵對著男子比相貌端正這種評價更要來得美麗的容貌,巴納吉先咽下了先前忘了吞的唾液。


    “因為沒有像你這樣會坦白說出來的人,才讓我忘了拿下。抱歉。”


    將麵具夾於腋下,伏朗托重新伸出手。這次沒道理不回應了,巴納吉回握他的手。隔著手套的手感觸堅硬,讓最初的人偶印象在巴納吉腦海裏複蘇,但這或許是結果又走上了對方步調的壞心情導致的。決定自律的巴納吉,保留了對此更進一步的思考。


    “我聽說了你與米妮瓦小姐認識的經過。”


    腳步踏回辦公桌的方向,伏朗托開口:“不過,畢斯特財團將那架ms……‘獨角獸’托付給你的經過,我還有很多地方不明了。那本來是我軍該接收的機體。卡帝亞斯·畢斯特為什麽會選上你扛起‘拉普拉斯之盒’呢……”


    “我已經說過了。我也不知道比這更深入的細節。”


    硬撐起冷不防被質疑的身體,巴納吉像是要遮斷對方話鋒似地說。將麵具放到桌上,朝巴納吉投注視線的伏朗托答道:“是這樣嗎?”並坐上椅子。


    “由於私藏著‘盒子’,才有畢斯特財團的榮華富貴。畢斯特財團會打破與聯邦政府間的協議將其交出,一定是有無法輕易變更的計劃才對。雖說是因為原先的預定被打亂了,也很難相信卡帝亞斯會將‘盒子’托付給剛好路過的局外者。將你看作是和財團有某種關連的人才自然。例如說……”


    沒放過巴納吉不自覺地抬起頭的視線,眼神微微笑起的伏朗托繼續說道:“你原本也是和畢斯特一族有關係的人……這樣說如何呢?”


    “我有回答的義務嗎?”


    被猛躍的心跳所促,巴納吉脫口說出這句話。刺耳的腳步聲傳來,被稱作安傑洛上尉的青年軍官直直走向了巴納吉。他的手忽然伸出,不由分說地揪起了巴納吉的胸口。


    失去表情的撲克臉上,表現的是貨真價實的殺意。巴納吉在故鄉的貧民區也常看到不知道哪裏有問題的人露出這種表情,他們的臉與青年軍官重合在一起,當巴納吉察覺打從心底有股冰冷的感觸時,“我說過住手了。安傑洛。”伏朗托如此製止的聲音插了進來。


    看似神經質的眉頭擠出皺紋,終究還是不發怨言地推開了巴納吉。對方轉身背向巴納吉的身段毫無破綻,腳步上也看得出受過訓練的氣質,但卻不足以抹去巴納吉匆促間對他產生的印象——是個出身並不好的人。等待安傑洛回到背後,伏朗托靜靜地繼續道:“你沒有義務回答。”


    “但是,我們仍想要‘盒子’的情報。因為有米妮瓦小姐的因素在,才會用這樣和緩的方式問你。這點希望你記著。”


    雖然是露骨的威脅語句,倒也足夠讓人心頭一寒。握緊不停出汗的手心,巴納吉回話道:“那位米妮瓦……奧黛莉曾經和我說過。”


    “不能把‘盒子’交給現在的新吉翁,要不然又會出現大規模的戰事。她是這麽說的。”


    “喔。”隻是如此接腔,伏朗托並未動搖。“若想起在‘工業七號’發生過的事,我也會有和她一樣的心情。”巴納吉挺起身子,一股勁地辯駁。


    “她是吉翁的公主吧?奧黛莉既然反對的話,為什麽你們還……”


    “那麽,你是相信有‘拉普拉斯之盒’的存在嗎?”


    這是巴納吉想都沒想過的問題。注視起啞口無言的巴納吉,伏朗托緩緩地追問:


    “你認為沒有任何人看過,也無法論定其內容的‘盒子’,會隱藏有足以顛覆聯邦政府的力量?”


    “這個……我不知道。但我想裏麵應該會有像知識或情報的東西,能在一瞬間讓世界的平衡崩潰。”


    “例如說?”


