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撫摸抓著我不放的小凜,因為那感覺格外安詳,不小心沉迷太久,摸著摸著,就來不及買土產了。


    一回過神已經是搭乘遊覽車的時間了。


    本來很想買刻意做成蘋果口味的甜食……


    在同房的流一或一朗還沒回來的房間,我滿足地歎息。雖然發生過各種問題,但感覺統統都一筆勾銷了。


    ……隻有阿菊下樓梯的背影令我無法釋懷。


    雖然總是不小心就當成小孩子應付,但阿菊畢竟是三年級,年紀比我大。她黏著我不放的心意,或許比我想像的還要認真。


    “……嗯——果然有那種可能?”


    難道不是我自作多情?


    “但是……這種事萬一誤會是很淒慘的……”


    可是假使真是那樣,最近我的行為不就……


    我要冷靜,這不是該在非日常且情緒高昂的旅行中煩惱的事。


    她是四天王,我希望跟她和平相處。不僅身手可靠,個性開朗,不管怎麽說跟她在一起很開心,而且惹毛她會有生命危險。要是因為奇怪的誤解而破壞了這個關係,我大概會倒大楣。


    好,總之等旅行結束,恢複平靜的日常以後再思考吧。


    這可不是逃避現實喔。


    就在我思考這些事時,一朗回房間了。


    “老師,我帶番長來了。”


    “嗄?”


    怎麽這麽唐突?


    “沒有啦,老師不是說希望請他看看現在的學園嗎?我請他在大廳等。”


    “啊,這麽說來,我是講過沒錯。”


    當時的‘我知道了’原來是這個意思。一朗做事還真機靈。


    雖然很貼心,不過還是希望能事前講一聲……凡事需要循序漸進。


    “那麽,要用什麽形式讓番長了解現在的學園呢?如果要當麵講,我就把在大廳等候的番長帶過來。”


    ……一想像番長乖乖地在大廳等,就覺得非常不搭調。該說是相當可愛嗎?


    ……不過語言表達好像會流於表麵化。


    “對了!總之先帶番長到宴會廳!我去把極道課程學拳擊的家夥都找過來!”


    “極道課程的人嗎……?”


    聽到我突發的想法,一朗歪頭表示不解。但是我卻興奮得心跳加速。


    對於過去是學園最強的他——這大概是最棒的形式。


    “就請他用身體理解現在的學園。來場對打練習賽!”


    我走遍各房間通知極道課程拳擊科的學生集合,來到宴會廳時,學生已經聚集在那裏了。


    拳擊科的人當然幾乎都是流氓。


    在那些流氓遠遠圍觀下,在房間中央——是那個男人。


    番長一看到我,就表情糾結似乎有話想說,然後尷尬地別過臉去。


    隻是這個格外充滿人性的舉動,就讓所有恩怨不可思議地像霧一樣消失了。他過意不去,隻是這樣我就心滿意足了。


    就像一朗說的——他也有所變革了。


    所以我主動走近神色難堪的他。


    “謝謝你願意接受對打練習賽。”


    番長再看了我一次,然後別過眼去。


    “我沒道理接受你的道謝。隻不過,毒蝮學園的變化——也讓我享受一下吧。”


    隻說了這句話,番長就脫掉身上的上衣。露出比以前更加結實、宛如鋼鐵的肉體。接著戴上對打練習用的大拳擊手套。準備就緒後,他緩緩地放下雙手,悠然放鬆身體。


    他渾身散發的氣息已經不再是暴力。


    ……多麽適合拳擊手套的男人。他恢複他本來的樣子了。


    看得出已經不需要對話。毒蝮學園的變化與他的變化,在交錯間互相理解就好。從番長靜謐的姿態感覺得出這個默契。


    接下來的拳擊賽不是暴力。


    跟那時在體育館把我打得不成人形的淩遲不一樣,番長進行一場真正的拳擊。這是多麽令人高興的事。


    我看向我們的學生,有人畏懼番長,也有人不是那樣。學生之一跳出來上前說:


    “教練!請讓我打!!”


    “我、我又沒教你打拳擊……”


    “不,老師就是我們的教練!老師的話比任何事物都強,一直是我們拳擊的目標!!”


    ——從學園改變至今我所作的一切,就算未來跟響希小姐那樣的人對峙,我也不會因為那些作為感到後悔吧。我不認為我輸了。


    我太高興了,差點哭出來。


    “……好!去吧!”


    我退離宴會廳中央——這塊空間就是擂台。


    “是!我要展現毒蝮學園的新模樣!!”


