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八月十五日（還有十七天）
八月十五日的早晨，由少女的尖叫聲揭開了序幕。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哇啊!」
由於突然闖入腦門的高音尖叫聲，讓透一口氣蘇醒過來一躍而起。
他維持蓋著被子撐起上半身的姿勢，用惺忪的雙眼環顧四周確認環境。
新的書櫃、老舊的櫃子、放在櫃子上頭的時鍾，被關上的紙門。嗯，這裏是我的房間沒錯，冰見透完成了確認。這裏是十葉市某處的老日本民宅，位在在我家裏麵的我的房間。
然後……
「嗚……啊，透……透!」
從那扇緊閉的紙門的另一頭，正確來說，是從紙門另一頭的走廊盡頭；若要再更為精準地描述的話，就是從這棟老日本民宅的主屋又傳來了叫聲。
那是種彷佛熱鍋上的螞蟻般，陷入了絕境的叫聲。
緊接著「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地響起了好像在走廊全力衝刺似的巨大腳步聲。
接下來……
「透!」
來到紙門前的腳步聲，順勢變成了呼喊自己名字的聲音；眼前的紙門，區隔走廊與房間的結界，一口氣被打了開來。
打開紙門、出現在房間前麵的人……
「……一大清早就在胡搞個什麽勁啊。」
出現的當然是從今年四月起在同一屋簷下展開生活的同居人，長著一頭紅發的嬌小少女。
「怎麽了嗎?由宇。」
透刻意以淡然的口吻向少女問道。
與其說是年輕，稱之為年幼或許還更為恰當的可愛臉龐；感覺盛氣淩人，眼尾高高吊起的眼睛，以及一頭筆直滑溜又飄逸動人的長長紅發。在其狹小的眉間鑲嵌有一顆紅色的『寶石』，然而在她那工整端正的麵孔之中，『寶石』又不失為一種顯得十分調和的特色。身高也很矮，盡管外在年齡看起來不過才十歲出頭而已，但可以說是已經達到稱之為「美少女」亦無不妥的標準了。
這個少女的名字是紅由宇。她不僅是從四個月前開始與透一同生活的同居人，亦是半年前墜落到地球來的『斷片』，同時也是剛誕生不久的『人類』。
至於包覆在她身上的服裝，則是利用大顆的鈕扣扣住正中間的黑色睡衣上衣，以及成套的睡褲……咦。
「喂，妳……」
透向身穿睡衣的少女說道：
「這副模樣是想幹嘛?」
這個少女的房間就在隔壁。這間屋子的『別室』設有兩個房間，其中一個是我自己的房間，另一個則是少女的房間，大致上是這麽劃分的。畢竟雖說是在同居，還是要有一定的界線。基於這樣的道理……
「拜托，妳也先換個衣服再……」
「透！」
然而少女並沒有把話聽到最後，一腳踏進了房間。
「嗚哇！」
透忍不住叫出聲，維持從床單抬起上半身的姿勢，反射性地擺出防禦架勢。
「做……」
就在感受到危險降臨而擺好防禦姿勢的透的眼前，直線逼近的紅發少女，就這樣大刺刺地一屁股跌坐在他身旁的棉被上。
「……做什麽?」
透發出僵硬的聲音，身體往後仰起。雖說這個少女要論成熟的性感或者類似的魅力，還稍嫌有點太早……
「背……」
「背?」
少女的臉就近在眼前。身穿睡衣靠得很近，坐在棉被旁邊，並且直視著自己不放的少女——透忍不住從這樣的視線別開眼睛。
沒錯……這家夥三不五時就會沒有自覺地做出這種毫無防備可言的行為。
「背部……!」
少女自然沒有注意到透的動搖，就這樣坐在地上有如悲鳴似地發出了呻吟。
「背部?」
「我的背部……」
背部怎麽了。
「好痛……嗚!」
在說到『好痛啊』的『痛』字時，少女整張臉皺成一團，貌似痛苦地喘氣。然後她就著皺臉的動作，宛如很有精神的陀螺一般在原地一百八十度轉身，把背部朝向透，癱坐在地上。
「好…………好痛!」
似乎因為說出口的關係，結果反而更意識到疼痛。少女有如哀號般拉開嗓子大叫：
「整個背部……都快痛死了!」
她叫著叫著，冷不防似地伸手從前麵繞過肩膀到背後，靈巧地用雙手抓著睡衣後麵的衣擺——
「喂、喂……」
然後一口氣向上拉。少女像貓一樣弓起背部用兩肘按住睡衣的前麵，擺出一個隻展露後背的模樣。
「這……這個痛楚……」
她維持這個縮著身子的姿勢，又痛苦地吐了一口氣。
「這個痛楚非比尋常。快幫我視診患部!透!」
「叫、叫我視診……」
透眨了眨剛睡醒的迷蒙雙眼，對準焦距。眼前，身體蜷縮成一團的少女正在棉被上袒露著背部。唉，雖說並不構成什麽太大的煩惱啦，不過還是覺得有些怪怪的哪。透一麵如此心想，一麵目不轉睛地盯著少女的『患部』——背後。
少女的背部被太陽曬得很嚴重，那已經不算是褐色了……說它變色成近乎全黑還比較貼近事實。直到前天——八月十三日為止，我們一群人前往了海邊旅行。這個少女當時有認真擦上防曬油……其實算是燈璃幫她擦的，不過似乎並沒怎麽擦到背部的樣子，現在一整個曬成焦黑了。燈璃到底是把油擦到哪去了啊，真是的。
「我的背…………!」
在呻吟著的少女的背部那烤焦的皮膚上，四處布滿了細小的破洞。
看起來有如皺紋，又有如被剝開到一半的薄皮一般……
「我的背……我背上的皮膚……怪怪的!」
啊啊…………原來如此。透在顫抖不止的少女後方略微搞懂狀況了。
「痛……好痛!……整個背部都在痛!」
曬傷的少女露出比剛剛更按捺不住的模樣，又一次唉唉叫。
「痛死了!」
似乎是因為把背部露出來的關係，『痛楚』又更為加強了。
正確來說，那並不是『痛楚』。透耳裏聽著少女的慘叫，默默不語地心想。
其實是『發癢』吧。
「在我剛剛起床衝澡的時候，就突然發病了！」
什麽發病，說得那麽誇張。單純隻是曬傷的背部開始脫皮，因此皮膚發癢而已。大概是晚上新的皮膚做好了長出來的萬全準備，然後因為衝澡的緣故使得血液循環加速、身體因而蘇醒了過來，所以才會一口氣發癢的吧。
「透，關於這個症狀，你連一點認識都沒有嗎!」
然後，這個少女把第一次體驗到的強烈發癢錯當成了疼痛。
「就我個人的意見，這會不會是某一類的身體過敏所引發的身體表皮發炎症狀呢?」
她到底是讀了哪門子的醫學書籍啊?
這家夥——這個少女聰明歸聰明，經驗卻是壓倒性地不足。
她至今仍對人類的身體、人類的感覺、人類的生活一點都不習慣……
所以偶爾會有這種顛三倒四的想法。
「喂，別愣在那邊啊，透!」
少女蜷縮著身體用火上眉稍的聲音斥喝似地大叫：
「基於人類的關節構造，我要自己直接視診是不可能的。就你所看到的，患部的狀況如何?」
「呃…………這個嘛。」
「喂，現在是讓你慢吞吞地要說不說的時候嗎?」
透無視少女的嚷嚷，豎起了食指。
「如果不盡早處理的話……」
接著用食指的指甲輕輕地觸碰少女的背部。
「我會、我的身體會——」
旋即在指尖施加力道，一口氣將指甲往下劃去——
「身體……」
啪哩。
「身體……呀嗚嗚!」
受到一瞬間的衝擊，少女往後弓起身子發出了慘叫。不過她立刻回到原先的姿勢，回到駝背用雙手將睡衣後方撩起來的狀態。
然後，像是對剛剛從自己的喉嚨所發出來的聲音感到迷惘似地，隔著肩膀轉頭回望。
「怎……」
她不停地眨動那雙眼尾上翹的眼睛，盯著透猛看。
「剛才是怎樣……」
「剛剛那樣很痛不是嗎?」
透又來了一次。用手指觸碰少女的背部。
「!……」
少女的身體就像被稍稍電到了一樣，抖了一下。
「……啊……!」
透二話不說，手指輕輕一紮。
「啊……那個……指甲……剛剛的…………!啊!」
「這叫新陳代謝啦。」
「……新、新陳代……?」
「在海邊被太陽曬傷的皮膚會裂開，然後開始剝落。」
這家夥的身體還很年輕，新陳代謝速度也很驚人。所以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因為皮膚開始剝落，所以才會覺得癢。」
透將掐住的指甲輕輕從背上拿開。
「啊…………哈！」
少女發出了喘息。
「拿、開、了…………指甲咧……剛才的感覺咧……」
少女像是大失所望似地呻吟。嗚哇。感覺這個很像……
「啊啊…………」
她以六神無主的聲音發出濕熱的喘息。
「呼……啊……」
什麽嘛；應該說，感覺這樣弄好像挺有意思的喔?
