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內的一隅,佇立著三名年輕衛兵。


    三人都是一身輕裝,身穿胸甲、配戴室內用的短槍,似乎一點也不緊張。隻是站在那裏卻無所事事的樣子,隱約透露出一種無能為力的氣氛。


    離三個人換班還有一段時間。城內的夜間守衛以前是可以玩撲克脾打發無聊的閑職,但這幾天則情況為之丕變。就在一個星期前,國王和皇太子不幸身亡,然後昨天軍務卿、第二王妃等數位要人又剛遭到狙擊身亡……


    警備時的氣氛必然會變得很緊張——但是,和平國家培育出的衛兵們,也有很多人不習慣這種緊張感而感到困惑,隻能渾身僵硬地站在原地。


    很明顯的,佇立在這兒的三名年輕衛兵也是這種人。


    「……你們聽過那個謠言嗎?」三個人中最年輕、還像個少年似的衛兵小聲地說道。


    另外兩個人雖一瞬間露出茫然不解的神色,但其中一個人則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啊,你說的是拉希安卿叛亂的謠言吧?」


    這番話讓另一人皺起眉頭來:


    「別說那種奇怪的話啦!內亂這種事可不能隨便開玩笑。」


    聽到前輩衛兵的話,年輕衛兵回以不安的眼神:


    「可是,聽說王宮騎士團也跟著外務卿走了……他們應該是想要把威士托卿救出來吧?因為那怎麽看都是背黑鍋呀!威士托卿會牽涉到暗殺,這我無論如何都難以相信!」


    「所以我說一定是有什麽誤會啦!威士托卿遲早會被釋放出來的。這樣一來,王宮騎士團應該也會回來,而拉希安卿……應該也會在這時……」


    回答的衛兵聲音裏聽起來也並不確定,他自己也覺得回答起來有點痛苦。


    聽著兩人對話的另一個衛兵,結結巴巴地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隻是說要詢問他們一些事,他們就逃出王都回到領地——這真的是出於誤解嗎?如果沒有相當的覺悟,是不會做出這種事的。拉希安卿真的跟暗殺有關嗎?就算無關,一定也有什麽我們想像不到的內情……」


    「比如說是什麽樣的事?」


    「簡單說,雷吉克大人為了排擠外務卿,計劃以暗殺事件為藉口,設下圈套,而外務卿察覺到此,才暫時逃亡……」


    「喂喂!那個好色放蕩的王子,會這麽有智慧嗎?」


    「笨蛋!你太大聲啦!」


    被同僚責罵的衛兵也發現到自己侮辱到了「國王」,慌忙閉上了嘴。雷吉克已經不是那個在皇太子身影背後的放蕩王子了,雖然還沒有正式加冕,但他本人已經表明了即位的意思,實際上也漸漸掌握了政府的實權。聽謠傳說,周圍的近臣似乎已經稱他為「陛下」了。


    出聲責備的衛兵邊說邊歎息道:


    「……政權交替就是這麽回事吧?我是不知道前一任陛下交接時是什麽情況——但是,你們不覺得有點奇怪嗎?就這樣追隨他好嗎?我實在……不知道。」


    「不知道……反正我們是士兵啊!這種事就讓上麵的人去想,我們隻要聽令行事就行啦!」


    「嗯,說是這麽說啦……」


    三個人自然而然地歎了口氣,會話便到此中斷。


    不過是一介小小士兵,在此說三道四也無濟於事。高層的事情,下級的士兵是不會知道的。


    經過一陣子的沉默,最初開口的年輕衛兵又吞吞吐吐地說:


    「……那時我就在現場喲——」


    「現場?」


    「就是拉希安卿跟王宮騎士團一起穿越城門時——我正好在門口負責警戒……」


    年輕衛兵一邊說著,一邊稍稍皺起眉頭:


    「在逃出的隊伍中,有個跟我弟弟同年紀的小孩——我後來才聽說,那好像就是四王子菲立歐大人。他很少在公開儀式上出現,所以我沒見過他——那麽小的孩子競如此拚命地揮舞著劍……什麽都不知情的我真的很迷惑,不知道到底該不該阻止他——身為一個衛兵,這樣不知所措是不行的,可是我就是——」


    這番話說得模糊不清,另外兩個衛兵也各自保持沉默。


    「……我就是……嗯……心裏覺得怪怪的啊……」


    年輕衛兵以細微的聲音說道,而另外兩個人都無法回答。


    到了深更,藍色月亮高升至中天。


    一陣冷風吹起,這風對夏天來說顯得相當怪異。


    沉默不語的衛兵們,聽到了某種聲音隨風傳來。


    那是什麽人從某個稍高處飛落到石板地麵上的腳步聲——那聲音相當細微,如果他們正在交談,是不會注意到的,但在一片寂靜中聽起來卻分外響亮。


    三個衛兵嚇了一跳,下一瞬間,同樣的聲音又再度響起。


    衛兵們麵麵相覷,接著手持短槍、大步踏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


    夜晚的城裏——


    潛入城裏的菲立歐等人,是沿著外麵屋頂、從二樓的走廊侵入的。


    那裏從以前就是城裏警備較為薄弱的區域。


    菲立歐從鄰接走廊的高窗飛落地麵的瞬間,石地板上響起了落地的足音。


    菲立歐忍住想嘖嘖兩聲的衝動,對跟在他身後的騎士萊納斯迪使了個眼色。


    「小心別發出聲音」——意思雖然傳達到了,但要完全無聲地落地是很困難的。他們侵入的窗口相當高,就算站在地麵伸長了手也構不到。萊納斯迪雖然也是垂掛在窗框下、小心翼翼一地落在地上,但還是多少發出了一點聲音。


    「……對不起,我發出聲音了……」


    萊納斯迪以極小的音量低語道。菲立歐苦笑著搖搖頭說:


    「我也是啊!應該沒關係吧!這一帶的戒備不是很森嚴……」


    正當他如此說的同時,走廊的角落響起好幾個人的腳步聲。


    菲立歐驚訝地回過頭。


    隻有月光微微灑下的走廊沒有什麽變化,但是硬梆梆的噠噠腳步聲正向這裏逼近。


    萊納斯迪瞪大了眼:


    「在這種地方——難道衛兵的配置改變了嗎?」


    「也可能是正在巡邏中的家夥……他們聽到我們的聲音了嗎?」


    兩人小聲地交談著,菲立歐的腳緊貼著地麵,開始悄悄地往腳步聲的反方向移動。萊納斯迪立刻跟在他身後。


    他們侵入的場所位於王宮的外緣——也就是以前菲立歐的房間附近一帶。侵入的路線也正是以往菲立歐悄悄出入的小路。


    從走廊角落傳來疑似衛兵的聲音:


    「為了小心起見,你還是跟值勤室聯絡吧!我覺得應該沒事——」


    這不怎麽大聲、尚稱平常的聲音,在一片寂靜中聽起來更加響亮。


    他們還沒有完全被發現——菲立歐察覺這一點,在瞬間的判斷下更加快了腳步。


    萊納斯迪察覺到菲立歐沒說出口的打算,也加快了速度。但是他跟對自己房間周圍早已習慣的菲立歐不同,對這走廊的設計相當生疏。


    在這月光淡淡灑下的一片微暗中,萊納斯迪以手摸索著前進,沒想到竟碰到了在走廊一角、上頭並無燈火的燭台。


    金屬製的燭台倒向石壁一側,走廊中響起了藏也藏不住的高亢聲響。


    菲立歐嚇了一跳。


    「有人入侵!別讓他跑了!」


    耳朵靈敏的衛兵發出了叫喊聲:


    「你從另外一邊包抄!我從這邊追!」


    衛兵似乎不隻一個人。


    菲立歐突然抓住正感到不安的萊納斯迪的手,用力拉著他跑出去。


    衛兵們的所在處分為四條岔路,四條路都能繞到菲立歐前方的走廊。在衛兵堵住去路


    之前,他們必須快點穿過這裏,找到藏身之處。


    「對、對不起,菲立歐大人。」


    「等一下再說——快跑!」


    菲立歐略為緊張地小聲說道。兩人在走廊上飛奔,早已無心隱藏腳步聲。


    就在他眼前——約莫幾十步的距離之前,有個房間的門打開了。


    裏麵緩緩出現一個細瘦男子的身影。


    菲立歐以手按住腰問的刀,他絕對不想砍殺對方,但若是對方妨礙到他,說不定有必要與其交手並加以牽製。


    在微弱的月光下——出現了一張蒼白的青年麵孔。


    那是菲立歐相當熟悉的臉。


    菲立歐一咬牙,鬆開了握住刀柄的手。


    ——那是他沒有必要用刀的對象,病弱而懦弱、思慮周詳卻欠缺行動力的青年——也是對菲立歐而言唯一的「哥哥」。


    眼前打開的房門,正是三王子布拉多的房間,而露臉的正是這房間的主人。雖然他隻是因為聽到衛兵的聲音而出來看看,隻能說是太不巧了。


    他那細長的瓜子臉上,哭腫的眼睛正驚訝地盯著跑近的菲立歐兩人。


    菲立歐打算衝過他身邊。


    然而——青年發現黑暗中的菲立歐兩人後,反而敞開房門大大地向他們招手。


    他似乎無意高聲叫喊,而像是在等待著他們,並用手勢和眼神暗示他們進房間去。


    菲立歐遲疑了。


    要是他聽從布拉多的指示,然後布拉多卻把衛兵們叫進房裏來——雖然菲立歐一瞬問也曾這麽想過,但要是布拉多真的有意如此,隻要現在高聲叫喊就行了。


    在遲疑過後——菲立歐決定相信哥哥。


    他對萊納斯迪使了個眼色,快步閃進了房門敞開的房間裏。


    在擦身而過的瞬間,哥哥臉上浮現些許懦弱的微笑,輕輕地點了點頭。


    兩個人一進入房間,三王子就反手關上了門。


    菲立歐與萊納斯迪藏身門後,各自握住了武器。


    菲立歐的額角冒出冷汗,在他身邊屏息以待的萊納斯迪也是一臉緊張。這對他來說可是很難得一見的。


    在厚重木門的另一邊,奔跑而來的衛兵腳步聲響起。


    「布拉多大人……」


    衛兵高亢的聲音響起。


    「——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嗎?」


    裝作不知情的布拉多以沉穩的聲音問道。


    菲立歐重新握住刀柄,依舊壓低著身子,豎耳傾聽。


    衛兵氣喘籲籲地跑到門邊說:


    「剛剛有可疑的人跑向這邊……!」


    「你說可疑——是指剛剛的腳步聲嗎?」


    門的對麵傳來衣服摩擦的窸窣聲,布拉多似乎輕輕地低下了頭。


    「對不起,剛剛發出聲音的是我。」


    「咦?那是布拉多大人……嗎?」


    衛兵愣愣地問道。


    「是啊——呃……其實是我肚子有點餓了,就偷偷跑去廚房——實在很丟臉,你們可不可以不一要張揚?」


    布拉多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打從心底感到抱歉一樣。


    「是、是……」


    衛兵還像發呆般地歪著頭.


    在門另一邊,菲立歐等人還在豎耳傾聽。布拉多大大地歎息著:


    「真的很抱歉。昨天母親才剛過世,我什麽東西都沒吃,所以才——」


    衛兵慌慌張張地回答道:


    「不、不。但是既然如此,您隻要叫隨從一聲——」


    「這麽晚了,特地把隨從叫起來,也很不好意思……引起騷動,我真是過意不去,請你們回到工作崗位吧!」


    布拉多像是為衛兵們著想似的說道,然後把手放在門上。


    菲立歐和萊納斯迪慌張地轉身走向房間深處。


    衛兵轉過身說:


    「不,我們才要說抱歉,驚動您了,真是非常對不起。」


    「……沒關係,辛苦了。」


    門打開了,布拉多又回到房裏。此時門外的衛兵們也一邊招呼著繞到另一側的同伴,一邊回到崗位上去了。


    菲立歐和萊納斯迪站在三王子的房間裏,迎接在危急時刻解救了他們的布拉多批


    布拉多重新轉向菲立歐兩人,他眯起了穩重的雙眼,細細的嘴唇彎成微笑的形狀:


    那是有點困惑、但又有點高興的表情。


    「——我就猜想你可能會來,因為這就是你啊!」


    布拉多以沙啞的聲音輕聲說道。


    「皇兄——」


    菲立歐正想跪在他麵前,布拉多立刻伸手製止他,請他坐在椅子上。


    「坐著談吧!雖然你們可能很急,但夜晚還很長呢!」


    布拉多細瘦的身體在椅子上重重地坐下。


    菲立歐和萊納斯迪聽了他的話,隔著一張小桌子相對而坐。


    萊納斯迪在三王子麵前有點拘謹,並且為剛才的失敗感到抱歉,於是帶著比平常老實的表情畏縮在一旁。


    跟布拉多交談,對菲立歐來說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他正麵凝視著沒什麽活力的哥哥此時穩重的臉,鄭重地低下頭致謝:


    「皇兄,謝謝你在緊急時救了我……」


    「有危險的人不是你,而是那些衛兵們才對吧?我想他們可能會命喪在你劍下。他們畢竟不是什麽壞人,就算隻是受傷也很令人遺憾。」


    布拉多開玩笑般地如此說道,無力地笑了。


    看到他一如往常的樣子,菲立歐安心了。


    布拉多和以前一樣沒什麽改變,他近乎寂寞地沉靜,個性也很溫柔,在城裏過著幾乎與權力無緣的隱士般生活。


    隻有一點跟往常不同。


    布拉多的母親才剛在昨天去世,現在的他兩眼又紅又腫,幾小時前一定還在哭泣吧!


    雖然聲音和表情都已經恢複平靜,但眼角卻還明顯留有淚痕。


    菲立歐對此感到痛苦,將視線從布拉多臉上移開:


    「對於第三王妃蘿蒂莉雅大人的不幸,我真的感到很遺憾——」


    「母親她是自作自受。」


    布拉多以夾帶著歎息的痛苦聲音說道:


    「身為人子的我這樣說也許有點奇怪,但母親也有不對之處。她背叛了正妃、暗中與第二王妃勾結——表麵上她似乎是希望讓我靠向立場更堅定的一邊,但其實那隻是因為她自己想要更接近權力。她過世我是很傷心,也盡情地哭了一場……但心裏卻也有些鬆了口氣的感覺。」


    布拉多的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那複雜的心境,菲立歐也可以體會。


    比起菲立歐,三王子是一個對權力更毫無執著的青年。他的個性與其說適合當領導者,不如說適合當個隱士。


    「——說出這種話好像會遭天譴呢!」


    布拉多苦笑著,似乎想忘掉一切般地搖搖頭:


    「菲立歐,我有很多話想要問你。從昨天到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聽到他的問題,菲立歐一時答不出來。


    二王子雷吉克強硬地改變了政局——基本上就是這樣。不過,其背後卻隱約可見鄰國的影子,詳細情形相當複雜。


    看到菲立歐的猶豫,布拉多似乎誤解成另一種意思,他一邊凝視著菲立歐,一邊開始滔滔不絕地說:


    「雖然皇兄說,暗殺軍務卿和母親是正妃和達斯堤亞卿幹的好事,但那是不可能的。達斯堤亞卿雖然擅長於政治性的交涉手法,但他不是會做出暗殺這種愚蠢舉動的人。至於正妃,也沒有必要對軍務卿下手。再怎麽說,那種『故意讓人看到、炫耀似的手法』——不管怎麽想都太奇怪


    了,簡直就像是要展現給諸侯看『正是有某人雇用了暗殺者』一樣。」


    聽到布拉多的分析,菲立歐默默地點點頭,布拉多似乎有點開心地眯起眼說道:


    「我啊——覺得塔多姆很可疑,可是又沒有證明政務卿無辜的證據。你……應該相信政務卿和威士托卿是無辜的,才會前來搭救他們吧!」


    菲立歐點點頭:


    「——是的。皇兄你知道他們兩人在哪裏嗎?」


    聽到這個問題,布拉多麵有難色:


    「不,我不知道。我完全無法掌握城裏發生了什麽事。隻是——我這麽說並沒有惡意,菲立歐,他們兩人現在被拘禁起來,你還是回去的好。」


    「這個我辦不到。至少要確定他們被囚禁在哪裏才能——」


    菲立歐毫不退縮。布拉多歎息般地說道:


    「菲立歐,冷靜一下。皇兄他現在隻是因為成為暗殺的對象,才會那麽神經質。軍務卿、自己的母親還有未婚妻都被殺害了……要是精神不錯亂,那才奇怪。不過等他冷靜下來,應該就會立刻釋放無辜的人吧!我也會找機會求他的……」


    「皇兄,不是這樣的。這場暗殺戲碼是——」


    菲立歐壓抑著一不小心就變得高亢的聲音,小聲地說:


    「……雷吉克皇兄可能是主謀。」


    布拉多側頭不解,似乎無法理解這番話的含義。


    「……對不起,你剛才說什麽?」


    他會有這種反應也是理所當然。菲立歐簡短地把昨天得到的情報整理了一下,說給他聽。


    雷吉克所出入的妓院,就是塔多姆的間諜們的據點——


    雷吉克似乎憎恨這個國家,認為軍務卿等人礙事——


    他也有可能因為鴉片中毒,喪失正常思考的能力——


    以狀況來說,若雷吉克就是暗殺的主謀,那同時也說明了他可能早就事先開始準備這場唐突的政變。


    逮捕政務卿等人、還有追捕外務卿和菲立歐——若將雷吉克這太過迅速的行動看做是事先計劃好的,一切就合情合理了。


    在菲立歐陳述中,布拉多的表情愈來愈扭曲:


    「……怎麽可能,皇兄他……不可能——」


    布拉多已是無言以對的狀態。菲立歐自己與其說是不喜歡雷吉克這個哥哥,不如說是不想相信他也同樣出身於王室。


    「我不認為雷吉克皇兄會輕易地釋放正妃和達斯堤亞卿,如果他的目的之一便是要讓國政混亂,那就應該會在他們身上安上罪名、並加以處刑,而且可能很快就會下手——」


    菲立歐焦急地說明事態。布拉多還是一臉茫然,像是喘不過氣般地擠出痛苦的聲音:


    「……母親和軍務卿等人——就是為了這種事而被殺的嗎?」


    聽到布拉多吐血般的聲音,菲立歐想不出有什麽話可以回答他。


    彼此就這樣相對無言地過了一會兒。


    然後菲立歐站起身來說道:


    「——皇兄,我身為王家的一員,不能眼睜睜看著雷吉克皇兄的暴行而坐視不管。現在的我跟拉希安卿,應該會組成反抗王權的反叛軍吧!為了讓諸侯加入我方,無論如何都需要達斯堤亞卿的援助。隻要外務卿和政務卿兩者結合,就足以讓諸侯懷疑雷吉克皇兄得到王權的正當性。而且威士托也——威士托是父王的忠臣,是毫無私心的臣子,他對諸侯的影響力應該也不低。」


    菲立歐本身即使排序低,也算是擁有王位繼承權的王子。但是他的影響力比起布拉多還要薄弱許多,又因為從未參與國政,跟其他貴族們的關係也很淺薄。


    菲立歐與拉希安聯手,世人一定會認為拉希安把菲立歐當作傀儡,企圖染指權力的寶座。為了避嫌,自是有必要救出達斯堤亞。


    菲立歐朝向依然沉默、不發一語的布拉多,小聲——但卻有力地說:


    「皇兄,請你務必幫助拉希安卿。今晚可能是沒辦法,但雷吉克皇兄對你一定會比較疏忽大意。如果你可以在最近悄悄離開王都,到我們這裏來……」


    布拉多的表情變得很苦澀:


    「——辦不到的,菲立歐。我隻是個空有頭銜的王子,而且我不像你那麽勇敢,也沒有高超的劍術,我沒有什麽用的。」


    布拉多以自虐般的話語回應道。


    菲立歐也不加以否定,繼續說服道:


    「雖然這樣說很失禮……但這『頭銜』是必要的。我本來也不被當作王子對待,但皇兄你一定也——當然,我不會強迫你,我相信你遲早會有所決斷的。」


    菲立歐確信地看著哥哥。


    布拉多以後一定會站在他這一邊——他確信如此。布拉多沒有理由不這麽做,雷吉克對布拉多麵言是殺母仇人,而且他也相信政務卿等人是無辜的。


    布拉多迷惑了一會兒,然後以達觀的表情極輕地點了點頭。


    他沒有說話,但是對菲立歐來說,這樣就足夠了。接下來就交給布拉多自己來決定,這也是身為弟弟該守的禮數。


    菲立歐轉身背對布拉多:


    「皇兄,今晚失禮了。萊納斯迪,走吧!」


    萊納斯迪一直不敢在兄弟對話中插嘴,始終很拘謹,這時也跟著菲立歐站起身來,說道:


    「是。那麽,殿下,就此告辭——」


    布拉多對萊納斯迪的話沒有反應,還僵在當地.


    菲立歐注意走廊的動靜,正要出門時,布拉多終於小聲地說:


    「菲立歐——小心一點。雷吉克皇兄是很可怕的人。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我也想幫你——但要是你不好好活著,就算我想幫你也沒辦法。答應我,不要勉強亂來喔!」


    布拉多的聲音微微顫抖著。


    菲立歐聽到哥哥為自己擔憂的話,點了點頭,然後悄悄地打開了房門。


    *


    位於王都邊緣的榭拉姆第九教會——


    烏路可在教會大廳裏度過了難以成眠的一夜。


    微暗之中,她坐在椅子上悶悶不樂地想著的,全都是菲立歐的事。


    自從在佛爾南神殿硬跟著他上路以來——烏路可一直有著不好的預感。雖然這始終相當模糊不清的擔心,也有可能會單純地以杞人憂天而告終。但是一想到菲立歐的個性,她還是揮不去心頭的不安。


    對於他在政治上的弱勢立場,烏路可應該多少可以發揮一點功用。她不知道所謂神姬之妹的立場可以在何時發揮怎樣的影響力,不過,舉個小小的例子,他們一行人能夠藏身在這個教會,也正是因為烏路可的人脈。


    然而——該怎麽保護菲立歐不受到真槍實劍的傷害,烏路可就完全不知道了。


    她覺得自己很無力,隻能坐在這裏枯等。


    依照計劃,菲立歐等人若是平安無事,應該在早上之前就會回到這裏了。但若是必須救出政務卿等人,為了要迅速行動,他們很有可能就此急奔至拉希安卿的領地,而烏路可則留在此地暫時藏身。