    “例如……吉翁最初讓殖民衛星墜落的方式,或是砸下一顆小行星使地球寒冷化的計劃之類。雖然聽過之後也覺得沒什麽,可是當時誰也沒想到會有這種事發生啊?核彈的發明,還有舊世紀發生過的恐怖戰爭……以及米諾夫斯基粒子、ms的開發也是這樣。明明就在身邊,卻沒有人注意到。一點點的發明或發現,就有可能讓世界的平衡被輕易改變……”


    盡管以前和奧黛莉講話時也有想過這些,但能像這樣流暢地表達出來,就連巴納吉自己也感到很意外。“很正確呢!”這樣地評價後,伏朗托再度從座位起身。


    “這不是背過年表就會懂的。就你對事情的了解程度,應該也知道宇宙移民曾經是棄民政策的事吧?”


    想像之外的話語再度被拋向自己,使得巴納吉隻能以沉默來回應。伏朗托離開辦公桌,用著像是散步般的腳步朝巴納吉靠近。


    “以往吉翁·戴昆曾說過,隻有來到宇宙的人才能邁向革新。指的也就是人類適應了環境,並得到進化的新麵貌……新人類。對於將過剩的人口放逐到宇宙,自己則留在地球居住的特權階級分子來說,這種想法就像是在顛覆本身的立場。所以他們鎮壓了吉翁主義,以及成為其發祥地的side3。你說發明或想法可以讓世界的平衡崩潰,這就是一個例子。”


    長靴走在地板上叩叩作聲的聲音,繞到了巴納吉背後。但是他沒有辦法轉頭過去。


    “最後吉翁受到暗殺,薩比家徒眾建立了吉翁公國。對於聯邦政府的打壓,他們選擇以武力回應。ms與殖民衛星墜落作戰之類的‘發明’,則是賦予吉翁公國足以和聯邦為敵的力量後,所出現的結果。人類雖然失去了總人口的半數,卻也可以將其視為是基連·薩比以種族主義替代吉翁主義後,刻意削減人口而造成的。


    吉翁會被暗殺,也是薩比家的陰謀。這在如今已經是眾所皆知的。根基有著如此罪業的吉翁公國,在長達一年的戰爭後落敗了。但是這助長了聯邦政府的聲勢,使得地球中心政策日益擴張。一度踏上宇宙的人隻要沒有政府的許可,就不能再踩在地球的土地上。即使各side的自治權獲得了承認,首長的任命權限仍是被中央政府所掌控。在無法得到中央政府選舉權的情況下,宇宙圈等於是被剝奪了參政權。這其間地球則是以戰後複興的名義在進行再度開發,靠著宇宙生產的資源和食糧來養活二十億餘的地球居民。結果為了讓地球的自然環境恢複,而被強迫移民的百億宇宙居民,現在還是成了破壞地球的幫凶。”


    繞到巴納吉背後,伏朗托貼近在脖子發出的聲音傳進他耳裏。麵對這使身心一顫,像是要讓軀體根幹溶化般的感覺,巴納吉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我們新吉翁之中,也有承襲薩比家習氣的信奉者存在。也有人相信吉翁·戴昆的理念,夢想著要建設真正的吉翁國。但他們共通的意誌,都是要改變這個扭曲的體製。為了斬斷聯邦的鎖鏈,實現宇宙圈的獨立自治,我們應該——”


    “可是,恐怖攻擊是不對的啊!”


    打斷就要從毛孔開始滲入體內的聲音,巴納吉用渾身的力氣叫道。“不管有什麽樣的理由,單方麵地剝奪別人的性命是不對的。不管是誰,都沒有那樣的權利。”


    米寇特的朋友連一片指甲也沒留下,就化作了塵埃、讓巴納吉嘔吐的醜陋屍體,以及那個人——卡帝亞斯·畢斯特漸漸冷卻的血液。緊握這些至今還留在手掌的感觸,我並沒說錯,巴納吉這麽告訴自己。人該以像人的方式活著、死去。巴納吉絕不能容忍對方用那種方式去斬斷他人的人生。在心裏這麽重複強調的途中,伏朗托貼近到脖根的氣息悄悄離去,並以另一個問題向他質疑:“那麽,用‘鋼彈’戰鬥的你又是如何?”


    “如果所有的武力都是罪惡,用了‘鋼彈’的你也是同罪。因為你,我們失去了貴重的士兵。”


    “因為我……?”