透試著用食指的指腹，刺了刺少女小小的背部上，那一整片開始脫皮的皮膚。
「啊!……嗚!不……啊!喂、別鬧……別……啊！啊嗚!」
每碰一次都有好反應。嗚哇。該說這……
「啊!……啊!不、不要、那樣會…………反而更、癢……啊!……啊!別……別再……啊！不……不要……不要磨蹭，啊……啊!啊!……啊!」
很好玩呢，還是那個、呃……
「啊，不!不……不……別……別撫弄……!嗚!啊啊…………啊………………!呼……不要……搓弄……呀!啊!……嗚……啾……嗚!嗚!」
不，我看還是先別想太多好了。嗯。
「抱歉了。」
透道了一聲歉，然後把右手的五根手指紮進少女的背部。
「那我要認真剝了。」
「呼…………啊……………………啊、啊!」
少女的聲音籠罩著一股熱意。啊，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不過她這模樣還真是可愛呀。
應該說，有一種想要再多惡整她一些的衝動嗎。
就當作她平時老騎在我頭上的報複，應該也不會有報應吧。
「…………快……快一點…………快點動手啊!」
「我知道啦。那我就……」
「別搔我癢，快點!」
很好，今天這孩子依舊一副天大地大我最大的模樣，那我也要玩真的了。不蓋你。
「等一下……」
透以低沉的嗓音宣告。
「我會像剛剛一樣……幫妳弄。」
「像……像剛剛一樣……」
「沒錯。」
「……唔………………呼!」
「不對，剛剛隻有用食指而已，現在我要把左手拿出來、十根手指一起……給妳十倍的快感。」
「十…………」
少女的喉頭發出了哽動。
「十倍……!」
「對。」
「…………呼、哈…………」
「十倍。」
「唔!…………咿………………啊。」
「剛才的感覺的十倍。」
「啊！啊!……啊啊……………………天啊……啊…………」
少女閉上眼睛，顫抖著身體。她似乎在回味那個感覺，然後身曆其境地想象那會是什麽樣的情況。
「當然，我可不會像剛剛那樣中途停手喔。在結束之前絕不停止攻勢。」
「!喂、喂!那太誇張了！沒人教你那麽亂來！」
「那我要開始了，倒數十秒。」
「十秒?慢著!你這小子，有沒有聽我說話!」
「十、九……」
「等一下!我話還沒說完喔!喂!」
「八——」
「我、我話還沒!講……完!」
「七——」
「還、還沒講完!……沒講、完…………」
「六————」
「……就說…………沒講完了……你是聽不懂人話喔!」
「五——」
「人家……都這麽講了……啊……怎麽會…………」
「四——」
「這……像這樣子的……不行……這樣子……不可以……不行啦……」
「ム——————」
「人家都說……不行了………………啊…………都說不行了……你還……硬來……」
「ㄢ————————————」
「！好、好長!變得、好……長!」
「二————————————————————————」
「討…………討厭……嗚…………快一點……再快一點……拜托你……速度快一點…………」
「——————————————一——————————————」
「剛剛的、給我剛剛的感覺……嗚……我…………我…………」
「……………………………………一……………………………………」
「快………………速度快一點、求求你…………嗚…………由宇…………會…………乖乖………………」
「……………………………………………………一……………………」
「由宇……會……乖…………乖乖……聽…………聽……聽話………………的…………啊，啊!……啊!……啊……呼啊……哈……哈哈……啊哈哈……」
「————————————————————————————————————zero!」
「對了。」
透一邊轉開廚房流理台的水龍頭一邊說道。
他的左臉一陣酥麻。雖然沒有去確認，不過左臉上應該留有一片華麗鮮紅色的楓葉……巴掌的痕跡吧。太過得意忘形真的不是一件好事呢，嗯。
透點頭的同時把水倒入電飯鍋的內鍋，開始洗米。
接著倒掉馬上變得白濁的洗米水，重新加水。
「對了，由宇。」
「怎樣。」
透的背後，坐在餐廳椅子上的由宇，用彷佛剛從地下爬出來的低沉嗓音回嘴。
啊，她果然還是有點生氣。
「今天是八月十五日了，所以說……
把明天的返校日也算進去，隻剩十七天了喔!」
「什麽東西剩十七天?」
她在不爽。真是個心胸狹隘的家夥，隻不過跟她開了個小玩笑而已。明明是她叫我抓，我才抓的耶。
「呃。」
透又倒了一次洗米水，透明度比先前為高的白濁液體往排水溝消失而去。
「就是距離新學期…………呀。」
「啊啊。」
隨著有如徹悟般的語氣，少女的聲音的似乎變得較為緩和了。她轉過頭來，麵向透的方向。
「對耶，確實是。」
海邊之旅結束了，伴手禮的饅頭也早早宣告全解決，就連曬傷的皮膚也剝落了……
「還有……十七天嗎?」
九月就近在眼前。九月一日，讓人很難高興起來的一天。
不過，今年的九月一日還算是頗為重要的日子。
今年的九月一日，是這個少女——由宇第一次去學校的日子。
「我就要去上學了呢。」
這個少女直到目前為止還沒去過學校。
「是啊，妳就要去上學了!」
透倒掉洗米水後，注入幹淨的水。裝在內鍋裏的米大約是三杯。看著標記的刻度，不多不少地調節水量。
打開放在一旁的『米飯加味調理包』的封口，將黏稠狀的內容物全倒進內鍋，輕輕地攪拌使其沉澱，最後蓋上鍋蓋。
「得在九月一日之前……剩下的十七天內做好準備才行。」
透一麵用側眼確認顯示在電飯鍋電子屏幕上的數字：「60」，一麵把手伸到冰箱上麵。冰箱上麵放有雜誌架，裏麵塞了電器用品保證書、宣傳單、折價券。總之這個雜誌架就是把諸如這一類『感覺放在容易拿到的地方比較好的東西』全都一股腦兒塞進去的『想放就放的空間』。
透從中拿出一本小冊子，轉身回望少女。
「這是之前去買泳裝的時候，我順手拿回來的廣告手冊啦。」
那是一本全彩印刷、顏色多彩繽紛的小冊子，每一頁都刊載著形形色色的商品。
「書包呢……」
「嗯?」
「這個……我找找看……」
透一一翻閱著小冊子的頁麵。
「現在有推出很多種顏色的書包。」
「很多種顏色?」
由宇坐在椅子上露出狐疑的表情。
「有那種東西嗎?就我所看過的，頂多也隻有黑色而已。」
「嗯。基本上就是黑色和紅色吧。男生是黑色的，女生則是紅色的。」
「咦?可是我記得燈璃拿的是黑色的書包。」
所謂燈璃指的是一個十葉高中二年級的女學生，簡單說就是我的同班同學。就連所屬的社團也是一樣，而且也有一起參加海邊之旅。
「燈璃都是高中生了。她在五年前也是乖乖使用紅色的書包啊。」
「以前?」
「對，嗯——因為燈璃現在是十七歲……所以是五年前沒錯吧。嗯。」
我找到目標的頁麵了。
跨頁大篇幅滿滿地介紹了各式各樣的書包。
「反正這東西妳也隻會用上幾年而已，不需要買到太高級的……」
「喂。」
由宇從椅子上起立，淡淡地發出了聲音。
「你這家夥，從剛剛開始到底在鬼扯什麽?」
「咦?啊啊。」
透把小冊子上頭的『那一頁』高舉到少女的麵前。
「妳看，書包啊。」
書頁上出現的是各種小學生用的後背式書包。
「要去上學的話，首先這個是一定要的啦!」
「………………………………」
在排滿了小學生用的書包、紅黑兩色的後背式書包的彩頁前……
由宇的眼睛悄悄地往上吊高。
「你這家夥……把我當幾歲看了!」
「什麽?」
聽她這麽一說，透忍不住死盯著少女的樣子看。
「…………」
呃……不僅身高差不多是那樣，而且就連體型也是……唉……
「……妳應該需要吧，書包。」
「嘖！」
少女以仿佛要踹倒椅子般的氣勢從椅子上起立，發出巨大的腳步聲走了過來。她站在冰箱旁邊，好似在丕葸「滾開」一樣用手推開了透，同樣把手往冰箱上頭的雜誌架……
伸不到。身高長得不夠高。
看吧，果然是個——
「小孩子……」
「囉唆啦!」
仿佛在為伸長的手做掩飾似地，她直接將手比成用手指指東西的模樣，然後又踐到極點地做出宣言。
「幫我拿啊！動作快!」
在她手指頭的前方，是一封茶色的信封袋。
「是是是。」
透聽從少女的命令伸手拿出信封袋，窺看裏麵的內容。
信封裏放有一張b5尺寸的紙。
「你睜大眼睛好好看清楚那張文件吧。」
透乖乖地從信封裏取出紙張，仔細閱讀。
在黃綠色的b5尺寸紙張左上方，有一欄記載著『本人名』的字段，在其下方……
則標示有『紅由宇』三個字，是這位少女的名字。
「這是……」
「這是幾天前收到的。別說你忘了。」
「不，我當然沒有忘記。」
沒錯，怎麽可能會忘記。
這張文件是十葉市的住民票，是名叫『紅由宇』的人存在於此地的證明，即這個少女的戶籍證明書。
這個身為『斷片』的少女在半年前墜落到了地球。理所當然地，她身上並沒有人類的戶籍。直到最近，才有機會請那個『斷片同盟』的女成員……栗林淺黃小姐幫忙安排，費了一番工夫才拿到手。
「快啊，你自己親眼瞧瞧。」
少女指著『姓名』一旁邊那一欄。『出生年月日』。
『紅由宇』的誕生日是三月二十八日。出生年份則是……十五年前。
「老娘可是十五歲。」
由宇在文件的下方挺起了胸膛。
「我是高中一年級，和愛華同年!」
「和愛華……」
愛華的臉隨著名字一同浮現在腦海。愛華，全名式津愛華，是最近才認識的女孩子。神奈川縣十葉市立高等中學的一年級學生，比我自己還小一屆的學妹。
「什麽…………」
透互相比較眼前的住民票和少女的姿態。
「十五歲喔……」
「你那眼神是什麽意思啊?」
「沒有啦……」
「有話想說的話，就給我說清楚!」
「不管怎麽看，應該都要再小個兩、三歲吧。」
「少囉唆!」
「是妳自己叫我說的吧!」
唉，畢竟這是『設定年齡』，所以也沒有辦法就是了。把住民票塞回信封的同時，透一邊心想：
這個戶籍也好、『紅由宇』這個名字也好，都不是和出生登記一起正式產生出來的。
半年前，在二月十二日墜落到地球來的隕石，將墜落地點上的集合住宅粉碎得支離破碎，造成了大量的死者，以及比死者人數還要多出數倍以上的『下落不明者』。
雖說『下落不明者』現在表麵上依舊是『下落不明者』，不過在打從事故發生以來已經經過了半年的今天，說得更明白清楚點，所謂的『下落不明者』，其實隻是『還沒找到屍體』的意思罷了！
有數以百計的人全家都遭到席卷，然後就此『下落不明』。『斷片同盟』的每個成員動用自己所獲得的國家權力的一小部分，從那些懸而未決的戶籍之中，找出無依無靠的人的戶籍扣留在自己手邊，然後以延
用的方式偽造自己的身分。請淺黃小姐轉讓的，正是那些『孑然一身的下落不明者戶籍』的其中一個。
換句話說，這少女在社會上的立場就和『斷片同盟』的所有成員一樣，是為『因隕石墜落事故而下落不明，直到最近才被發現的人』。
因此，那個『設定年齡』和『實際年齡』一定會有或多或少的誤差，可是……
「沒有任何誤差。」
少女斬釘截鐵地說道：
「我是十五歲。」
「是是是。」
透一麵點頭，一麵將住民票收回了信封。
然後把信封塞進雜誌架上原本的位置……
忽然他僵在把信封放回架上的姿勢，腦筋稍微動了起來。
十五歲……嗎?
「是十五歲沒錯。」
少女彷佛在為對話畫下句點似地一口咬定，把視線投往電飯鍋的電子屏幕上。
「還剩十分鍾哦，午飯馬上就可以開動了，來準備吧。」
她一邊說一邊打開冰箱，拿出一罐瓶子。那是上頭貼有「岩海苔」的標簽並且蓋子關得牢牢的、尚未開封過的瓶裝罐。
少女把手指拙在瓶蓋上，輕輕地轉動手指。
「啪」的一聲，一道清脆的聲響從指縫問傳出。
隻不過一個小動作而已，應該十分牢固的瓶蓋就這麽輕易地打開了。
少女放下瓶蓋，打算窺看瓶子裏頭……的時候察覺到了透的視線。
「……怎麽了?透。幹嘛一直看著我的臉?」
「沒事……」
透維持把手伸向雜誌架的姿勢，別開眼睛的同時，選擇把不安往肚子裏吞。
…………雖然……為時已晚。雖然，事到如今才談起這個問題也於事無補。
這家夥……去上學真的沒有問題嗎?
這家夥的身體因為『寶石』的緣故，具有『超越凡人的力量』。
這家夥打從出生的時候，便身懷『超越凡人的力量』，且一向視之為理所當然。
在這種前提下……她有辦法平安無事地度過學生生活嗎?
這家夥……能在一般人中活下去嗎?
嗶——!電飯鍋的聲音打斷了透的思考。
「啊，沒有啦，沒事。」
既然被打斷了思緒，透便順勢輕輕搖搖頭，就這樣甩開思考的疙瘩。
別去想沒有意義的問題了。
對，這家夥就是要去上學沒錯。是小孩就一定得去學校，在這個國家這算是常理。
（可是……這個『超越凡人的力量』……）
透一麵將手伸向電飯鍋的鍋蓋，一麵心想。
……愛華和燈璃是用什麽辦法呢?她們倆也都是在身上種下『寶石之力』的人，也就是以人類之身坐擁『超越凡人的力量』的『碎片』。
像是體力測驗，或者上體育課的時候，她們都是用什麽辦法呢?
有什麽……可以限製、控製『超越凡人的力量』的好方法嗎?