    榭拉姆第九教會確實是遠較菲立歐或拉希安身邊更為安全的場所。雖然菲立歐等人從此會置身在混亂之中,但在神殿管轄下的教會,與王權之爭毫不相關,烏路可若是真正考慮到自己的安全,繼續留在這裏才是正確的選擇。


    但是現在的烏路可,卻希望能繼續和菲立歐一起行動。


    烏路可把手肘支在大廳的桌子上,陷入沉思。


    她心中有某個疑惑。


    自己會不會成為菲立歐的「累贅」呢——這種疑惑,也跟擔心菲立歐是否平安一起縈繞在她的心頭。


    自己以後該怎麽辦呢?烏路可還無法下定決心,隻能一邊祈求菲立歐平安無


    事,並等待著他的歸來。


    在大廳裏隻有她一個人,騎士萊納斯迪和菲立歐同行,同樣身為騎士的垡一黛梅爾,則是備妥馬匹,在王城附近待命。


    夜,還很漫長。


    烏路可正低著頭祈禱,突然覺得有人出現在大廳入口。


    烏路可從桌子上抬起頭,胖嘟嘟的老司祭正麵帶優雅的微笑佇立在那裏。


    屋子裏的光線隻有從窗子裏照進來的淡淡月光,不過即使隻有這樣,也還足以分辨出彼此的臉孔——


    「烏路可大人,您還沒睡啊?」


    艾娃司祭以某種驚訝的口氣說道。


    烏路可點點頭回答:


    「是的,我白天已經睡過了,所以還睡不著——」


    「不,全都寫在您臉上喔!您是在擔心菲立歐大人,所以才睡不著的吧?」


    艾娃司祭的聲音裏帶有捉弄般的笑意。


    烏路可一下子低下頭來說道:


    「——的確,我很擔心菲立歐大人的事。可是,我也隻能擔心,什麽都做不了——這讓我很懊惱。要是我身為男生,也許就可以跟他並肩作戰了——」


    「那會變成什麽情形呢?」


    艾娃從大廳一頭走過來,在烏路可對麵坐下。


    在藍白色的月光下,年紀差距有如祖孫的兩人微笑地凝視著彼此。


    隻不過,艾娃的微笑是自然而然的,烏路可的卻是有點勉強擠出來的苦笑,而且簡直就像是快哭出來的表情。


    艾娃司祭溫柔地握住了烏路可放在桌上做成祈禱狀的手。


    那滿布皺紋的手沉穩而溫暖。


    「如果烏路可大人您身為男生,也許真的可以跟菲立歐大人並肩作戰。但是這樣一來,您就不能跟他談戀愛了呀!」


    聽到艾娃出其不意的話,烏路可嚇了一跳,抬起頭來。


    艾娃胖乎乎的臉上帶著笑意:


    「您以為我沒注意到,對吧?剛來到這裏時,我馬上就發現了喲!像烏路可大人您這麽率直的人,這種心情全都寫在臉上。」


    烏路可再次低下頭,這次不是為了祈禱,而隻是為了隱藏自己臉上的表情。


    「——我是很仰慕菲立歐大人,但是——要說這就是戀愛——」


    她的聲音不自覺地顫抖著。被他人指出這一點,讓烏路可更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感情。


    她去見菲立歐時,隻是單純地感到懷念。她偶然從信中得知他被派駐到神殿,但也隻是期待著說不定可以見到他。


    而她意識到自己喜歡菲立歐,則是在他們重逢之後。對於光是看著就讓人很不放心的菲立歐,她原本隻打算為其擔憂——但就在很短暫的時間裏,超乎擔憂以上的感情就不知從哪裏源源湧出……而目前這分思念,對現在的自己來說是難以處理的。


    在這種非常時期,自己竟然還抱有這種不謹慎的感情——她在理性上是這麽想的。


    而問題就在於——感情往往不是可以用理性來壓抑的。


    當然,表麵上她掩飾得很好,烏路可也是這麽以為的——但人生經驗豐富、又是自烏路可年幼時就認識她的艾娃司祭,似乎早就看透了她的心意。


    「您不需要隱藏。現在沒發現的隻有菲立歐大人而已,跟他在一起的兩位騎士似乎也已經注意到了。」


    「啊——」


    烏路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也立刻發現到自己臉紅了。同時,還不禁覺得這樣的自己真是太丟臉了。


    現在是什麽時期——而菲立歐又是以怎樣的心情來麵對眼前的事態——正因為了解這些,她才更對幼稚的自己感到相當怨恨。


    「——在這種非常時期——我還——」


    烏路可低著頭,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


    「連我自己也覺得很愚蠢……」


    「不!怎麽會愚蠢呢?」


    艾娃司祭立刻如此斷言道:


    「烏路可大人您的心意,我覺得非常珍貴。」


    那是宛如祖母對年幼孫女說話的口氣。烏路可感到很困惑,向艾娃投以求救的眼神。


    以「生命」為象征的威塔神殿教義,對神官戀愛一事是相當寬容的。光從教典教義來解釋,還可說是傾向讚美。但對個性一本正經的烏路可來說,現在實在不是為了「這種事情」花費心思的時機。


    像是看透了烏路可的懊惱般,艾娃朗聲說道:


    「這就是所謂的『命中注定』吧!一定是神明牽起烏路可大人您跟菲立歐大人的緣分。雖然無從得知神的心意如何,但這絕對不是愚蠢的事。一個人愛慕另一個人,不管在任何時候都是很珍貴的——烏路可大人,請您一定要好好珍惜神明的這分心意。」


    艾娃司祭以看向遙遠某處的眼神如此說道。


    或許,她所看的是已經消逝的、自己的過去——烏路可如此感覺。


    「菲立歐大人一定不會背叛烏路可大人這分心意的……至少我是這麽認為……」


    聽到艾娃安慰般的話語,烏路可無法點頭讚同,但又不想否認,隻是沉默地將手交握在膝蓋上頭。


    過了好一會兒,烏路可才吐露自己的真實心意:


    「隻要菲立歐大人能平安無事地回來……這樣我就心滿意足了。」


    這番話毫無虛假,正是她現在的真心話。


    夜愈深,她的不安也就愈發加深。


    突然間,她發現到某個遠處響起了鳥鳴聲。


    烏路可嚇了一跳,肩膀隨之顫動了一下。


    年老的司祭似乎沒聽見,所以沒有特別的反應。或者也有可能是烏路可聽錯了。


    隻有烏路可聽見的鳥鳴聲,恐怕就是玄鳥所發出來的。


    嘎,隻叫了一聲——這在威塔神殿自古以來就被視為不祥的聲調。


    夜空當中的月亮被雲層遮蔽,房間裏突然暗了下來。


    烏路可的肩膀悄悄地顫抖著,她再次交握雙手做成祈禱狀。


    今夜看來是無法成眠了。


    *


    過了夜半,城裏還是靜悄悄的。


    菲立歐和萊納斯迪隱藏自己的腳步聲,一邊不時地閃躲巡邏的衛兵們,一邊順利地潛入城裏深處。


    剛侵入城裏時,他們雖然曾經被衛兵發現,但除了那裏以外,城裏的警戒可說是薄弱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並不是因為衛兵的人數少,隻是其中的配置出現許多漏洞。


    人們已聽說外務卿拉希安與菲立歐等人一同逃亡。在現在這個時期,應該不會有入侵者侵入王宮——說不定城裏的人是這麽想的。


    在這樣的城裏,菲立歐兩人依序確認著可能監禁達官貴人的房間,某些房間雖然監禁著與達斯堤亞立場相近的貴族,但他們隻能確認,無法與其接觸,就將他們留在原地了。在找到關鍵人物之前,不可能帶著這些累贅一起走。


