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後的晚上。


    練習結束後,常和出去執行傍晚的奉射,弓場殿內隻剩下伊月和佳乃兩人。今晚的風特別大,吹得圍繞火垂苑的竹林沙沙作響,照亮箭道的篝火也隨風搖曳。


    率先注意到烽火樓不對勁的人,是佳乃。


    「塔之火……快要消失了。」


    佳乃將閉著的眼睛麵對夜空,並低聲說道。


    伊月停下正把弓弦卷回卷線器上的手,也跟著仰望內宮中心——烽火樓的黑影。


    確實,在樓頂燃燒的青焰顫動閃爍得厲害。


    「那實在不是什麽好現象吧。」


    「現任火目的力量正在減弱。這是注定會發生的。」


    佳乃的聲音十分平靜。


    「那麽,就快了。」


    「是的。」


    距離天皇選擇下任火目的日子不遠了。


    ——原本還以為沒有那麽快.


    但伊月進入火垂苑已經三年,加上最近化生頻繁出沒,不到三天就放一次響箭、灼箭,現任正護役也差不多到極限了。


    「話說回來,佳乃,妳明明看不見.怎麽那麽清楚?」


    「莫名其妙就知道了,因為從烽火樓壓迫而來的力量逐漸減弱了。」


    「壓迫而來……?」


    伊月不曾有過那種感覺。


    是因為看不見,或是該說佳乃身為禦明的能力高強呢?


    「因為我從小就看著烽火樓長大。」


    「原來妳不是天生就看不見啊。」


    說完,伊月連忙遮住嘴巴。她無意問提到了佳乃的眼睛。


    伊月想起與常和從「以」組總部回來那天.佳乃在浴場那副非比尋常的模樣。


    ——是我想太多了嗎?


    從那之後,佳乃就對眼睛或「那個男人」的事隻字不提,伊月也因為覺得尷尬而一直沒問。那天以來,佳乃的樣子始終不對勁,偶爾會陷入沉思,有時又突然變得多話。


    「我瞎掉是七歲時候的事,所以我曾親眼見過現任火目登樓時的熏淨儀式。」


    佳乃無視伊月的懷疑,以同樣平靜的語氣回答。


    「熏淨儀式?」


    「是的。火目交接時,會焚燒像山那麽高的青草淨化烽火樓。升起的灰色煙柱比樓身還高,從遠在京都外的村莊都能看到。我也是從弓削家大宅看見的.」


    「原來如此。」


    「那直的是……很可悲的景象。」


    「可悲?」


    佳乃不再仰望天空,轉向伊月無力地微笑.


    「妳不覺得,火目是個悲劇人物嗎?」


    「……為什麽?」


    「單獨肩負起護國重任.並忍受數年的孤單.」


    她的話,讓伊月陷入短暫的沉默。她不曾想過在烽火樓頂上的正護役有著什麽樣的感受。


    「……因為這工作一定要有人做啊。」


    「沒錯。每個人都這麽說,沒有任何人懷疑過.太愚昧了,這個國家的人們都太愚昧了。」


    ——佳乃,妳在說什麽?


    「我也快要和伊月分開了呢.」


    不曉得該回應什麽好的伊月隻好保持沉默。


    「幫眼睛上藥的時間到了,我先失陪了。」


    「啊啊……嗯.」


    語畢,佳乃便徑自從弓場殿離開。


    ——分開啊。


    ——如果我當上火目,就要和佳乃與常和說再見了。


    就算被選上的不是伊月,也會有一個再也見不到麵的人。伊月差點跟常和一樣忘了這點。


    這時.注意到身後動靜的伊月轉過頭去,便看見白色身影自黑暗的箭道一步步走過來。


    「居然能注意到,妳變敏銳了。」


    來者是豐日。


    「我不會永遠都是被嚇到的那個好嗎,話說回來」


    等豐日走進明亮的射箭處後,便看見他的白衣上又沾滿了煤炭,而且還佩帶著太刀,長發也綁著火護眾證明的紅色綁繩.


    「獵殺結束就直接過來這裏嗎?」


    「嗯。連續五天不睡,對我這副老骨頭來說實在太吃力了。」


    豐日在射箭處地上呈大字躺下,太刀更撞出不小的聲響。


    「回總部去睡不就得了?」


    「我本來是打算和妳說完話就回去睡的力氣都沒了,讓我在這裏躺躺。」


    「笨蛋,這樣會鹹冒!」


    伊月說完,瞥了眼佳乃離開的木門。


    「是不希望讓佳乃聽見的內容嗎?」


    「嗯,已經知道那具屍體的身份了。」


    豐曰說的是伊月與常和從「以」組總部回來那天,在火垂苑後側發現的焦屍和斷臂。


    「果然是賊嗎?」


    「女官也說了賊有兩人,所以應該沒錯。再加上聽說那天黎明前,有個斷了一條手臂、重傷垂死的男人進入弓削家大宅。」


    豐日瞪著天花板低聲說道。


    「——佳乃的父親究竟打算做什麽?」


    「大約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弓削家的女兒獲選為禦明進入這裏,當時還有另一位優秀的禦明在,她的響箭會發出鈐蟲般聲音,是位美人兒,發如黑蜜,肌膚雪白,眼角也充滿魅……」


    「夠了。那位禦明怎麽了?」


    「進行清農奉射時,被人玷汙了。」


    伊月說不出話。


    「那女孩回家後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之後由弓削家的禦明成為火目。」


    「……沒有什麽證據嗎,」


    「弓削沒那麽蠢。當時弓削家的當家是弘兼的父親,看來兒子也想用同一招再來一次。但是一方麵我不想和他們牽扯,再者我也必須低調行動才行。」


    突然冒出某個想法的伊月開口問道:


    「殺了賊的人,該不會是你吧……?」


    豐日緩緩坐起上半身,蹙眉搖頭.