    想測試練習成果,想測試新的自己,懷抱這樣的想法而眼神發亮,流氓之一站在番長麵前。換作是過去的學園、過去的番長、過去他們的關係,這是絕對不可能出現的畫麵。


    我跟他們拉開距離,緊張地吞口水。


    “解說員是江碕玲緒奈。”


    我一坐下,江碕同學就匆匆來到我身邊,一朗則占了我另一邊的位子。


    “你在做什麽,江碕同學……”


    “別那麽說嘛,我對拳擊科的學生小有了解喔。”


    番長擺出架式,跟以前在體育館拳擊擂台上擺出的架式不一樣。不像是捉迷藏風格(peeka boo style)那樣鞏固雙手防禦的姿勢,是雙手稍微放鬆的右撇子架式(orthodo style)。重心在後,看得出傾向防守。一定是後來番長尋求的新麵貌,這個架式非常寧靜。


    對峙的流氓也擺出架式,基本上是標準的右撇子架式。在外行人看來有模有樣。論體格流氓應該比較小吧。


    “他在拳擊科有個綽號〈蓋古克〉!”


    “你知道他嗎,江碕同學!?”


    “呣,我從偷拍攝影機看過他。自從開始練拳以後實力顯著提升,如今甚至有足以匹敵四天王的聲勢。〈遲來的四天王〉,就是那個男人,蓋古克。”


    “拜托你不要再侵犯學生隱私了。”


    ……雖然不清楚為什麽要用鋼彈比喻,不過蓋古克是在一年戰爭(鋼彈的戰爭舞台)末期,由吉翁軍開發的ms。


    其性能與鋼彈同等,一說假使蓋古克更早投入實戰,戰爭勝敗早已不同——〈遲來的名機〉。


    我也不討厭鋼彈……應該說世上沒有討厭鋼彈的男人吧!!


    簡單說就是他相當有實力。


    番長與蓋古克兩人,從右撇子架式,開始了中距離的左刺拳對打。彼此都用防禦及步法抵


    擋對方的刺拳,趁隙擊出刺拳企圖瓦解對方的防守。一發現破綻就使出慣用手的右拳。基本上是忠實的攻防。也有人說,稱霸刺拳就能稱霸拳擊。


    乍看之下,雙方的拳頭速度及威力平分秋色。可以想見蓋古克這個男人的實力。


    “但是,拳擊是比戰略,不是比拳頭的強弱。所以跟暴力是不一樣的。”


    江碕同學在一旁低聲說了。


    沒錯,那的確——不是差在拳頭強弱,而是差在拳頭使用方式吧。蓋古克的刺拳被堅牢的防禦擋下,無法瓦解番長的防守。但是番長的刺拳瞄準了蓋古克出拳後或防禦的破綻,一點一點地瓦解蓋古克的架式。簡練的上擊拳縱向瓦解防禦。壓倒性的高超技術,顛覆了我的印象。


    不再是拳威一麵倒,這就是番長的新麵貌。


    一記力道不大的刺拳打中蓋古克的臉——冒出這個念頭的瞬間,番長一口氣鑽進蓋古克懷裏。迅雷不及掩耳地上前近身,緊接著是強烈的腹部重擊。


    蓋古克痛得表情扭曲,意識頓


    時集中腹部——俗稱〈頭部的防禦鬆懈〉的狀態。番長沒放過這個破綻。


    換句話說就是上下組合拳路。番長的左拳又狠又準地搖撼蓋古克的臉。


    蓋古克頓時跌坐。他倒地了。


    蓋古克立刻站起來,表示還能夠繼續,但場外的噓聲製止他。


    “太詐了!照順序來!!”


    起初畏懼者居多的學生,不知何時紛紛燃起鬥誌,關注起兩人的對打練習。


    雖然是練習用的手套,但不僅沒戴頭盔,場地還是榻榻米。要是逞強受傷也很傷腦筋。蓋古克失望地垂下肩膀退場,換下一個男人上場。


    嚴陣以待的番長,表情不知何時泛起笑容。


    “他是別名〈古姆狙擊特裝型〉的男人!”


    “怎麽又是鋼彈……既然是狙擊,意思是他擅長遠距離的外圍戰嗎?”


    “不,他是不管任何距離都能打的全能拳手。”


    “明明是狙擊?”


    “是忠於設定。”


    聽不太懂。


    吉姆(以下略)步法迅速地繞著番長,連續擊出刺拳。番長冷靜地處理攻擊的拳頭,但正要反擊時,對方就已經消失,從別的角度出拳。看起來番長似乎跟不上對方的速度。


    “不,番長正擊出看不見的拳頭。”


    見番長要反擊,吉姆慌忙使出步法……原來如此,旁觀的我們看得一清二楚。


    “他受番長擺布,控製擂台的人是番長。”


    吉姆不得不繞著番長的周圍轉圈。


    “哇!喂!別過來這邊!”