    菲立歐和萊納斯迪就這樣潛身在城裏各處,來到了王城西側、設有牢獄的這一帶。


    此地離侵入的地方已經相當遠了,他們打算逃走時就直接橫越過王城中庭。


    威士托和達斯堤亞被捕之後,被關在這處監牢的可能性最高——菲立歐是這樣盤算的。


    理由很簡單。依照以往的慣例,這裏是用來囚禁犯下重罪的達官貴人。約在一百年以前,因吵架而失和的貴族們,在受到處分前都在這裏度過,而在更早以前,殺害王族的某貴族也在這裏度過處刑前的時光,有相當多前例可循。


    此處的牢獄格局很完整,是用來囚禁武術高超的威士托等人之絕佳場所。


    除此以外,在王宮深處的高塔雖也是適合囚禁的地方,但那裏的入口很小,警備太過森嚴,以少數人


    是無法潛入的。因為不容易確保退路,搜索也就更形困難——那裏恐怕就是正妃瑪莉貝兒、皇太子妃拉烏娜及其子亞伯特被囚禁之處。


    塔內的房間比起監牢還要完整,過去也曾將犯罪的王族囚禁其中。


    至於有誰在那裏,他們並沒有確切證據。隻是,要是他們現在前往的牢獄裏沒有威士托和達斯堤亞的身影,那就可以推測出他們應該被關在塔內了。得到這情報,對今後的拯救作戰絕不是毫無意義的。


    今天他們是以偵察為目的,若有救出的可能性,到時再臨機應變——這個方針從他們侵入前就沒有改變。


    他們經由被圍牆包圍的中庭跨到另一棟,一接近牢獄的入口,就發現到那裏果然有衛兵在警戒著。


    連接到地下的石砌階梯前有兩個人——不過兩人都背靠著牆坐著,睡得正熟。在燈光下,還可以看到其腳邊有酒瓶。


    看到他們這太過大意的樣子,菲立歐歎了口氣。他很清楚衛兵的素質並不高,但偏偏派這種人來守衛牢前……對於現在的他們來說,毋寧是可喜可賀的事,但對這個國家的王族來說,實在令人心情複雜。


    萊納斯迪輕輕碰了碰菲立歐的肩膀:


    「好像連老天爺都在幫我們耶!要不要趁現在進去?」


    菲立歐過了一會才點頭道:


    「既然有人在看守,表示裏麵囚禁了某個要人。我們把他們綁起來再進去吧!」


    雖說是警戒的衛兵,但也是阿爾謝夫的人,菲立歐不忍心在其睡夢中殺了他們,雖然他也覺得自己太過天真,但萊納斯迪也抱持著相同的意見,對這個做法一句話都沒多說。


    萊納斯迪自背上的布袋中取出一捆繩索,他連遮眼睛與塞嘴用的布都周到地準備好了。


    菲立歐兩人不發出腳步聲地接近沉睡中的兩個衛兵。


    兩個人都因酒醉而睡得很沉。看到他們甚至還發出鼾聲,讓人覺得就算放著他們不管,他們也不會那麽容易就醒來。


    一如預料之中,萊納斯迪在兩人嘴裏塞上布,他們也隻是輕輕地呻吟了一聲,就又繼續沉沉睡去。


    沒有遭到什麽抵抗,他們就輕鬆地把兩個人綁好、放倒在地上。


    「……怎麽會這樣?」


    菲立歐相當驚訝地問道。萊納斯迪苦笑著說:


    「這個嘛!衛兵中也有各式各樣的人啊!年輕的衛兵中應該緊張兮兮的比較多,但其中也有像這樣的人呢!隻是就算如此,人數也太少了……這樣看來,說不定裏麵關的就是我們的團長,或是我們逃走時幫忙殿後的騎士團夥伴,達斯堤亞卿可能不在裏麵。」


    要是這裏關的是位居高位的貴族,再怎麽說,戒備都不可能這麽輕匆的。姑且不論是不是騎士團團長威士托,至少很有可能是被囚禁起來的騎士們。


    若是能救出他們,或是讓他們引起騷動、聲東擊西,再乘亂找尋達斯堤亞等人,這樣的作法也是可行的。


    菲立歐拿起衛兵們身旁的燭台,走向樓下。


    帶著濕氣的冰冷空氣接觸到他的頸項——這幾乎不曾使用的牢獄,並不會太過肮髒,也沒有什麽臭味。仿佛隨著人們的記憶逐漸淡薄、並失去紀錄般,連汙垢和臭味都跟著風化了。


    燭台照亮的兩側,並排著好幾個有鐵窗的房間。


    手邊的幾個房間很明顯空無一人。他們一邊轉過轉角,一邊深入其中,愈是深入菲立歐就愈感到失望……騎士團的騎士們不在這裏。若是他們在這裏,從房間數量給人的感覺來看,絕不應該像現在這樣沒有什麽人聲,這實在太過奇怪了。


    那麽,到底是誰在這裏?


    他一邊想著,一邊拿起燭台照亮深處,牢裏的一人有了動靜。


    「——是誰?」


    這低沉而沉靜的探詢之聲,發自一位老婦口中。


    菲立歐和萊納斯迪對望一眼,那是曾經聽過的聲音。


    他一手舉著燭台靠近,燭光所照耀之處,有位一臉憔悴的老婦人——


    那是正妃瑪莉貝兒。


    而在隔壁牢房,皇太子妃拉烏娜及其子亞伯特正安穩地沉浸夢鄉。


    這意料不到的事態,讓菲立歐啞口無言。


    以雷吉克等人的角度看來,正妃和皇太子妃不隻是最重要的人物,同時也同樣身為王族。將這種身份的人關進這毫無裝飾、隻是用來囚禁犯人的牢獄——而且隻配以這種程度的衛兵警戒,簡直是太過出人意表。


    正妃瑪莉貝兒對燭台的燭光眯起了眼,堅定地說道:


    「這麽晚了——你是來殺我們的嗎?竟敢對王族下手,這到底是……」


    「不,正妃,是我。」


    菲立歐小聲地說道。石壁的牢獄雖然起了回音,但正因為它內部的轉角錯綜複雜,所以聲音應該不會傳到外麵去。


    正妃似乎注意到,站在鐵窗外的,就是她向來厭惡的四王子菲立歐。像是不願輸給燭台的燭光般,她以嚴肅的眼神瞪著他:


    「……你是特地來嘲笑我嗎?你也像達斯堤亞卿一樣屈服在雷吉克手下了嗎?」


    這番話讓菲立歐瞪大了眼。並不是因為正妃的誤會,而是有關於達斯堤亞的事。


    菲立歐以稍急的語氣開口,首先要解除正妃的誤會:


    「正妃,不是這樣的。我也和雷吉克皇兄對立,今晚是偷偷來偵察的。當然我也想救出被囚禁的各位……現在為了反抗雷吉克皇兄強硬的作法,拉希安卿正緊急與各諸侯聯絡。我也正在幫助他——對了,達斯堤亞卿屈服在皇兄手下,這是真的嗎?」


    聽到菲立歐的問話,正妃還是嚴肅地皺著眉,並噘起嘴說:


    「……更正確地說,在他屈服之前就被逮捕了——這麽說,你們是來救我們的嗎?」


    菲立歐被她這麽一問,不知該怎麽回答。


    他心裏雖然想要救她們,但是卻沒有自信可以帶著年老的瑪莉貝兒和年幼的亞伯特迅速地逃出城外。途中有太多不得不越過的牆壁和溝渠,要是幼小的亞伯特一啼哭,那就萬事皆休矣。