    被看不見的手所推開,巴納吉心中有股踩空的感覺。“雖然是流彈,但射擊的人是你。這點是不會變的。”如此接著說道,伏朗托走回辦公桌那邊。他的背影變得歪斜扭曲,巴納吉感覺自己滑進了開在腳底下的無底深淵,隻能茫然地呆站在原地。他在說什麽?是什麽時候的事?巴納吉那時根本沒有命中敵機的感觸。明明隻是一股腦地在扣扳機而已。


    這樣的我,卻殺了人……


    “叫辛尼曼過來。”


    伏朗托的聲音聽來好遠。雖然也有感覺到安傑洛拿起內線電話的氣息,但巴納吉的身體與頭腦都動不了。不思考不行。在被吞沒到這個無底深淵之前,不想些什麽不行。越是焦急,思考便越混亂,巴納吉知道自己的指尖正在變冷變硬。被稱為巴納吉·林克斯的這個軀殼開始崩潰,逐漸變質成某種其他的東西——


    “你還有許多該學的事。我希望你多了解我們的事情。在這之後,如果你能成為一股優秀的助力的話,我也會感到高興。”


    伏朗托這麽說道。他拿起桌上的麵具,幾乎同一時刻,辛尼曼與瑪莉妲也進入房內。兩人之所以稍稍倒抽了一口氣,是因為瞥見伏朗托真麵目的關係嗎?些微電流通過了凍結的腦袋,巴納吉雖想轉頭看向身後的兩人,身體卻還是動彈不得。其間看得出是瑪莉妲的手臂伸到了自己肩上,半強迫地將身體轉過去後,巴納吉像被縫在地上的腳才從當場跨出了一步。


    就這樣被拖著走開,巴納吉來到拱門狀的門扉前。穿越門口之前,巴納吉停下腳步,回頭看了坐在辦公桌那端的伏朗托。無視於跟著停下的瑪莉妲那訝異的視線,“請問……”巴納吉擠出沙啞的聲音。


    “你就是夏亞·阿茲那布爾嗎?”


    站在身旁的辛尼曼挑起眉,隨著把視線投往伏朗托。帶有殺氣的眼神看向巴納吉僅隻於一瞬,連安傑洛也將守候的目光轉到戴起麵具的主人身上。為什麽會說出這樣的話,連巴納吉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但是,依照對方的回答,將讓自己決定某些事情的想法並未動搖,他直直地凝視著已經戴好麵具的伏朗托。伏朗托則將目光放到桌上單插著的花朵說道:


    “現在的我,隻規定自己是一個容器。”


    “容器……?”


    “我這個容器,是用來承載人民被放逐到宇宙後所產生的想法,及繼承吉翁理想的人們的宏願。他們如果這樣希望,我就會成為夏亞·阿茲那布爾。這個麵具就是為此而存在。”


    抬起隔著防眩護目鏡的目光,伏朗托回望巴納吉。真摯的眼神隔著麵具穿過自已,巴納吉短暫時間內失去了聲音,但麵具就是麵具,並非真正的麵孔。到底說來,自己究竟有沒有看到這個男人的真麵目呢?回想著那藍眼的美貌,重新感受到自己方才就像跟著幻影在說話巴納吉,便失去了再說任何話的氣力而走出房間。


    房門關上之前,巴納吉又回頭瞄向後麵。單插著的花朵那端,麵具下的嘴唇宛若在笑著。豔麗的薔薇花朵,以及安傑洛險惡陰沉的視線,在麵具旁邊烘托出了鮮明感。


    ※


    門關上後,安傑洛不自覺地歎出氣來。審視過自己感受到來路不明壓迫感的身體,有些惱怒的安傑洛·梭裴出聲道:“這樣好嗎?”並試著對身邊的伏朗托提出了質疑。


    “辛尼曼是個中老手。交給他就好。”


    伏朗托麵無表情地回答了對方。即使不交會多餘的話語,所有的想法也都能相通。一方麵對一如往常的氣氛感到心安,安傑洛回想到那個少年在場時就並非如此,為此他又有點惱火起來。巴納吉·林克斯在的期間,上校把自己放到了意識之外……


    “比起這些,我更在意聯邦的動向。依情況發展,或許得放棄這裏才行。”


    安傑洛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有沒有傳達給對方。伏朗托提及實務麵的事,安傑洛則開口說:“這裏……您是說‘帛琉’嗎?”來確認話中的意思。


    “那架ms與‘盒子’有所關聯,這點是沒錯的。ms被奪走,聯邦也會變得拚命。‘帛琉’在政治麵的安泰已經消失了,要這樣看才是對的。”


    “您的意思是,聯邦會對這裏展開行動?”