    場外的流氓之所以尖叫,是因為吉姆不知不覺間已經後退到快碰到他們。吉姆轉頭看後麵,因恐懼而繃緊臉。照本來的擂台而言,那裏是角落位置。


    番長逼近,不讓對方逃走。失去了移動空間,吉姆雙腳打開站穩,預備對打。


    我記得他好像也能打近身戰。兩人開始互毆。吉姆在狹窄的空間內,靈活地閃避番長的拳頭,伺機反擊。但番長懷著兩敗俱傷的心理準備揮拳。


    兩人的拳頭同時命中對方。吉姆的鉤拳打中對手的臉,番長的身體攻擊被擋下。盡管如此,吉姆的身體還是彎成ㄑ字形——意識集中在腹部,放鬆了臉部防禦。


    間不容發的左拳搖撼吉姆的臉。


    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中、無從防禦的組合拳路。


    以前番長曾經這麽告訴我——腹部挨揍是地獄的痛楚,臉部挨揍是天堂的感受……現在的番長,似乎擅長同時帶來雙重感受的上下高速組合拳路。


    “……已經相當於水準之上的職業拳手囉。”


    在我身旁,江碕同學驚歎了。這個人會感到驚訝,可見非同小司。


    “吼喔喔喔喔……接下來輪到我了!”


    “他是〈感應鋼彈〉!”


    不用說明也知道他是怎樣的家夥。


    體格更勝番長的壯漢上擂台。但是麵對他的重重拳頭,番長俐落地閃避,確實出拳命中。


    “吼喔喔喔喔……”感應鋼彈發出呻吟,沉沒在榻榻米上。


    ……如此具備壓倒性嗎……


    “……番長真的很強啊。”


    至今沉默不語的一朗開口了。


    “沒錯。雖然也覺得恐怖,但我們一直……憧憬這份強悍。”


    他的側臉流露出不可思議的感情。


    “接下來是我!!”


    “他的綽號是〈※艮高佐〉2” (譯注:gengaozo,出自v鋼彈。)


    “不要再用鋼彈比喻了!”


    冷僻得愈來愈聽不懂了!


    艮高佐在轉眼問倒下,枉費名稱這麽響亮。


    “大家聽好,那就是目標!”我自覺心跳加速,大聲鼓舞學生。


    “要是不能變得比他強,就得不到冠軍喔!”


    學生們充滿鬥誌,有如野獸的咆吼在宴會廳回蕩。


    但是——番長接下來的話,讓四周鴉雀無聲。


    “一朗,站起來,我想跟你過招。”


    視線集中在坐我旁邊的一朗身上。一朗環視周圍後,向番長投以不知所措的視線,最後動作僵硬地站起來。宛如空氣凍結的緊張感充滿宴會廳。


    不發一語。一朗沒走到作為擂台的室內中央,當場迅速振臂投出硬球。不知何時已經拿在手上,那是他的必殺魔球。


    連眼睛都來不及捕捉、接近雷射光的魔球。但番長大概早就看出一朗的呼吸,球投出的瞬間早就跳向旁邊閃避,猛然衝刺拉近距離。


    雖然刻不容緩——但一朗振臂投出第二球,這次想必是不可能回避的一球——


    無法防禦阻擋,那是連鐵都能貫穿的魔球。番長卻——用拳頭改變了魔球的軌道。球彈開了——那是稱為撥拳的防禦技術,可見他用動態視力破解了魔球攻勢。


    在束手無策杵著的一朗眼前,番長踏響地板來到他跟前——地板震動了。踏地麵的反作用力,扭緊的肉體解放,同時揮出的右拳,光看就覺得破壞力懾人——這一切在一朗眼前停住了。


    “一朗,隻有你一點改變也沒有……”


    番長這麽說了,聲調平靜卻非常肯定。


    一朗突然轉身背對番長,跑出宴會廳。


    “一朗!?”我慌忙追了過去。


    “留子……歌詞還沒想到嗎?”