    「怎麽可能。但目前也還不知道究竟是誰殺的。弘兼特地來到總部時,我就覺得事有蹊蹺,他似乎也沒料到自己的手下會讓人宰了,所以在被嚇到後就親自跑來試探我。又或許他認定人是我殺的,所以跑來找我算賬……」


    話說到後半時,豐日像自百自語般低下頭去,音量也小到幾乎聽不清楚。


    ——背地裏似乎發生過什麽不愉快的事。


    伊月的身體忍不住顫抖。


    何況,能把人燒到隻剩骨頭根本就不尋常。


    到底是誰?


    「還有,那個殺人手法簡直就像——」


    豐日含糊其詞。


    直接看過屍體的伊月知道他想說什麽。


    簡直就像——


    化生幹的。


    凶手當然不可能是化生。如果化生出現,響箭會飛過來。


    隨著太刀發出的聲響,豐日站起身來。


    「總之妳自己小心點。」


    「啊……嗯。」


    「收到『以』組的火焙巡禮通知了嗎?」


    「昨天收到了。」


    所謂的火焙巡禮,是指火護眾前往京都近郊村莊找尋擁有火目式的女孩的行事。依照慣例,禦明也會隨行。


    「佳乃因為眼睛的關係沒辦法去,所以這次也是妳和常和兩人前往。我今晚得去趟東國,沒辦法像上次那樣照顧妳們,自己小心。」


    「今晚?你不是才剛回來?」


    「最近化生如雨後春筍般頻頻出現。」


    豐日無力地笑了笑。


    「因為火目的力量正在減弱,我也沒時間捉弄妳取樂了。」


    「笨蛋。」


    豐日下到庭院,拖著太刀尖端


    發出的煙霧,再次往黑暗中走去。


    「豐日大人——」


    伊月不自覺地叫住他。


    童子小小的背影緩緩轉身,頭發上的紅色綁繩在黑暗中描繪出優美的曲線。


    「……別太逞強。」


    豐日沒有答話.隻回以微笑,接著背對伊月走開。


    伊月把弓箭等道具收進倉庫後歎了口氣。


    ——這股不安是怎麽回事,


    被燒死或被侵犯的都不是伊月,全都是傳聞罷了.伊月隻是在懷念的總部住了一晚,吃了阿琴做的菜,和女童們一塊玩耍,外加找到自己的響箭後就平安地回來了,如此而已。


    ——不對,還有見到那家夥。


    弓削弘兼。


    伊月想起那張白得恐怖的瓜子臉。


    另外,還有佳乃的事情。


    回想著當時那股不祥的厭覺.伊月拉開了弓場殿的木門。


    佳乃的臉就在門外。


    「哇!」


    伊月忍不住尖叫,嚇得正要伸手開門的佳乃縮回了手。


    「佳乃,妳、妳——」


    妳站在這裏多久了——伊月的這句話到了嘴邊又吞回去,因為這樣問好像自己在背地裏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怎麽了,忘了什麽嗎?」


    「呃,是……我忘了香囊。不在這裏嗎?」


    伊月回頭環顧弓場殿。


    「沒看到耶。」


    「是嗎?這樣啊,大概是我記錯了。」


    幹脆地說完這句話,佳乃便轉身走向通往東邊對屋的走廊.


    ——佳乃聽見豐日說的話了嗎?


