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男子踏著輕快的腳步,穿過醫院走廊,拉開拉門,進入鷲塚醫生的診療室,環顧室內一周。鷲塚正坐在索然無味的灰色辦公桌前閱讀資料。


    「抱歉。」


    男子將白色相框放到鷲塚桌上。在那張團體照中,高倉劍山頂著一副正經八百的表情,比出和平手勢。布幕上以蒼勁的毛筆字寫著「第三十六次南極環境防衛隊」。接著,男子又將一個小玻璃花瓶擺放好。花瓶裏插著純白中略帶桃色的蘋果花。


    「這就行了。」男子回頭,房間搖身一變,化成「他的診療室」。所有家具統一成白色與高雅的淡藍綠色,還有男子喜愛的光亮潔淨又帶點古樸風的木製窗框、地板和天花板。桌上的大時鍾投影在牆壁上,以單純的阿拉伯數字顯示時間。


    白色窗簾遮蔽了光線,關得密不通風的窗戶旁,櫃子上放置了籃子,裏頭有著兩隻圓滾滾的兔子,長了一身黑色軟毛,眼睛鮮紅。它們的鼻子動個不停,盡情嗅聞新房間的氣息。


    兔子係著紅色天鵝絨緞帶代替項圈。兩隻兔子的模樣別無二致,但可由緞帶是翹起或是垂下來區分它們。


    男子再度環顧房內,露出滿意的微笑,在診療用病床上坐下後,取出一顆鮮紅色蘋果在手上玩耍,反複拋起接住。


    他的長發如棱鏡或彩虹一般放射七彩光芒,在白色房間裏不斷閃爍、浮動與消逝。


    冠葉討厭「命運」這個詞。出生、相遇、別離、成功、失敗、幸福、不幸,假如這些都已事先由「命運」決定好,那麽人們究竟是為了什麽而出生?又是為了什麽而活?


    生於富裕家庭的人,生於貧窮家庭的人,由美麗的母親生下的美麗的人,並非如此的人,還有生於饑餓或戰爭之中的人,假如這一切都必須用「命運」一詞帶過,神明真是不講理又殘酷啊。


    「我回來了。」冠葉打開門鎖,一邊拉開門一邊呼喊。房裏沒開燈,晶馬與陽球似乎不在。「什麽嘛,他們出門了嗎?」


    獨自穿過黑暗的玄關,冠葉來到客廳。扯動電燈開關拉繩。


    疲憊不堪的企鵝一號跟在他背後。矮桌上有陽球留下的紙條與用保鮮膜封住的盤子。


    冠葉拿起紙條,見到畫在角落的小花與企鵝圖案,不禁露出微笑。


    「『今天煮了小冠最愛吃的高麗菜卷。我們帶了一些去分給蘋果。記得要先洗手,微波一下再吃喔。』原來如此。」念完紙條,冠葉蹲到桌前掀開保鮮膜聞了聞。「唔,這次是咖哩口味啊。」