    看響希趴在房間桌上,身為製作人的男子出聲問。男子同樣也趴在床上。


    “不要叫我的本名……!吵死了~再一下就好了,再一下。遇到一群有意思的人,靈感有是有了……請相信我這個天才,等著吧。笨蛋!白癡!明明是我的下人!”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是天才,所以現在也像這樣耐心地等待。抱歉,我不該催促你的。不過,拜托你不要亂給自己壓力。”


    製作人的一番話,讓響希——本名山田留子陷入沉默。他手邊的手機一天會不安寧地震動好幾十次。遭到嚴厲催促的人,是他。他肯定擋在最前線保護她。


    天才般的靈感不可能無中生有。


    所謂的點子或靈感,是腦中蓄積的知識或事物的模式與經驗,經外界刺激產生各種組合而浮現的。


    響希和她的製作人知道這點。就算是前所未有的獨創想法,其中每一樣素材都仍是已知的事物。


    雖然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也是這樣,但至少響希是如此。他們兩人沒有其他才能,隻是一味吸收知識,期待那些知識能夠產生有趣的連結,耐心地刺激頭腦。能做的隻有這樣。隻是全心全意地這麽做。腦漿的構造應該跟凡人沒有任何差別才對。


    盡管如此,不僅磨練唱功,更挑戰獨創的作詞作曲及舞蹈編排,甚至跨界配音,像這樣在各個領域活躍的夢乃響希和她的製作人,毫無疑問是〈努力的天才〉。


    響希忽然想——究竟是什麽,讓她升華到這種地步?總覺得她不知何時迷失了那樣東西,滿腦子隻想成功。


    就在兩人陷入苦悶如深海的低潮時,房門冷不防打開了。


    砰一聲,門猛烈打開,嚇得兩人同時轉頭。


    那裏有個臉色蒼白的少女。


    響希覺得那很像以前的她。


    柔弱、嬌小、胸部平坦、不知人間險惡的鄉下丫頭……


    “請教小弟唱歌,小弟願意做任何事,願意付出任何努力。”


    仿佛整顆心都被偶像所代表的成功與榮光迷住,被熱情衝昏頭一樣,她——阿菊這麽說了。在不必脫鞋子進出的旅館西式房間,她毫不猶豫地跪下來磕頭請求。


    “小弟想要把歌唱得更好!小弟也想成為像響希小姐這樣的頂尖偶像!”


    響希興致缺缺地俯視她。


    “想把歌唱得更好,想成為像我這樣的偶像,是嗎?想像我這樣……為什麽?理由是什麽?”


    響希對自己的聲音感到戰栗:多麽冷酷的聲音。


    “因為小弟喜歡唱歌,而且……小弟想唱給某個人聽……!一定是因為小弟隻是個笨女人,所以那個人才不肯看小弟一眼!他不肯把小弟當成異性看待!所以!隻要小弟成為偶像,那個人一定也會愛小弟!”


    響希的體溫更加急劇地下降。


    隻要成為偶像,不管是誰都會愛自己。那個人也會回心轉意注視自己。


    ——多麽誇張的誤解。令人作嘔。


    不可能有那種事,本小姐最清楚這點。


    響希直說了:


    “不管你做什麽都沒用,無論多麽努力都沒用。沒用的,你現在立刻放棄唱歌跳舞吧。”


    阿菊抬起頭,投以空洞的眼神。那是不願相信的表情,是精神崩潰的表情,想要相信剛剛聽到的話是幻聽。響希想狠狠地給她當頭一棒。


    “我在甄選會看過你。那次我碰巧擔任特別評審……我就坦白告訴你一件難以啟齒的事,隻因為你是毒蝮學園的學生,不管參加任何甄選都不會上,也進不了經紀公司。絕對不可能。而且你的特技好像是溜溜球?……別開玩笑了,替你的溜溜球表演拍手喝采的評審,其實是在笑你‘哈哈哈,有笨蛋’!”


    響希撕下桌上寫到一半的歌詞。


    “就憑現在的你,不管做什麽都沒用。你無法成為偶像,放棄吧。”


    刷白了臉的少女,有如幽靈般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小弟……果然不是人類……”


    她隻這麽喃喃自語,就衝向走廊離開了。


    本來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的製作人,慌忙站起來。


    “你說得太過分了!竟然說‘沒用’,說得像可能性是零一樣,這種事怎麽能夠斷言呢!”


    製作人好心的話語,讓響希感到憤怒。


    “不要講得那麽好聽!百分之零和百分之零點零零零零零一,怎麽可能有多大差別!”