或許找個機會委婉地商量看看也不錯。透以此做為結論，打開了電飯鍋的蓋子。香味四溢的水蒸氣熱騰騰地從裏頭飄了出來。
「哦哦。」
由宇的聲音從正後方傳了過來。
「煮好了呢!」
「等一下!」
透攔下二話不說立刻展開進攻的那隻手，用飯杓舀起中心的白米飯，裝進佛堂供奉用的容器裏。修整形狀後，供品便宣告完成了。在用餐前，得先送往佛堂。
「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緊跟著往佛堂移動的透的身後的由宇，提出了問題。
「白白浪費了一碗飯耶!」
「唉……話是這樣沒錯啦!」
透將供品放在佛壇前，搖晃小鍾。叮——一道澄澈的聲音在不怎麽寬闊的佛堂留下餘韻。
「可是今天是盂蘭盆節呢!」
盂蘭盆節是死者的魂魄回到家裏來的日子，透對此深信不疑。
會回來的魂魄是家族的魂魄；有這棟屋子的前主人祖父的魂魄……
以及在一年半以前死亡的父母與妹妹。
初盆在去年結束，第三回祭祀是明年的四月。今年的盂蘭盆節沒有法事要辦。
「啊……說到盂蘭盆節。」
燈璃是從昨天開始辦初盆嗎?透在離開佛堂時忽然想著。
……燈璃的際遇也和自己類似。在某一天突然失去了家人。就在今年的二月，有數以千計的犧牲者因為那個隕石而產生，其中也包含了燈璃的家人。
「…………」
透穿過客廳走回廚房，把電飯鍋放在餐廳的桌上，開始做用餐的準備。
……也因此，燈璃目前人不在十葉。當海邊之旅一結束，她便直接前往親戚家。聽說她要在那邊辦初盆的法事，隨後暫留一陣子，要等八月下旬才會回來之類的。
簡單說……會有一段時間無法見到燈璃……
透從櫥櫃拿出飯碗的同時，心中沒來由地開始想著。
感覺有些寂寞……
「你在想什麽?」
「啊，沒有啦。」
透拉開餐廳的椅子，回過神來。
眼前坐在椅子上的由宇露出微妙的表情。
「什麽事也沒有……嗯。」
透坐在對麵的椅子上回答眼前的少女。
「……總之，先來談談有關妳上學的事好了。」
對，現在先想眼前的問題吧。因為隻剩十七天了。
「照這個戶籍來看，妳是十五歲的高中一年級學生。」
「唔。」
眼前的少女不知何故，顯得特別心滿意足似地點了點頭。
「呃…………」
要去學校上學。盡管口頭上是這麽說……
首先該從哪裏開始著手才好，卻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首先……」
透站了起來，起身從雜誌架抽出一本筆記本。那是一本紅色封麵的大學筆記本，似乎第一學期用剩的。
透從後麵的抽屜拿出麥克筆和自動鉛筆後，首先用麥克筆在封麵上寫下『由宇上學的注意事項』幾個大字，接著換拿自動鉛筆，打開第一頁。
「必要的步驟是……」
總之先從頭開始想起吧。不能用『因為未成年所以不知道』當作借口來逃避問題了，因為這個家就隻有未成年的人在。呃，所謂的上學嘛……
『1完成入學手續』、『2做上課的準備』、『3本人開始上學』。
大概就是這樣吧。首先在第一頁上寫下三個項目。
其中……『3』的『本人』就在這裏。持有戶籍、身在此地。
「所以……『3』已經完成。」
透畫了個圓圈圈起『3』的項目。
「接著……」
透在筆記本上麵移動自動鉛筆的筆尖。來到『1』的入學手續。這裏是最麻煩的地方；高中並不是義務教育，基本上隻要我方不主動提出入學希望，學校方麵便不會有任何的行動。
自己入學的時候……父母還健在，而且轉學的時候叔父也一手全部包辦了下來，所以關於這一方麵的手續，老實說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處理。
「唉，反正明天是返校日……」
在『1』的上麵打了一個小小的調查符號。保留。等到明天去學校，就可以找老師，也可以找會長。隻要四處去向可能知道的人打聽的話，總找得出一個辦法來吧。
「那麽……」
剩下『2』，上課的準備。透把自動鉛筆移動到『2』的項目底下。
去學校所需要的物品是……嗯……
製服、課本、書包，姑且就是這些吧。透將這些東西寫在空白的地方。
透合上書寫完畢的筆記本、挪到一旁，朝由宇點了點頭。
「我們吃完午餐後，就先去采購製服、書包還有課本吧。」
嗯。透一麵從電飯鍋添飯，一麵對自己所說的話點點頭。總之，隻有短短十七天的時間而已。得在陌生的狀況下，從能力範圍內的事情開始盡量去做才行。
「嗯?」
由宇像是在暫緩對話的節奏似地為自己的飯碗添滿了米飯，滿滿的飯有如一座小山似的。
「製服和書包在車站前百貨公司的經銷店有在賣，至於課本，附近的書店就有賣了，我之前也是在那裏買的。送貨需要時間，所以一定得盡早下訂單。」
「…………唔唔。」
少女一手拿著小山般的特大碗白飯、一手關上電飯鍋的蓋子，然後轉過身來。
「……以前你不是說過，盂蘭盆節的期間都要窩在家裏不出門嗎?」
「是啊。」
「你不是一直惦記著，什麽死掉的人的靈魂會回家這一類的迷信?」
「…………嗯。」
透把飯碗放在餐桌，一麵坐到椅子上，一麵盡力擺出毫不在意的模樣開口說道：
「……反正昨天一整天都待在家裏了……」
「…………」
「今天出門也是沒辦法的。嗯。」
「是嗎?」
由宇在前麵坐下。透看著她的身影，繼續接著說了下去：
「大概，沒關係吧。」
「什麽事情沒關係了，我不懂你的意思。」
「沒有啦，也沒啥特別的涵義……我開動了。」
就在透丟下這句話、手拿起筷子的那個瞬間——
一串「唧鈐鈐鈐鈐鈐鈐」的鈴聲在房子裏回響著。
「咦?」
透喃喃地發出聲音，放下了筷子。唧鈐鈐鈐鈐鈐鈐鈐鈐。聽起來感覺很陌生的鈴聲。
既不是手機，也不是室內對講機。
「家裏的電話響了喔!」
轉眼問由宇已經開始扒飯，同時一邊咕噥道。
「啊。」
透這才發現，連忙從椅子上起身。唧鈐鈐鈐鈐鈐鈐鈐鈐。這個聲音是……沒錯，是家裏的市內電話；因為太少聽它發出聲音，所以早遺忘了它的存在。有了手機之後，平時也不會去使用它。實際上，搬來這裏半年時間了，使用這個電話的次數，用數的都數得出來。
……上一回這玩意發出聲音的時候是……透朝電話前去的同時，無意中陷入回憶。上一回這玩意發出聲音是在半個月前，也就是八月一日。
那個時候……這具電話鈴聲大作，然後一接聽……
那個男的…………卑口就……
夠了。
透強迫自己斬斷仿佛要噴發而出的黑濁記憶之線。別想了別想了，那件事已經結束了。事到如今不需要再去回想它。那種鳥事。對，應該已經畫下句點了。
透拿起聽筒。
「…………喂?」
把聽筒貼在耳邊。有一名男子從聽筒的另一頭報上了名號。
「……灰人…………先生?」
「製服將會在八月三十日送到。」
車站前百貨公司服飾店的大姊姊，指示著張貼在櫃台的月曆，露出燦爛的微笑。
「我們會想辦法趕在新學期之前的，不好意思喔。」
「不會不會。」
透向那抹微笑回以一個客套的笑容，打開了皮包。支付費用、請小姐在訂單上蓋下印章，在『八月三十日領貨』的旁邊，追加了『已付清』三個紅色的字。
「真想不到……」
透收下零錢與訂單的副本，並麵向旁邊，確認站在身旁的少女的身影。
「竟然會有適合妳的尺寸呢。」
「你又要提了嗎?」
紅發的少女鼓著腮幫子，像是在抗議似地兩手插腰。
…………有夠小孩子氣的。雖然沒有說出口，不過透打心底深深這樣認為。
硬要選的話，果然還是掛在裏頭的那件小號紫紅色製服、小學生用的女生製服感覺比較適合的樣子……
「嗯～」
「怎樣啦!」
試著在腦海裏讓站姿威風八麵的少女換穿上裏頭那件製服。
這副模樣配上那套製服還有紅色的後背式書包，嗎……
「還滿配的。」
「配什麽!」
「沒事。」
沒事，話題就此打住。透別開視線，看著手上的訂單。對，因為已經下單了。高中生的製服即將套在這個身體上……
想到這裏，透忽然想起一個問題。
「由宇……」
透的視線緩緩地從訂單轉移到少女。
「……妳沒有謊報身高吧?」
維持威風八麵的站姿的少女忽然渾身僵硬了起來。
「……」
「沒有灌水吧?」
「……………………………………………………沒有。」
為什麽要停頓這麽久?
「………………妳真的沒有灌水吧?」
「我可沒無中生有多報五公分。」
「是嗎。」
透喃喃嘀咕，指著店內的試衣間。
「給我去量身高。」
「你在胡扯什麽啊！我真的有超過一百四十公分——」
「不好意思。那個，麻煩量一下這女孩的身高。」
「所以說我——」
「……或許妳有長得比之前高吧。說不定妳真的就有那麽高吧……給我去量就對了。」
「你那句『真的』是怎樣。我並沒有——」
「妳就乖乖地去吧。」
透麵無表情地朝那個被店員牽著手漸漸消失的背影揮了揮手。
今天她穿的服裝是橘色的t恤配上淺黃色的短袖上衣，以及粉紅色的喇叭裙與及膝長襪。感覺還挺適合她的。看來似乎不枉吃完午餐後，花了半小時在打扮上。本人的基本容貌等級很高也是原因之一，感覺就像電視上的十歲出頭幼齒美少女偶像……
高中的製服會適合她嗎?
透一邊想著這個問題，一邊在店門口靠走道的長凳上坐了下來。
這裏是十葉車站前百貨公司的二樓服飾店。因為現在是盂蘭盆節，四周來往通行的人熙熙攘攘。眾多的人潮在寬廣的走道、坐在椅子上的透的麵前，不停來回穿梭。
透在膝蓋上用手撐著臉，隻轉動眼珠，向上看懸掛在走廊上的時鍾好確認時間。現在的時間是：下午三點零二分。
透獨自坐在椅子上……一麵回想剛剛電話的內容。
「還有……」
和剛剛打電話來的人——訃山院灰人約定的時間是下午四點。
「一個小時嗎……」
電話另一頭的男性聲音，是好似尚未變聲的少年尖細嗓音。
「我有一事相求唷。冰見透老弟。」
「我拒絕。」
當透二話不說正想直接掛掉電話時，他緊急打消念頭。訃山院灰人，這名字他曾經聽過，是夏天海之旅的時候聽愛華提過的名字……『斷片同盟』的成員。
也就是說……這位在聽筒另一頭的少年……是栗林淺黃小姐的同事。所以這意思也就表示，也不能對他太沒情沒義……
「哎呀，你也犯不著那麽難溝通嘛!反正又不是啥大不了的請求。」
啊
啊真想對他做沒情沒義的事。
「現在發生了點問題。有『敵人』出現了，稍微有點小麻煩。」
好想直接掛掉電話。
「所以呢，需要你們『一般市民』善意的協力。」
我們?……把聽筒貼在耳邊的同時，透相信自己的臉上必定擠滿了厭惡的表情。
自己和由宇雖然分別是『碎片』與『斷片』沒錯，可是並不是『對策室』的人。
雖然不知道未來會怎麽發展，總之現在的立場就是這樣。
盡管並不是什麽值得讚揚的立場，至少隻要我們不去捅出大漏子，他們似乎就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通融一下……這方麵的默契也是現在無法掛斷電話的因素之一。
「就我們的立場而言，其實並不希望太仰賴『一般警察』的力量啦。也不是說不想欠人情什麽的啦；可是，你想想，現在是相當關鍵的時期嘛——對我們而言。
所以說，就當作是以一般人為訴求的個人請托這樣，好嗎?」
「請問您所說的請托指的是?」
「用平時的語氣說話就可以了啦。裝什麽禮貌的，多麻煩。」
「你有什麽鳥事啦?」
「就是……」
少年以平淡的口吻繼續說道：
「我希望你能和愛華同居一陣子。」
「呃，是這樣子喔。」
「我希望你能和愛華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
「原來如此啊。」
「我希望你能將愛華收留在你家。」
「…………啥?」
情報終於滲透到了腦子裏來。
「有沒有搞錯?」
在胡言亂語什麽啊。這個小子。
透向位在聽筒另一頭的對象探查真意。
愛華可是個女孩子，是高中一年級的女孩子。而我則是——
「你在說……」
「啊……費用?當然是一定會付的啊，是拿我們個人的私房錢出的喔!
一百萬左右可以接受嗎?還是要五百萬?唉，反正多少都沒差就是了。
畢竟要上高中讀書嘛，幹脆獅子大開口喊個一千萬或許也是不錯啦。
啊，對了。你可以自由使用她的『限製回路』喔。你需要控製力量吧?既然要上高中的話，力量的問題不嚴格控管也不行。」
「你在說什……」
「我還會送你個額外的大禮喔。一個『蒼藍色的家夥』。一個男生對三個女生嗎，嗯，有得你操勞囉……不，就我的立場而言，也是覺得很不好意思就是了。」
灰人裝模作樣似地發出了正經的聲音。
「……詳細的內容等見麵再聊吧。」
（唉……）
透從懸掛在百貨公司走道的時鍾別開眼睛，把臉從手上移開，歎了口氣。馬上就是與灰人約定的時間了。
……雖然不清楚為什麽，不，雖然真的隻星呈無根據的直覺而已。
他有種包準沒好事發生的感覺。
到底要提出什麽呢?那個少年……
「啊啊真煩。」
透發出抱怨，碎碎念了一句，伸了個懶腰。嗯，就算想一堆有的沒的東西也於事無補。
今天是來訂由宇的製服和課本的，不過就如此罷了，隻是出門買東西順便稍微聊一下而已。不過就如此罷了，嗯。
透如此心想，坐在長凳上伸懶腰時順便抬頭仰望天花板……
（嗯…………?）
就在抬頭仰望的時候，透忽然僵住了。
就在剛剛移動視線的那一瞬間，視野的角落有某個東西……
不知為何，有個「讓人耿耿於懷的東西」映入了眼簾。
透維持麵朝天花板的姿勢稍微思考一下，然後把視線移回前方。
眼前當然是百貨公司的景色。中央電梯，與圍繞電梯的走道。
比鄰著走道，林立著形形色色的店鋪。在走道的盡頭有電梯。貼上奶油色壁紙的店內保持得十分幹淨明亮，光線明亮到甚至讓人覺得有些過度。雖然坐在這張長凳上已經經過半個小時，不過來往的行人不減反增；畢竟是盂蘭盆節，或許是親戚相約作伴吧?也有那種浩浩蕩蕩前來的家族團體。當然了，和朋友一起來的人、還有獨自前來的人也都比平時還要踴躍……
在這當中，有一個人。
在走道的盡頭，有一個男的背靠著電梯不成體統地坐在地上。
那是一個貌似高中生的男生。綁著品味低俗頭巾的肥胖男生。
（…………？）
被累贅的鎖鏈弄得銀鐺作響的黑色褲子，以及印有給人不舒服感覺的骷髏的t恤、皮上衣。這副模樣在記憶的某一處糾結住了。
……這是什麽?不對，這家夥是誰?好像以前在哪裏看過……不對，是打過照麵的樣子…………
在陷入沉思的透的視線前方，電梯的按鈕發光了。
肥胖的男生像是在對旁人示威似地站起身，以不必要的誇張模樣，宛如在使勁踢東西似地踩踏步伐，搭進電梯。
周圍的客人就像在避難一樣，紛紛從那男生身旁退開。
看起來並不是什麽品行優良的家夥。
我到底在哪……曾經和……這種人…………扯上關係了?