    要是隻有達斯堤亞卿一個男人,雖然年老,但總是可以想出辦法來,就算是由萊納斯迪或菲立歐來背他都可以。但是兩個婦人加上一個小孩,那就太困難了。


    菲立歐狠下心,低聲說道:


    「……真對不起,我今天隻是來偵察的。就在這幾天,拉希安卿應該就會組織一支軍隊,前來解救各位的。在那之前,請暫時忍耐一時的不便——」


    正妃瑪莉貝兒以嚴肅的眼神瞪著菲立歐:


    「我們應該會在那之前就被殺掉吧?」


    菲立歐無言以對。


    瑪莉貝兒所說的,確實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事。雖說如此,菲立歐卻想不出有什麽辦法可以將在這裏的她們救出城外。


    瑪莉貝兒將視線從菲立歐身上栘開,接著堅定地說道:


    「但是,我也不想被你們解救。隨你們去吧!反正沒有鑰匙,你們也拿這鐵窗毫無辦法。」


    正妃在這種時候還能泰然自若,她的自尊心似乎在牢裏也絲毫沒有動搖。


    ——關於鐵窗,總會有辦法的。菲立歐的腰間正懸掛著削鐵如泥的愛刀,隻是,把這種事告訴正妃也沒有意義。


    正妃以冷漠的眼神看著菲立歐兩人,靜靜地說道:


    「達斯堤亞卿和威士托卿,好像已經被栘到戒備森嚴的高塔那邊去了。那邊有那邊的——」


    突然間——菲立歐身邊響起破風之聲。


    過了一瞬間,咚,輕微的響聲在正妃身邊響起。


    同時,她的聲音也不自然地中斷了。


    在燭光照耀下——一把短劍正插在正妃


    的脖子上。


    短劍插得很深,簡直就像一開始就嵌在那裏一樣,完全地貫穿了正妃的喉嚨。


    菲立歐還沒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正妃就這樣圓睜著雙眼、身子往後倒下。在燭光照耀下,黑色的血從喉頭溢出。


    一旁的萊納斯迪屏住了呼吸:


    「菲立歐大人!」


    他以小卻緊張的聲音叫道,並轉到菲立歐背後。


    咚,發出一記悶響,萊納斯迪呻吟了一聲,他的胸甲好像撞上了什麽。


    菲立歐總算察覺到事態不妙,迅速地回過頭來。


    他一邊轉到代自己挨了一記的萊納斯迪身邊,一邊將燭台對準了背後的監牢。


    在監牢深處站著一個女子,她身穿像是盜賊所穿的輕薄黑衣,雖然臉龐也用布遮了起來,但那細致而凹凸有致的體型,很明顯可看出是個女子。


    菲立歐兩人完全沒注意到她的存在,很可能是她刻意隱藏自己的氣息。但能在寂靜之中連呼吸聲都壓抑下來,這可非比尋常。


    她擲出的短劍貫穿了正妃的喉嚨——在菲立歐察覺到此的同時,下一支短劍也隨之而來。


    他將挺身保護他的萊納斯迪從短劍的射線上推開,自己也迅即扭轉身子,耳邊又聽見風聲呼肅而過。


    菲立歐跌跌撞撞地拖著萊納斯迪一起跑到走廊的一角。注意到時,才發現不知何時燭台已從手上跌落。


    這唐突出現的偷襲者,就站在接近入口的一邊。


    從短劍射出的動線上逃脫的菲立歐等人已被逼進走廊深處,而再過去就是走廊盡頭了——


    為了逃離現場,非得擊退眼前的偷襲者不可。


    菲立歐兩人剛把身子靠在牆上,咚咚,又響起兩聲輕響。


    發出聲音之處,是正妃所在牢獄的隔壁,那裏應該有皇太子妃拉烏娜、和被來訪者所殺的皇太子維恩之長男亞伯特正熟睡著。


    就算不看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皇太子妃和其子恐怕再也不會從睡夢中醒過來了。


    菲立歐的臉色轉為蒼白,萊納斯迪也屏息以待。


    「你到底是誰——」


    菲立歐轉向這突如其來的刺客,以嚴峻的聲音問道。


    「你好呀!你就是王子大人吧?」


    女子以溫和的聲音說道,跟現場的氣氛完全不搭。菲立歐沒有回答。他藏身在走廊的角落,所以看不到女子的身影,但她似乎就站在不遠的位置。


    「你真是做了不得了的事呢!特地潛進城裏來,還殺害了同為王族的正妃等人——」


    女子的話讓菲立歐皺起眉頭,當著他的麵殺了正妃等人的,不正是這個女子嗎?他不明白她的意思。


    女子嘻嘻地笑了:


    「她們是你殺的喲!王子大人。你也是暗殺軍務卿的共謀——隻是在懸崖那邊被正妃等人『背叛』,還差點遭到殺害。所以你為了報複,也為了封住這些暗殺陛下失敗的人的嘴,才特地冒著風險來到這裏——」


    女子的嘴被麵罩遮住了,隻有帶著笑意的眼睛在對著菲立歐笑。


    「世上的事就是『如此』,你就放心接受我的討伐吧!」


    菲立歐的背上——冒出大量的汗水。


    「你——就是皇兄所雇用的刺客嗎?」


    女子嘻嘻笑著,沒有回答。


    如今,他才終於發現自己中了雷吉克所設下的圈套。


    雷吉克早就料到他會以為威士托被囚禁於此,並且會以少數人潛入——雷吉克似乎看穿了菲立歐的行動。菲立歐也沒想到,哥哥的腦筋會動得這麽快。


    雷吉克若是殺了正妃,不會給諸侯留下好印象。但是,若這是潛入的菲立歐所幹的,就可以證明雷吉克的正當性。


    真相如何都無所謂,隻需要向諸侯提出「合乎情理的事實」和「讓人理解的說明」。


    發覺到此的菲立歐,為自己的粗心大意扼腕不已。連王城整體的戒備意外地薄弱,外頭的衛兵醉倒,說穿了都隻是為了引誘他上鉤。


    「——我徹底上當了嗎——」


    菲立歐痛苦地說道。在兩側都被鐵窗圍繞的地下牢獄的走廊,女子又嘻嘻地笑了:


    「是你殺了正妃——這也不見得是謊言喔!是因為你來了,才有人叫我殺了這些人的。若是你沒有來,這些人應該還可以多活一陣子吧!」


    「別開玩笑了!殺了她們的是你,不是菲立歐大人!」


    萊納斯迪以壓抑的聲音粗聲叫道。其實他本來是想以更大的聲量威嚇對方的,但要是一不小心讓外麵聽到就不妙了。


    菲立歐一邊聽著萊納斯迪罕見的、帶著怒氣的聲音,一邊咀嚼著女子的話。


    殺了正妃等人的,確實是這個女子,而不是自己。隻是——「害死」她們的,正是由於自己的魯莽。


    正因為這是預料之外的發展,他不能找借口。要是他再想得深入一點,要是他早注意到雷吉克的計謀……這樣的後悔填滿了他的胸口。


    菲立歐在握住刀柄的手上加重了力道。


    ——他不能在這裏被殺,那就正中了雷吉克下懷。


    既然死者已不能複生,至少為被殺的正妃等人報仇,是現在的菲立歐可以努力做到的事。這仇不隻要向眼前的女子討,更應該要擊潰雷吉克的野心。


    藏身在角落的菲立歐,一邊窺伺著敵人的動靜,一邊等待機會出手。


    要是自己主動接近菲立歐,可能會被他砍殺——不知道女子是不是這麽想的,所以她一動也不動。然而時問拖得愈久,對菲立歐兩人就愈不利。衛兵們遲早會發現他們,這樣他們要逃出城外就更困難了。


