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立歐來到了神殿樓上。


    這裏是與禦柱側麵相接的祭殿——也是來訪者們現身、並殺了國王與皇太子的地方。


    現在,這裏聚集了數十名夏吉爾人,而菲立歐等人則站在周圍保護他們。


    在旁守著的,還有來自神域的老煉金術師戈達,他是為了守護夏吉爾人才來到這裏的。


    菲立歐身邊有神師雷米吉烏斯,還有隨侍在他身邊的梅雅。神師雷米吉烏斯身為神殿的負責人,也準備要守護夏吉爾人接下來要做的事。


    最先向卡西那多傳達異常狀況的少年神宮艾略特·雷文,也隨侍在兩位神官身後。


    在今夜的異常變化發生前——艾略特又在禦柱裏看見了女人的身影。


    過去,曾在艾略特大叫大嚷自己看見幽靈後沒多久,麗莎琳娜就出現了,過了幾天,來訪者們也跟著現身。


    將兩件事聯想起來,讓他感到焦慮,隨即將這件事告訴卡西那多。然而報告尚未結束——禦柱的異常變化就確定是有可疑士兵入侵了。


    與此同時,幾位夏吉爾司祭也前來拜訪卡西那多。


    卡西那多與跑向高司教所在處的菲立歐會合,則是在那之後的事。


    其後,艾略特幫助被捕的神宮們前去避難,並隨雷米吉烏斯和梅雅留在這裏。


    神殿內為數眾多的神官仍持續進行避難,在神殿騎士團與王宮騎士團抵擋大部分敵兵之際,卡西那多的心腹維爾吉妮成了指揮中心,主導並指引著一般衛兵們。


    來自神域的阿爾謝夫步兵終於抵達,並參予這項任務,也總算備齊了最低限度的戰力。


    接下來隻要敵兵不再增加,狀況應該就可以穩定下來了。


    為此,夏吉爾人正持續進行作業。


    在這群人麵前,是淡淡發光的漆黑禦柱。


    目前樓下應該充斥著拉多羅亞的士兵們吧!


    現在在禦柱側麵各處,有時也看得見他們的臉或手腳,但他們並不會從側麵穿透而出,隻從下方底麵持續落下。


    夏吉爾人民在禦柱側麵各自勤奮地工作著。


    他們以手指接觸那宛如黑曜石般的表麵,偶爾吟詠著咒文般的話語。


    那話是菲立歐等人聽不懂的語言,當然也就無法掌握其意義。不過,唯獨目的是很清楚的。


    他們正要讓這個禦柱「停止」。


    「——再五分鍾就可以處理完畢。如果高司教不在,可能得要花上一整天。」


    其中一位夏吉爾司祭向菲立歐等人說道。


    菲立歐什麽話都沒說,隻是看著事情的演變。艾略特則擔心地看著他。


    「輝石」的生產將會中斷——這似乎已經無可避免了。


    不,輝石已經無法生產了。現在禦柱的性質已有改變,來路不明的士兵們取代輝石落下。


    既然如此,唯一的選擇就隻有盡快讓禦柱停止——那似乎是夏吉爾人民所下的結論。


    這件事會對阿爾謝夫和神殿帶來什麽樣的影響,菲立歐還無從得知。經濟混亂、國力衰退是免不了,但同時也可能會造成與其他國家關係的惡化。


    如果引發「阿爾謝夫謊稱輝石不再生產了,卻正在加緊屯積輝石」等謠言,說不定東方諸國會有國家當真。或者會有國家可能謊稱「輝石不再生產,是因為神對阿爾謝夫發怒」,並以此當作侵略的理由。


    姑且不論短期,中、長期來說,塔多姆以外的國家也很有可能侵略阿爾謝夫。佛爾南神殿的加護,在信仰上也有很大的影響。


    (今後的阿爾謝夫……究竟會如何?)


    菲立歐從剛才就一直抱著這個疑問,找不到答案。


    在菲立歐身邊,卡西那多司教正在與夏吉爾人民談話。


    卡西那多也是一臉愁雲慘霧,他雖然跟菲立歐不同、並非這個國家的人,但同樣的事也很有可能在吉拉哈發生。


    夏吉爾人沒有否定這可能性,隻有說可能性較低。


    「正如我剛才所說,禦柱與『死亡神靈』有密切關連。說明白點,也有可能藉由操縱死亡神靈來操控禦柱,隻是我不認為拉多羅亞人完全控製『死亡神靈』了。恐怕是實驗的過程中,連他們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吧!」


    「為什麽你可以如此斷言?你不認為他們是伺機準備攻擊佛爾南或其他神殿嗎?」


    聽到卡西那多這麽一問,夏吉爾司祭輕輕地點了點頭。


    「不,那是不可能的。當我們察覺到異常變化時,就已經掌握禦柱接收了對方什麽樣的命令。其內容大多數是無效的命令,隻是指令偶然地一致才會產生出現在的狀況。如果欠缺某個環節,恐怕就什麽都不會發生了。」


    這位司祭的話裏充滿了確認的信心,他以那澄澈的金色雙眼望向大家繼續低語:


    「我們在這裏隻能做到讓禦柱運作和停止兩種指示。」


    「司祭大人——輝石——請問,我們不能讓輝石像以前一樣生產嗎?」


    茫然地如此問的,是神師的孫女梅雅。


    聽見女神官悲痛的聲音,夏吉爾人搖搖頭。


    「我也對菲立歐大人說過相同的話……但這是在佛爾南辦不到的事。『禦柱』是負責複製『死亡神靈』指定之物的存在——恐怕是拉多羅亞的某人將複製對象做了切換吧。禦柱本來就是如此製造的物體。」


    「我也不太了解這些事……」


    神師雷米吉烏斯發出沙啞的聲音。


    梅雅與雷米吉烏斯這陣子都被迫過著軟禁的生活。姑且不論年輕的梅雅,雷米吉烏斯原本就是剛病愈,他那老邁軀體已可窺見疲勞的陰影。


    「所謂的禦柱究竟是什麽呢?我們隻曉得這禦柱會生產輝石。但如今不隻有來訪者到來,而且還會生產其他東西——如果禦柱是體現神之力的存在,神讓我們背負這麽困難的課題,又有何用意呢——」


    夏吉爾人想要回應,又沉默了一會兒:


    「……真對不起,我想不出適當的話來為您說明。」


    夏吉爾人如此回應時,在禦柱旁的高司教回來了。


    其他夏吉爾人還把手貼在側麵,繼續吟誦著咒文般的話。


    「——我的工作結束了,接下來就交給各位了。」


    高司軟有點疲累地說道,並環顧菲立歐等人。


    「司教,你辛苦了。要操作禦柱果然不能沒有你的力量啊。」


    高司教對卡西那多的慰勞報以淡淡微笑:


    「就算我不在,其他人也辦得到,但那種情況會花上相當多的時間。因為我的基因資訊——不,身體所具備的力量,是登錄為用來緊急停止禦柱的鑰匙……如果不使用這把鑰匙,作業就要按部就班、從頭開始,因此直到停止會花上一整天。」


    高司教一邊使用令人不解的單字,一邊說明著。


    卡西那多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沉思著點點頭:


    「不過我非常驚訝,你們竟然擁有左右禦柱的力量。」


    「這件事尚請保密。如果不是事態演變成『這樣』,我們是什麽都不會做的。」


    這麽說著的高司教眼神相當哀傷。


    「既然事情已經演變成這樣,我們必須分享必要的資訊,演練今後的對策。在禦柱停止、完全討伐敵兵後——就為這情況做準備吧!」


    從司教的話裏,菲立歐感到渺茫的希望。


    「也就是說——我們還有演練對策的餘裕囉?」


    他振奮地如此問。高司教極輕地點點頭:


    「要說希望還是有。因為我可以操縱『死亡神靈』——也就是『這麽回事』。」


    大家一瞬間陷入思考——不隻是菲立歐


    ,在場的所有人皆瞠目結舌。


    死亡神靈目前在拉多羅亞。


    高司教似乎有必須前往那裏的打算。當然,在大前提之下,他也不得不潛入拉多羅亞。


    「隻要不對拉多羅亞的死亡神靈登錄新的命令,禦柱就不會複原。死亡神靈曾經位於威塔神殿地下,在約兩千年前被帶走,封印於現在的拉多羅亞某處——在那之前、之後,輝石都源源不絕地生產著。然而——」


    高司教深深地歎了口氣:


    「——人無論如何都要玩禁忌的玩具吧!人類重複著生與死,無法將對犯錯所做的反省正確地繼承給下一代。結果,經過歲月流逝、世代改變,就會出現不知禁忌的理由而去接觸的人們——好奇心是人類的優點,同時也是缺點。」


    高司教低著頭說:


    「——當然,我們也無法嘲笑這種事。我們在遙遠的往昔也曾犯過錯。正因為如此——才希望你們能幸福。那就算無法償還我們所犯的罪過、或許隻是自我滿足——我們夏吉爾人——」


    原本並未麵對任何人,隻是訥訥地說著的高司教此時突然回過神來,對茫然的菲立歐等人低下頭。


    剛才所說的話,高司教似乎原本並不打算說出口。


    「失禮了,我突然說起私人的事——」


    菲立歐等人尚未開口,祭殿的入口響起了神殿騎士的聲音:


    「卡西那多司教!下麵已經撐不住了!右側通道的蕾韋司祭太過疲勞——左側通道也是一樣,敵人從別的通道開始增加,這樣下去失守隻是時間的問題了!」


    聽到這緊張的聲音,菲立歐精神一振。這並非突發狀況。樓下的包圍崩潰已傳達到這裏,而且在神殿的構造上,敵人很有可能從任何一個方向過來,他對此也早有覺悟。


    不知為何,敵兵們幾乎不跑向神殿外側,而都以樓上這裏為目標。當然並非全體皆如此,但頂多隻有一成左右的人分散到中庭附近,其餘的人都以鎮壓神殿內部為行動目的。


    不知他們是否具有上樓的習性,或者是以什麽為目標——菲立歐等人雖然不了解,但這對他們來說是很大的麻煩。


    卡西那多大大地嘖了一聲,親自轉向祭殿的出口。


    菲立歐也對老煉金術師使了個眼色。


    「戈達大人,我也去看看情況。」


    戈達·托雷思邊撫須邊點頭道:


    「狀況歸狀況。菲立歐大人還是要注意自身的安全。您身為王族,卻太過勉強自己了。那份使命感雖然很了不起……但如果太超過,會給國家帶來惡劣的影響。」


    聽見戈達這番建言,菲立歐點點頭,他自己也了解。然而——危急時身體先有所行動,是身為劍士的習性。


    走出祭殿到前方的走廊,獵人安朱·薛帕德和神殿騎士都在那裏待命。


    菲立歐對他使了個眼色,確認周圍的狀況。


    右側通道與樓梯,由神殿騎士團團長蕾韋·古列斯奈夫所率領的一支部隊守住。在距離稍遠的樓梯下方,則有已疲憊不堪的神殿騎士退守至此。


    雖然有其他神殿騎士以遞補他們的形式加入戰局,但連那些遞補人員也已經累壞了。


    正要從樓下上來的神殿騎士中,也包含了身為指揮官的蕾韋,她似乎是暫時將指揮權交給副官,自己回來調整呼吸。


    蕾韋·古列斯奈夫是一位拳士,而非劍士。她雙手的神鋼護腕上沾滿了血,肌肉發達的肩膀激烈地上下起伏著。


    菲立歐比卡西那多早一步跑到她身旁。


    「司祭,戰況如何?」


    蕾韋的視線一與菲立歐相交,那張端正的臉孔就心有不甘地扭曲了。


    「菲立歐王子……樓下差不多到極限了。神殿的北側還有以威士托大人為首的王宮、神殿騎士團混合部隊繼續奮戰,但敵兵攻入我們之間,將我們分隔開。就算我們想夾擊敵人,但對方人數實在太多……」


    她上氣不接下氣地描述現況。


    她雖然還保有身為武官的自尊,但身體已經無法行動自如。為了阻擋敵人向祭殿侵略,她應該是真的一直在最前線作戰。


    身為女子——這樣說雖然有語病——她是個比大部分男子還要強得多的一流戰士,但即使是這樣的她,仍有著極限。


    「蕾韋司祭,改由我來指揮吧!請以你的權限向神殿騎士傳達,暫時聽我的指示。事到如今,已經不是分敵我的場合——」


    「不,由我來取代蕾韋。」


    卡西那多追過來插話道。他的眼神險惡,但也因決心而明亮有神。


    卡西那多從負傷暫時休息的騎士手上借來了神鋼之劍,他腰間雖然佩帶著護身用的突刺劍,但麵對沒有痛覺的對手,那並非太有效的武器。


    「菲立歐王子,麻煩你保護這個祭殿。接下來我會派二十個神殿騎士到左側通路,所以這裏的勢力會變得最為單薄——等夏吉爾人完成作業後,敵人的增援應該會立刻停止,在那之前,請你在這裏待命。」


    此時神色慌張的是蕾韋。


    她從一個戰士恢複到部下的表情,拚命地對長官卡西那多進言:


    「但、但是,由卡西那多司教親自站上前線……!要是您有個萬一,我該怎麽對神姬——」


    卡西那多聽了,瞥了蕾韋一眼,硬要她坐下:


    「雖然我沒有你那麽強,但也有跟一般騎士差不多的程度。我過去能擔任神姬的近衛騎士並非隻因為我的家世。最重要的是——事到如今,『這裏』很有可能變成前線。當然我無意蠻幹,隻是上前線指揮而已。司祭你最少要休息五分鍾,這是命令。」


    在蕾韋聽從命令後,卡西那多又重新麵向菲立歐。


    「菲立歐大人,把這裏交給你沒問題吧?如果敵人突破了左側或右側的通路,就請你保護在這裏的夏吉爾人。」


    菲立歐深深地點點頭。


    卡西那多的臉上雖然沒有笑容,但他的眼眸裏有著對菲立歐的信賴。


    對菲立歐而言,卡西那多等同於政治上的敵人。恐怕對卡西那多來說也是如此,很難將菲立歐的存在說成夥伴。


    然而,正因為如此——他們互相了解彼此的可怕之處。反過來說,這層認識無非是出於隻能給予對手的能力高度評價。


    一旦攜手合作,彼此都是可以讓對方放心的對手。


    「卡西那多司教,請務必小心。你要是在這裏喪命,上次的交涉就不成立了。」


    「——如果不能生產關鍵的輝石,別說交涉,就連鎮壓神殿都沒有意義了。如果輝石的生產量是零,不論三成或四成也是零呢!真是——可恨啊。」


    卡西那多心有不甘地說罷,便命令幾位待命的神殿騎士們轉向左側通道,自己則向右側通道跑去。


    菲立歐讓蕾韋休息,自己在現場待命。


    敵兵還沒有來到這層樓,隻是左右任何一側通道若被突破,祭殿應該就會在瞬間陷入慘狀。


    在此待命的大多數騎士,不是在樓下持續戰鬥後正在休息,就都是傷兵。


    現在右側通道也有人支援,人數雖僅有十人左右,但其中包含了安朱和休息中的蕾韋,他們都是數一數二的戰力。其中還有為了保護戈達而來到這裏、名為切尼的年輕神殿騎士。


    菲立歐對這些人高聲指揮:


    「禦柱一旦停止,敵人的增援應該就會立刻停下來!在那之前要死守此處。全體一邊準備突發狀況的戰鬥,一邊待命!」


    盡管指揮的是身為敵人的菲立歐,神殿騎士們也以幹勁十足的聲音回應。


    雖然其中有很多個性有問題的人——但他們還是「戰士」。


    隻要撐過


    當下,敵人就會停止增加——菲立歐確信此事,確認腰間的刀。


    *


    (這些人也——知道我的事……)


    烏路可一邊奔跑,一邊試著回想守護前後的兩位騎士。


    背著麗莎琳娜、跑在前頭的是黛梅爾。


    一邊警戒敵兵,一邊跑在身後的是萊納斯迪。


    烏路可的記憶裏並沒有這兩個人。


    隻是這兩位騎士,似乎是跟菲立歐有淵源的人。


    (頭……好痛……)


    烏路可邊跑邊搖晃,慌張地站穩腳步。她不能在此再給騎士們添麻煩了。


    她覺得隻差一點就能想起來。隻是突然間要喚起那份回憶,腦子裏就像起了一陣白霧,若是再堅持頭就痛了起來。


    烏路可經不起頭痛,隻好先中斷思考。


    跑在前頭的黛梅爾背上背著麗莎琳娜。麗莎琳娜的腳因為依莉絲而負傷,現在無法奔跑。


    麗莎琳娜黑色而柔順的頭發,綻放著宛如黑曜石的光澤,那美麗就連身為同性的烏路可也感到目眩神迷。


    烏路可一邊緊追在後,一邊想著。


    依莉絲說烏路可和菲立歐的關係隻是朋友,她雖然愛慕,但菲立歐隻把她當朋友——


    這恐怕是事實,依莉絲沒有理由說這種謊。


    但這樣一來,麗莎琳娜是——


    烏路可的心刺痛了一下。


    雖然麗莎琳娜說自己隻是菲立歐的隨從,但菲立歐看她的眼神,卻帶有更深的親切感。她也是所謂來訪者的特殊人物,跟菲立歐是曾一同出生入死的關係。騎士們對她的措詞也很尊敬,也就是說,他們察覺對身為主人的菲立歐來說,她是個很重要的存在。


    烏路可凝視麗莎琳娜纖細的背影。


    (這女孩……知道我所不了解的菲立歐……)


    這麽一想,她的胸口就很悶。


    那種感情本身跟嫉妒稍有不同。她雖然羨摹麗莎琳娜,卻不嫉妒她。


    烏路可隻是——很寂寞。


    她對明明完全不了解菲立歐,卻被他吸引的自己感到很滑稽,而對能跟菲立歐親切地交談、仿此心意相通的麗莎琳娜,又感到很羨慕。


    自己也希望他能——不隻把自己當作朋友、而是當異性來喜歡,這種希望會太傲慢嗎?


    如果菲立歐和麗莎琳娜兩情相悅,烏路可就打算抽身。反正自己並不記得他,雖然被他吸引是事實——但在對他還不了解的現在,應該還來得及放棄。


    她自己也知道,那單純是在逃避。隻是她覺得自己並非那麽堅強的人,可以在想起一切而且感到絕望後,還祝福菲立歐和緩莎琳娜。


    現在的烏路可,對「想起來」這件事抱有恐懼感。


    如果菲立歐和自己是兩情相悅,她就想馬上喚醒這樣的記憶。


    然而,如果是像依莉絲所說——自己單方麵地愛慕菲立歐,但他隻把自己當作朋友——那她不願想起這樣的記憶。她覺得記憶恢複時,自己隻會比現在更痛苦。


    而且若是想起那份記憶,烏路可一定會不隻羨慕麗莎琳娜,也會嫉妒她。


    烏路可應該會對舍命營救自己的她,還有對菲立歐——產生醜陋的感情吧!