「喂。」
「啊。」
被人喚住，透這才回過神。連忙把頭擺回正麵。
由宇正擺出盛氣淩人的姿勢站在眼前。
「……你在發什麽呆啊?」
「啊…………沒啦。」
電梯的門在視野的角落關上了。
「沒事。」
唉，算了。透放棄多想，反正是無關緊要的小事。
雖然想不起來那是誰，不過就乍看一眼的感覺，似乎可以確定對方並不是自己想要接近的那種人。既然不想靠近，那別靠近就好了。就這麽簡單，忘了他吧。
「尺寸測量結束了嗎?」
透從長凳上站了起來。
「…………你的表情感覺很僵硬喔，透。」
由宇沒有回答問題，繼續以威風八麵的站姿喃喃地說道。
「咦?」
透重新注視少女的臉。
由宇正以認真的表情抬頭仰望自己。
「你想起不好的回憶了嗎?還是遇到討厭的人了?」
「啊……啊，沒有啦，沒事。」
「…………」
「妳看，我並沒有怎樣——」
透仿佛存心搞笑似的，拉扯自己的臉頰擠出笑容。
「好了，差不多快四點了。快點把事情完成，我們去買晚餐的材料吧。」
「那個胖豬的名字叫做『takumi』啦。」
坐在對麵位子上的少年十分幹脆地說道。
「…………」
透沉默不語地瀏覽擺在桌上的照片。
照片上頭照有剛才的那個男生；也就是在電梯前的那個男生。
「…………」
透默默地咽下口水。
這裏是一教案掛著『吃茶eleven』招牌、小小的吃茶店中，位於最裏麵的四人座座位。對麵是灰人，隔壁則坐著由宇——
然後，桌上放著三張灰人所拿出的照片。一人一張，宛如駕照的證件照片似地，分別照著不同的人物。那是三名男性的照片。
訃山院灰人指著三張照片裏的中間那個男性，緊接著說道：
「你有看過他吧，應該也有打過照麵才對。」
女服務生帶來了下訂的餐點。鬆餅、巧克力聖代，以及冰咖啡。最後她把賬單
放在中間。隨即一語不發地離開了。
或許是確認了她的腳步聲已經遠離了吧?灰人又再次開口：
「不過，你大概不知道他的名字吧。」
他手指頭所指的照片，出現剛剛那個綁著頭巾的胖子。
我回想起來了。沒錯，我想起來了。透在內心不停念念有詞。這個男的是……
「對，這家夥是卑口的部下。」
灰人一口咬定的聲音將透的黑濁記憶拖了出來。
卑口是在一年半前，將我的家人送往黃泉的男子。透回想起不願再想的事情。
另外，這家夥…………這個照片上的胖子是……
剛才看到的那個品性惡劣的流氓是……
卑口以前的手下。
這家夥是在卑口的巢穴、在那間公寓跟在卑口屁股後麵的家夥。
並且…………
透轉動眼珠，確認另外兩張照片。
另外兩張照片所照的，分別是長著一對深海魚眼睛的光頭男和長得像猴子一樣的瘦小男子。
這兩個人也是一樣，透又想起來了。
這兩個人也是卑口以前的手下，跟卑口結夥把那棟廢棄公寓當作根據地。
為何這種爛人的臉又會出現在我的麵前——
「別急，我一一跟你說明吧。」
灰人把巧克力聖代拿到自己的麵前。
「喂，透。」
由宇對鬆餅視若無睹地說道：
「你如果覺得心裏不舒服的話，那就不要跟這種家夥聊啊。」
「不。」
透從照片別開眼睛，轉而望向灰人的臉。
「沒什麽好擔心的。」
「可是……」
「別管我那麽多，吃妳的鬆餅就是了。」
「就是說啊，安啦安啦。」
「你少裝作了解透了!」
「抱歉失禮了……唔。」
灰人右手拿著湯匙，左手抓起了照片。
「可是，我可沒有惡意喔。有惡意的是這三個人。」
他將三張照片疊在一起，然後直接塞進了自己褲子的口袋。
「卑口於半個月前死亡，事件也就此告一段落。」
「是啊。」
那家夥已經死了。事情就這麽簡單，沒有別的問題了。
透將冰咖啡挪了過來。
「那家夥的『軍團』也為之鳥獸散……當中的絕大多數『成員』不是遭到逮捕、就是完全沒有消息。我猜大概是死翹翹了吧……然而……」
灰人一麵把右手的湯匙當指揮棒揮舞，一麵繼續說道：
「這三人是卑口軍團的殘黨。胖豬的名字剛剛我也說過了，是『takumi』。
光頭仔和矮子叫……呃，記得是『naoya』和『yuichi』。
……光頭仔是『naoya』，然後矮子叫『yuichi』……不對，是反過來吧?
算了，反正這兩個無關緊要……重點在於這個『takumi』。
成了我們的『敵人』的這個男子。」
「『敵人』?」
透情不自禁地複誦了這個字眼。這個男的變成了我們的敵人。
這個少年的……『斷片同盟』的、『對策室』的敵人。換句話說，也就是……
「你直覺很敏銳嘛。」
灰人露出妖豔的微笑。雖然用「妖豔」來形容男生笑的樣子似乎不是很適合，不過這個少年的笑容，正給人這種感覺。
「對所有大小事心存畏懼。思考出有可能存在的最險惡可能性，然後過度地處理。所謂人類的知性，其實和恐懼密不可分。而所謂人類的曆史，根本是……」「廢話可以跳過了。」
講到興頭卻被打斷的灰人，有如小孩子似地噘起了嘴巴。
「……這是我想了很久的耍酷台詞耶!」
「耍酷台詞又怎樣。」
「至少聽我把話說到最後嘛!」
「麻煩你考慮一下時間和場合再來要酷。在沒人管你的時候再自己一個人慢慢裝酷吧!」
「這樣不是很自戀嗎?」
「那你可以選擇不要裝啊!」
「在該裝酷的時候不裝酷，我沒辦法正經起來。」
「你如果不想繼續談的話，那我要回去了。」
「好啦好啦，今天的你神經繃得很緊耶……沒錯，事情就如你剛剛所想的。」
灰人將視線從聖代移開，正麵注視透的臉。
由宇拿起放在桌上的tabasco醬（一種辣味醬料）的瓶子。
「那個男的——肥豬『takumi』，變成『白之使徒』了。」
灰人斬釘截鐵地說道。
由宇打開了tabasco醬的瓶蓋。
「他遇見了『蒼白的人』，收了兩次……到現在為止收了兩次『斷片』，獲得了『超越凡人的力量』。力量到手後，他一舉壓倒了其它兩人，當上了老大。對……」
灰人不改視線的方向，把湯匙插進了聖代。
由宇在他視線的外側把tabasco醬倒在聖代上。
「……就跟卑口如出一轍呢。」
「如出一轍……」
「不對，正確而言，有些不一樣。」
灰人把湯匙插在聖代上輕輕搖搖頭。
由宇在千鈞一發之際把tabasco的瓶子收了回來。
「他和卑口在小地方有點不同。得到了『白色寶石』的takumi，將碎片分給另外兩人……分給了yuichi，和naoya，使他們成了自己的『碎片』，並同樣『超越凡人』。」
擁有高質量『寶石』的人，可以將那『寶石』的碎片插入其它人的體內，藉此製造出『碎片』來。這一點透在遇見由宇後便親身體驗過而了解了。
「就這樣，takumi得到『超越凡人的力量』和『兩名超越凡人的手下』……然後就此潛藏了起來。就這麽躲在這裏、十葉市的某處。某個不遠的地方。」
「所以說……」
透用冰咖啡滋潤了喉嚨。
「你們現在正在找那三個男的就對了。」
剛才在電梯前……算了，已經於事無補了吧。都已經是半小時之前的事了。就算現在動身去追，也不知道人上哪去了。
「沒錯，我們正在尋找那三人。情況說不定還挺緊迫棘手的。」
「這和我有什麽關係嗎?」
「他……takumi在想什麽，在企圖什麽，抑或是腦袋空空啥也沒想?這點我們還沒弄清楚。
……我是做出了我個人的預測啦。不過沒有根據，所以還是先別透露好了。
不論如何，就我個人的立場。若是放任『白之使徒』不管，那可就麻煩了。既然都收到了情報，就不能坐視不管嘛。你能理解吧?」
「你太抬舉我了。」
「我們得盡早采取行動才行。因此……」
灰人用湯匙挖出了聖代冰淇淋。
由宇關上了tabasco醬的瓶子。嗚哇。裏麵的醬汁已經少了一半以上。
「因此，愛華她暫時要在透同學的家……」
咚，的一聲，tabasco醬的瓶子被放在桌上。
「怎麽?」
灰人把眼睛轉向聲音發出的方向；轉向由宇。
嗚哇，一副死都無法接受的表情耶，她那張臉，看著她的側臉，透十分肯定。
唉，雖然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啦。透把視線轉回前方，麵朝灰人。
「妳為什麽會拿著tabasco醬
?」
「關你屁事。」
由宇一臉不爽的表情將頭轉到旁邊。
「請你把理由說明清楚吧，我不懂你的意思。」
「就是利用她的『天線』來尋找那三人。」
透回想起來，身為『碎片』的愛華擁有一招特技；她可以感應到附近的『寶石』身在的場所，簡直就跟電波天線沒兩樣。
其天線的射程基本上並沒有太寬闊，舉例來說，就差不多比學校的操場還要再狹小一點。話雖如此，這依然是『她獨有』的特技。
「隻要讓愛華在十葉市四處遊晃，就可以找出『那三個敵人』。等到找到了，當『那三個家夥』被愛華的天線抓到的時候，就是『蒼』出動的時機。」
「『蒼』?」
「就是我剛剛提到的『大禮』呀。是由我方所派遣的戰鬥主力啦……她的戰鬥能力很強，請放心。愛華負責找人，等到找到了，就由蒼上場收拾。隻要將這個步驟完成三次，事情便大功告成。大致就是如此，小事一樁啦!」
湯匙上的冰淇淋，往灰人的口中送去。
「愛華的特技有保密並沒讓局外人……沒讓她的父母知道。這是基於職務的考慮。所以說，若不讓她在其它地方住宿，真的很難行動。因此才會拜托你讓我們把你家當作住宿場所使用……至於她的父母那邊，我們這邊會去交涉清楚的。」
「等一下。」
「什麽?」
灰人停止手上的湯匙。
「你要吃那個冰淇淋嗎?」