    「……你不過來嗎?難得我還在這裏等你下定決心呢——」


    女子又嘻嘻笑著。


    菲立歐隱藏起內心的焦慮,仔細地探尋著對方的意向。


    開鎖的聲音響起,菲立歐注意到她走進了牢裏。


    她可能是要取回在正妃身上的短劍,要是他趁隙衝過走廊——雖然這麽想,但從另一方麵看來,對方也很有可能是以此舉動來引誘他行動。


    女子的武器是飛劍,菲立歐則是肉搏戰中所用的刀。若是對方以鐵窗為盾牌攻擊,他很可能在反擊前就會被殺害。


    「你真的不來嗎?姐姐我都已經叫你過來了呢?真是個害羞的小子啊!」


    女子以妓女般的聲音說道,並開始有所行動。


    她不發出腳步聲、像滑行般逼近,而菲立歐發覺到此,隨即放低了身子。


    然後他配合她逼近的動作,自角落衝出,朝向出聲之處專心拔刀一擊。


    黑暗中——他確實有砍殺到人體的觸感。掉落在牢房前地板的燭台燈火,隱約地照出了被斬殺的女子身影。


    這一刀恰巧砍在腰部處,一刀兩斷——


    年老「正妃」的身體,分為兩半、各自落地。


    這意想不到的光景,不禁讓菲立歐目瞪口呆。這圓睜著眼、嘴角溢出鮮血的屍體,當場慢慢倒下——


    沒錯,那就是正妃瑪莉貝兒的身體。


    原來是女刺客將被殺的王妃自牢裏帶出,朝向菲立歐等人所在之處扔過去。


    這雖然是極其單純的事,菲立歐自己卻受到意想不到的衝擊。


    女刺客將正妃的身體舉起來,應該會多少發出一點聲音——但菲立歐卻完全沒有聽到類似的聲響。


    他的身體瞬間因驚訝而變得僵硬,而對手趁隙擲過來的短劍,已迫近眼前。


    突然間,菲立歐下意識地動了動,脖子一歪。臉頰上有熱辣辣的觸感,掠過的短劍劃開皮肉,留下了一道傷痕。


    菲立歐


    瞬間感到像是被鞭打般的疼痛,猶豫了一下。


    短劍直接命中他背後的牆壁,發出一聲悶響後落在地下。落下的短劍劍柄部分,一瞬間看起來似乎連有一道光之線,但這很可能是錯覺。


    「閃得真好呢!不過——把這當作『殺了正妃大人的就是你』,可以吧?」


    女子笑了。燭光照耀下的臉上,是打從心底發出的微笑。


    「我話先說在前頭,這個人本來還有一口氣在喔!是你剛剛讓她一刀斃命的。這樣你就可以毫無牽掛地受死了吧?因為已經有該死的理由了。」


    嘻嘻,嘻嘻——她繼續笑著。


    代替茫然呆立的菲立歐出聲的,正是憤慨不已的萊納斯迪:


    「王八蛋!」


    他高聲罵著這不太適合用於女人的話,從角落衝出、挺劍擊去。萊納斯迪的劍法淩厲,跟他看起來不太可靠的外表一點都不相稱。尤其他現在又在盛怒之下,攻勢更強。


    他這用盡全力的一刺,似乎速度快得有點出乎女子意料之外。萊納斯迪就直接突擊其出現破綻之處。


    在狹窄的走廊上,雖然行動受到限製,但劍是相當銳利的。


    準備應戰的女子,兩手握住投擲用的短劍,靈巧地擋開了萊納斯迪的劍。不知是不是沒有反擊的餘裕,她的身子一連向後退了好幾步。


    「……哼,我以為你隻不過是個隨從,原來你也還會使點劍嘛!不過——你也未免太過天真了吧!」


    女子如此說道,遊刀有餘的口氣與眼前屈居弱勢恰恰相反——她伸出了一隻手。


    那一瞬間,伸出來的手迸出了類似閃電的閃光。


    萊納斯迪呻吟了一聲,遮住了雙眼,向後坐倒。離他稍遠的菲立歐,眼睛雖然沒有受到損傷,但他也配合萊納斯迪的危難,慌張地舉刀突刺。


    女子察覺到這一點,後退了一步。


    女子嘻嘻笑著,取出藏在袖子裏的奇妙道具炫耀著——除了手背部分有著極小的孔外,乍著起來隻不過是個不起眼的黑色護腕手套。菲力歐小心翼翼地舉著刀,站在萊納斯迪身邊。


    「嚇了一跳吧?這是拉多羅亞的最新技術,不過在這種鄉下地方還沒有人知道吧!這可是很方便的喲!」


    女子的手發出模糊的光芒,菲立歐則瞠目結舌地看著那光輝。


    ——他最近才見過極為相似的光。不需細想,那就是「來訪者」們的手環所發出的光芒。


    但是,這個女刺客手上並沒有戴著類似手環的東西,發光的不是手套,而是她的手。與其說是手腕圍繞著光芒,不如說是給人從肌膚內側透出光的印象。


    「這手的光芒,是死之神靈的力量——剛剛發光的,是裝在手套裏的裝置反應出神靈的力量所發出來的。這是煉金術的成果,但王子大人你應該不具備這種知識吧?」


    自傲地如此說過後,女子像彈眺般地移動。那超乎尋常的矯健速度,讓菲立歐聯想到來訪者少女——麗莎琳娜的舉動。


    在動腦筋思考之前,他的身體已先開始行動。菲立歐打算以威士托所調教出來的身手,與這女子對戰。


    麵對這手戴手套、以不像人而更像是野獸的速度飛躍過來的女子,菲立歐正麵揮刀迎戰。


    女子僅僅稍微側身,就避開他的刀鋒;揮刀而下的菲立歐,身上則明顯出現防守漏洞。


    然而,就在女子趁虛而入之前——


    菲立歐收刀上揮,以驚人的速度一躍而起。


    曾經一度劈下的刀,卻又能迅速地收刀向上——這出入意表的行動,讓女子的反應有點慢了一拍。即使如此,她還是勉強地閃開半步,避開了致命的一擊。


    往上揮的刀刀,掠過了女子的大腿,留下長長的一道血痕,鮮血噴灑而出。


    女子頓時跪倒,但她手上還是有著危險的光芒。


    「萊納斯迪,後退!」


    菲立歐叫道,抓住了按著眼睛呻吟的萊納斯迪的手,同時先把礙事的刀收進刀鞘。


    負傷的女子抬起臉來,微笑著凝視著菲立歐,那視線讓菲立歐不寒而栗。


    「可真嚇人啊!你竟然能砍傷我——我好像喜歡上你了。」


    那陶醉的眼神,仿佛完全感受不到傷口所帶來的疼痛。


    雖然半倒在地上,女子還是伸手向菲立歐滑去。


    以些微之差躲過的菲立歐,將萊納斯迪推向逃跑的方向,自己也越過女子身邊。


    從女子的一隻手,向菲立歐伸出一道道微細的光線,每隻手指各一根,總共有五根像蠶絲般的線伸出,追向菲立歐的腳邊。


    簡直就像被繩索綁住一樣,菲立歐當場跌倒。


    那不隻是光所構成般的線,還伴隨柔滑的質感。


    「不可以逃走喔!夜晚還很漫長,對不對啊?」


    女子低語般地說道。菲立歐沒有拔刀出鞘,反而先撿起了萊納斯迪掉在附近的劍,而萊納斯迪還在他前麵不遠處,捂著眼睛呻吟著。


    菲立歐打算以撿來的劍斬斷女子所伸過來的奇妙之線。但是,光之線一碰到刀刃就拉得更長,完全不像切得斷的樣子。


    女子咻的一聲抽手,腳被線所纏繞的菲立歐也跟著被拉了過去。


    這力道之強,讓人無法想像是出自這女子之手。菲立歐毫無抵抗能力地倒吊著被拉到接近天花板處,就這樣被綁在鐵窗上。


    「唔——」


    菲立歐的肩膀撞上鐵窗,因受到衝撞而呻吟起來。


    菲立歐這才想到,剛才她將正妃的身體拋過來時——就是用這種線。雖然他也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何幾乎沒有聽見衣服摩擦之聲,但若是以這種線的力道,一個人就可以辦到了。