    豐日開始說話時,佳乃已經離開好一會兒了,所以應該是回到房間後才發現東西忘了拿.如果是這樣,那她應該沒聽到吧。


    想到這裏,伊月想起佳乃的順風耳。


    ——既然能聽出苑外的弦音,那要聽見隔壁棟的說話聲,也許並非難事。


    ——不對,搞不好「東西忘了拿」根本是撒謊。


    ——她早就注意到豐日在場……


    「怎麽了?」


    佳乃止步轉過頭問。


    「不……沒什麽。」


    伊月搖頭甩開胡思亂想。


    「我全都聽見了。」


    佳乃的話,讓伊月全身僵硬。


    「原來如此.另一個人……活著回去大宅了啊。」


    保持閉眼的狀態,佳乃的表情融在黑暗中看不清楚。


    「早知道應該燒得更徹底一點才對。」


    伊月瞬間不寒而栗。


    正想開口,佳乃的身影已經自走廊轉角消失。


    「什麽是火焙巡禮,」


    大口吃著芋頭的常和對伊月問道。


    「常和大人,嘴巴有食物時開口說話有失體統。」


    伺候餐點的女官叮嚀道。


    晚餐時間,常和坐在伊月旁邊.佳乃則坐在對麵。餐點是淡水魚、芋頭幹和當季山菜,但伊月沒有絲毫食欲,因為佳乃說的話直到剛才仍在她的腦中盤旋。


    ——是我聽錯了吧。


    伊月打心底如此希望。


    不好意思麵對佳乃的她,就連抬頭也辦不到。


    「和『以』組一起的話,就又能夠和那些孩子一塊兒玩了嗎,」


    常和眼神閃耀地續道,似乎很喜歡和總部那些小女童一起玩鬧。伊月不禁歎氣。


    ——真羨慕這家夥水遠不會感到不安。


    「我們不是去玩,是去尋找身上有火目式的女孩,怎麽可能帶著那些孩子呢。」


    「什麽嘛,真無聊。」


    「因為事關緊急啊。」


    佳乃突然發言。


    「現任火目的力量突然減弱,所以火督寮和天文省也很緊張。」


    ——對喔,除了火目之外,還必須從現在開始補充新禦明才行。


    伊月現在才注意到。


    如果火目是稻穗,禦明是秧苗的話,那火焙巡禮就是在挑選種子。火目的位置絕不容許空缺,因此必須提早兩任前就先選定禦明。


    「可是我們要怎麽找到有火目式的女孩呢?一家一家問?」


    「笨蛋,怎麽可能。」


    「常和,你不曉得嗎?是靠占卜喔。」


    「占卜?」


    「長穀部家也是透過這種方式找到常和的。」


    「耶,原來我是給占卜選中的啊。」


    說得彷彿事不關己。


    「所以才需要禦明隨行,據說火目式會互相吸引。」


    貴族家裏自行占卜也能找到擁有火目式的女孩,事實上常和就是用這個方法找到的。但還是借助禦明的力量執行火焙巡禮最為踏實。


    「那就一定能找到擁有火目式的女孩,並且把大家帶回火垂苑囉?這裏也會變得熱鬧起來,對吧?」


    「不。具備禦明資格的女孩子仍是少數。再說她們也有父母,不可能說帶走就帶走。火焙巡禮除了尋找禦明之外,還有其他目的。」


    「咦?是什麽?」


    「——消滅化生。」


    聽到這句話,伊月身體緊繃。


    ——對了,那個時候。


    ——撿到我那時,豐日正是因進行火焙巡禮而來到我們村裏。


    ——沒趕上。


    佳乃的聲音空虛地迴響在伊月耳裏。


    「……據說火目式會呼喚化生靠近。特別是火目即將交棒這時期,眾多化生出沒。因此如果女孩身上的火目式力量太弱,沒有資格成為禦明,就會用殺草蟲的藥封印住它,使它不能再呼喚化生。」


    「佳乃大人!」


    女官近乎慘叫的大聲說。


    「怎麽可以把禁忌說出來呢!」


    「是嗎……也對,我忘了。常和,把我剛才說的話忘了吧。」


    這麽說著的佳乃臉上如白牆般麵無表情。


    「唔、嗯。」


    常和乖乖點頭。


    回過神來,伊月才發現自己的手指深深陷入了膝蓋,手臂也不住打顫。旁邊的常和好像說了什麽,她卻一個字也沒聽見。


    ——沒趕上。


    伊月不斷重複著豐日過去經常告訴自己的話。


    晚餐結束後,伊月馬上又回到弓場殿練習弓箭。


    「伊月姐?」


    正要開啟弓場殿木門時,伊月突然聽到叫住自己的聲音,轉頭一看,常和正從走廊轉角露出上半身。


    「什麽事?」


    「那個、呃……對不起。」


    「你為什麽要道歉?」


    「呃,我聽佳乃姐說了伊月姐的村子發生的事。都怪我胡言亂語……能原諒我嗎?」


    多管閒事——伊月心想。


    「別在意。那不是我的錯,所以我也不會放在心上。」


    伊月撒了謊。


    「——那不過是,沒趕上罷了。」


    *


    大不諱——阿彌陀——如——來——


    烈焰化解——天——與地——


    突然——開展的天地——


    奉天——承運——斬妖——除魔——


    樹林間響起火焙巡禮的祭文聲。


    頌文者是二十幾名的火護眾們。他們排成兩列,一同將掛著白布的戈尖朝天剠去,同時走下緩坡。


    數隻山鳥被祭文聲音驚嚇,含怨振翅由樹梢飛往傍晚昏暗的天空。


    伊月騎馬定在隊伍的最後方。


    身上不是平常的白衣朱挎巫女打扮,而是無袖、稱為水晶聚的深藍色裝束,箭筒也直接綁在腰帶上。這打扮或許方便射箭,但在五月這個時節


    ,隻要太陽一下山就會感到涼意。


    頭髮以紅色和紫色繩子分綁成兩條辮子,綁繩由髮尾拖得長長地往下延伸,末端各綁著三個鐵環,就連坐在馬鞍上,頭髮的綁繩仍長得幾乎碰到地麵,鐵環還隨著馬步移動發出鏘鏘聲。


    ——這樣不會卡在草叢裏吧?


    打從一刻鍾(注:約兩小時)之前進入山區開始,伊月就一直很介意這件事。隻有一名斧眾年輕人跟著她的馬後麵,如果鐵環纏上草根,自己搞不好就會墜馬。


    這時,她斜眼看向隔壁馬上的常和,不知為何,常和在進入山區後話就變得很少。


    隻見常和臉色一片蒼白,挺胸挺到背部快彎出個凹洞,握著弓和韁繩的手更爆出了青筋。


    「怎麽了?你要不要緊?」


    伊月輕聲問道。


    常和隻微微轉動眼睛看著伊月。


    「……屁、屁……屁——」


    聲音聽起來就快哭出來了。


    「屁?」


    「……屁股——」


    「屁股怎麽了?」


    「……好痛,好像快裂成兩半了。」


    在聽懂常和的話語後,伊月差點笑了出來。


    「這可不是在說笑啊,伊月姐!」


    常和眼眶含淚地大喊。


    「欸、呀,抱歉抱歉。」


    伊月邊回答邊遮著嘴抖肩竊笑。


    「原來如此,常和是第一次騎馬啊。」


    「……我沒想到會顛得這麽厲害。」


    火焙巡禮已經進入第二天。這麽說來,在平地行進時,她也一直在忍耐吧。畢竟進入山區後路況就變糟了。


    「伊、伊月姐,你都無動於衷耶。」


    「因為在總部時常常騎馬。」


    幫伊月牽馬的戈眾聞言轉過頭說:


    「分明就是你擅自亂騎!還挨了好幾次罵。」


    「吵死了。騎個馬而已有什麽關係。」


    伊月嘟起嘴尖。


    常和則再度陷入沉默。


    頭部兩側掛著沉重的髮繩,所以不太能轉動,但斜眼都能清楚看見常和麵色憔悴。


    「我去跟領頭說一聲,稍微休息一下吧?」


    伊月小聲說道。


    「不了,沒關係,我會忍耐。」


    常和哽咽回應。


    「這大概是天譴吧。」


    「什麽天譴?」


    「因為,那個,我說了那個……禁忌之事……」


    「所以啊,不要又掛在嘴邊啦。」


    「呀啊嗚!」


    發出奇妙的聲音後,常和再度沉默。


    唱頌祭文的聲音開始溷雜沉沉的水聲。


    火焙隊伍來到流經山穀間的河畔。似乎進到山的深處了,岸邊處處是急流粗削過的岩石。


    他們一行人沿著急流,轉往下遊的方向前進。群山的切口正好交迭,深紅色的落日出現在正前方。


    「常和。」


    伊月低聲說。


    「知道那為什麽是禁忌嗎?」


    「咦?呃,不是因為說了會遭天譴?」


    「笨蛋,怎麽可能會有那種事。那件事火垂苑的所有人都知道,就連火護眾也知道。」


    火護眾高舉著戈,上麵的白布在夕陽中猶如魚群緩緩遊動。


    「如果世人知道火目式會呼叫化生,你覺得事情會怎麽發展?」


    隔了一拍後,就聽見常和倒抽一口氣的聲音。


    「到時候像我或者常和這樣的孩子,大概一生下來就會被拋棄了。」


    「怎、怎麽會?」


    「你以為不可能嗎?」


    ——吃掉了。


    ——那傢夥吃了母親。


    ——那隻蜥蜴燒了我家,還把村子、森林、倉庫、神社全部燒光,除了我之外,全部。


    「如果捨棄了我……母親或許就不會死了。」


    「可是、可是——」


    「所以火目式要受到崇拜,非得受到崇拜不可。我要成為火目,把化生一個不留地燒死。不那麽做的話,我、我……」


    伊月乘坐的馬突然扭動了頭部。


    這讓伊月連忙放開韁繩,她似乎無意中用力扯緊了馬鬃。


    「乖、乖乖。」


    拉著馬的戈眾馬上安撫馬兒。


    「你在搞什麽啊,伊月?」


    他撿起韁繩遞還給伊月。


    「……對不起。」


    伊月顫抖的手接過韁繩。


    ——我在做什麽?


    ——明知道那隻是沒趕上。


    她窺探常和的表情。


    在視線交會的瞬間,常和馬上把臉轉回正麵。


    ——或許還是別說比較好。


    「……總覺得好奇怪。」


    常和說。


    「火目式會招來化生,又能打倒化生……好奇怪喔。」


    「……是啊。」


    伊月也覺得這是個奇怪的設定。


    不隻是怪,還諷刺到令人毛骨悚然。早知如此還不如別擁有打倒化生的力量,若隻是單純受到詛咒,伊月一出生就會馬上被棄置山林,成為野獸的食物,或許這麽一來襯裏的人就能千安無事地活下去。


    伊月搖頭甩開這些想法。


    這時候祭文的聲音突然中斷。


    隊伍停下腳步。戈眾、斧眾全都轉頭看著伊月。


    ——怎麽了?


    她這時才注意到。


    不斷有嘰嘰嘰嘰的金屬聲傳來。那是一種彷彿用巨大鋸子鋸著吊鍾般的刺耳聲音。


    ——後麵?


    伊月也想轉頭,但編在頭髮上的髮繩卻來礙事。這時她才發現,發出聲響的原來是髮繩末端的鐵環。


    ——擁有火目式的女孩就在附近?不對……


    昨天造訪的村子雖然有著擁有火目式的女孩,但鐵環也沒發出這麽可怕的聲音。這是——


    「是回音……」


    「回音。」


    「有化生。」


    「附近有化生!」


    從火護眾之中傳來了這樣的聲音。伊月先是感到戰慄,接著腹側突然發熱,害她差點跌下馬背,她隻能拚命抓著馬鞍邊緣。


    「……伊、伊月姐、這是……」


    轉頭一看,常和也伸手按著胸口痛苦地扭動著。難聽的鐵環聲音愈加高亢。


    「頭兒,起火了!」


    有人大叫。


    是領隊的戈眾。所有人看向他所指的天空。正好是他們前進的方向,西方——溪流下遊的天空冒著黑煙,汙染了夕陽。


    ——燒起來了。


    ——燒起來了燒起來了燒起來了燒起來了燒起來了。


    那一夜的回憶在伊月腦中甦醒。


    「疾!」


    隨著領頭大喊,火護眾全體蹬著河岸小石跑了起來。


    夕陽已經隱沒山腳,如木通果實般豔紫的夕陽蔓延西邊整片天空,但照耀山穀村莊的火焰比那更加明亮。


    零星散居田間的人家全部著了火。


    伊月軀馬率先進入村莊。一跳下馬鞍,便立刻扯下仍綁在頭髮上持續發出吵雜聲響的鐵環。


    「伊月,笨蛋!別一個人過去!」


    她無視背後的喊聲,拿起弓箭跑了出去。


    能看見河岸邊聚集了許多的人。


    也能聽見嬰兒的哭聲。


    伊月來到田埂時,差點和由對麵衝過來的人影撞上。


    「咿咿咿咿啊啊啊啊!」


    那個人影雞貓子鬼叫著趺坐到地上。定眼一看,是個衣服燒得破爛的女子。她的頭髮散亂、從衣上破洞還能


    窺見被火燒得紅腫的胸部。


    「啊、啊啊啊。」


    「我是火護眾『以』組。火源呢?火源在哪裏?」


    伊月搖晃該女子的肩膀發問,卻隻換來發燒似的呻吟。


    接著又聽見一大群人的腳步聲。一抬頭,就看見更多人影跑下坡道。


    「怪物!」


    「那是怪物!」


    「咿咿咿,奸可怕好可怕……」


    老人們完全沒注意到伊月,全都遙自跑過她瞋前.映倒在河岸上。


    ——果然是化生。


    拋下倒地的女子,伊月跑上村民走過的斜坡。


    村莊的慘況一覽無遺。


    火焰吞噬著稻草屋頂噴出的大量火星、倒塌的倉庫、母親呼喚孩子的悲痛叫聲。焦臭的風更吹上伊月的臉。


    伊月麻痺般無法動彈。


    左手邊的房子在火中大大傾斜,發著吱嘎聲倒塌。煙霧向上升起,幾個變成火球的人影自屋裏滾出倒在路上。


    伊月全身僵住,動彈不得。


    戈眾引導村民的怒吼聲為何聽來如此遙遠?