    “可能性很高。他們應該會以非全麵戰爭的方式攻來。”


    從出入於“帛琉”的艦艇數來判斷,聯邦軍八成也有在我軍內部撒下眼線。為了維持肥大化的組織,軟弱的團體必須時常保持在一定的緊張狀態下,隻要能想像對方會以和緩的態勢持刀攻來,刺激便已足夠。終於要開始了。脫下這層順從聯邦“管理”的羊皮,新吉翁軍真正複興的時刻要到了。暗自壓抑下熱血澎湃的胸口,安傑洛注視起應成為新世界之王的男人。拿起單朵插著的薔薇,將其貼近嘴邊的伏朗托低著頭繼續說道:“‘獨角獸’的調查進行待如何?”


    “以亞納海姆公司提供的情報為根據,目前正在對os進行解析。”


    “nt-d……他們說是新人類驅動係統(ypedrive)嗎?嗅得到氣味哪。”


    瞬間以為是指薔薇的氣味,安傑洛發出“呃?”的疑問。這時伏朗托站了起來,說道:


    “亞納海姆說那是以‘新安州’的數據為基礎,而設計出的機體。但我不認為僅隻如此。從那架‘鋼彈’感受得到一股瘋狂。要他們加快解析的速度。或許卡帝亞斯·畢斯特是將‘盒子’的鑰匙安裝到了不得了的妖魔身上。”


    緩緩將手中的薔薇交給了安傑洛,伏朗托沒和他對上麵,從桌前離去。那可靠的肩膀正露出疲態。“是!”一麵挺起背脊回話,安傑洛目送著伏朗托從辦公室離去。深紅的背影穿越拱狀門口,等對方身形已從合上的門扉那端消失,安傑洛才將視線移到接過手的薔薇上。


    在礦物資源衛星上,就連一朵薔薇也無法輕易拿到。這雖然是向總督府禦用的花店訂購,再從鄰近的殖民衛星專送到此的栽培成品,將薔薇插在伏朗托桌上則是安傑洛每天的工作。不知道上校是否有察覺到,就連選擇這隻花瓶的也是自己呢?突然這樣想起,安傑洛將視線移到孤伶伶地被留在原位的花瓶上,並回想起先前伏朗托所說的“容器”那段話。


    “明明還這麽疲倦,卻想要承受住世界的一切……”


    安傑洛看回到手中的薔薇。歌頌著短暫的生命,深紅色花瓣幾近窒息地主張著其存在感。上校的顏色……將身體燒灼烤焦的火炎顏色。這是窺見過宇宙的深淵,背負著宿命而再度降臨於世上的男人顏色。突然,受到無法控製的激情所驅使,安傑洛使盡了力氣緊握住薔薇的莖部。


    “竟然讓那樣的少年看自己的真麵目……!”


    從拳頭滴出的血沿花莖流下,沾汙了地板。


    ※


    回握自己的手掌之硬,是靠使用手槍鍛煉出來的。對這股一如以往的有力,塔克薩·馬克爾感到一陣安心。


    “好久不見哪,塔克薩隊的司令。你這模樣真慘,不是嗎?”


    阿拉伯血統體現在他那黑色的肌膚上,納西裏·拉瑟中校露出了和善的笑容。今年四十三歲,個頭雖小卻有副結實身材的納西裏渾身散發著活力,要率領旗下的ecoas猛將仍是無有不逮。一邊遮著自己綁有繃帶的左手,塔克薩回以苦笑道:“別說啦。”


    “和你不一樣,我可是有在幹活的。”


    “這就叫自作自受。你認真過頭了啦。這之前的模擬戰還不是一樣,你那是怎麽回事?如果沒有將官來視察的話,常識上是要放個水的吧。”


    “我覺得自己已經有放水就是了。”


    “真敢講。我們的隊伍就是被你修理的。這筆帳我遲早會跟你算。”