    在眼前還一片混亂之際,菲立歐把手中萊納斯迪的劍對準那女子拋去。


    女子柔軟地一扭身子,閃過了那把劍。


    緊接著,菲立歐拔出腰間的刀,切斷了吊住腳的光之線。


    這次卻不可思議地一刀即斷。


    菲立歐頭下腳上地往下掉,他蜷曲起身子,用手臂保護自己。


    光之線在被切斷的瞬間就消失了,女子再度伸出手來。


    菲立歐迅速地站起身,推著萊納斯迪一起飛奔出去。


    在女子伸出光之線前,菲立歐早已逃離現場。


    在不了解對手實力的狀況下交手,實非上策。就算是可以打倒她,萬一菲立歐等人受了傷,耽誤了逃走的行動,那就結果而言,還是中了雷吉克的計。


    菲立歐拉著萊納斯迪的手,一個勁兒地奔跑。他們穿過地下牢獄、來到王城走廊,然後來到中庭——一邊祈禱著不要被衛兵發現,一邊跑向城外。


    總之現在隻有先逃出城外,再與拉希安等人會合。就算暫時會背上殺害工妃的汙名,為了要洗刷冤屈,也隻能先逃再說了。


    ——冤屈——


    菲立歐在那一瞬間想道,自己真的是無辜的嗎?


    最後斬殺正妃的,正是自己的刀。


    「殺害」正妃的,當然還是那個女子。女子的行動和話語,都是為了要讓自己動搖而刻意所為,這道理他也懂——但是,他的手上還殘留著斬殺正妃的觸感。


    這不是他第一次砍殺別人,過去他也曾經與盜賊之類的惡徒交戰過……但是,對沒行交手之意、或失去意識的人下手,這還是第一次,雖說他幾乎算是不得已的。


    正妃在被菲立歐斬殺之前,很有可能就已經死了。就算她一息尚存,被一劍從喉頭深深貫穿而入,也是不可能獲救的——但是這種討厭的感覺就是揮之不去。


    「嗚……菲立歐大人——?可惡!我的眼睛——」


    萊納斯


    迪一邊用力地眨著眼睛,一邊低聲呻吟著。他的視力似乎一點一點地恢複了,腳步也確實愈來愈穩。


    「你沒事吧?總之我們先退離。沒能救到威士托卿和達斯堤亞卿雖然很可惜……但今晚我們是辦不到了。」


    菲立歐的聲音自然而然地變得很嚴肅。女子沒有追來,但是可以預料到的是,衛兵們立刻就會趕到了。


    菲立歐一邊奔跑,一邊用手觸摸剛剛戰鬥中唯一所受的傷——就是女子在他臉頰上所留下的傷口。掌心傳來濕潤的血之觸感,竟然流了這麽多血,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可能定心情還很激動,他不太覺得痛,也有可能是因為痛覺已經麻痹了。


    萊納斯迪不甘願地說:


    「那個女的——就是雷吉克大人所雇用的暗殺者吧?」


    「應該是吧!不過,她似乎很多嘴——」


    女子那目中無人的話語,現在還縈繞在菲立歐耳邊。


    他所在意的,不隻是她的話。


    還有圍繞著她手的淡淡光芒——


    親眼見到那光芒的菲立歐,想起了在佛爾南神殿殺了父親與兄長的來訪者們。


    女刺客的手上看起來不像戴有手環,而且她自己也說那是「死之神靈的力量」、「拉多羅亞的新技術」等,但是這兩者的本質在他完全不了解的這一點上是相通的。


    說不定,她也是「來訪者」——菲立歐雖然如此想,但下一瞬間聯想到另一種可能性,不禁一陣顫栗……


    如果她並不是來訪者,而是「這個世界」的人——


    並沒有證據顯示,來訪者所使用的特殊能力是他們所獨有的,那也正因為至今他們的能力並不為人所知……如果這個世界的人也可以使用「那種」不可思議且逸出常軌的能力——


    擁有這種能力的國家,和不具有這種能力的國家,兩者之問的軍事能力高下立判。


    「拉多羅亞的新技術」——


    他非常在意女子所說的這句話。


    拉多羅亞在這片大陸擁有最廣大的領地,是遙遠西方的大國。由阿爾謝夫看來,他們與拉多羅亞之間還夾有其他國家,所以幾乎沒有直接的關聯。


    拉多羅亞對於以威塔神殿為中心的禦柱信仰,是敵對的關係。


    因為其領土內並沒有生產輝石的禦柱,雖然本身是個大國,但在國力上卻隻跟塔多姆、吉哈拉勢均力敵。表麵上他們似乎禁止與他國進行貿易,其實是因在其國境附近經常發生許多小糾紛,所以前往旅行的人也極少。


    塔多姆和吉哈拉一帶,似乎隨時都在繃緊神經提防拉多羅亞進攻,但對菲立歐等人來說,隻不過是隔岸觀火。


    菲立歐一邊感到隱隱約約的不安,一邊加快了腳步。腳下突然不聽使喚,差點就要摔倒。他稍稍踩了個空,還是勉強繼續向前奔跑。


    萊納斯迪也注意到他的樣子不對,問道:


    菲立歐大人,您受傷了嗎……?」


    「沒有,隻是被短劍劃傷而已……」


    菲立歐立刻回答。萊納斯迪邊揉眼睛邊表示他的不解。他那被光刺傷的雙眼,似乎已經完全恢複了……


    「您的腳受傷了嗎?」


    「咦?不,隻是臉上有擦傷……」


    菲立歐才剛如此否認,腳下又絆了一下,差點就要狠跌一跤。萊納斯迪慌張地從旁扶住他呻


    「您在恍惚啊!菲立歐大人。您是不是哪裏不對勁呢?」


    「不……我沒……」


    眼前的世界在搖晃。


    菲立歐茫茫然,總算察覺到自己身上有點不對勁。


    視野狹窄得很奇妙,而且不聽使喚的雙腿也失去了力氣,就要當場摔倒在地。


    剛剛還能奔跑,簡直就像是騙人的一樣,現在他已是全身肌肉鬆弛、渾身無力。


    「菲立歐大人……菲立歐大人!您怎麽啦?」


    耳邊還響起萊納斯迪的聲音,那聲音變得很遙遠,耳朵裏就像塞了異物一樣,很難聽見外界的聲音。


    意識開始逐漸模糊。


    這難以抵抗的黑暗遮蔽了思考,也瞬間封閉了他的視野。


    萊納斯迪似乎還在他耳邊叫著些什麽,但菲立歐無法理解他的意思。


    腦海裏最後浮現的,是現在應該在等待他歸來的好友——烏路可的身影。


    他想回到她身邊,但就連這個想法也被黑暗吞噬——菲立歐就這樣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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