    (如果是這樣……我不要想起任何事還比較好……)


    烏路可一邊在心底深處泫然欲泣,一邊這樣想。


    在敵人追趕下,烏路可等人徒然地奔跑在寬闊的神殿。


    前方響起了刀劍互擊的聲音,看來是神殿騎士或王宮騎士在那一帶與敵人作戰。雖然還看不見其身影,但確實感覺得出弧形走廊的盡頭聚集了一群人。


    萊納斯迪嘖了一聲,對他們叫道:


    「喂!這邊也有敵兵來啦!小心點!」


    一個像是在監視的騎士從走廊角落露臉,他驚訝地站住不動,告訴對麵的夥伴們:


    「在被夾擊之前,將戰場移到樓上!我去通知司教!」


    騎士如此叫道,立刻奔上一旁的樓梯。他似乎是傳令兵,也就是說,他們正守在樓上。


    在樓梯附近,約有三十位騎士在支撐戰場。在此的敵人人數雖然沒有那麽多,但似乎以每次四、五人左右頻繁地自樓下出現。若追趕烏路可等人的敵兵們接近那附近,敵人就會將他們前後包圍住。


    不知是否為此事擔憂,中年的神殿騎士邊作戰邊發牢騷:


    「又有新的敵人來了啦!我們忙成這樣,切尼那王八蛋到哪去了!?」


    「那小子就是這麽粗心大意……該不會在哪裏被殺了吧?」


    「我們也沒時問擔心別人了吧!」


    騎士們雖然嘴上說得輕鬆,但姑且不論內容,聲調卻一點都輕鬆不起來,他們應該也相當疲勞了。說不定這輕鬆的言談也是為了忘卻疲勞。


    烏路可等人一跑到樓梯附近,正在作戰的一位騎士回頭說:


    「你們是王宮騎士團嗎?帶著的是神官嗎?如果你們正在避難就往上走,樓下已經不行了。」


    走廊很暗,他似乎沒有發現他們帶的是烏路可。


    烏路可等人比傳令兵稍晚跑上樓梯,神殿騎士們等他們上樓後,也跟在他們身後。


    為了迎擊想從樓梯上來的敵人,他們留在此處。


    一位騎士對黛梅爾叫道:


    「我們會暫時撐住這裏。這層樓應該是安全的,但還能撐多久就不知道了。你們可以到北端使用別館的暗道,神官們應該也是從那裏前去避難。」


    「好,感謝。」


    黛梅爾答道,就這樣跑開了。


    烏路可在腦海裏想著神殿的構造。


    佛爾南神殿在長年累月中不斷地增建、改建,形狀相當錯綜複雜。到處都有暗道和隱藏的房間,很容易就能想像它是易守難攻。


    黛梅爾邊跑邊回頭:


    「烏路可大人,我想您也累了,不過請再撐一下。」


    烏路可點點頭,但心裏並非在想逃脫,而是想著菲立歐的事。


    在有神殿騎士們殿後,不必再擔心敵人的追趕時,烏路可開口問出她一直很在意的問題。


    「黛梅爾大人——請問……」


    「是?」


    「在這種時候,問這個也許不太對……」


    此時,走廊盡頭響起了許多人的腳步聲,好像是剛才去傳令的騎士叫來人支援了。


    跟他們擦身而過後,烏路可等人隨即來到了祭殿前。


    然後在那裏——烏路可見到了「他」的身影。


    有著一頭紫發的少年,一見到烏路可等人,就驚訝地跑過來。


    「——烏路可!?還有麗莎琳娜也——!」


    看見烏路可、兩位騎士,還有負傷的麗莎琳娜,他浮現出困惑的表情。


    他一定是沒想到她們還留在神殿裏,她們現在本來應該早就逃到神域之街了。


    菲立歐跑過來,在烏路可的麵前站定。


    光是這樣,就讓烏路可快無法呼吸了。


    菲立歐近距離地凝視著烏路可的雙眸。


    「你們為什麽還在這裏——發生了什麽事?」


    萊納斯迪悄悄地從旁插話:


    「哎呀!菲立歐大人,這話說起來可就長了……」


    「來訪者囚禁了她們兩位,然後我們將她們救了出來。」


    為了讓夥伴騎士住口,黛梅爾隻用兩句話就簡潔地說明完畢。青年騎士原本要說的話讓人搶先說了,顯得一臉遺憾;相對的,菲立歐則是茫然地瞪大了眼睛。


    「那麽——你們是在逃亡的路上被他們發現了嗎?烏路可,你有沒有受傷?麗莎琳娜——」


    菲立歐


    一臉驚慌地輪流看著烏路可和麗莎琳娜,得知烏路可並未受傷,而麗莎琳娜隻是受了輕傷,他的眼神也終於像放下心來而變得溫柔。


    菲立歐轉向騎士們:


    「——萊納斯迪,黛梅爾,謝謝你們救了她們。我……總是讓人幫助,真的是……」


    聽見菲立歐苦澀的聲音,青年騎士報以不好意思的笑容。


    「哎呀!隻要是為了菲立歐大人,我們就算上刀山下油鍋也在所不辭。所以危險津貼就……」


    黛梅爾以手肘頂了一下還有心情開玩笑的萊納斯迪,接著放任賭氣不說話的他不管,真摯地凝視菲立歐:


    「輔佐菲立歐大人就是我們的工作,這麽做是理所當然的事。請別在意——對了,麗莎琳娜大人她……」


    黛梅爾擔麗莎琳娜放下來。烏路可胸口一陣激動,什麽都說不出來。


    麗莎琳娜搖晃著站立,眼眸還有點濕潤:


    「我隻是腳有點痛,大約三天就能恢複了。比起這個,都是因為我,才會害烏路可大人遭逢危險……真對不起。」


    麗莎琳娜說著說著就差點要跌倒,菲立歐立刻從旁扶住她的肩膀。


    烏路可看著他們的樣子,內心隱隱作痛。


    「麗莎琳娜,不是你的錯。不——是我不好,我明知不該對那些來訪者大意——」


    菲立歐真的很後悔。


    他就這麽扶著麗莎琳娜,將視線轉向烏路可。他那雙帶有凜凜光芒的眼眸,對現在的烏路可來說太過耀眼了,以致於她無法正視。


    「烏路可……對不起。我本來想救你出去,卻反而讓你經曆了可怕的事。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


    那溫柔的話語和視線,讓烏路可自覺自己的雙腳在發軟。


    「不……我沒有……」


    烏路可將視線從他臉上移開,好不容易才說出這些話。


    菲立歐好像有點寂寞。


    烏路可也知道,他之所以有這種表情,是因為自己失去了記憶。菲立歐所知道的烏路可,現在並不在他眼前。眼前的烏路可也對菲立歐幾乎完全不了解。


    雖然如此——她卻如此被他吸引。


    身子僵硬,隻感到迷惑。


    她連自己該怎麽做才好、能做些什麽都不知道。她應該嫉妒麗莎琳娜與他的關係?還是應該抽身?在那之前,他擔澄莎琳娜的關係是跟自己想的一樣,還是——


    依莉絲的話又在腦海裏響起:


    『菲立歐王子完全沒有那個意思,隻是你自己在單相思罷了——』


    對烏路可來說,如果可能,她不願聽到這種話。


    菲立歐很溫柔。恐怕——對誰都很溫柔。


    所以烏路可很害怕。如果他現在對自己的溫柔,是對誰都一樣——


    ——頭好痛,那像裏麵塞了什麽東西,從內側破裂般的痛楚。


    烏路可忍受不了情感的奔流,當場跪了下來。


    疼痛不已。那疼痛和隻是發作的輕微疼痛不同。


    「……烏路可?烏路可!你怎麽了!?」


    菲立歐抱住蹲在地上的烏路可肩膀。


    她雖然想逃開那份溫柔,身體卻動彈不得。


    在四肢的感覺漸漸喪失中——那一瞬間,烏路可窺見了自己的記憶。


    『——謝謝你,我會好好珍惜的——』


    腦海裏突然浮現的,是菲立歐年幼時的身影。


    他手上拿的,是綴有「生命輝石」的配飾——那對烏路可而言,也是亡母的遺物。


    小時候,自己確實把「那個」交給了他。


    『啊啊……是這樣啊……這個人跟我——』


    意識漸漸遠離,然後烏路可——


    *


    對來訪者穆司卡而言,這個世界有無窮無盡的趣味。


    他原本就長時間過著研究者的生活,所以對接觸新知有著純粹的快感。


    不隻文化和社會,從動植物的生態或自然現象,到曆史、神話,他感興趣的對象不勝枚舉。


    如果允許他埋首在那些研究中——對他而言,在這個世界的生活應該會變得輕鬆愉快。


    隻是,那樣的日子還未到來。


    ——他也不能指望。


    穆司卡等人藏身在神殿內一間沒有使用的房間,屏息靜待。


    在他身邊,有依莉絲、西亞,還有拉多羅亞的間諜西茲亞。


    他們留下邦布金和凡尼斯監視人質,前來確認神殿所發生的現象。


    從他手邊的小型擴音器中,傳來高司教等夏吉爾人民所說的話。


    「——教授,你怎麽想?」


    依莉絲這麽一問,穆司卡就呻吟了一聲。


    依莉絲等人讓卡多爾拿著竊聽器潛入祭殿,竊聽所有的對話內容。


    卡多爾全身覆有高性能光學迷彩,常人看不見他,到了夜裏更是如此。他所拿的麥克風,是穆司卡利用迦古伊的零件隨意製作而來,收訊機擴音器也一樣。因為是趕製出來的,輸出有點遲鈍,在有許多石壁的神殿內,如果彼此距離不夠近就無法通訊。


    所以穆司卡等人就近藏身在跟祭殿隔著幾道牆壁的房間,悄悄地傾聽擴音器傳來的對話。


    如果有兩組相同的東西,就有可能雙向通訊,但現在隻有一組,他們這邊無法跟卡多爾聯絡。不過,光憑這樣也足以達成竊聽目的。


    從身處天花板附近的卡多爾手上的麥克風,陸續傳來對穆司卡等人——更不用說對拉多羅亞人的西茲亞而言——都是相當重要的情報。


    「……如果是那位高司教,就可以操作拉多羅亞的死亡神靈——是這樣沒錯吧?」


    西茲亞像是非常感興趣,陶醉地說道。


    穆司卡在她身上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藉由西亞的「輝之眼」,就可以知道她沒有說謊。她真的是和拉多羅亞相關的人物,希望能邀請來訪者依莉絲等人到拉多羅亞去。而他們將在那兒受到禮遇,這恐怕也錯不了。來訪者所擁有的知識確實具有這種價值。


    隻是,穆司卡對協助她——不,對於協助拉多羅亞這件事,無法拋開不快的感覺。


    對於殺害阿爾謝夫王族的事,他也有罪惡感。


    還有對保護自己的吉拉哈及卡西那多的道義。


    但是就算撇開這些事不談,他覺得協助這個名為「拉多羅亞」的國家,是非常危險的事。


    強大的力量總是會失控——學習曆史的穆司卡很清楚此事。


    對於這個名為拉多羅亞的國家,穆司卡幾乎一無所知。他隻掌握了在此讀到的書所寫的內容,也從卡西那多司教那邊聽聞了少許。


    以這些情報來考慮……簡單來說他們很「危險」。


    世界上有時會在某塊土地出現「統治勢力」。


    其有各式各樣的發生因素,但以檢視曆史的角度來看,無關乎實際統治與否,該勢力都會散布種種不幸。


    例如侵略太小的國家。


    周圍一旦沒有敵國,就會從國內開始腐敗。


    或是國家太過龐大,從內側崩潰——


    有鑒於這樣的事例,拉多羅亞今後以極度擴張為目標,將來勢必會有「崩潰」的一天。


    崩潰之日也許在百年、千年後,也有可能在十年以後。


    穆司卡並不是隻擔心崩潰之日,才對拉多羅亞抱持著危機意識。


    問題是,他們的行動中明顯有著令人無法理解之處和手段的慘無人道。以狀況看來,拉多羅亞正在進行製造「屍兵」的人體實驗,這點是錯不了。將「死亡神靈」利用在軍事上,進行研究,這也是事實。


    然後擁有像西


    茲亞這樣的間諜,準備對神殿勢力進行謀略。


    (他們的目的不隻一個——)


    穆司卡如此預測。


    有人是抱著想要統一大陸的夢想,那夢想看似偉大,其實卻很愚蠢。


    有人是為了追求戰亂所產生的利益,以死亡商人自居。


    對知識的探求心失控,為了獲得研究費而奔走的科學家,或為了功名不惜違反人道的政治家,以及隻忠於自己欲望的掌權者——


    各種各樣的人,一定在背後暗自活動。


    各自持有自己任性理由的人,卷起欲望的漩渦,想要吞噬這個世界。如果這漩渦形成戰禍並且擴大,將難以想像會導致多大的災厄。


    「……教授——我說教授!」


    被依莉絲一吼,穆司卡才突然回過神來。


    「啊……啊,對不起。什麽事?」


    「真是的,好好聽我說嘛!這裏好像已經不能再生產輝石了……也就是說,神殿勢力快要瓦解了吧?不但經濟混亂,國與國之間也會相爭……」


    「要在那裏散布什麽樣的流言,正是我的拿手好戲。」


    西茲亞開心地微笑道。


    穆司卡不寒而栗。這個名為西茲亞的女子,似乎擁有可以笑看他人不幸的個性。


    「依莉絲。你真的——打算加入拉多羅亞嗎?」


    穆司卡再次問道。依莉絲則是一副「你現在才說這個做什麽」的樣子眯起了眼。


    「那是當然呀!神殿勢力與拉多羅亞——勝負不是已經很清楚了嗎?在接下來的幾年內,拉多羅亞會鎮壓吉拉哈吧?你打算加入輸的一方,到時被殺嗎?」


    「但是,還不能確定神殿這邊會輸……」


    「狀況開始有了劇烈變化,在這個世界好像是最近的事。然而——神殿有可能贏嗎?如果不能再生產輝石,就等於切斷了神殿的生命線吧?教授你不是也說過,支持神殿勢力的就是『輝石』的存在嗎?」