「那當然啊。」
湯匙又重新開始移動。
「是嗎?」
「你在暗爽什麽。」
「沒有啦。」
「……這三個人也算是你的宿敵吧?」
「是這樣沒錯。」
「你表情再嚴肅點、多拿出點幹勁嘛。個人的私事我們也會出力幫忙的。」
隻要由宇在這裏，我應該就很難能麵露什麽『嚴肅的神色』。
灰人吃下了冰淇淋。
「…………」
灰人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
「這裏的聖代味道真是獨特哪。」
真意外，他竟然沒事。可惡，一點都不好玩。
「那麽，就是這麽一回事。我——」
一口氣把放在旁邊的冰水喝完的同時，灰人揮了揮手。
「我要直接回本部了。明天黃昏時，命令書應該就會送達愛華手上。『蒼』也會在那個時候抵達我們這裏……作戰差不多從十七日左右開始吧。」
灰人一口氣把剩下的聖代吞了進去。
「總之，雖然大小風波不少。」
灰人拎著賬單站了起來。
「不過我想那將會是一段快樂的日子吧。」
然後直接往結帳櫃台走去……忽然又轉過身。
「『限製回路』的轉錄對你們兩個來說，應該會有用的才對。」
灰人的灰色瞳孔裏浮現出淡淡的笑意，輕聲低語道：
「……直到結束為止哪。」
八月十五日的早晨，由少女的尖叫聲揭開了序幕。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哇啊!」
由於突然闖入腦門的高音尖叫聲，讓透一口氣蘇醒過來一躍而起。
他維持蓋著被子撐起上半身的姿勢，用惺忪的雙眼環顧四周確認環境。
新的書櫃、老舊的櫃子、放在櫃子上頭的時鍾，被關上的紙門。嗯，這裏是我的房間沒錯，冰見透完成了確認。這裏是十葉市某處的老日本民宅，位在在我家裏麵的我的房間。
然後……
「嗚……啊，透……透!」
從那扇緊閉的紙門的另一頭，正確來說，是從紙門另一頭的走廊盡頭；若要再更為精準地描述的話，就是從這棟老日本民宅的主屋又傳來了叫聲。
那是種彷佛熱鍋上的螞蟻般，陷入了絕境的叫聲。
緊接著「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地響起了好像在走廊全力衝刺似的巨大腳步聲。
接下來……
「透!」
來到紙門前的腳步聲，順勢變成了呼喊自己名字的聲音；眼前的紙門，區隔走廊與房間的結界，一口氣被打了開來。
打開紙門、出現在房間前麵的人……
「……一大清早就在胡搞個什麽勁啊。」
出現的當然是從今年四月起在同一屋簷下展開生活的同居人，長著一頭紅發的嬌小少女。
「怎麽了嗎?由宇。」
透刻意以淡然的口吻向少女問道。
與其說是年輕，稱之為年幼或許還更為恰當的可愛臉龐；感覺盛氣淩人，眼尾高高吊起的眼睛，以及一頭筆直滑溜又飄逸動人的長長紅發。在其狹小的眉間鑲嵌有一顆紅色的『寶石』，然而在她那工整端正的麵孔之中，『寶石』又不失為一種顯得十分調和的特色。身高也很矮，盡管外在年齡看起來不過才十歲出頭而已，但可以說是已經達到稱之為「美少女」亦無不妥的標準了。
這個少女的名字是紅由宇。她不僅是從四個月前開始與透一同生活的同居人，亦是半年前墜落到地球來的『斷片』，同時也是剛誕生不久的『人類』。
至於包覆在她身上的服裝，則是利用大顆的鈕扣扣住正中間的黑色睡衣上衣，以及成套的睡褲……咦。
「喂，妳……」
透向身穿睡衣的少女說道：
「這副模樣是想幹嘛?」
這個少女的房間就在隔壁。這間屋子的『別室』設有兩個房間，其中一個是我自己的房間，另一個則是少女的房間，大致上是這麽劃分的。畢竟雖說是在同居，還是要有一定的界線。基於這樣的道理……
「拜托，妳也先換個衣服再……」
「透！」
然而少女並沒有把話聽到最後，一腳踏進了房間。
「嗚哇！」
透忍不住叫出聲，維持從床單抬起上半身的姿勢，反射性地擺出防禦架勢。
「做……」
就在感受到危險降臨而擺好防禦姿勢的透的眼前，直線逼近的紅發少女，就這樣大刺刺地一屁股跌坐在他身旁的棉被上。
「……做什麽?」
透發出僵硬的聲音，身體往後仰起。雖說這個少女要論成熟的性感或者類似的魅力，還稍嫌有點太早……
「背……」
「背?」
少女的臉就近在眼前。身穿睡衣靠得很近，坐在棉被旁邊，並且直視著自己不放的少女——透忍不住從這樣的視線別開眼睛。
沒錯……這家夥三不五時就會沒有自覺地做出這種毫無防備可言的行為。
「背部……!」
少女自然沒有注意到透的動搖，就這樣坐在地上有如悲鳴似地發出了呻吟。
「背部?」
「我的背部……」
背部怎麽了。
「好痛……嗚!」
在說到『好痛啊』的『痛』字時，少女整張臉皺成一團，貌似痛苦地喘氣。然後她就著皺臉的動作，宛如很有精神的陀螺一般在原地一百八十度轉身，把背部朝向透，癱坐在地上。
「好…………好痛!」
似乎因為說出口的關係，結果反而更意識到疼痛。少女有如哀號般拉開嗓子大叫：
「整個背部……都快痛死了!」
她叫著叫著，冷不防似地伸手從前麵繞過肩膀到背後，靈巧地用雙手抓著睡衣後麵的衣擺——
「喂、喂……」
然後一口氣向上拉。少女像貓一樣弓起背部用兩肘按住睡衣的前麵，擺出一個隻展露後背的模樣。
「這……這個痛楚……」
她維持這個縮著身子的姿勢，又痛苦地吐了一口氣。
「這個痛楚非比尋常。快幫我視診患部!透!」
「叫、叫我視診……」
透眨了眨剛睡醒的迷蒙雙眼，對準焦距。眼前，身體蜷縮成一團的少女正在棉被上袒露著背部。唉，雖說並不構成什麽太大的煩惱啦，不過還是覺得有些怪怪的哪。透一麵如此心想，一麵目不轉睛地盯著少女的『患部』——背後。
少女的背部被太陽曬得很嚴重，那已經不算是褐色了……說它變色成近乎全黑還比較貼近事實。直到前天——八月十三日為止，我們一群人前往了海邊旅行。這個少女當時有認真擦上防曬油……其實算是燈璃幫她擦的，不過似乎並沒怎麽擦到背部的樣子，現在一整個曬成焦黑了。燈璃到底是把油擦到哪去了啊，真是的。
「我的背…………!」
在呻吟著的少女的背部那烤焦的皮膚上，四處布滿了細小的破洞。
看起來有如皺紋，又有如被剝開到一半的薄皮一般……
「我的背……我背上的皮膚……怪怪的!」
啊啊…………原來如此。透在顫抖不止的少女後方略微搞懂狀況了。
「痛……好痛!……整個背部都在痛!」
曬傷的少女露出比剛剛更按捺不住的模樣，又一次唉唉叫。
「痛死了!」
似乎是因為把背部露出來的關係，『痛楚』又更為加強了。
正確來說，那並不是『痛楚』。透耳裏聽著少女的慘叫，默默不語地心想。
其實是『發癢』吧。
「在我剛剛起床衝澡的時候，就突然發病了！」
什麽發病，說得那麽誇張。單純隻是曬傷的背部開始脫皮，因此皮膚發癢而已。大概是晚上新的皮膚做好了長出來的萬全準備，然後因為衝澡的緣故使得血液循環加速、身體因而蘇醒了過來，所以才會一口氣發癢的吧。
「透，關於這個症狀，你連一點認識都沒有嗎!」
然後，這個少女把第一次體驗到的強烈發癢錯當成了疼痛。
「就我個人的意見，這會不會是某一類的身體過敏所引發的身體表皮發炎症狀呢?」
她到底是讀了哪門子的醫學書籍啊?
這家夥——這個少女聰明歸聰明，經驗卻是壓倒性地不足。
她至今仍對人類的身體、人類的感覺、人類的生活一點都不習慣……
所以偶爾會有這種顛三倒四的想法。
「喂，別愣在那邊啊，透!」
少女蜷縮著身體用火上眉稍的聲音斥喝似地大叫：
「基於人類的關節構造，我要自己直接視診是不可能的。就你所看到的，患部的狀況如何?」
「呃…………這個嘛。」
「喂，現在是讓你慢吞吞地要說不說的時候嗎?」
透無視少女的嚷嚷，豎起了食指。
「如果不盡早處理的話……」
接著用食指的指甲輕輕地觸碰少女的背部。
「我會、我的身體會——」
旋即在指尖施加力道，一口氣將指甲往下劃去——
「身體……」
啪哩。
「身體……呀嗚嗚!」
受到一瞬間的衝擊，少女往後弓起身子發出了慘叫。不過她立刻回到原先的姿勢，回到駝背用雙手將睡衣後方撩起來的狀態。
然後，像是對剛剛從自己的喉嚨所發出來的聲音感到迷惘似地，隔著肩膀轉頭回望。
「怎……」
她不停地眨動那雙眼尾上翹的眼睛，盯著透猛看。
「剛才是怎樣……」
「剛剛那樣很痛不是嗎?」
透又來了一次。用手指觸碰少女的背部。
「!……」
少女的身體就像被稍稍電到了一樣，抖了一下。
「……啊……!」
透二話不說，手指輕輕一紮。
「啊……那個……指甲……剛剛的…………!啊!」
「這叫新陳代謝啦。」
「……新、新陳代……?」
「在海邊被太陽曬傷的皮膚會裂開，然後開始剝落。」
這家夥的身體還很年輕，新陳代謝速度也很驚人。所以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因為皮膚開始剝落，所以才會覺得癢。」
透將掐住的指甲輕輕從背上拿開。
「啊…………哈！」
少女發出了喘息。
「拿、開、了…………指甲咧……剛才的感覺咧……」
少女像是大失所望似地呻吟。嗚哇。感覺這個很像……
「啊啊…………」
她以六神無主的聲音發出濕熱的喘息。
「呼……啊……」
什麽嘛；應該說，感覺這樣弄好像挺有意思的喔?