    此時,家中電話突然響起,冠葉想,多半是伯父吧。「來了來了。」他拿起話筒接聽。


    「喂,這裏是高倉家。」


    對方悶不吭聲。


    「喂喂,請問你是哪位?」與其說沉默,更近乎悄然無聲。「喂,如果你是在惡作劇,我就要掛斷了——」冠葉等不及要吃最愛的高麗菜卷了。


    「真教人感動得發麻啊。」傳來低沉冷靜的嗓音。


    「咦?什麽?」一頭霧水的冠葉反問。


    「你妹妹高倉陽球,會在今晚再度死去。」電話另一頭的男子冷漠說道。


    冠葉大大地顫了一下,呼吸急促起來,兩眼睜大。


    「你到底是誰!」


    「我來自命運所至之處。」說完這句話,電話便掛斷了。


    「命運所至之處」,這個詞似乎在哪聽過。冠葉連忙確認掛在老舊地球儀上的企鵝帽,但不在那裏。也搜尋了神龕、廚房和陽球房間床上,就是不見蹤影。


    冠葉立刻打電話給晶馬,卻遲遲無法接通。如果說他們是去找荻野目蘋果,也許直接去一趟東高圓寺比較好;如果想打探來電者的身分,也許直接去質問真砂子比較快。


    冠葉叫醒躺在沙發上的企鵝一號,在寂靜無聲的家中思考接近陽球的最短路徑。但是來電者的重大宣言阻礙思考,打亂了思緒,使他焦躁不安。


    「幹麽不接電話!」他將手機拋到榻榻米上,要自己保持冷靜,坐了下來,凝視紙條上陽球的留言,嘟囔:「陽球……」


    深沉的夜晚又將來臨。


    在企鵝帽創造出的異空間地鐵車廂內,我和荻野目在陽球的監視之下麵對麵坐著。


    「你姐姐之所以會死,都是我們害的。」


    「慢、慢著。為什麽桃果的死是你們害的?」荻野目對我的嚴肅表情感到困惑。


    「在我們出生的那年春天,我父母策動了那個事件。」我想,我的聲音應該很冷靜吧。「此外還需要說明嗎?」


    荻野目望著低頭的我,不發一語。


    「我的父母——高倉劍山與千江美,是十六年前傷害、殺害許多人的那個組織的領導級幹部。所以說,我的家人就是殺死你姐姐的元凶。」


    不知不覺間躺在座位上的陽球張大鼻孔哼氣,大大打著嗬欠,動作誇張地撩起頭發,扭動身體伸了個懶腰。


    「冗長冗長!無聊極了,害我差點睡著。這麽一來,你們總算同意有命運之環聯係著彼此吧?」


    我們兩人沒有回應。什麽也思考不了。就算思考也沒有意義。有些事即使思考也觸及不到。努力也不見得有所回報。一直以來,我盡可能不去思考這類渺無希望的事。可惜這就是現實,令人懊悔苦惱的現實。


    「終於肯相信命運了嗎?想詛咒自己的命運嗎?唉,人啊,實在是種徹徹底底缺乏學習能力的生物。沒辦法,在本小姐即將消逝之際,告訴你們一件好事吧。」陽球搖搖晃晃地站起,挺直腰,指著我們說:「聽好!受詛咒的命運之子啊!你們失去了企鵝罐!所以世界再度呼喚黑暗兔回來了!是的,下達審判的命運之日已近在眼前!」


    在企鵝帽說完同時,不可思議的電車也跟著緊急煞車。我跟荻野目差點摔倒。窗外的黑暗由窗縫中流進車內,吞沒了一切。同時,企鵝帽女王釋放著甜美香氣的禮服荷葉邊,也開始如萎縮的花瓣一樣失去白色光輝,宛如沙堡似地逐漸崩塌消失。