    在這東方諸國,輝石確實是經濟與信仰的關鍵。穆司卡自己也這麽想,這片土地至今的和平,絕大部分也是拜大地輝石的恩惠所賜。如果與阿爾謝夫引起紛爭,使輝石的輸出量減少——周邊諸國恐怕都對此有所疑懼。


    以結果來看,侵略阿爾謝夫的雖然是塔多姆,但如果「輝石」停止輸出——目前的均衡就會輕易地崩潰了。


    (如果我們加入神殿勢力——)


    那是否能平息這場戰亂呢?他不禁這麽想。


    恐怕很難吧!不管他們擁有什麽樣的力量,那都超乎個人能力所及的範圍。


    不過,關於防止拉多羅亞的侵略,或是——


    「……教授,難不成你——不想去拉多羅亞?」


    依莉絲凝視著他。


    在她身後有著西茲亞。穆司卡為了慎重地選擇答案,過了一會兒才回答:


    「不是這個問題。對我們來說,選擇哪一條路最安全——我有義務考慮這點。依莉絲,你再冷靜地考慮一下吧!應該還有時間才對。」


    「教授,還有什麽好考慮的——你該不會因為不想殺麗莎琳娜和烏路可,才這麽說吧?如果我們去拉多羅亞,就可以毫不在意地殺掉她們了,這對溫柔的你來說應該無法忍受吧。」


    依莉絲這麽一問,令穆司卡沉默不語。


    確實——也是如此。


    但穆司卡在言語上還是必須敷衍過去。


    「……先不管麗莎琳娜她們的事。也許拉多羅亞確實比較強,但我也擔心它內部是否正在腐敗,或是今後將要腐敗。不論是多麽強大的國家,如果從內部開始腐敗都會很脆弱。無論如何我都不認為那對我們來說是安全之地。」


    這是穆司卡毫不虛偽的真心話。但依莉絲卻無法認同。


    「你有好好聽卡多爾竊聽來的話嗎?狀況是壓倒性地對拉多羅亞有利呢!」


    「而且隻要各位來訪者肯加入,神殿勢力的勝算就更少了。」


    西茲亞以令人心曠神怡的聲音說道。


    穆司卡確認她眼裏有著殺意,並在內心歎息。


    ——要說服依莉絲不是件容易的事,而對西茲亞這名女子也不能大意。如果穆司卡抵抗,她就會將他當成「敵人」。


    與兩名女子為敵,穆司卡一方麵感到束手無策,另一方麵也還是企圖抵抗。


    「——在來到此之前,我看過了從禦柱出現的士兵之屍體——」


    穆司卡悲痛地開始說起那件事。因為依莉絲的催促,所以無法調查很久,但光是稍微看一下就可以清楚明白,他們是「異質」的存在。


    「雖然我沒有經過正確的分析……那些士兵是糟透了的劣質複製人。他們的血液淡薄到像是加了顏料的水。他們會動雖然很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但可能活不了三天。骨頭的密度也低而脆弱,既然血液和骨頭如此,那應該有幾個髒器沒有在運作。所謂的禦柱,可能是『複製的機械』——若非它不擅長複製有機物,否則就是設定為犧牲複製品的精確度,改為重視速度——不論如何,那已經不能稱為複製人,而是操弄人體的行為。」


    聽見穆司卡的話,西亞膽怯地顫抖著肩膀。


    依莉絲不知是不是沒有多大興趣,隻隨便地應了幾聲。


    「如果拉多羅亞是刻意地引發這次事件,我身為科學家,絕不允許他們玩弄人命。而如果拉多羅亞是『無意間』製造出這種情況——以我推敲竊聽的內容來看,我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大,但那就表示拉多羅亞無法好好控製死亡神靈和禦柱。也就是說,不知道何時還會發生什麽以禦柱為契機的大災害。假設有人指示永遠複製有毒物質,這個世界會變得如何——你應該知道那有多危險吧?」


    聽了穆司卡這番話,依莉絲總算有了反應。


    「原來如此……可是教授,如果是第二種情況,你不能到當地去研究分析死亡神靈的控製方法嗎?」


    穆司卡搖搖頭說:


    「辦不到。依莉絲,這裏的禦柱跟我們所在世界的『魔術師之軸』是相同性質的物體。以我們的科學都無法解開那存在的謎團,我們在這個世界又能夠做什麽……」


    「——可是,能夠使用死亡神靈,是來訪者的功績呢!」


    一直到剛才都默默傾聽的西茲亞,客氣地插嘴。


    聽見她的話,穆司卡皺起眉頭。


    「那是超過一百年以前的事了……某個來訪者不斷進行關於死亡神靈的研究,並以此為基礎摸索出各種利用方法。當然,在那之前就有進行關於死亡神靈的研究,但過去都是以文獻為中心的考古學或傳承調查為主,相對的,他則創造出到達『利用』神靈的道路。在拉多羅亞知道的人雖不多,但——他因為這個功績而受到禮遇,在曆史上留下成功者的名聲呢!」


    穆司卡呻吟出聲。


    從年代來看——他心中有幾個符合的名字,他說出了其中最有可能的一個。


    「那個男的該不會——名為埃爾西翁·埃魯吧?」


    西茲亞眨了眨眼。


    「哎呀!你知道他呀?埃爾西翁·埃魯、吉克·斯皮亞、蘭多留·歐奇思——他分別使用好幾個化名,是位絕代的風流雅士。他以不同的名字分別留下了多彩多姿的功績,所以據說到今天還有人認為那都是不同的人……但實際上,那全是同一位來訪者。他在你們的世界,也是曆史上知名的人物嗎?」


    麵對毫不顧慮地如此問的西茲亞,穆司卡報以深深的歎息。


    穆司卡所假設的事,依莉絲也可以想像到,但她的表情還是很凶惡。


    埃爾西翁·埃魯,麗莎琳娜的義父。幾個月前,他在穆司卡等人的世界失蹤。


    這


    樣的他,在這個世界據說是一百年以前的人。


    「西茲亞,你知道他生存的正確年代嗎?」


    穆司卡如此問,西茲亞側著頭說:


    「你是說他什麽時候來的嗎?我想他約一百年前過世——剛開始應該是透過禦柱出現在某個神殿,所以大約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了。我不是曆史學家,不知道確實的數字。如果你們來拉多羅亞,要多少資料都可以查。」


    聽到她這引誘的口氣,穆司卡曖昧地點了點頭,撫摸著自己的下巴。


    「這樣啊……也就是說,連那個埃爾西翁博士,『都找不到回到原來世界的方法』嗎——」


    雖然他隱約中明白這件事,但說到要確認,仍會產生困惑。


    穆司卡並不是那麽想回到原本的世界,反正他沒有家人,親近的朋友也幾乎都死了。


    與其回去——他更想在這個世界展開新的人生。


    那隻是在逃避嗎——?