    講到這裏,收斂臉上笑容的納西裏並攏軍靴腳跟,行起了熟練的舉手禮。“ecoas729隊納西裏·拉瑟等二十四員,自此刻起與ecoas920隊會合。”麵對納西裏如此有幹勁的聲音,塔克薩也舉手答禮。剛好這時納西裏隊也開始要搬入機材,一架用軌道鋼索懸起的“洛特”,正以扁平的坦克型態逐步登上ms甲板。塔克薩放下手,隔著同樣結束敬禮的納西裏肩膀觀察起搬入機材的狀況。


    (插圖055)


    記載有部隊編號729的車體,是從機體上端伸出了兩門長炮身的長距離支援型。按照要求送來的裝備,和圍繞在車體旁的幾名ecoas隊員一起抵達的現狀,讓塔克薩先安下了心。跟著被搬運進來的“洛特”是裝備了四連發機關炮的的機型,從彈藥開始算起,滿載各種預備品的貨櫃也陸續登上甲板。確認完這些的塔克薩,在不會被納西裏察覺的範圍外鬆了口氣。即使是講客套話,這樣的軍備量也稱不上充足,但至少可以做出最低限度的準備了。我軍終於從屏息守候在暗礁宙域的日子得到解放,可以思考下一步的事——


    和新吉翁二度交戰後已過了七十二小時。這樣的想法,同樣地出現在“擬·阿卡馬”的乘員們心裏。透過掛在天花板附近的軌道鋼索,乘員們仰望著陸陸續續通過接舷閘道的物資,他們也露出朋睽違己久的精神表情,在ms甲板上來往。跟在納西裏等ecoas人員的增援後頭,還有共計四架艦載機所進行的補給,以及用來修理重創船艦的各種預備零件。接舷中的輸送艦若能將這些物資運來艦裏,空蕩蕩的ms甲板也會變得熱鬧一些。整塊報銷的左舷彈射器雖然無法可救,但艦體已經修複到對航行不致產生大礙的程度,應該也可以從漂流狀態脫離了。


    不過,也得要參謀本部沒有下達不合理的命令,眾人才可能安心。包含旗下的愛將ecoas,可以在短時間內備齊這樣的補給態勢已算是上乘效率了,但這樣的動員數要執行參謀本部的命令卻完全不夠。先不把ecoas的“洛特”算在內,可以運作的艦載ms僅有五架。船體的修理,也隻能對航行中可執行的部分先做處理。“我從外麵看過了,被打得很慘哪!”納西裏這麽說著的聲音,聽在塔克薩耳裏並不是諷刺。


    “ms甲板也幾乎是空蕩蕩的……就常識來講,我覺得應該要先入港才對,上麵卻要我們在這種狀況下繼續作戰?”


    “你感到不安嗎?”


    “沒有。隻不過是搭的便車破一點而已。對我們的行動沒影響。”


    無懼的目光潛藏於他的黑色雙眸,納西裏被胡須遮蓋著的嘴角露出笑意而上揚。“那麽,你說我們要從哪裏開始開工?”


    塔克薩率領的920部隊,以及納西裏率領的729部隊。雖說組織本身的曆史尚淺,但ecoas的兩支部隊搭檔進行同一項作戰,這還是史上頭一遭。看著用氣概抵銷掉不安的納西裏,當塔克薩正要開口說出前所未有的作戰內容時,卻響起了這麽一道興奮的聲音:“超棒的,是‘百式’耶!”塔克薩與納西裏同時轉過頭去望著頭上。


    穿著深藍色工作服配牛仔褲的少年,踹著懸起的貨櫃滑進了接舷閘道。那是受到收容的民眾,當塔克薩回想著他應該是叫拓也·伊禮的時候,怒斥“喂!不可以隨便跑進來!”的中年整備兵跟在少年後頭,使得塔克薩將視線移向了兩人前往的地方。開口邊長達二十公尺的巨大接舷閘道之前,有一架並不眼熟的ms才剛被搬進來。


    那是一架全身被塗裝成灰色的苗條人型ms。雖然機身也是以聯邦軍機風格的直線所構成,卻不像“傑鋼”或“裏歇爾”之流的量產機那樣顯得死板。複雜而精致的表麵構造,有著一種更接近於人體身形的纖細。機體身後背負著兩片縱向挺立的連接翼,而那矗立於地的模樣,讓人


    聯想到了闔起翅膀的大天使。比什麽都更具特征的則是頭部,相當於眼部的麵罩組件則是設置到了臉部,看起來就像是副眼感應器一樣,也使得這架ms的“臉”酷似於鋼彈機種。


    “那個是?”