    「陽球?你怎麽了!」我驚訝地跑到陽球身邊。


    企鵝帽女王虛弱地跪在地上。


    「陽球!」荻野目也跑到她身邊蹲下。


    「要快點得到企鵝罐。如果你想挽救妹妹的性命,想逃離自己的命運,想親手轉換軌道的話,就去找出企鵝……罐……」企鵝帽奄奄一息說著,睜開她的鮮紅眼眸凝視我們。


    「企鵝罐不就是日記嗎?現在我們究竟還能怎麽辦嘛!」


    「去阻止他……」企鵝帽女王已失去了女王的威嚴。


    黑暗吞沒了幹巴巴的禮服裙擺,甚至連陽球本身也差點被吞沒。女王靠著自身紅色眼瞳的微弱光芒掃視半空,最後閉上眼。


    從陽球的頭上,企鵝帽滑落了,仿佛隻是一頂平凡無奇的帽子。


    「陽球!」


    「陽球!」


    我急忙抱起陽球,用手指撥開覆在她臉上的頭發。她臉色蒼白,痛苦扭曲,涔滿汗水。


    「陽球!陽球!」


    「晶馬,回到原本的世界了。」


    我抬頭望,發現我們已回到荻野目家前麵的馬路上。街燈照在寂靜的夜路上,原本便嬌小的陽球現在蜷縮得更小,失去了意識。綁在頭發上的小白花飾發圈鬆脫,掉在馬路上。


    命運之日是什麽意思,因為我們將日記交出去了,已無可挽回了嗎?但是,企鵝帽女王說自己即將「消逝」。過去未曾見過她以那麽痛苦的方式離去。


    包在花格包袱中的高麗菜卷落在柏油路上,已經完全冷掉了。企鵝二號與三號將密封盒蓋打開,直盯著內容不放。


    十六年前,某個春日早晨,被稱為命運之子的他們尚未得知彼此的存在,也沒想像過人們相互


    體貼又相互傷害的生存模樣。


    在某個寬敞昏暗、像倉庫一般的房間裏,高倉劍山拿著話筒通話。


    「真的嗎?小孩出生了嗎!那內人呢?母子均安?太好了,嗯,嗯,謝謝,受您關照了。等工作結束,我會立刻趕到。是,我先掛斷了。」放下話筒,劍山自言自語:「太好了……」他臉頰紅潤,幸福洋溢地笑了。但又立刻拿起話筒,緩緩將訊息發送至呼叫器。


    「來場生存戰略吧!」


    這道訊息被傳送到東京各個角落。在東京鐵塔的底層、新宿都廳附近、銀座大街,或國會議事堂附近待機的同伴們看過訊息之後,重新確認自己的誌向,思考關於東京這個城市、日本這個國家,甚至世界整體的未來。


    霞關站出入口附近擠滿了等著通勤、通學的人們。一輛廂型車駛到一群在道路旁觀察車站模樣的工作服男子前麵,劍山由後座現身了。


    劍山與迎接他的男人們對視幾眼,輕輕點頭。


    「這麽一來,世界將會和平。」劍山在胸前做出手心朝內的和平手勢,口中喃喃自語,與同伴一起進入車站,混入人群之中消失。


    同一天,當時十歲的多蕗桂樹睡過頭。他背著蓋子沒蓋好而不停喀嘰喀嘰作響的書包,滿頭蓬發也忘了整理,朝車站一路奔跑。


    那天輪到他和同學桃果負責照顧兔子。雖然說好要一起去,但多蕗遲到了這麽久,桃果恐怕早已先搭上地鐵了。


    「啊啊——!」多蕗看到正想穿越的斑馬線變成紅燈,不由得叫出聲。心急如焚的他原地踏步,喃喃地說:「為什麽鬧鍾湊巧在今天壞掉……」


    等號誌燈變成綠色,多蕗再度全速奔跑起來。


    「萬一遲到,又要被桃果嗬癢懲罰了。」多蕗一邊沒用地自言自語,總算到達車站,卻發現站前聚集了大量人潮,紛紛擾擾,與平日早上的感覺截然不同。


    由於氣氛太不尋常,多蕗停下腳步觀察。


    「非常抱歉!目前地下鐵車站設施禁止進入!受到剛才發生的事故影響,目前地鐵全線暫時停駛中!造成各位乘客的困擾,站方深感抱歉,請各位務必配合!」兩名站員拿著擴音器反複喊叫。


    夾在因無法搭乘地鐵而深感困惑的大人之間,真假難辨的情報一一傳入尚搞不清楚狀況的多蕗耳中。


    「地鐵發生事故?」


    ——聽說霞關站癱瘓了,國會議事堂前站也一樣。不,不隻這條路線,其他地方也發生事故。聽說是爆炸。


    「爆炸?」多蕗皺眉,抬頭看著從頭上呼嘯飛過的直升機。救護車與消防車也發出嗚嗚警報聲,陸續穿過多蕗身邊。


    由於太沒有真實感,多蕗當場愣住,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地鐵?桃果!」


    推開七嘴八舌討論著事故的大人們,多蕗急著想知道車站內的狀況。「對不起,請讓一讓!朋友……我的朋友在車站裏!」


    「喂,你們看那個!」


    一道特別宏亮的男性聲音響起,多蕗不禁回頭。


    「煙?起火了嗎?」


    大人們騷動起來,當中還有幾個發出近乎慘叫的聲音。多蕗微張著嘴望著那一幕,一句話也發不出來。


    遠方的高樓大廈群之間,好幾道柱子似的黑煙朝一如往常的藍天竄起。數架直升機在大樓附近盤旋。


    雖然心想「不妙了」,麵對已經發生的重大事件,年僅十歲的多蕗隻能眼睜睜望著,什麽事也辦不到。


    桃果的遺照外框鑲有白色的可愛花飾。照片中的她表情溫柔而輕鬆,就像是剛剛呼喚了她而露出笑容朝向自己似的。在整齊的厚厚瀏海底下,有一雙眼神堅定的大眼。發長及肩的她天真無邪地笑了。