    穆司卡不這麽想。既然來到這個世界,接受這個際遇活下去,才是他們應該前進的方向。


    若要問為什麽——這個世界的曆史上應該有許多來訪者,其中卻「沒有人」可以回到穆司卡等人所在的世界。


    穆司卡也很希望,依莉絲能將在以前的世界所懷有的憎恨和嫉妒全都拋開,在這個世界重新過活。


    但即使他直接說出口,現在的她也聽不進去。


    所以穆司卡反而說起其他事情:


    「依莉絲——埃爾西翁博士到拉多羅亞去雖然令人意外——不過那也是過去的事了。現在的拉多羅亞人,恐怕正進行某種人體實驗。複製士兵的血中似乎混有藥物成分。是在複製時因『血』的資訊錯誤而變得稀薄、『藥物成分』則增加了;還是在他們身上施加大量的特殊藥物,甚至足以改變血的成分——不論如何,都絕對有對他們施以品質不佳的藥物。」


    穆司卡說著,肩膀也跟著顫抖。「血裏累積了藥物成分」——穆司卡在以前的世界也知道與這很相似的症狀。


    更正確地說,以施打藥物方式進行人體改造,可以使腦部分泌特殊物質。在穆司卡等人的世界,在藉由藥學方麵途徑引起「升華」的研究過程中,讓這種藥誕生了。


    其成分雖然具有與血液混合的性質,但從血液之中揮發後卻有足以對周圍造成影響的濃度這點,以常識來看應當不太可能。當然,那種藥物可能也具有類似的特性,但在濃度方麵,似乎有必要特別考慮複製過程中發生的錯誤。


    藉由持續施予可以改變腦部機能的特殊藥物——成為實驗體的人們都失去了感情和自我,無法恢複。


    現在在祭殿的夥伴卡多爾,也是其中一位受害人。雖然他的症狀還算輕微,但穆司卡不曾跟他談過話,也不曾接觸到他的感情。


    卡多爾對依莉絲簡直就像機械般忠實,但來訪者之中卻沒有人知道他每天都在想些什麽。


    而進行藥物研究,並造成像卡多爾這般存在的——就是依莉絲的養父巴克萊德上校。


    不知何時開始,穆司卡就把對拉多羅亞的印象與那位不擇手段的研究者重疊了。


    「照竊聽的內容來看,他們似乎是『屍兵』……我不想幫助『那樣』對待人的無恥國家。我絕對不信賴不把人當人的國家,不管它是多麽強大。」


    穆司卡以罕見的強硬口吻如此說。


    聽到他口氣如此強硬,依莉絲一臉不悅。


    「那麽,你要繼續參加神殿勢力,跟著一起潰散嗎?那才真的是愚蠢!我們並非受到誰的支配,而且加入勝利的一方才是基本常識吧?」


    「要說勝利,你不覺得如果我們加入神殿勢力,說不定可以活用知識,防止拉多羅亞的侵略。這樣一來,甚至可以防止戰亂擴大。」


    雖然他是為了說服依莉絲才如此說——在技術力不足以開發特殊兵器的此處,能夠活用多少相關知識,這對穆司卡來說也是個疑問。


    一如預料,依莉絲似乎也判斷話說不下去了,她聳聳肩,輕碰穆司卡的手臂。


    「……我真是拗不過教授的頑固——就這樣吧。雖然我不能放過麗莎琳娜……若教授聽從我的指爾,那我放過烏路可也無妨。當然西亞要配合施以處置,但是——我可以不殺她,讓她回神殿去。話先說往前頭,這吋是我最大限度的讓步!我不會再退讓了。」


    依莉絲稍梢不悅地說,並凝視著穆司卡的臉。她似乎覺得穆司卡隻是單純不讓她殺了烏路可和麗莎琳娜,才阻止她去拉多羅亞。


    動機雖然沒有多大錯誤,但理由不隻如此。穆司卡不信任那個名為拉多羅亞的國家。但不管他再多說什麽,都隻會被當成想幫助麗莎琳娜等人的藉口。


    穆司卡打開始就完全不了解拉多羅亞。正因為不了解,所以才存有戒心;但反過來說,他也沒有證實其危險性的證據。


    依莉絲那張凝視著他的臉,跟麗莎琳娜長得一模一樣。


    看著她那雙眼眸裏映出來的自己,穆司卡深深感到罪惡感。


    他頗受已故的麗莎琳娜義父埃爾西翁·埃魯照顧,而且他是個值得尊敬的科學家。無法保護他的愛女——對穆司卡而言相當懊悔。


    依莉絲雖然無法明白他的心意,但還是低聲說道:


    「教授,也許你忘了,不過她可是殺人犯哦!你知道吧?明明不是上麵下令,她卻依自己的意誌殺了我父親——依我們世界的法律裁判,當然會判死刑。就算這樣,你也要維護她嗎?」


    「……我知道啊!依莉絲——」


    穆司卡死心了。


    他抱在膝蓋上的小女孩西亞肩膀在發抖。對跟麗莎琳娜相當親近的她來說,雖然很遺憾——若至少能救烏路可,那這方法還算不錯。


    「那麽……」


    正當穆司卡要消極地同意時,卡多爾的麥克風又收錄到奇妙的對話。


    他們透過小型擴音器聽見的是——


    麗莎琳娜為了自己沒有保護好烏路可,而向菲立歐道歉的聲音。


    穆司卡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從菲立歐安慰麗莎琳娜的口氣聽來,一旁的烏路可絕對也平安無事。