透試著用食指的指腹，刺了刺少女小小的背部上，那一整片開始脫皮的皮膚。
「啊!……嗚!不……啊!喂、別鬧……別……啊！啊嗚!」
每碰一次都有好反應。嗚哇。該說這……
「啊!……啊!不、不要、那樣會…………反而更、癢……啊!……啊!別……別再……啊！不……不要……不要磨蹭，啊……啊!啊!……啊!」
很好玩呢，還是那個、呃……
「啊，不!不……不……別……別撫弄……!嗚!啊啊…………啊………………!呼……不要……搓弄……呀!啊!……嗚……啾……嗚!嗚!」
不，我看還是先別想太多好了。嗯。
「抱歉了。」
透道了一聲歉，然後把右手的五根手指紮進少女的背部。
「那我要認真剝了。」
「呼…………啊……………………啊、啊!」
少女的聲音籠罩著一股熱意。啊，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不過她這模樣還真是可愛呀。
應該說，有一種想要再多惡整她一些的衝動嗎。
就當作她平時老騎在我頭上的報複，應該也不會有報應吧。
「…………快……快一點…………快點動手啊!」
「我知道啦。那我就……」
「別搔我癢，快點!」
很好，今天這孩子依舊一副天大地大我最大的模樣，那我也要玩真的了。不蓋你。
「等一下……」
透以低沉的嗓音宣告。
「我會像剛剛一樣……幫妳弄。」
「像……像剛剛一樣……」
「沒錯。」
「……唔………………呼!」
「不對，剛剛隻有用食指而已，現在我要把左手拿出來、十根手指一起……給妳十倍的快感。」
「十…………」
少女的喉頭發出了哽動。
「十倍……!」
「對。」
「…………呼、哈…………」
「十倍。」
「唔!…………咿………………啊。」
「剛才的感覺的十倍。」
「啊！啊!……啊啊……………………天啊……啊…………」
少女閉上眼睛，顫抖著身體。她似乎在回味那個感覺，然後身曆其境地想象那會是什麽樣的情況。
「當然，我可不會像剛剛那樣中途停手喔。在結束之前絕不停止攻勢。」
「!喂、喂!那太誇張了！沒人教你那麽亂來！」
「那我要開始了，倒數十秒。」
「十秒?慢著!你這小子，有沒有聽我說話!」
「十、九……」
「等一下!我話還沒說完喔!喂!」
「八——」
「我、我話還沒!講……完!」
「七——」
「還、還沒講完!……沒講、完…………」
「六————」
「……就說…………沒講完了……你是聽不懂人話喔!」
「五——」
「人家……都這麽講了……啊……怎麽會…………」
「四——」
「這……像這樣子的……不行……這樣子……不可以……不行啦……」
「ム——————」
「人家都說……不行了………………啊…………都說不行了……你還……硬來……」
「ㄢ————————————」
「！好、好長!變得、好……長!」
「二————————————————————————」
「討…………討厭……嗚…………快一點……再快一點……拜托你……速度快一點…………」
「——————————————一——————————————」
「剛剛的、給我剛剛的感覺……嗚……我…………我…………」
「……………………………………一……………………………………」
「快………………速度快一點、求求你…………嗚…………由宇…………會…………乖乖………………」
「……………………………………………………一……………………」
「由宇……會……乖…………乖乖……聽…………聽……聽話………………的…………啊，啊!……啊!……啊……呼啊……哈……哈哈……啊哈哈……」
「————————————————————————————————————zero!」
「對了。」
透一邊轉開廚房流理台的水龍頭一邊說道。
他的左臉一陣酥麻。雖然沒有去確認，不過左臉上應該留有一片華麗鮮紅色的楓葉……巴掌的痕跡吧。太過得意忘形真的不是一件好事呢，嗯。
透點頭的同時把水倒入電飯鍋的內鍋，開始洗米。
接著倒掉馬上變得白濁的洗米水，重新加水。
「對了，由宇。」
「怎樣。」
透的背後，坐在餐廳椅子上的由宇，用彷佛剛從地下爬出來的低沉嗓音回嘴。
啊，她果然還是有點生氣。
「今天是八月十五日了，所以說……
把明天的返校日也算進去，隻剩十七天了喔!」
「什麽東西剩十七天?」
她在不爽。真是個心胸狹隘的家夥，隻不過跟她開了個小玩笑而已。明明是她叫我抓，我才抓的耶。
「呃。」
透又倒了一次洗米水，透明度比先前為高的白濁液體往排水溝消失而去。
「就是距離新學期…………呀。」
「啊啊。」
隨著有如徹悟般的語氣，少女的聲音的似乎變得較為緩和了。她轉過頭來，麵向透的方向。
「對耶，確實是。」
海邊之旅結束了，伴手禮的饅頭也早早宣告全解決，就連曬傷的皮膚也剝落了……
「還有……十七天嗎?」
九月就近在眼前。九月一日，讓人很難高興起來的一天。
不過，今年的九月一日還算是頗為重要的日子。
今年的九月一日，是這個少女——由宇第一次去學校的日子。
「我就要去上學了呢。」
這個少女直到目前為止還沒去過學校。
「是啊，妳就要去上學了!」
透倒掉洗米水後，注入幹淨的水。裝在內鍋裏的米大約是三杯。看著標記的刻度，不多不少地調節水量。
打開放在一旁的『米飯加味調理包』的封口，將黏稠狀的內容物全倒進內鍋，輕輕地攪拌使其沉澱，最後蓋上鍋蓋。
「得在九月一日之前……剩下的十七天內做好準備才行。」
透一麵用側眼確認顯示在電飯鍋電子屏幕上的數字：「60」，一麵把手伸到冰箱上麵。冰箱上麵放有雜誌架，裏麵塞了電器用品保證書、宣傳單、折價券。總之這個雜誌架就是把諸如這一類『感覺放在容易拿到的地方比較好的東西』全都一股腦兒塞進去的『想放就放的空間』。
透從中拿出一本小冊子，轉身回望少女。
「這是之前去買泳裝的時候，我順手拿回來的廣告手冊啦。」
那是一本全彩印刷、顏色多彩繽紛的小冊子，每一頁都刊載著形形色色的商品。
「書包呢……」
「嗯?」
「這個……我找找看……」
透一一翻閱著小冊子的頁麵。
「現在有推出很多種顏色的書包。」
「很多種顏色?」
由宇坐在椅子上露出狐疑的表情。
「有那種東西嗎?就我所看過的，頂多也隻有黑色而已。」
「嗯。基本上就是黑色和紅色吧。男生是黑色的，女生則是紅色的。」
「咦?可是我記得燈璃拿的是黑色的書包。」
所謂燈璃指的是一個十葉高中二年級的女學生，簡單說就是我的同班同學。就連所屬的社團也是一樣，而且也有一起參加海邊之旅。
「燈璃都是高中生了。她在五年前也是乖乖使用紅色的書包啊。」
「以前?」
「對，嗯——因為燈璃現在是十七歲……所以是五年前沒錯吧。嗯。」
我找到目標的頁麵了。
跨頁大篇幅滿滿地介紹了各式各樣的書包。
「反正這東西妳也隻會用上幾年而已，不需要買到太高級的……」
「喂。」
由宇從椅子上起立，淡淡地發出了聲音。
「你這家夥，從剛剛開始到底在鬼扯什麽?」
「咦?啊啊。」
透把小冊子上頭的『那一頁』高舉到少女的麵前。
「妳看，書包啊。」
書頁上出現的是各種小學生用的後背式書包。
「要去上學的話，首先這個是一定要的啦!」
「………………………………」
在排滿了小學生用的書包、紅黑兩色的後背式書包的彩頁前……
由宇的眼睛悄悄地往上吊高。
「你這家夥……把我當幾歲看了!」
「什麽?」
聽她這麽一說，透忍不住死盯著少女的樣子看。
「…………」
呃……不僅身高差不多是那樣，而且就連體型也是……唉……
「……妳應該需要吧，書包。」
「嘖！」
少女以仿佛要踹倒椅子般的氣勢從椅子上起立，發出巨大的腳步聲走了過來。她站在冰箱旁邊，好似在丕葸「滾開」一樣用手推開了透，同樣把手往冰箱上頭的雜誌架……
伸不到。身高長得不夠高。
看吧，果然是個——
「小孩子……」
「囉唆啦!」
仿佛在為伸長的手做掩飾似地，她直接將手比成用手指指東西的模樣，然後又踐到極點地做出宣言。
「幫我拿啊！動作快!」
在她手指頭的前方，是一封茶色的信封袋。
「是是是。」
透聽從少女的命令伸手拿出信封袋，窺看裏麵的內容。
信封裏放有一張b5尺寸的紙。
「你睜大眼睛好好看清楚那張文件吧。」
透乖乖地從信封裏取出紙張，仔細閱讀。
在黃綠色的b5尺寸紙張左上方，有一欄記載著『本人名』的字段，在其下方……
則標示有『紅由宇』三個字，是這位少女的名字。
「這是……」
「這是幾天前收到的。別說你忘了。」
「不，我當然沒有忘記。」
沒錯，怎麽可能會忘記。
這張文件是十葉市的住民票，是名叫『紅由宇』的人存在於此地的證明，即這個少女的戶籍證明書。
這個身為『斷片』的少女在半年前墜落到了地球。理所當然地，她身上並沒有人類的戶籍。直到最近，才有機會請那個『斷片同盟』的女成員……栗林淺黃小姐幫忙安排，費了一番工夫才拿到手。
「快啊，你自己親眼瞧瞧。」
少女指著『姓名』一旁邊那一欄。『出生年月日』。
『紅由宇』的誕生日是三月二十八日。出生年份則是……十五年前。
「老娘可是十五歲。」
由宇在文件的下方挺起了胸膛。
「我是高中一年級，和愛華同年!」
「和愛華……」
愛華的臉隨著名字一同浮現在腦海。愛華，全名式津愛華，是最近才認識的女孩子。神奈川縣十葉市立高等中學的一年級學生，比我自己還小一屆的學妹。
「什麽…………」
透互相比較眼前的住民票和少女的姿態。
「十五歲喔……」
「你那眼神是什麽意思啊?」
「沒有啦……」
「有話想說的話，就給我說清楚!」
「不管怎麽看，應該都要再小個兩、三歲吧。」
「少囉唆!」
「是妳自己叫我說的吧!」
唉，畢竟這是『設定年齡』，所以也沒有辦法就是了。把住民票塞回信封的同時，透一邊心想：
這個戶籍也好、『紅由宇』這個名字也好，都不是和出生登記一起正式產生出來的。
半年前，在二月十二日墜落到地球來的隕石，將墜落地點上的集合住宅粉碎得支離破碎，造成了大量的死者，以及比死者人數還要多出數倍以上的『下落不明者』。
雖說『下落不明者』現在表麵上依舊是『下落不明者』，不過在打從事故發生以來已經經過了半年的今天，說得更明白清楚點，所謂的『下落不明者』，其實隻是『還沒找到屍體』的意思罷了！
有數以百計的人全家都遭到席卷，然後就此『下落不明』。『斷片同盟』的每個成員動用自己所獲得的國家權力的一小部分，從那些懸而未決的戶籍之中，找出無依無靠的人的戶籍扣留在自己手邊，然後以延
用的方式偽造自己的身分。請淺黃小姐轉讓的，正是那些『孑然一身的下落不明者戶籍』的其中一個。
換句話說，這少女在社會上的立場就和『斷片同盟』的所有成員一樣，是為『因隕石墜落事故而下落不明，直到最近才被發現的人』。
因此，那個『設定年齡』和『實際年齡』一定會有或多或少的誤差，可是……
「沒有任何誤差。」
少女斬釘截鐵地說道：
「我是十五歲。」
「是是是。」
透一麵點頭，一麵將住民票收回了信封。
然後把信封塞進雜誌架上原本的位置……
忽然他僵在把信封放回架上的姿勢，腦筋稍微動了起來。
十五歲……嗎?
「是十五歲沒錯。」
少女彷佛在為對話畫下句點似地一口咬定，把視線投往電飯鍋的電子屏幕上。
「還剩十分鍾哦，午飯馬上就可以開動了，來準備吧。」
她一邊說一邊打開冰箱，拿出一罐瓶子。那是上頭貼有「岩海苔」的標簽並且蓋子關得牢牢的、尚未開封過的瓶裝罐。
少女把手指拙在瓶蓋上，輕輕地轉動手指。
「啪」的一聲，一道清脆的聲響從指縫問傳出。
隻不過一個小動作而已，應該十分牢固的瓶蓋就這麽輕易地打開了。
少女放下瓶蓋，打算窺看瓶子裏頭……的時候察覺到了透的視線。
「……怎麽了?透。幹嘛一直看著我的臉?」
「沒事……」
透維持把手伸向雜誌架的姿勢，別開眼睛的同時，選擇把不安往肚子裏吞。
…………雖然……為時已晚。雖然，事到如今才談起這個問題也於事無補。
這家夥……去上學真的沒有問題嗎?
這家夥的身體因為『寶石』的緣故，具有『超越凡人的力量』。
這家夥打從出生的時候，便身懷『超越凡人的力量』，且一向視之為理所當然。
在這種前提下……她有辦法平安無事地度過學生生活嗎?
這家夥……能在一般人中活下去嗎?
嗶——!電飯鍋的聲音打斷了透的思考。
「啊，沒有啦，沒事。」
既然被打斷了思緒，透便順勢輕輕搖搖頭，就這樣甩開思考的疙瘩。
別去想沒有意義的問題了。
對，這家夥就是要去上學沒錯。是小孩就一定得去學校，在這個國家這算是常理。
（可是……這個『超越凡人的力量』……）
透一麵將手伸向電飯鍋的鍋蓋，一麵心想。
……愛華和燈璃是用什麽辦法呢?她們倆也都是在身上種下『寶石之力』的人，也就是以人類之身坐擁『超越凡人的力量』的『碎片』。
像是體力測驗，或者上體育課的時候，她們都是用什麽辦法呢?
有什麽……可以限製、控製『超越凡人的力量』的好方法嗎?