    她喜歡唱歌,喜歡得不得了。她希望某個人聽她唱歌。為了一個如今看起來非常無聊的堅持,把他留在鄉下來到都會。她相信,隻要她在電視上唱歌,那個人一定會發現她。


    在都會,喜歡唱歌喜歡得不得了的人,不隻她一個。但是大家都消失了。她想在演藝圈生存,不顧一切地努力,也發生過許多討厭的事,心靈與記憶日漸消磨,如今就連他的臉都想不起來了。


    響希因震怒而顫抖大叫了。〈努力的天才歌手〉的音量,震碎了窗玻璃。


    “你也設身處地為賭上人生的人想一想!那些默默無聞就此消失的偶像候補生後來怎樣了,我可是看到不想再看了!夢想的代價究竟有多高,不許你這個上班族亂說!夢乃響希就是站在那樣的舞台唱歌!!你至少必須舍棄重要的東西,舍棄溜溜球啊——!!”


    這個足以打碎窗戶的慘叫——大概連走廊另一頭都聽得一清二楚。


    跑走的少女,一定也聽見了。


    *


    我追著一朗出了宴會廳,來到大廳。看旅館老板杵在那裏,“不好意思!”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問他:


    “有沒有一個學生從這裏跑出去!?”


    轉過身來的旅館老板,不僅穿著白衣,頭上還戴著倒三角形的白色紙冠。


    “喔,有啊。嘻嘻嘻。他跑到外麵,往那邊的小山頭……不知道去那種地方做什麽呢。嘻嘻嘻。還有一個女孩子跑向另一邊的山頭……”


    扮成幽靈的旅館老板發出可疑的笑聲。


    “那種地方……是哪種地方呢?”


    那隻是看得見津輕海峽的普通山頭吧。


    “不對喔,那裏……是自殺勝地。嘻嘻嘻。”


    “咿!”喉嚨深處一緊,我驚慌失措地衝出旅館。


    一朗再度來到宛如世界盡頭的懸崖。風雪猛烈得令人睜不開眼睛,被雲遮住的漆黑天空連一顆星星也沒有。海,隻看得見黑光粼粼。灰與黑,光看就覺得心情沉悶的景色。


    他無力地邁步前進,發現在風雪前方的懸崖末端蹲著一名少年。他沒看過那抹背影,是這裏的居民嗎?


    “你在這種地方做什麽?”


    小小的背影回應:


    “……我在想要不要自殺。”


    “為什麽想做那種事?”


    問完以後,一朗自問自己又是為什麽來到這座懸崖處。他不是來自殺的。


    他隻是想看津輕海峽的景色,仿佛被吸引般來到這裏。


    “在學校被問到將來的夢想,我一直想當太空人。”


    少年仰望漆黑的夜空,宇宙就在那伸手不及的前方。


    “但是他們說,太空人隻有非常優秀的精英才當得上。雖然我自認成績很好,但他們說那種成績在東京一點也不稀罕,所以不可能,不管怎麽努力都沒用。他們說我是井底之蛙,所以……”


    你被欺負了嗎?一朗這麽一問,少年便點頭。“說那些話的人,將來的夢想都是上班族之類的……”他有些怨憤地輕聲說了。


    “我什麽都當不了。於是我想,既然這樣,倒不如死了比較好。”


    “不行!!”


    這聲大得連一朗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少年第一次轉頭看向後麵。


    “你絕對不可以拋棄生命,也不可以拋棄夢想!!”


    “為什麽!大叔你算老幾啊!”


    我不是大叔,我還是高中生——胡子臉的一朗心裏這麽想。


    “怎麽可能有無法實現的夢想!你就是你,不是別人!!”


    不是猴子,而是人類——他們高舉這麵旗幟,要建立新的學園。一朗想拯救眼前的少年,甚至泛起眼淚。


    “不管是什麽夢想,隻要努力就能實現!你會加減乘除吧?也會寫國字吧!?既然這樣就不要放棄!隻要從現在開始努力,絕對能成為精英!”


    少年賞他白眼。


    “就說了,大叔你算老幾。看你說得那麽神氣,難道你的夢想實現了嗎?”


    “大叔是……棒球選手。”


    他頓時說謊。


    “我是職業棒球選手,在甲子園是第四棒王牌。真懷念那個時候啊……我就讀的高中不僅大家都是笨蛋,棒球社也勢單力薄,就連隊員都不夠,但是大叔拚命湊齊人數,然後大家同心協力以甲子園為目標。隻要大叔投出魔球,就沒有半個人打得到,隊友為我歡呼,夢想實現了。人類沒有不可能達到的夢想。”


    這謊說得很痛苦。


    “最好是。”少年嘲諷地笑了。


    ……該怎麽做,才能為這個心灰意冷的少年眼眸點燃熱情呢?換作是五十嵐真太郎,是不是就能言語正確地向少年傳達心情呢?