    對此變得渾身僵硬的,不隻穆司卡一個人。


    「……這是怎麽回事——?」


    依莉絲茫然地說道,她的臉色早已變得蒼白,以手掩住嘴,身體微微發抖。


    「難道邦布金背叛了我們——?」


    「可是,還有凡尼斯在監視啊!或者是他們敗給誰——」


    依莉絲瞪了說著不祥話語的穆司卡一眼。


    「卡多爾,你仔細確認。麗莎琳娜和烏路可真的在那裏嗎?」


    依莉絲雖然想透過通訊機詢問,但手邊的機械為收訊專用,無法把聲音傳給卡多爾,結果就變成她在自言自語。


    不過,透過竊聽而聽見的對話,對她的問題就是最好的答案。


    現在擴音器也確實傳來麗莎琳娜的聲音,那是跟依莉絲一模一樣、不可能聽錯的聲音。


    依莉絲的眼神因憤怒而發抖,而穆司卡雖然為麗莎琳娜平安無事鬆了口氣,但也擔心邦布金和凡尼斯的生死。


    他不認為這兩個人會輕易死亡,也很難想像他們會背叛。但現在也無從得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他隻能祈求兩人平安。


    擴音器接著傳來菲立歐呼喚烏路可的聲音,似乎發生了什麽變化,再加上有其他人的聲音,無法聽清楚內容。


    在陷入沉默的來訪者們當中,隻有西茲亞一個人詭異地笑著。


    「哎呀哎呀……這可怎麽辦才好呢?雖然有點麻煩,但現在拉多羅亞的士兵們正是最狂暴的時候,所以祭殿一帶的警


    備應該相當薄弱。有那個菲立歐王子在雖然比較棘手,但也不是不能襲擊他們。」


    聽見西茲亞的提案,令穆司卡冒出一身冷汗。他膝上的西亞緊緊地抓住他的衣服。


    依莉絲慢慢地站起身來,俯視著還坐在地上的穆司卡和西亞。


    「——教授和西亞請先在這裏待命。我去找凡尼斯和邦布金,問清楚事情的原委——」


    「不不不,吾等之主唷!吾等並非青鳥,汝無需特意尋找。」


    窗外響起了朗朗的聲音。


    聽見那太過熟悉的聲音,穆司卡按住了額頭。他真想叫那個南瓜頭不要再做些會讓依莉絲的怒氣火上添油的事了。


    麵對中庭的窗戶敞開著,大頭的黑影滑進屋裏。


    其後是一位銀發青年,他的動作不像邦布金那般戲劇化。


    依莉絲有事先跟他們說過要將這個房間當作待命處,如果沒有緊急聯絡,他們應該不會造訪此處——但很明顯的,現在已經發生了需要聯絡的事態。


    依莉絲瞪著兩人,眼神凶險到幾乎已經在麵對敵人。


    「……邦布金,你可以說明一下發生了什麽事嗎?」


    嗯嗯,說來話長——」


    「對不起。王宮騎士團騎士設下圈套引誘我們,其間由另外一個人將她們兩人救了出去。我們兩個太過大意,讓他們輕易地——逃跑了。」


    為了讓這個南瓜頭醜角閉嘴,凡尼斯簡單明了地說明完畢。遭人搶話的邦布金一臉遺憾,沮喪地垂下細瘦的肩膀。


    「……汝真是不解風情。要是由吾人來說,就可以編織出華麗、流暢且虛實交錯的壯麗物語——那個年輕騎士應該可以化解吾人這份遺憾吧!」


    「邦布金,現在不是說笑的時候——」


    依莉絲眼眸裏所浮現的怒氣,讓人感到某種瘋狂暴躁的感覺。穆司卡察覺到此,慌張地在兩人之中插話:


    「邦布金,你閉嘴。依莉絲,她們的事就算了。我們要去拉多羅亞就定吧,不用管她們了,現在再去襲擊她們也沒有什麽意義。」


    穆司卡將自己不願去拉多羅亞的事擺在一邊,如此勸解。


    「……教授和西亞留在這裏。」


    依莉絲不聽他的製止,打開了門。


    「邦布金,凡尼斯,我給你們洗刷汙名的機會,去做該做的事吧!還有——西茲亞,你也會幫忙吧?」


    「是的。不過我也想順便將那位高司教帶走。」


    西茲亞因為跟來訪者們一起竊聽,似乎又發現了可以帶回拉多羅亞的禮物。


    「拉多羅亞並不存在夏吉爾人,但如果他可以操作死亡神靈……我要是把他帶回去,似乎會是個不錯的禮物。若可以得到各位來訪者的幫助,那就太榮幸了。」


    西茲亞的口氣鄭重到讓人不舒服的地步,並露出危險的淺笑。


    凡尼斯和邦布金也乖乖地跟在毫不猶豫地離開房間的依莉絲與西茲亞身後。


    「等等,依莉絲!你不需要冒這個險——」


    「……教授,你沒有權限阻止我,跟西亞留在這裏!」


    依莉絲冷淡地說。那份靜謐的可怕,連在一旁的西亞都發起抖來。


    在威勢逼人、高聲叫喊時,依莉絲的怒氣都未到達頂點。


    隻有在仿佛完全除去感情地冷靜時——她才真正地在生氣。


    現在正是那種時候。


    穆司卡無力阻止走出房間的依莉絲一行人,隻能目送他們離去。


    想像這個神殿將再次重演慘劇——穆司卡的臉色漸漸轉為鐵青。


    (這樣……這樣真的可以嗎?再這樣下去……)


    穆司卡自問道。


    自己是依莉絲的部下,不容許違抗她的方針。他雖然會提出身為協助者的建議,但決定方針的還是依莉絲。


    「……穆司卡,麗莎琳娜和烏路可會死嗎?」


    西亞邊發抖邊問,用小小的手緊緊抓住穆司卡的衣服。


    穆司卡把手放在她頭上,再一次捫心自問。


    (這樣下去……真的可以嗎?)


    這個問題他以前也曾模糊自問過。但隻有在今天,這問題的重量不同。


    該下決斷的時刻已迫在眉睫。


    (……我至今都在做什麽?)


    穆司卡想著這件事,不論他怎麽想,就是沒有像樣的答案。


    (我至今……至今都「在做什麽」?)


    ——就算他一再如此自問,回答的也隻有自己的沉默而已。


    「……穆司卡……?」


    西亞以不安的眼神看著這位禿頭巨漢苦惱的模樣。


    她的眼眸純真而——帶著對罪惡意識即將崩解的虛幻。


    穆司卡咬緊了牙關。


    明明是這麽小的孩子,身上卻背負了太過沉重的負荷。而能不能讓她減輕負擔,就要看自己的決斷了。


    ——但他還沒有下定決心。


    即使如此,穆司卡還是抱著西亞站起身來。


    雖然有所迷惑……但是決心這種東西,以後邊走邊加強就好了。


    如果他能活下來,他想在往後的人生,不斷地——一點一滴來加強決心。


    有此覺悟後,穆司卡就追在依莉絲等人身後,離開了房間。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天空之鍾 響徹惑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渡瀨草一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渡瀨草一郎並收藏天空之鍾 響徹惑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