    多蕗穿著父母替他準備的黑衣,悵然若失地站在現場。


    穿著散發樟腦氣味的黑衣的大人們、嚎啕大哭的同學們,以及一副比多蕗更熟悉桃果,正在討論她是個怎樣的女孩的親戚們……參加葬禮的人比多蕗猜想的更多。


    「實在是個令人難過的事故啊。有這麽多人在事件中喪生,我到現在還覺得難以置信。」桃果母親的女性朋友當中有人盤著手,仰頭看天說道。


    「桃果才十歲吧?好可憐啊。」另一人望著排隊等候上香的人們,一臉茫然地回應。


    「聽說要去上學的她,那天不巧搭上比平時晚一班的電車。真是太倒黴了。」女性強調「那天不巧」這幾個字。


    多蕗清楚意識到,是因為自己遲到,桃果才會搭上那班車。但他也理解,這並不代表桃果是他害死的。


    「聽說沒有找到遺體,隻找回了日記。」有個人十分不可置信地說。


    「咦?是哦?隻有日記?」另一人看來是不耐煩了,將視線由空中移向隊列。隊列仍很長。「所以說……棺木裏不就……?」


    「是空的。所以喪禮才會這麽晚才舉辦啊。對父母來說,要舍棄希望實在很痛苦吧。」另一個人微扯開領口,用手扇風,語氣淡然地說,仿佛暗示別再多問。


    「的確是。」


    裏頭空無一物的小小白色棺木。淚眼汪汪的級任老師要班上同學寫些送別辭,好放進沒有遺體的棺木裏。讓不幸的少女能在「天國」閱讀這些滿載同學思念的信。


    多蕗幾乎沒有遲交過學校作業,這次卻難得遲交了。甚至考慮過是否要幹脆不交。他麵對圖畫紙,什麽話也想不出來。最後在類似禮物附帶的小卡上寫了「桃果」兩字,用膠水封住後交出。


    他實在寫不出「謝謝」或「對不起」、「我喜歡你」這類話語。更不用說「再見」之類。老師雖有點在意卡片封住,但看著多蕗的沮喪模樣,也不好再多說什麽。


    多蕗覺得天真地寫下「到了天國,也要繼續當個永遠有活力、開朗的桃果喔」這類話語的同學既野蠻又霸道,非常討厭。沒有惡意的態度有時比什麽都還邪惡,多蕗切身感受到這個道理。


    人們總在有需要的時候,才一副深信不疑的態度說出天國啦神明啦之類的話,但天國或神明究竟為了人們做了什麽?如果這個世界真有這種至善存在,為什麽祂不救桃果?要他倚賴如此不可靠的神明,至少對此時的多蕗而言實在辦不到。


    「話說回來,妹妹恰好在桃果去世當天誕生,讓人覺得冥冥之中有什麽定數啊。」


    一臉憔悴的桃果母親抱著剛出生的蘋果,無精打采地坐在死者家屬席位上。人如其名,臉頰紅通通的蘋果抱著桃果遺留的日記玩耍。


    多蕗決定不去相信。因為桃果的遺體根本沒發現。沒人能斷定桃果已經不在這個世上,多蕗也無法相信這件事會發生。桃果比任何人都更期待見到妹妹。而且她也跟多蕗約好,等花季來臨,兩人就要一起去賞櫻花。


    更重要的是,桃果不是會死於這種意外的人。像桃果這麽特別的女孩某日早上莫名就從這個世上消失,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也不應該發生。


    沒有桃果遺體的葬禮就跟棺木一樣虛無而空泛,隻堆滿了鮮花與恣意的揣測。


    多蕗呆然站立,瞥了一眼無法活動自如的左手。接著將兩手緊緊握起,望向由火葬場煙囪升起的黑煙,總算落下眼淚。淚水沿著臉頰簌簌滴落地上,形成小小的淚痕。但是多蕗一點也不感到變輕鬆了,他也覺得這樣就好。他不能忘記桃果,要繼續等待,要背負起桃果不在的事實。