    風聲變強了。


    還溷雜著鐵環嘰嘰的回首。


    地麵傳來巨響。


    伊月完全動不了。


    ——我的村莊也是這樣子燒掉的。


    ——我家也是。


    ——我的母親也是。


    ——當時的我也同樣無能為力。


    ——隻是看著母親被吃掉、村莊被燒毀……


    「……月姐!伊月姐!」


    尖銳的聲音打斷伊月的思緒。


    一轉過頭——


    常和手拿弓箭跑過來。水晶聚的深藍色融入黑暗中,隻有白色手臂暴露在火焰光芒下。


    「下麵,危險!」


    常和大叫。


    ——下麵?


    才剛低頭,地麵就出現裂縫,接著自伊月的雙腿中間隆起。伊月屏息往旁退開,但立刻失去平衡,一個筋鬥以肩膀撞地跌倒。


    驚人的聲響襲向伊月,土塊往她身上撒落。


    伊月在爬著後退的同時仰頭,就看見剛才她站的地麵生出了一個巨大黑影,不對——是那東西突破地殼現身地麵。


    一根根猶如宮殿柱子般粗、毛茸茸且關節突起的腳踩上地麵,拖著自己短胖的身體出到洞外。在頭部那如鬆林般茂密的體毛深處。有著一整排閃閃發亮的眼睛。


    是一隻大到驚人的——蜘蛛。


    「……是喰蔵……」


    某人如此低語。


    大蜘蛛化生——喰蔵吼叫著,並舉起無數隻腳再度踏在地麵上。


    熱風隨著牠的動作捲起。


    伊月連忙以雙手掩麵。在她旁邊的房子屋頂瞬間起火燃燒。


    「暫時撤退,這裏太窄了!」


    聽得見領頭的聲音,但伊月的四肢仍在發抖。


    「伊月姐,快點!」


    常和拉著她退到斜坡下。


    「這個光靠『以』組實在阻止不了。」


    「我們擋火隊也來幫忙。」


    「隻有迎戰一途了。」


    「從上風處包圍牠!」


    「嗯!」


    「散!」


    留下領頭一人,十多名火護眾手拿戈散開。在此同時,山丘上又噴起新的火炷燒焦黑夜。


    「那個孩子!那個孩子還在裏麵!」


    斧眾正強行把一位陷入半發狂狀態哭喊著的母親拖下斜坡。


    伊月無視常和在耳邊喊著什麽。


    地鳴不斷靠近。


    斜坡頂上出現短胖的黑影,那是大蜘蛛的頭部。無數眼睛閃閃發亮。


    牠正看著伊月。


    沒錯,正看著伊月。


    在那堆眼睛下方,凶惡的大口張了開來。在那不似蜘蛛,反倒像是野獸的嘴中,還能看見滿是口水的獠牙。


    ——牠在笑。


    燥熱瞬間充滿伊月全身。


    ——牠在嘲笑我。


    伊月憤怒地自腰後箭筒抽出兩支箭。


    ——殺了你。


    ——燒死你。


    ——要把你燒得連灰都不剩。


    一上箭,弓弦就冒煙。


    「伊月姐!住手!」


    常和大喊。但聽不進去的伊月依然故我地拉滿弓——放箭。


    伴隨著迴盪腦中的強烈鍾聲,伊月的響箭捲起紅光飛了出去,射入喰蔵口中。


    ——咕咻咧啊啊啊啊啊嗚嗚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蜘蛛駭人的聲音震得四周火焰猛烈晃動。牠高舉鬆樹樹幹般粗的腳,朝著夜空激烈揮舞。


    牠的腳重重一踩。


    地麵震動,熱風甚至衝到了伊月的位置。房子發出的裂開吱嘎聲中溷著慘叫,屋子裏似乎還有人在。


    「伊月你這笨蛋,還沒用戈固定喰蔵的腳,你一射牠就會……」


    領頭低聲說道。


    大蜘蛛的腳開始胡亂舞動,將化為粉塵的房屋柱子碎片舞上夜空。


    「……果然狂暴化了。別靠過去!」


    「我要射到牠倒下為止!」


    伊月撂下話後,直接架上乙箭。


    「笨蛋,凡人再怎麽樣也隻能射出響箭罷了!你再怎麽有幹勁也打不倒化生!隻會讓牠變得更凶暴!」


    領頭大喊,伊月卻聽不進去;她的世界一片火焰,眼裏隻剩下蜘蛛。


    ——臭怪物!


    ——看我用火製裁你,連你的魂魄都燒掉!


    狂暴的力量脹滿全身。


    拉弓,伊月感覺到火目式湧出的力量正一波波送進箭中。紅光不住高漲。


    放手,就在箭飛出去的瞬間——


    「……唔!」


    光芒四散爆開。


    扭曲的鍾聲持續不斷共鳴著,讓伊月忍不住伏下臉,弓也自手裏滑落。


    就跟爆開時一樣,光又突然地消失。


    伊月抬頭。


    常和就站著眼前。


    在她伸出的右手上,握著一支還在冒煙的箭。


    是伊月放出的箭。


    「常——和。」


    「……現在,不可以射。村民還在。」


    常和皺著臉啞聲說道,握箭的指尖滴下鮮血。


    「笨蛋,為什麽要直接以手抓箭!」


    「笨的人是伊月姐!」


    常和激動地喊著。


    「還沒壓製住就射箭,化生一定會狂暴起來!」


    「唔……」


    地鳴震盪得更厲害了。體重輕盈的常和連站都站不穩。


    喰蔵的巨大身體開始移動。


    牠行經的田地、倉庫、樹叢,全都在牠的腳下碎裂,被牠的肚子壓垮,在牠噴出的火焰中燒光。牠一步步往斜坡爬下來。


    「圍住!團住牠!」


    戈眾雖這樣大喊,火牆卻阻隔了一身白衣的他們,無法靠近大蜘蛛身體。


    「我也是第一次遭遇喰蔵,單靠『以』組是擋不下來的。」


    領頭咬牙。


    「那我們該怎麽辦!」


    伊月不耐煩地再度將手伸向箭筒。


    就在這時候。


    遠方傳來鈴聲。


    「唔!」


    「啊!」


    常和與領頭同時注意到。


    華麗的聲響一眨眼膨脹,接著——劇烈的光亮越過天空。


    ——是火目的響箭!