    像他這樣既不會乘法也不會寫國字的笨蛋,不可能辦到那種事。


    “沒有不可能,隻要我投魔球……對了,就連飄浮在天空的月亮都能夠擊落。”


    他孤注一躑脫口而出的話語,讓少年第一次浮現感興趣的眼神。


    “你辦得到那種事嗎?”


    “……辦得到,你看著吧。”


    不可能辦得到,但是一朗將己身的一切賭在這一球上,做出投球預備動作。


    天空被厚厚的雲層蓋住,甚至無法瞄準月亮。


    ——但是,他的這一球不可能無力。


    這是至今重複過幾百、幾千次的動作了呢?唯一不同的是,不是瞄準好球帶,而是筆直地朝頭上的蒼天投出。


    白點穿透清一色黑的夜


    空,仿佛被滑順地吸進去般愈來愈小。


    最後消失了。


    本來應該立刻落下的球,無論過再久都沒掉下來,仿佛誇耀一朗的魔球之厲害。


    從海上吹來強勁的風,風雪停止了。


    雲朵流動,星星及月亮在夜空變得鮮明。


    月亮俯視著他們,有如神的眼睛悠然高懸,它不可能有半點偏移。一朗失意地歎氣,然而少年發出雀躍的聲音。


    “星星掉下來了!”


    雲朵散去的澄澈夜空,劃過一道流星。


    “打下來了!”


    少年歡呼。


    “大叔把星星打下來了!好厲害!”


    流星從兩人頭上,落向跟海相反的方向。少年朝街上的燈火跑去。


    “喂,你要去哪!?”


    “我要去撿那顆星星!!”


    少年的背影轉眼間消失在夜色中。


    “真的沒有不可能!”


    一朗茫然自失地目送他的背影離去,當場跪了下來。


    少年一眨眼就不見了。


    他剛剛交談的對象,究竟是什麽人呢?


    是現實中的人類?不是幻覺嗎?


    從天上——終於掉下白球,仿佛要他從夢中醒來一樣。


    他撒的謊壓在心上,重得近乎絕望。“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朗嚎啕痛哭了。


    “我這三年——到底都做了什麽!!”


    當初隻能進毒蝮學園,然而真正想去的是甲子園。結果他一事無成。他握拳猛捶地麵。


    “我的拳頭!我的身體!到底都做了什麽!”


    什麽也不會,把棒球用在暴力,奉承比他強的人——番長、現在的組長以及五十嵐真太郎——而得到安寧。


    他毫不抵抗,三年就這麽過去了。


    什麽也不剩。


    ——此時,不知道從哪裏傳來歌聲。


    阿菊仿佛受到吸引般,站在有如世界盡頭的懸崖。風雪猛烈得令人睜不開眼睛,被雲遮住的夜空是無盡的黑暗。就連陡峭的懸崖下方的海,也暗得像直通地獄深淵。


    要是就這樣順勢墜落,或許就再也不會感受到痛苦……像她這種廢物嚐到的痛苦……


    真太郎一定會要她不許幹傻事吧,但是……


    “小弟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很簡單。”


    她一開口吐露心聲,後麵就出乎意料地傳來回應。


    “很簡單,隻要唱歌就行了。”


    響亮、優美的呐喊。在說話聲之後,傳來踩緊積雪的聲響。


    不轉頭也知道對方是誰。她害怕轉頭。


    “請你舍棄溜溜球唱歌。”


    “不要!”阿菊頑固地大叫,她的手到現在還握著溜溜球。


    “請你把溜溜球當作個人護身符就好,不可以連心都被溜溜球束縛。隻要你被溜溜球束縛一天,你就一步也無法前進。在我們這邊就是這樣。”


    為什麽要追過來。這個人是來說這種過分的話,給她最後一擊的嗎?


    偏偏能逃的地方,隻有眼前的海。


    “不要……如果拿掉溜溜球,小弟就什麽也不剩了……小弟不懂啦,其實小弟根本不懂怎麽唱歌。就算看書學,照書上的方法練習,還是一竅不通。不懂啦,小弟什麽也不懂,隻是隨便唱唱而已。小弟根本不知道怎麽唱歌啦……”


    “唱歌是很簡單的,技術會隨後跟上。隻要跟我一樣努力就行了。那跟夢想的代價比起來要輕多了——我問你,你喜歡唱歌嗎?”