    櫻花已經開始綻放了。


    在那通奇妙的電話之後,冠葉焦躁不安地待在家中,但晶馬很快就打電話來了。


    「老哥,陽球又昏倒了!替她戴上帽子也沒醒過來,跟平常的情況不大一樣。該怎麽辦……總之我先帶她去醫院,老哥也快來!」晶馬的聲音非常緊迫,


    聽得出他在顫抖,無須多作說明,也知道碰上了超乎意料的事態。


    冠葉抱起一號衝出家門,在衝向醫院的路上,想起桌上的高麗菜卷。


    回想起來,與晶馬的吵架向來無聊透頂。吵架之後,冠葉總會去睡悶覺,或隨便找個人碰麵。晶馬則更會細心打掃家裏。彼此互不相讓,誰也不想跟對方開口。但是,在這個隻有兩人、算進陽球也頂多隻有三人的家裏,要一直鼓起腮幫子賭氣不說話並不容易。因此,當高麗菜卷出現在高倉家的晚餐餐桌上時,便暗示著「差不多該和好了」。


    鮮甜甘美的雞湯滲透到煮得非常柔軟的高麗菜裏,與一起燉煮到入口即化的蘿卜與洋蔥的優美模樣。


    「今晚吃高麗菜卷,可以吧?」晶馬板著臉問早就知道答案的問題。


    「想煮就煮啊。」冠葉也裝作毫無興趣地回答。


    兩人的吵架往往像這樣子進入尾聲。


    但有些時候,在陽球要求下,冠葉也會主動烹煮高麗菜卷。


    「偶爾也該輪到小冠煮高麗菜卷啊,你們又吵架了對吧?」陽球身穿碎花t恤配上單寧短褲,腳上穿著柔軟綠色長襪,將高麗菜放上砧板,對冠葉說:「真是的,你們兩個怎麽這麽幼稚呢。瞞得了別人,別想瞞過我這個陽球大人喔!」長長的頭發上別著小小的發飾。