    光一口氣集合在喰蔵的巨大影子上。


    鈴聲捲入爆炸聲中。


    「響箭到!」


    「響箭到!」


    「響箭到


    !」


    火護眾齊唱。


    捲起大量塵土。


    但在塵土後方——八隻腳騷動著。


    「還、還在動!」


    常和也尖聲叫了出來。


    ——火目的響箭沒有奏效?


    一時停止動作的喰蔵再度移動巨大身體。


    「唔咕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蜘蛛的腳一瞬間就把站在正麵的一名戈眾吞沒,伊月甚至覺得自己聽見肉碎骨裂的聲音。


    ——沒有奏效。


    ——現任火目的力量衰弱至此了嗎?


    ——不對,應該是戈眾沒有壓製住喰蔵的關係。


    她自責隻能射出響箭,唯有灼箭才能殺掉化生。如果我是火目,如果我擁有火目力量。


    「可惡!」


    伊月轉身搶走領頭的戈。


    「你要做什麽,伊月!」


    完全不理會頭領的伊月朝喰蔵跑去。


    戈十分沉重,不是弓所能比擬的重。原來戈眾總是拿這麽重的東西在和化生——和死亡危險對峙嗎?


    她的背後是領頭的聲音。


    「暫時撤退!退下!」


    原本團團圍住大蜘蛛的白衣們散開。


    ——為什麽要撤退?灼箭馬上就要到了呀。


    伊月在心中咒罵著,但當她接近到能看見蜘蛛腹毛一根根蠢動的距離時,忍不住停下腳步。


    熱宛若一道牆,包覆著喰蔵的身體。


    光觸碰到那層厚厚的熱氣,皮膚就開始發出慘叫,瀏海就被燒焦。


    ——不能停住。


    ——衝進去。


    ——殺了牠。


    ——殺了牠!


    伊月緊握著戈深吸一口氣,灼熱的空氣使肺部差點著火,她的眼睛盯著討人厭的蜘蛛腳根部,屏住呼吸,邁進一步——


    「伊月姐,住手!」


    有人自背後撲上來阻止她。


    嚇了一跳的伊月怒氣衝衝地想把對方甩開,但腳下一個踉蹌,整個人摔進燒得焦黑的屋子殘骸裏去。


    手上的戈也被搶走。一抬頭,隻見擺出一臉凶神惡煞表情的領頭。轉過頭去,旁邊是哭喪著臉的常和。


    「為什麽阻止我!」


    「笨蛋!伊月姐大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會死掉啊!」


    「誰管死不死!我要把那傢夥碎屍萬段——」


    領頭在抓住伊月衣領用力拉起的下一秒,又用狠狠地一巴掌將她打倒在燒焦的地麵,更打得伊月眼冒金星。


    「你當這是兒戲嗎?小孩子去旁邊發抖睡覺!別在戰場上礙事!」


    老練的眼睛裏燃燒著怒火。


    「我們可不是為了找死才迎擊化生!」


    話一說完,他便重新握好了戈。


    「不妙,牠往河邊去了。」


    「可惡,不能讓牠逃往下風處!斧眾到底在搞什麽?」


    領頭低頭跑開。常和也跟了上去。


    伊月搖搖晃晃站起身。


    ——我……


    ——我到底在做什麽?


    ——既沒有力量……


    ——又如此愚蠢。


    伊月拖著受傷的腳追上兩人。田埂的雜車因為蜘蛛發出的熱而枯萎,踏上去就沙沙作響。


    或許是受了兩次響箭多少造成的影響,喰蔵的行動很遲緩。但目前最大的威脅是火勢會囚為風而蔓延到周圍森林,另外還有恐慌的村民。


    ——化生為什麽往河邊移動?


    在喰蔵繞了一大圈來到河邊時,伊月想到了原因。


    滿是石頭的地麵上有一個年約九、十歲,比常和還小的小女孩蹲著發抖哭泣。村民們全都遠遠地圍觀她。


    女童額頭上——有東西發出青白色光芒。


    五顆星的印記,是火目式。


    「這孩子的母親呢?父親呢?」


    站在女童身邊的常和大喊。但村民們隻以厭惡的視線看著女童。


    「喂!不在嗎?」


    背後傳來的地鳴聲吞沒常和拚死的喊叫聲,不吉利的呻吟逐漸靠近。村民們的臉上瞬間全爬滿了恐懼。


    轉過頭。


    喰蔵就在眼前。


    連咧開的下顎裏成排閃著紅黑溼潤光芒的牙齒也全看得一清」楚。


    「咿咿咿咿!」


    「會被吃掉!」


    「來來來了、來、了了!」


    「呀啊!」


    村民們連忙四故竄逃。隻剩下常相與伊月,以及擁有火目式的女伎。


    「伊月姐!」


    常和緊拉住伊月的袖子。


    「背著這孩子到對岸去!」


    「那你呢?」


    「我用弓!必須把戈眾叫來才行!」


    伊月總算注意到常和的打算。


    「——辦得到嗎?」


    「非辦到不可。」


    伊月猶豫著,看向迫近河邊的火勢,接著對女童發問:


    「你叫什麽名字?」


    女童眨了眨婆娑的眼睛,顫抖著聲音回答:


    「……茜。」


    「好,茜,聽好了,接下來我們要到對岸去。冷靜點,不要驚慌。」


    「咦?啊!」


    伊月左手抱起抽抽搭搭的茜,右手抱住常和躍進河裏。四周很黑所以看不清楚,不過水流比想像中湍急。常和差點被水流弄得跌倒,她的弓碰到伊月的腳。


    「呀嗚!」


    伊月連忙抓住快被水衝定的常和衣領。


    轉頭一看,喰蔵的龐大身軀像團巨大火球般。正從最後的斜坡滾過來。


    伊月站穩腳步忍受衝撞來的水流。開始往河中央一點一點邁進。


    「戈眾!集合!快集合!」


    聲嘶力竭地大喊出聲,眼角能看見零星的白色人影。然而,大蜘蛛詭異的影子矗立在視野中將一切都遮掩住,八隻腳胡亂舞動,還不斷吐著溷雜血煙的氣息。


    「伊月姐!快點!」


    「你先走!」


    伊月搶過常和手裏的弓,把揮舞手腳掙紮的茜交給常和。


    「咦,可、可是——」


    「你的身高在水裏沒辦法拉弓吧!」


    這裏的深度已經到達常和的胸口了。


    「可是、可是很危險喔!」


    「你也一樣危險啊!好了,快點過去!我來做!」


    「伊月姐,會、會死掉喔?」


    伊月往常和的屁股踹了一腳。


    常和將茜的手臂繞上自己肩膀,往漆黑的水流深處前進。


    伊月抽出兩支箭,轉身。


    大蜘蛛張開的血盆大口已經來到旁邊。


    ——是火目式把牠引來的。


    蜘蛛的腳一踏入水裏,立刻發出宛若撕裂獸皮的可怕聲響,同時還揚起大量水蒸氣,那股熱氣甚至噴到了伊月臉上。


    「唔……」


    ——不行,不可以閉上眼睛!


    ——弓再拉開點!


    她邊嗆著煙邊後退,舉弓、並把箭搭上弦。


    能在蜘蛛後方看見一點一點的白色人影。雙叉戈尖反射火光閃閃發亮。


    是戈眾。


    喰蔵的身體也浸入河水,並引起更濃厚的水煙包裹牠毛茸茸的龐大身軀。伊月的眼睛陣陣刺痛,光要保持眼睛睜開就很痛苦。不過河水確實帶走了一些蜘蛛的熱氣。這樣一來,戈眾應該就能靠近了——伊月在水流中一邊後退一邊想著。


    「圍住!」


    「兩個人壓製一隻腳!」


    「捉起來!」


    火護眾的聲音——


    這時,有個


    東西突破厚厚水蒸氣揮中伊月,那股衝擊讓她站不起身,翻了個筋鬥後全身沒入水中。


    她掙紮著拚命把臉伸出水麵。


    無數顆炯炯眼睛正由上方俯視著伊月。


    「啊啊啊……」


    左邊臉頰有東西刺刺的。


    伊月的左邊有東西矗立著。


    毛茸茸、又粗又黑——是大蜘蛛的腳。


    ——差點被殺。


    ——隻偏了一點點。


    ——不對。


    ——牠正準備殺了我。


    俯看伊月的眼睛滑稽地眨了眨。


    ——會被殺。我會死在這裏。


    ——和那時候一樣,我什麽也辦不到。就像那晚的母親一樣。


    啪答。熱熱的液體滴在伊月的臉頰上。


    是喰蔵的唾液。


    ——會被吃掉。


    ——會被吃掉會被吃掉會被吃掉會被吃掉會被吃掉會被吃掉。


    「伊月姐——!」


    常和的聲音讓伊月的左手反射動作往上擧,把陷入水中的弓架了起來,握住箭的右手跟著拉開弓弦。


    「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力量注入箭矢,視野染上一片紅光,而光的前方,是喰蔵準備吞下伊月的凶惡大嘴。


    放箭。


    深紅色光芒貫穿蜘蛛。


    伊月四周的水瞬間化為蒸汽。


    在拖著長長尾音的鍾聲中,蜘蛛的腳、眼睛、獠牙,甚至每根毛都在痙攣打顫。


    伊月背朝下地倒進水裏。狂亂的水流自失去力氣的左手奪走了弓。


    蜘蛛呢——


    蜘蛛還在動。


    雖然能聽見火護眾的聲音,伊月卻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


    水幕覆蓋住伊月的視線,隻見喰蔵的腳再度撥水蠢動。也看見白衣人影被甩開。


    ——沒製伏嗎?


    ——我的能力果然還是不夠。


    ——我已經無能為力了……


    笛聲清晰地傳入耳中。


    伊月手腳撐著河匠尖石自水中起身。空氣中充滿幾乎撕裂耳膜的清冽笛聲。


    喰蔵的腦袋正中央插了隻燒得通紅的東西,循著紅光,伊月往河的對岸看去。


    她看到身穿水晶聚的小身影站在滿是石子的地麵上。


    ——是常和。


    她應該沒有持弓。伊月卻能看見常和握弓放出響箭的震動餘韻。


    「響箭到!」


    「響箭到!」


    「響箭到!」


    按理隻配合火目響箭唱和的戈眾們也開了口。幾個抵擋住蜘蛛掙紮的人反手持戈,朝毛茸茸的腳刺了進去,然後一起仰望天空。


    伊月腹側的火目式沸騰。


    ——啊啊。


    ——來了。


    ——火目回應常和的響箭了。


    伊月以近乎祈禱的心情仰望夜空。


    黑夜塗抹成一片雪白。


    過於高頻而幾乎聽不見的清澄樂音攙雜著大蜘蛛難聽的呻吟,從遠處烽火樓飛來的強烈灼箭一擊貫穿蜘蛛頭部,覆蓋在毛下的肉迸開,火焰與光飛散,喰蔵的龐大身軀化為高溫的白色光塊與空氣融合。


    光消失。


    以燒焦的夜空為背景,被青燄包圍的大蜘蛛身體逐漸變形,痛苦喊叫並揮舞的腳就像讓火燒到的毛髮般輕易扭曲熔化,露出白骨。


    伊月這時看到了。


    硬毛被燒掉後,大蜘蛛露出了腹部。


    在快要熔解完的青白色嘻心肥嫩皮膚表麵,刻劃著五角形的紅斑。


    ——火目……式?