或許找個機會委婉地商量看看也不錯。透以此做為結論，打開了電飯鍋的蓋子。香味四溢的水蒸氣熱騰騰地從裏頭飄了出來。
「哦哦。」
由宇的聲音從正後方傳了過來。
「煮好了呢!」
「等一下!」
透攔下二話不說立刻展開進攻的那隻手，用飯杓舀起中心的白米飯，裝進佛堂供奉用的容器裏。修整形狀後，供品便宣告完成了。在用餐前，得先送往佛堂。
「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緊跟著往佛堂移動的透的身後的由宇，提出了問題。
「白白浪費了一碗飯耶!」
「唉……話是這樣沒錯啦!」
透將供品放在佛壇前，搖晃小鍾。叮——一道澄澈的聲音在不怎麽寬闊的佛堂留下餘韻。
「可是今天是盂蘭盆節呢!」
盂蘭盆節是死者的魂魄回到家裏來的日子，透對此深信不疑。
會回來的魂魄是家族的魂魄；有這棟屋子的前主人祖父的魂魄……
以及在一年半以前死亡的父母與妹妹。
初盆在去年結束，第三回祭祀是明年的四月。今年的盂蘭盆節沒有法事要辦。
「啊……說到盂蘭盆節。」
燈璃是從昨天開始辦初盆嗎?透在離開佛堂時忽然想著。
……燈璃的際遇也和自己類似。在某一天突然失去了家人。就在今年的二月，有數以千計的犧牲者因為那個隕石而產生，其中也包含了燈璃的家人。
「…………」
透穿過客廳走回廚房，把電飯鍋放在餐廳的桌上，開始做用餐的準備。
……也因此，燈璃目前人不在十葉。當海邊之旅一結束，她便直接前往親戚家。聽說她要在那邊辦初盆的法事，隨後暫留一陣子，要等八月下旬才會回來之類的。
簡單說……會有一段時間無法見到燈璃……
透從櫥櫃拿出飯碗的同時，心中沒來由地開始想著。
感覺有些寂寞……
「你在想什麽?」
「啊，沒有啦。」
透拉開餐廳的椅子，回過神來。
眼前坐在椅子上的由宇露出微妙的表情。
「什麽事也沒有……嗯。」
透坐在對麵的椅子上回答眼前的少女。
「……總之，先來談談有關妳上學的事好了。」
對，現在先想眼前的問題吧。因為隻剩十七天了。
「照這個戶籍來看，妳是十五歲的高中一年級學生。」
「唔。」
眼前的少女不知何故，顯得特別心滿意足似地點了點頭。
「呃…………」
要去學校上學。盡管口頭上是這麽說……
首先該從哪裏開始著手才好，卻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首先……」
透站了起來，起身從雜誌架抽出一本筆記本。那是一本紅色封麵的大學筆記本，似乎第一學期用剩的。
透從後麵的抽屜拿出麥克筆和自動鉛筆後，首先用麥克筆在封麵上寫下『由宇上學的注意事項』幾個大字，接著換拿自動鉛筆，打開第一頁。
「必要的步驟是……」
總之先從頭開始想起吧。不能用『因為未成年所以不知道』當作借口來逃避問題了，因為這個家就隻有未成年的人在。呃，所謂的上學嘛……
『1完成入學手續』、『2做上課的準備』、『3本人開始上學』。
大概就是這樣吧。首先在第一頁上寫下三個項目。
其中……『3』的『本人』就在這裏。持有戶籍、身在此地。
「所以……『3』已經完成。」
透畫了個圓圈圈起『3』的項目。
「接著……」
透在筆記本上麵移動自動鉛筆的筆尖。來到『1』的入學手續。這裏是最麻煩的地方；高中並不是義務教育，基本上隻要我方不主動提出入學希望，學校方麵便不會有任何的行動。
自己入學的時候……父母還健在，而且轉學的時候叔父也一手全部包辦了下來，所以關於這一方麵的手續，老實說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處理。
「唉，反正明天是返校日……」
在『1』的上麵打了一個小小的調查符號。保留。等到明天去學校，就可以找老師，也可以找會長。隻要四處去向可能知道的人打聽的話，總找得出一個辦法來吧。
「那麽……」
剩下『2』，上課的準備。透把自動鉛筆移動到『2』的項目底下。
去學校所需要的物品是……嗯……
製服、課本、書包，姑且就是這些吧。透將這些東西寫在空白的地方。
透合上書寫完畢的筆記本、挪到一旁，朝由宇點了點頭。
「我們吃完午餐後，就先去采購製服、書包還有課本吧。」
嗯。透一麵從電飯鍋添飯，一麵對自己所說的話點點頭。總之，隻有短短十七天的時間而已。得在陌生的狀況下，從能力範圍內的事情開始盡量去做才行。
「嗯?」
由宇像是在暫緩對話的節奏似地為自己的飯碗添滿了米飯，滿滿的飯有如一座小山似的。
「製服和書包在車站前百貨公司的經銷店有在賣，至於課本，附近的書店就有賣了，我之前也是在那裏買的。送貨需要時間，所以一定得盡早下訂單。」
「…………唔唔。」
少女一手拿著小山般的特大碗白飯、一手關上電飯鍋的蓋子，然後轉過身來。
「……以前你不是說過，盂蘭盆節的期間都要窩在家裏不出門嗎?」
「是啊。」
「你不是一直惦記著，什麽死掉的人的靈魂會回家這一類的迷信?」
「…………嗯。」
透把飯碗放在餐桌，一麵坐到椅子上，一麵盡力擺出毫不在意的模樣開口說道：
「……反正昨天一整天都待在家裏了……」
「…………」
「今天出門也是沒辦法的。嗯。」
「是嗎?」
由宇在前麵坐下。透看著她的身影，繼續接著說了下去：
「大概，沒關係吧。」
「什麽事情沒關係了，我不懂你的意思。」
「沒有啦，也沒啥特別的涵義……我開動了。」
就在透丟下這句話、手拿起筷子的那個瞬間——
一串「唧鈐鈐鈐鈐鈐鈐」的鈴聲在房子裏回響著。
「咦?」
透喃喃地發出聲音，放下了筷子。唧鈐鈐鈐鈐鈐鈐鈐鈐。聽起來感覺很陌生的鈴聲。
既不是手機，也不是室內對講機。
「家裏的電話響了喔!」
轉眼問由宇已經開始扒飯，同時一邊咕噥道。
「啊。」
透這才發現，連忙從椅子上起身。唧鈐鈐鈐鈐鈐鈐鈐鈐。這個聲音是……沒錯，是家裏的市內電話；因為太少聽它發出聲音，所以早遺忘了它的存在。有了手機之後，平時也不會去使用它。實際上，搬來這裏半年時間了，使用這個電話的次數，用數的都數得出來。
……上一回這玩意發出聲音的時候是……透朝電話前去的同時，無意中陷入回憶。上一回這玩意發出聲音是在半個月前，也就是八月一日。
那個時候……這具電話鈴聲大作，然後一接聽……
那個男的…………卑口就……
夠了。
透強迫自己斬斷仿佛要噴發而出的黑濁記憶之線。別想了別想了，那件事已經結束了。事到如今不需要再去回想它。那種鳥事。對，應該已經畫下句點了。
透拿起聽筒。
「…………喂?」
把聽筒貼在耳邊。有一名男子從聽筒的另一頭報上了名號。
「……灰人…………先生?」
「製服將會在八月三十日送到。」
車站前百貨公司服飾店的大姊姊，指示著張貼在櫃台的月曆，露出燦爛的微笑。
「我們會想辦法趕在新學期之前的，不好意思喔。」
「不會不會。」
透向那抹微笑回以一個客套的笑容，打開了皮包。支付費用、請小姐在訂單上蓋下印章，在『八月三十日領貨』的旁邊，追加了『已付清』三個紅色的字。
「真想不到……」
透收下零錢與訂單的副本，並麵向旁邊，確認站在身旁的少女的身影。
「竟然會有適合妳的尺寸呢。」
「你又要提了嗎?」
紅發的少女鼓著腮幫子，像是在抗議似地兩手插腰。
…………有夠小孩子氣的。雖然沒有說出口，不過透打心底深深這樣認為。
硬要選的話，果然還是掛在裏頭的那件小號紫紅色製服、小學生用的女生製服感覺比較適合的樣子……
「嗯～」
「怎樣啦!」
試著在腦海裏讓站姿威風八麵的少女換穿上裏頭那件製服。
這副模樣配上那套製服還有紅色的後背式書包，嗎……
「還滿配的。」
「配什麽!」
「沒事。」
沒事，話題就此打住。透別開視線，看著手上的訂單。對，因為已經下單了。高中生的製服即將套在這個身體上……
想到這裏，透忽然想起一個問題。
「由宇……」
透的視線緩緩地從訂單轉移到少女。
「……妳沒有謊報身高吧?」
維持威風八麵的站姿的少女忽然渾身僵硬了起來。
「……」
「沒有灌水吧?」
「……………………………………………………沒有。」
為什麽要停頓這麽久?
「………………妳真的沒有灌水吧?」
「我可沒無中生有多報五公分。」
「是嗎。」
透喃喃嘀咕，指著店內的試衣間。
「給我去量身高。」
「你在胡扯什麽啊！我真的有超過一百四十公分——」
「不好意思。那個，麻煩量一下這女孩的身高。」
「所以說我——」
「……或許妳有長得比之前高吧。說不定妳真的就有那麽高吧……給我去量就對了。」
「你那句『真的』是怎樣。我並沒有——」
「妳就乖乖地去吧。」
透麵無表情地朝那個被店員牽著手漸漸消失的背影揮了揮手。
今天她穿的服裝是橘色的t恤配上淺黃色的短袖上衣，以及粉紅色的喇叭裙與及膝長襪。感覺還挺適合她的。看來似乎不枉吃完午餐後，花了半小時在打扮上。本人的基本容貌等級很高也是原因之一，感覺就像電視上的十歲出頭幼齒美少女偶像……
高中的製服會適合她嗎?
透一邊想著這個問題，一邊在店門口靠走道的長凳上坐了下來。
這裏是十葉車站前百貨公司的二樓服飾店。因為現在是盂蘭盆節，四周來往通行的人熙熙攘攘。眾多的人潮在寬廣的走道、坐在椅子上的透的麵前，不停來回穿梭。
透在膝蓋上用手撐著臉，隻轉動眼珠，向上看懸掛在走廊上的時鍾好確認時間。現在的時間是：下午三點零二分。
透獨自坐在椅子上……一麵回想剛剛電話的內容。
「還有……」
和剛剛打電話來的人——訃山院灰人約定的時間是下午四點。
「一個小時嗎……」
電話另一頭的男性聲音，是好似尚未變聲的少年尖細嗓音。
「我有一事相求唷。冰見透老弟。」
「我拒絕。」
當透二話不說正想直接掛掉電話時，他緊急打消念頭。訃山院灰人，這名字他曾經聽過，是夏天海之旅的時候聽愛華提過的名字……『斷片同盟』的成員。
也就是說……這位在聽筒另一頭的少年……是栗林淺黃小姐的同事。所以這意思也就表示，也不能對他太沒情沒義……
「哎呀，你也犯不著那麽難溝通嘛!反正又不是啥大不了的請求。」
啊
啊真想對他做沒情沒義的事。
「現在發生了點問題。有『敵人』出現了，稍微有點小麻煩。」
好想直接掛掉電話。
「所以呢，需要你們『一般市民』善意的協力。」
我們?……把聽筒貼在耳邊的同時，透相信自己的臉上必定擠滿了厭惡的表情。
自己和由宇雖然分別是『碎片』與『斷片』沒錯，可是並不是『對策室』的人。
雖然不知道未來會怎麽發展，總之現在的立場就是這樣。
盡管並不是什麽值得讚揚的立場，至少隻要我們不去捅出大漏子，他們似乎就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通融一下……這方麵的默契也是現在無法掛斷電話的因素之一。
「就我們的立場而言，其實並不希望太仰賴『一般警察』的力量啦。也不是說不想欠人情什麽的啦；可是，你想想，現在是相當關鍵的時期嘛——對我們而言。
所以說，就當作是以一般人為訴求的個人請托這樣，好嗎?」
「請問您所說的請托指的是?」
「用平時的語氣說話就可以了啦。裝什麽禮貌的，多麻煩。」
「你有什麽鳥事啦?」
「就是……」
少年以平淡的口吻繼續說道：
「我希望你能和愛華同居一陣子。」
「呃，是這樣子喔。」
「我希望你能和愛華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
「原來如此啊。」
「我希望你能將愛華收留在你家。」
「…………啥?」
情報終於滲透到了腦子裏來。
「有沒有搞錯?」
在胡言亂語什麽啊。這個小子。
透向位在聽筒另一頭的對象探查真意。
愛華可是個女孩子，是高中一年級的女孩子。而我則是——
「你在說……」
「啊……費用?當然是一定會付的啊，是拿我們個人的私房錢出的喔!
一百萬左右可以接受嗎?還是要五百萬?唉，反正多少都沒差就是了。
畢竟要上高中讀書嘛，幹脆獅子大開口喊個一千萬或許也是不錯啦。
啊，對了。你可以自由使用她的『限製回路』喔。你需要控製力量吧?既然要上高中的話，力量的問題不嚴格控管也不行。」
「你在說什……」
「我還會送你個額外的大禮喔。一個『蒼藍色的家夥』。一個男生對三個女生嗎，嗯，有得你操勞囉……不，就我的立場而言，也是覺得很不好意思就是了。」
灰人裝模作樣似地發出了正經的聲音。
「……詳細的內容等見麵再聊吧。」
（唉……）
透從懸掛在百貨公司走道的時鍾別開眼睛，把臉從手上移開，歎了口氣。馬上就是與灰人約定的時間了。
……雖然不清楚為什麽，不，雖然真的隻星呈無根據的直覺而已。
他有種包準沒好事發生的感覺。
到底要提出什麽呢?那個少年……
「啊啊真煩。」
透發出抱怨，碎碎念了一句，伸了個懶腰。嗯，就算想一堆有的沒的東西也於事無補。
今天是來訂由宇的製服和課本的，不過就如此罷了，隻是出門買東西順便稍微聊一下而已。不過就如此罷了，嗯。
透如此心想，坐在長凳上伸懶腰時順便抬頭仰望天花板……
（嗯…………?）
就在抬頭仰望的時候，透忽然僵住了。
就在剛剛移動視線的那一瞬間，視野的角落有某個東西……
不知為何，有個「讓人耿耿於懷的東西」映入了眼簾。
透維持麵朝天花板的姿勢稍微思考一下，然後把視線移回前方。
眼前當然是百貨公司的景色。中央電梯，與圍繞電梯的走道。
比鄰著走道，林立著形形色色的店鋪。在走道的盡頭有電梯。貼上奶油色壁紙的店內保持得十分幹淨明亮，光線明亮到甚至讓人覺得有些過度。雖然坐在這張長凳上已經經過半個小時，不過來往的行人不減反增；畢竟是盂蘭盆節，或許是親戚相約作伴吧?也有那種浩浩蕩蕩前來的家族團體。當然了，和朋友一起來的人、還有獨自前來的人也都比平時還要踴躍……
在這當中，有一個人。
在走道的盡頭，有一個男的背靠著電梯不成體統地坐在地上。
那是一個貌似高中生的男生。綁著品味低俗頭巾的肥胖男生。
（…………？）
被累贅的鎖鏈弄得銀鐺作響的黑色褲子，以及印有給人不舒服感覺的骷髏的t恤、皮上衣。這副模樣在記憶的某一處糾結住了。
……這是什麽?不對，這家夥是誰?好像以前在哪裏看過……不對，是打過照麵的樣子…………
在陷入沉思的透的視線前方，電梯的按鈕發光了。
肥胖的男生像是在對旁人示威似地站起身，以不必要的誇張模樣，宛如在使勁踢東西似地踩踏步伐，搭進電梯。
周圍的客人就像在避難一樣，紛紛從那男生身旁退開。
看起來並不是什麽品行優良的家夥。
我到底在哪……曾經和……這種人…………扯上關係了?