    “聽說是試作的可變形機種。應該是為了湊數,才從倉庫底層拖出來的吧。好像是叫作‘德爾塔普拉斯’(deltaplus)還什麽來著……”


    一邊回答著,納西裏的眼晴看的卻不是ms,而是直盯向怎麽瞧都不會像軍人的拓也身上。“那又是怎麽回事?”麵對皺著嚴肅臉孔提問的納西裏,塔克薩發出了三天份的歎息。


    “途中遭遇了很多事哪……”


    要從什麽地方開始來說明哪件事呢?在塔克薩這樣思考的途中,拓也已經了攀到“德爾塔普拉斯”上頭,頻頻觀察起頂到天花板的麵罩以及駕駛艙等部位。一邊抓住他的腳,整備兵的目光也沒辦法從綻放新品光澤的機體上移開。“搞什麽啊?把這種互換性低的機體送來艦裏。”整備兵如此發起牢騷,而拓也則對他曉以大義:“這可是夢幻機體呢。它是在z計劃中試作出的百式機種,隻要變形結構有完成的話,照理說性能應該是一把罩的。”“你說z計劃,不就己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嗎……”就在整備兵皺起整張臉這麽說著的時候,一道尖銳的聲音叫著:“拓也!”叫聲響徹了整個甲板。


    “你在那裏做什麽啊?搬運作業結束之後,我們馬上就要出發了。快點去準備。”


    連整備兵也為之一驚的聲音,是米寇特·帕奇所發出的。她那副淡黃色套頭衫配熱褲的模樣,就真的是軍艦上絕對看不到的了。米寇特露著修長的大腿飄過頭上,不等回答道“你叫我準備,也沒有什麽可以準備啊”的拓也依依不舍地離開機體,她已踹過身旁的貨櫃,讓腳著陸於甲板上。就這樣回過身後,米寇特忽然與附近的塔克薩對上了目光。


    驚訝地咽下一口氣後,米寇特立刻將視線別過。僵硬的臉孔上露出了憂悶眼神,與她“告密”的時候是一樣的。這項行為引發出意料外的化學作用,使米寇特的朋友被逼到了險境,不知她又是如何承受住這份現實的。塔克薩沒時間對此多作思考,其他的聲音又插了進來:“你們兩個,都準備好了吧?”讓他將目光朝向聲音的來源。負責照顧民眾的美尋·奧伊瓦肯少尉那嬌小的身軀,正要著陸於甲板上。


    當美尋接近向米寇特那邊時,並未和塔克薩等人對上視線。美尋終究是氣氛險惡地從ecoas成員身上避開了目光,她一摟住動彈不得的米寇特肩膀後,便說道“來吧,你可以不用再待在這種地方了”,並一起從現場離開。看著兩人不再回頭的背影,也目送了曾瞥過自已一眼的拓也背影,塔克薩微微歎出一口氣。這樣就好,他想。有罪過的是我們——利用上“告密”的情報並挾持人質,進行了卑劣作戰的ecoas。你隻要恨我就好。如果這樣能讓你不再責備自己的話……


    “看起來,你的確是遭遇了許多事哪。”


    目送過三人背影的納西裏,用著別有含義的眼神說道。麵對熟知ecoas立場的男人聲音,塔克薩縮起了肩。


    ※


    ‘要說的話,接到令尊聯絡時就連我也嚇到了。畢竟艦載機駕駛員的履曆這種玩意,是沒有人會特地去檢查的。’


    通訊熒幕那端,泰德·契忍可夫中將毫無愧色地說道。因為打高爾夫曬黑的五十歲臉孔,看來就像是參謀本部附屬幕僚的範本那般;在他身穿乙種軍服的胸口上,則排滿著各式的勳章。要像你這麽偉大的話,懶得去檢查也是應該啦。壓抑下內心的聲音,利迪用著冷淡的聲音答道:“是……”


    ‘我是有聽到小道消息,說你到了隆德·貝爾。卻萬萬沒想到你是在“擬·阿卡馬”上執行任務。調職令隨後會補上,你馬上從那抽身回來。議員的公子不該和秘密任務扯上任何關係。’