    ——怎麽會?


    ——那是化生啊。


    在伊月看仔細前,青燄已將那五顆星的斑點也吞沒,熔解裂開的皮膚流出駭人的內髒,呼吸般的溫熱臭氣跟著溢出。


    伊月無法轉開視線。


    著火的腳再也無法支撐身軀,蜘蛛龐大的身體倒落在滿是石子的河岸邊。骨頭碎裂的聲音連續作響。手執戈的火護眾們口念祭文,同時縱身火中。


    伊月仍舊無法轉開視線。


    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堙飄過來。


    「伊月……姐?」


    背後傳來常和的聲音。


    伊月此刻仍無法自整堆如山一般的化生骨骸挪開視線。


    「太好了,你沒事。」


    嗯——伊月自喉嚨發出聲音回答。


    無數戈眾的身影在火焰中舞動。踏碎骨頭的聲音聽來就像鼓的節奏。


    或許是現任火目的力量已衰退,蜘蛛的身體直到天黑才完全熔解完畢。


    因平息不了環繞村莊的森林火勢,於是斧眾和戈眾來回砍伐樹木阻止大火蔓延。在人手不是的情況下,伊月也擔起斧頭揮汗如雨地來回奔走。


    等火勢開始消退時,東方天空已經出現一絲微白。伊月癱坐在俯瞰村莊的高台草地上喘息。並眺望著黑暗中零星燃燒的火堆。手已經麻痺到沒有感覺,腳也沉重如鉛。


    「火已經滅得差不多了。」


    說話的是來到她身邊的領頭。黝黑精幹的臉上看不見半點疲憊的神色。


    「你先去睡吧。如果禦明因為幫忙救火而累癱,我們會被宮裏的人罵死。」


    「不,我還要幫忙……」


    伊月逞強想要站起來,腳卻完全無法動彈。領頭的笑聲自頭上落下。


    她不禁感到丟臉。


    看著水泡破開、弄得紅黑的雙手,伊月忍不住哭了出來。


    「原來斧頭也那麽重啊……」


    「常和大人的那個……真是漂亮的響箭呢。」


    領頭說。


    「讓我們忍不住唱和了。」


    ——原來我的力量薄弱到這種地步啊。


    伊月癱坐地上任由疲勞發酵,淚水一滴滴掉落,止都止不住。明滅的火焰模糊了黑夜。


    ——想到讓人能靠近蜘蛛的方法以及射出響箭的,都是常和。


    ——我隻是早早就妨礙了戈眾辦事。


    ——隻知道絆手絆腳。


    想忍住淚水,喉嚨卻開始發出嗚咽聲。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聽到了哭聲,領頭拍拍伊月的頭之後。便下坡往河岸方向定去。提著水桶的村民和火護眾們正不斷往返河岸興起火點滅火。


    「伊月姐!」


    聽見聲音,看見白色的小身影跑上斜坡。


    「伊月姐,找到小茜的母親了!」


    常和氣喘籲籲地開心說。頤著常和手指的方向看去。斜坡下有一大一小兩個人影。應該是母親的大人影朝這邊鞠了好幾次躬,小影子則不斷揮手。


    不曉得該怎麽回應的伊月隻能點頭。


    來到她旁邊的常和偏頭。


    「伊月姐……你在哭嗎?」


    伊月愣了一下,轉開臉用充滿煤臭味的衣袖擦臉。


    ——第二次讓她看到我在哭了。


    覺得難為情的伊月想逃跑,腳卻仍不聽使喚。


    常和在伊月身邊蹲下。


    她俯瞰著火焰明滅的村莊開口低語。


    「這個村子應該沒問題吧。等明天火滅了之後,就能夠再次重建家園、重新耕作。應該能夠恢複原貌吧?一定能恢複的,對吧!」


    伊月低頭。


    ——我老是隻擔心自己的事。


    她又快哭出來了。


    「……常和。」


    「什麽?」


    「對不起。」


    「為什麽要道歉,」


    伊月沉默地搖頭。


    常和一點一點靠近伊月身邊貼著她。嚇了一跳的伊月則全身僵住。


    「我也一直想向伊月姐道謝。」


    伊月看著常和的側臉。她的臉上正綻開大口吃下蜜漬芋頭時的笑容。


    「進入河流時的伊月姐真的好像姐姐,所以好怪喔,我一點也不害怕了。」


    「你有姐姐?」


    「嗯,有三個。可是現在隻剩下伊月姐是我的姐姐了。」


    用頭蹭著伊月上臂的常和還真像隻貓啊——伊月心想。常和的喉嚨似乎就要發出呼嚕聲了。


    ——可是,我一點忙也沒幫上。


    ——結果是常和救了大家。


    ——我……


    「伊月姐……」


    常和把頭擺在伊月肩膀上說。


    「我要成為火目,要成為最強的火目,保護伊月姐。」


    伊月過了一會兒才點頭。


    火焰煽動起來,風開始變強了。


    *


    火焙巡禮被迫中斷,一行人即刻返回京都。一方麵是因為太多人受傷,再者是可以確定火目力量已急速減弱。


    五天後,現任正護役——火目決定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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