    那就像催眠術,響希充滿魅力的聲音,讓阿菊想起過去。


    在那些流氓伴奏下,一起唱歌。那是差勁的演奏。那些流氓一邊自嘲一邊演奏,隻要她配上歌聲,流氓們就會高興得不得了。歌聲與演奏匯流起來,充滿周遭,所有人都幸福起來。


    跟她一起玩溜溜球的人則幾乎沒有,所以——


    “並不討厭喔。”


    “是嗎,你有想獻唱的對象嗎?”


    或許有機會唱給真太郎聽。比方說在遊覽車上辦卡拉ok時間,所以她偷偷地練習‘津輕海峽·冬景色’。雖然這首歌既悲傷又寂寞,感覺卻很美。結果遊覽車上的卡拉ok時間,卻因為凜子五音不全的歌聲,造成所有人昏倒而中斷了。


    “有……我想唱給某個人聽……”


    “是嗎?那麽你應該已經知道唱歌的方法了。唱歌的資格隻要這樣就夠了。”


    “隻要這樣……就夠了嗎?”


    “對,你要以那份心情為榮。那樣就夠了。請把那當成你新的寄托。然後,永遠不要忘記。不可以像我一樣忘了。那樣就夠了。這麽一來——我就帶你去。”


    原本空洞、空虛的胸口,突然充滿了踏實的感觸。就好像巨大的樹木用力紮根,從肚子朝胸口伸展枝丫。


    她懂得如何唱歌了。


    “拜托你,唱給我聽吧。你會唱吧?”


    這個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這個人要帶她去怎樣的世界呢?


    “嗯,好……”


    她輕輕地吸氣。隻是這樣就感到呼吸困難。風雪很冰。


    但是,腦中響起旋律的瞬間——就什麽都感兒不到了。


    津輕海峽·冬景色。


    懷著心傷與無法化為言語的悲鳴,同到北方的人群。失去或拋棄了某樣重要的事物,但沒有被絕望擊潰——要尋找新的重要事物。


    盡管悲傷卻也堅毅、強韌。


    ——再見了,親愛的,我就要回去。


    高歌的阿菊,看到夜空的雲層裂開,轉換為遼闊星空的瞬間,時間仿佛停止轉動,風雪也隨之止息。


    “真迷人。”響希聽得入迷,喃喃自語。不隻歌唱技術,更感受得到甄選會無法評量的、撼動人心的情感。


    “這首歌……”製作人也從旅館追了過來。


    有如走向舞台,響希走近阿菊。從歌詞第二段開始加入齊唱。


    阿菊看著響希。她的眼眸沒有拒絕之意,歌聲變得更加高亢,直奔雲霄。整片夜空因為歌聲的力量而振動。


    ——再見了,親愛的,我就要回去。


    阿菊流下眼淚,響希摟住她纖瘦的肩膀。這首歌不可能無法傳遞給那個重要的人。盡管悲傷卻也堅毅、強韌。


    ——津輕海峽·冬景色。


    “……這真是……豪華的舞台啊。”


    製作人似乎幻聽到幾百萬人的喝采。


    海鷗飛起,經過她們身邊,飛向遠方。流星掉落在市街方向。


    阿菊相信,她舍棄了某樣東西,得到了新的重要事物。


    *


    追著一朗爬上山頭的我,發現一朗蹲著哭泣。


    然後,從某處傳來歌聲——雖然悲傷卻堅強、優美的旋律。


    “這是……阿菊的聲音……?”


    我茫然地杵在原地,整個人沉浸在音樂中。


    旋律參雜了腳步聲。我轉頭一看,隻見流氓也追過來找我和一朗了。然後是小凜及貝絲、


    誌津小姐、鐵子老師,還有番長也來了。


    所有人聽到歌聲,無不杵在原地。


    多麽美的歌——明明隻是清唱,沒有任何伴奏。心跳頻率無預警地加速。


    多麽強而有力的歌聲——沒想到阿菊是這麽堅強的人。


    但是,這樣下去……而且一朗也……


    “……我決定了。”


    我轉身看向那些迫過來的人。


    “決定什麽?”


    似乎聽到了我的呢喃,眾人歪著頭表示疑惑。


    “我認為這


    樣下去不是辦法。”


    “所以你到底決定什麽?”鐵子老師代表眾人再問一次。


    “不能讓三年級就這樣畢業。”


    寒風吹過,四周鴉雀無聲。我環視凍結的眾人,堅決地宣布:


    “我要所有的人留級!”


    海鷗成群振翅起飛。


    所有人應該都暗自想過。


    認為這樣下去不行。


    認為三年級都害怕畢業。


    “等、等一下!”


    慌張地大聲製止我的人,果然是身為教師的鐵子老師。


    “就算要三年級留在學校……但是四月就會有新生進來。教室根本不夠!”