    像是因為天氣變差了就要人回家一樣,中將悠哉地說道。即使這番話完全沒有顧及到現場的狀況,利迪也不驚訝。與輸送艦“阿拉斯加”接舷後,自己馬上被叫到這第二通訊室時,利迪就預料到了。和紅色彗星戰鬥的前夕被艦長要求著送出郵件後,得到的答覆就是這個。為了救出愚蠢又魯莽的浪蕩子,父親便向參謀本部施了手段——完全不顧想要和“家”劃清距離的兒子心情。利迪有著利迪的人生,父親卻不在意自己的兒子在麵對人生時,也會有東西無法割舍。


    總是這個樣子。父親擁有著廣闊視野,隻會要求自己縱觀全體,另一方麵卻不能理解兒子也有自己所看見的世界。正確的永遠是父親,即使有了過錯也會動用權力來扳倒一切。泰德中將的嘴臉和父親的那種特質重合在一起,讓利迪將絕不退讓的目光擺向熒幕。盡到在場者所應履行的義務與責任——回想著半天前聽少女說過的話語,利迪開口:“承蒙您的好意,但我仍是‘擬·阿卡馬’的駕駛員。”


    “這和我是誰的兒子並沒有關係。現在部隊正因接連的戰鬥而受到損耗,做為一名聯邦的軍人,若要我就這樣離開艦裏……”


    ‘增援己經派出去了。你隻要和他們換手就好。’


    泰德中將的回答毫無用心。雙方的對話明顯地缺乏交集……與其這麽想,倒不如說這名中將並沒有在看自己這個人,他隻看著自己背後的影子——羅南·馬瑟納斯議員的權勢。一方麵感受到與牆壁對話的空虛,利迪放聲道:“為什麽隻有我……!”泰德中將一點也不為所動,鄭重其事地就說了:‘不隻是你而已哪。’


    ‘我們會一並回收在‘工業七號’收容的民眾,以及新吉翁的俘虜’


    “您是說……米妮瓦·薩比?”


    ‘我是說俘虜。你別輕率地把那名諱掛在嘴邊。’


    隻有此時在眼中露出了一抹緊張感,泰德中將以僵硬的聲音說道。米妮瓦·薩比是個絕不能公開的事實,其存在本身便是“政治”。少女的聲音再度於腦中浮現,使利迪一時啞口無言。以咳嗽製造出短暫停頓後,泰德中將接著說:‘總之,這些人會被送往月球。你也要跟著去。’


    ‘在“阿拉斯加”上麵也有情報部的人。移送俘虜的事情交給他們處理就好了,你不要多開口。’


    “那些民眾會怎麽樣?他們……”


    ‘會被當成抵觸機密者,受到該當的處置。你沒必要和他們有所牽連。’


    抵觸機密者這個聽不慣的字,讓利迪的心底涼了下來。ms迷拓也、還有那個叫做米寇特,讓人感到奇妙地煽情的少女,已經無法與“政治”分割開關係了。被移送至月球之後,他們又會遭受什麽樣的待遇?包含了“擬·阿卡馬”的去向,理解到所有事態正照米妮瓦所說的在發展,利迪緊握起放在膝上的拳頭。泰德中將微微低下目光,帶有尷尬地接著說:‘因為令尊的存在,我才會這樣跟你說話。’


    ‘你還年輕。在那裏看到聽見的事就忘掉吧。從這裏開始是政治的世界。’


    即使你身為政壇有力者的兒子,這件事的層級也不是一名駕駛員能夠去違抗的——中將的眼神如此表示著。是這樣沒錯……利迪在心裏這樣低喃。他懂。就生理而言,這種心機在已經不是十幾歲的自己體內一樣存在著。作為在場者所應履行的義務與責任——自己這個人可以做到的事,不得不去做的事。抱持著隱約要作為形體的決心,利迪抬頭說:“隻請你告訴我一件事。”


    “這之後,‘擬·阿卡馬’會前往哪裏呢?”


    哎,呼出一口氣,泰迪中將抬起了鬆弛的下巴。


    ※


    “帛琉’。這是隸屬於side6的民間資源衛星。r-0被運到了這裏,就是情報局所做出的結論。”


    一邊將整疊熒幕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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