「喂。」
「啊。」
被人喚住，透這才回過神。連忙把頭擺回正麵。
由宇正擺出盛氣淩人的姿勢站在眼前。
「……你在發什麽呆啊?」
「啊…………沒啦。」
電梯的門在視野的角落關上了。
「沒事。」
唉，算了。透放棄多想，反正是無關緊要的小事。
雖然想不起來那是誰，不過就乍看一眼的感覺，似乎可以確定對方並不是自己想要接近的那種人。既然不想靠近，那別靠近就好了。就這麽簡單，忘了他吧。
「尺寸測量結束了嗎?」
透從長凳上站了起來。
「…………你的表情感覺很僵硬喔，透。」
由宇沒有回答問題，繼續以威風八麵的站姿喃喃地說道。
「咦?」
透重新注視少女的臉。
由宇正以認真的表情抬頭仰望自己。
「你想起不好的回憶了嗎?還是遇到討厭的人了?」
「啊……啊，沒有啦，沒事。」
「…………」
「妳看，我並沒有怎樣——」
透仿佛存心搞笑似的，拉扯自己的臉頰擠出笑容。
「好了，差不多快四點了。快點把事情完成，我們去買晚餐的材料吧。」
「那個胖豬的名字叫做『takumi』啦。」
坐在對麵位子上的少年十分幹脆地說道。
「…………」
透沉默不語地瀏覽擺在桌上的照片。
照片上頭照有剛才的那個男生；也就是在電梯前的那個男生。
「…………」
透默默地咽下口水。
這裏是一教案掛著『吃茶eleven』招牌、小小的吃茶店中，位於最裏麵的四人座座位。對麵是灰人，隔壁則坐著由宇——
然後，桌上放著三張灰人所拿出的照片。一人一張，宛如駕照的證件照片似地，分別照著不同的人物。那是三名男性的照片。
訃山院灰人指著三張照片裏的中間那個男性，緊接著說道：
「你有看過他吧，應該也有打過照麵才對。」
女服務生帶來了下訂的餐點。鬆餅、巧克力聖代，以及冰咖啡。最後她把賬單
放在中間。隨即一語不發地離開了。
或許是確認了她的腳步聲已經遠離了吧?灰人又再次開口：
「不過，你大概不知道他的名字吧。」
他手指頭所指的照片，出現剛剛那個綁著頭巾的胖子。
我回想起來了。沒錯，我想起來了。透在內心不停念念有詞。這個男的是……
「對，這家夥是卑口的部下。」
灰人一口咬定的聲音將透的黑濁記憶拖了出來。
卑口是在一年半前，將我的家人送往黃泉的男子。透回想起不願再想的事情。
另外，這家夥…………這個照片上的胖子是……
剛才看到的那個品性惡劣的流氓是……
卑口以前的手下。
這家夥是在卑口的巢穴、在那間公寓跟在卑口屁股後麵的家夥。
並且…………
透轉動眼珠，確認另外兩張照片。
另外兩張照片所照的，分別是長著一對深海魚眼睛的光頭男和長得像猴子一樣的瘦小男子。
這兩個人也是一樣，透又想起來了。
這兩個人也是卑口以前的手下，跟卑口結夥把那棟廢棄公寓當作根據地。
為何這種爛人的臉又會出現在我的麵前——
「別急，我一一跟你說明吧。」
灰人把巧克力聖代拿到自己的麵前。
「喂，透。」
由宇對鬆餅視若無睹地說道：
「你如果覺得心裏不舒服的話，那就不要跟這種家夥聊啊。」
「不。」
透從照片別開眼睛，轉而望向灰人的臉。
「沒什麽好擔心的。」
「可是……」
「別管我那麽多，吃妳的鬆餅就是了。」
「就是說啊，安啦安啦。」
「你少裝作了解透了!」
「抱歉失禮了……唔。」
灰人右手拿著湯匙，左手抓起了照片。
「可是，我可沒有惡意喔。有惡意的是這三個人。」
他將三張照片疊在一起，然後直接塞進了自己褲子的口袋。
「卑口於半個月前死亡，事件也就此告一段落。」
「是啊。」
那家夥已經死了。事情就這麽簡單，沒有別的問題了。
透將冰咖啡挪了過來。
「那家夥的『軍團』也為之鳥獸散……當中的絕大多數『成員』不是遭到逮捕、就是完全沒有消息。我猜大概是死翹翹了吧……然而……」
灰人一麵把右手的湯匙當指揮棒揮舞，一麵繼續說道：
「這三人是卑口軍團的殘黨。胖豬的名字剛剛我也說過了，是『takumi』。
光頭仔和矮子叫……呃，記得是『naoya』和『yuichi』。
……光頭仔是『naoya』，然後矮子叫『yuichi』……不對，是反過來吧?
算了，反正這兩個無關緊要……重點在於這個『takumi』。
成了我們的『敵人』的這個男子。」
「『敵人』?」
透情不自禁地複誦了這個字眼。這個男的變成了我們的敵人。
這個少年的……『斷片同盟』的、『對策室』的敵人。換句話說，也就是……
「你直覺很敏銳嘛。」
灰人露出妖豔的微笑。雖然用「妖豔」來形容男生笑的樣子似乎不是很適合，不過這個少年的笑容，正給人這種感覺。
「對所有大小事心存畏懼。思考出有可能存在的最險惡可能性，然後過度地處理。所謂人類的知性，其實和恐懼密不可分。而所謂人類的曆史，根本是……」「廢話可以跳過了。」
講到興頭卻被打斷的灰人，有如小孩子似地噘起了嘴巴。
「……這是我想了很久的耍酷台詞耶!」
「耍酷台詞又怎樣。」
「至少聽我把話說到最後嘛!」
「麻煩你考慮一下時間和場合再來要酷。在沒人管你的時候再自己一個人慢慢裝酷吧!」
「這樣不是很自戀嗎?」
「那你可以選擇不要裝啊!」
「在該裝酷的時候不裝酷，我沒辦法正經起來。」
「你如果不想繼續談的話，那我要回去了。」
「好啦好啦，今天的你神經繃得很緊耶……沒錯，事情就如你剛剛所想的。」
灰人將視線從聖代移開，正麵注視透的臉。
由宇拿起放在桌上的tabasco醬（一種辣味醬料）的瓶子。
「那個男的——肥豬『takumi』，變成『白之使徒』了。」
灰人斬釘截鐵地說道。
由宇打開了tabasco醬的瓶蓋。
「他遇見了『蒼白的人』，收了兩次……到現在為止收了兩次『斷片』，獲得了『超越凡人的力量』。力量到手後，他一舉壓倒了其它兩人，當上了老大。對……」
灰人不改視線的方向，把湯匙插進了聖代。
由宇在他視線的外側把tabasco醬倒在聖代上。
「……就跟卑口如出一轍呢。」
「如出一轍……」
「不對，正確而言，有些不一樣。」
灰人把湯匙插在聖代上輕輕搖搖頭。
由宇在千鈞一發之際把tabasco的瓶子收了回來。
「他和卑口在小地方有點不同。得到了『白色寶石』的takumi，將碎片分給另外兩人……分給了yuichi，和naoya，使他們成了自己的『碎片』，並同樣『超越凡人』。」
擁有高質量『寶石』的人，可以將那『寶石』的碎片插入其它人的體內，藉此製造出『碎片』來。這一點透在遇見由宇後便親身體驗過而了解了。
「就這樣，takumi得到『超越凡人的力量』和『兩名超越凡人的手下』……然後就此潛藏了起來。就這麽躲在這裏、十葉市的某處。某個不遠的地方。」
「所以說……」
透用冰咖啡滋潤了喉嚨。
「你們現在正在找那三個男的就對了。」
剛才在電梯前……算了，已經於事無補了吧。都已經是半小時之前的事了。就算現在動身去追，也不知道人上哪去了。
「沒錯，我們正在尋找那三人。情況說不定還挺緊迫棘手的。」
「這和我有什麽關係嗎?」
「他……takumi在想什麽，在企圖什麽，抑或是腦袋空空啥也沒想?這點我們還沒弄清楚。
……我是做出了我個人的預測啦。不過沒有根據，所以還是先別透露好了。
不論如何，就我個人的立場。若是放任『白之使徒』不管，那可就麻煩了。既然都收到了情報，就不能坐視不管嘛。你能理解吧?」
「你太抬舉我了。」
「我們得盡早采取行動才行。因此……」
灰人用湯匙挖出了聖代冰淇淋。
由宇關上了tabasco醬的瓶子。嗚哇。裏麵的醬汁已經少了一半以上。
「因此，愛華她暫時要在透同學的家……」
咚，的一聲，tabasco醬的瓶子被放在桌上。
「怎麽?」
灰人把眼睛轉向聲音發出的方向；轉向由宇。
嗚哇，一副死都無法接受的表情耶，她那張臉，看著她的側臉，透十分肯定。
唉，雖然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啦。透把視線轉回前方，麵朝灰人。
「妳為什麽會拿著tabasco醬
?」
「關你屁事。」
由宇一臉不爽的表情將頭轉到旁邊。
「請你把理由說明清楚吧，我不懂你的意思。」
「就是利用她的『天線』來尋找那三人。」
透回想起來，身為『碎片』的愛華擁有一招特技；她可以感應到附近的『寶石』身在的場所，簡直就跟電波天線沒兩樣。
其天線的射程基本上並沒有太寬闊，舉例來說，就差不多比學校的操場還要再狹小一點。話雖如此，這依然是『她獨有』的特技。
「隻要讓愛華在十葉市四處遊晃，就可以找出『那三個敵人』。等到找到了，當『那三個家夥』被愛華的天線抓到的時候，就是『蒼』出動的時機。」
「『蒼』?」
「就是我剛剛提到的『大禮』呀。是由我方所派遣的戰鬥主力啦……她的戰鬥能力很強，請放心。愛華負責找人，等到找到了，就由蒼上場收拾。隻要將這個步驟完成三次，事情便大功告成。大致就是如此，小事一樁啦!」
湯匙上的冰淇淋，往灰人的口中送去。
「愛華的特技有保密並沒讓局外人……沒讓她的父母知道。這是基於職務的考慮。所以說，若不讓她在其它地方住宿，真的很難行動。因此才會拜托你讓我們把你家當作住宿場所使用……至於她的父母那邊，我們這邊會去交涉清楚的。」
「等一下。」
「什麽?」
灰人停止手上的湯匙。
「你要吃那個冰淇淋嗎?」
「那當然啊。」
湯匙又重新開始移動。
「是嗎?」
「你在暗爽什麽。」
「沒有啦。」
「……這三個人也算是你的宿敵吧?」
「是這樣沒錯。」
「你表情再嚴肅點、多拿出點幹勁嘛。個人的私事我們也會出力幫忙的。」
隻要由宇在這裏，我應該就很難能麵露什麽『嚴肅的神色』。
灰人吃下了冰淇淋。
「…………」
灰人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
「這裏的聖代味道真是獨特哪。」
真意外，他竟然沒事。可惡，一點都不好玩。
「那麽，就是這麽一回事。我——」
一口氣把放在旁邊的冰水喝完的同時，灰人揮了揮手。
「我要直接回本部了。明天黃昏時，命令書應該就會送達愛華手上。『蒼』也會在那個時候抵達我們這裏……作戰差不多從十七日左右開始吧。」
灰人一口氣把剩下的聖代吞了進去。
「總之，雖然大小風波不少。」
灰人拎著賬單站了起來。
「不過我想那將會是一段快樂的日子吧。」
然後直接往結帳櫃台走去……忽然又轉過身。
「『限製回路』的轉錄對你們兩個來說，應該會有用的才對。」
灰人的灰色瞳孔裏浮現出淡淡的笑意，輕聲低語道：
「……直到結束為止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