    “那就擴建吧。”


    “不要說得那麽輕鬆!”


    小凜從鐵子老師身旁繃著臉走過來。


    “阿真……三年級大概付不出學費喔,而且老師也不夠。”


    身為學生代表的她,不愧是平常就出席教職員會議,這種時候自然會傾向教師那方。她有大人的觀點與宏觀視野。


    “就幫他們墊錢吧。再聘請新的教師。”


    “不要說得那麽輕鬆!”


    鐵子老師傷透腦筋。小凜代為表達鐵子老師的苦惱,繼續強調:


    “……已經沒錢了,校長的遺產也全部用光了。”


    雖然很不甘心,但兩人說的話都是對的。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但是一方麵我也這麽想——流氓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既然這樣就由我家出錢!”


    本來感覺像是置身事外的貝絲,這時“噗!”一聲嚇到了。這家夥是父親的代理秘書,也負責管理財務。


    其實我很討厭這樣,但是——現在由不得我挑選手段。


    還不能放人家自生自滅。


    “可以吧,你跟父親不是說過願意協助學園嗎?先說好,我之前的模擬考成績,偏差值是七十喔。把錢交出來。”


    口氣幾乎是勒索。或許這才是流氓。


    貝絲很難得出現焦急的反應。


    “請、請請請等一下!小真,就算是我們家,也不見得有辦法動用大筆資金!畢竟現金沒那麽多,而且資產幾乎都不是能馬上兌現的東西,就算主人是社長,也不代表能夠隨意動用公司的錢!要知道社長就像是跟各位持股人領薪水的人呀!”


    “隻要你不要買色情遊戲就好了吧?”


    “我才沒買那麽多!”


    你明明隻有十七歲吧。


    “不要那麽小氣啦。雖然說要出錢,但也不是同情施舍。之後,再要他們翻倍償還。這是投資啦、投資。這所學園將來應該會陸續出現大人物喔,或許也會出現一樣多的遊民。”


    “可是……隻有特定的清寒學生可以貸款學費,是不是不太公平……”


    “溫柔本來就是不公平的別稱!我們是任俠!哪能像商業人士那樣斤斤計較、有係統地思考事情!”


    小凜聽了我的話,仿佛一語驚醒夢中人般展露笑靨。


    “阿真!那才是任俠啊,阿真!太感動了!我也讚成!權田原家也要出錢!”


    小凜無意義地袒臂這麽說。小凜,胸罩露出來了。


    聽到矛頭突然轉向權田原家,“噗!”誌津嚇壞了。


    就在此刻——在我們儼然要啃老不吐骨頭般的推動下,〈五十嵐·權田原基金〉誕生了。


    貝絲與誌津,手忙腳亂地撥起不知道從哪拿出的算盤。


    “二四六八十、二四六八十……如果隻有學費,就算無法從家計籌措……不過,接下來的餐費會很悲慘呀,嗚噫——”


    流氓之中,下島康介靜靜地舉手發言:


    “請問,老師……既然要投資設備,就順便建一座遊泳池。”


    “是無所謂,不過你要拿到金牌喔。”


    聽到遊泳池,“接下來好一陣子……連輕小說都不能買了……”貝絲翻白眼倒下,輕小說是有那麽重要嗎?“寄回伊賀的補貼……”誌津也並排倒下。伊賀那麽困苦嗎……


    “……一想到小真居然依賴我……簡直像流氓……”


    流氓怎麽了?嗯,沒錯,我已經是流氓了。


    所以我會不擇手段,也會依賴貝絲。雖然這不表示我已經認同這家夥就是了。


    “今晚預定的畢業晚會中止!相對地,要舉行留級紀念派對!”


    “喔喔喔喔喔!”流氓發出歡呼,尤其是三年級特別興奮。好幾個人衝向蹲著的一朗,把他拋起來慶祝。“嗚哇啊啊!?突然這樣幹嘛!?嗚哇!不要在這種海岬末端拋人!好可怕!好危險!!”


    大家恢複精神再好不過。


    今晚旅行就要結束。但是,我不會讓它隻停留在愉快的回憶。


    怎麽能讓它結束。大家、大家就像是我和小凜的小弟或小妹,我絕對不想做出薄情無義的事。


    真正的流氓,為什麽會結為擬似血緣的關係,我好像明白其中的理由了。


    擔心得要命,心疼得不得了,我們是——一家人。


    所以,我們還要再作伴一陣子。


    我們要同心協力活下去,堅毅地、強韌地——


    阿菊的歌聲停止了。


    我好像聽到無數喝采,獻給未來的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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