    冠葉沒特別反駁,站在陽球身邊,一臉茫然看著她準備鍋子與大碗公的模樣。


    「晶馬呢?」


    「在浴室裏。小晶已經開始用舊牙刷全心全意刷起瓷磚縫隙了,所以晚飯由我們來做吧。」陽球回望冠葉。「我來剝高麗菜,小冠負責切掉菜梗較粗的部分喔。」


    「是是。」冠葉轉頭,有點不好意思地拿起菜刀。


    陽球手腳俐落地把水燒開,將高麗菜葉一片片撕下。


    「哼哼哼,好個倔強的姑娘,還不乖乖地脫掉!唉呀——官人!別這樣!不行,被看光光了——」


    冠葉由衷感到放心。他想:眼前這名嬌小少女不管他變得如何,應該都肯理解他、原諒他、守望他吧。


    「小冠是丫鬟,怎麽不配合一下!」陽球回頭看冠葉,一臉正經地說:「快點動手!」


    「咦,我?要我配合什麽嘛……」嘴裏雖抗議,冠葉臉上浮現微笑,開始仔細切碎高麗菜。切下的菜梗能冰進冰箱當下一餐的食材,也可以加進高麗菜卷的湯汁當配料。


    「給我全部剝掉,送進滾水受刑!」陽球用紅紅的小手快速剝下高麗菜葉,勉強擠出低沉嗓音說道。冠葉也隨口應和:「唉呀——!官老爺,饒小女子一命啊!」


    除了高麗菜的鮮甜氣味,還從近在咫尺的陽球長發傳來陣陣香氣。明明兩人每天都用相同的洗發精,為何差異如此之大?這股令人陶醉的香氣使冠葉胸口揪緊,心窩一帶隱隱作痛。


    「話說回來,你會不會剝太多了?真的要煮這麽多?」冠葉隱瞞自己的心情,開口問道。由陽球剝葉子的速度看來,搞不好會用掉整整一顆高麗菜。


    「當然啊,高麗菜卷是你的最愛,為了要讓你心情變好,不多煮一點怎麽行呢。」陽球挺起胸膛說。


    「我心情又沒不好。」冠葉邊說邊將兩三片高麗菜梗丟給企鵝一號看看。一號站在三號旁邊,團團轉了幾圈後,渾身無力地趴倒到地上,似乎是在學丫鬟。


    「真的嗎?既然如此,吃晚飯時要好好地跟小晶和好喔。」陽球溫和地笑了。看著成堆的高麗菜葉,滿足地呼了一口氣。


    「喔……嗯……」冠葉含糊回應,望著陽球的小手把高麗菜塞進鍋子裏的模樣。


    「幹麽露出苦瓜臉呢。高麗菜卷不是和好的信號嗎?」


    「是喔?我忘了。」並非如此。冠葉並非在在意與晶馬的吵架才露出這個表情。他隻是在想眼前這名女孩的事;想著這名總是以又大又清澄的眼睛望著冠葉,在這世上唯一能讓冠葉打從心底疼惜的女孩的事。


    在空無一人的地鐵中,身穿白袍的男子一手拿著蘋果,另一手插入口袋,闊步而行。白袍下擺晃動,男子一一穿過車廂連結部的門。


    跟在他身後的兩名紅眼少年是他的助手。兩名少年的模樣別無二致,但在蓬軟黑發上綁著紅色天鵝絨緞帶,可由緞帶是翹起或是垂下來區分他們。黑色短衫配上同色的阿斯科特領巾,上頭別著的雕飾別針鑲有類似紅寶石的紅色寶石。炭灰色的高雅短褲以刺眼的白色吊帶固定。穿在纖細腳上的黑色襪子當然少不了設計簡單的襪帶搭配。


    一名助手提著擦得光亮的黑皮革醫師包,另一名助手則提著美麗的銀色公事包,小跑步跟在男子背後。


    男子麵露微笑。接下來要去的地方,亦是命運所至之處之一。終於能親自觸碰那個命運,將手深入其中操弄,男子打從心底期待。


    急急忙忙登上救護車後,我望著陽球的蒼白臉龐。荻野目不停呼叫陽球的名字,但陽球表情非常痛苦,一動也不動。


    來到急診處入口前,陽球被搬上擔架,穿梭過黑暗的走廊,送進加護病房。


    我又看見那個情景了。與陽球初次死去那時一模一樣的情景。玻璃窗外的我無能為力,隻能跟老哥坐在一起,看著醫生與護士忙進忙出,替陽球戴上氧氣罩、插上管子,做檢查,打點滴。


    隻不過現在在我身邊的不是老哥,而是荻野目。但就算如此,多半什麽也不會改變吧。我們手上沒有企鵝罐。


    「瑪莉的小羊。」我脫口而出。


    荻野目不安地看著我。


    我用使不上力的右手抓著企鵝帽和陽球頭發上的白花裝飾發圈,並使之映入我的視線邊緣角。哪怕隻有一瞬也好,我想放棄思考。


    加護病房中,定期傳來某種機械聲。是用來通知陽球生命狀態的、但莫名給人輕浮印象的電子聲。


    跟上次一樣,我跟荻野目也隻能隔著玻璃盯著它瞧。


    「晶馬,你沒事吧?」荻野目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


    沒事究竟是指什麽沒事?如果她是在問我是否還活著,我這個人的確好端端地在這裏。可是陽球卻隨時都可能死去。所謂的沒事,究竟是指怎樣的狀態?


    「瑪莉的……」我咕噥著。


    顯示陽球生命狀態的儀器熒幕上,波形突然成了一直線,同時傳來刺耳的「嗶——」聲。鷲塚醫師與幾名護士講了幾句話後,從陽球嘴上取下氧氣罩。又要進行那個了。確認時間,勸家屬節哀順變的儀式。


    「陽球!」荻野目出聲。


    「晶馬!」


    聽見大聲吼叫,我抬起頭,老哥氣喘籲籲站在我眼前。


    「發生什麽事了?」


    發生什麽事了?我和陽球一起烹煮咖哩風味的高麗菜卷。接著為了分給荻野目,特地搭地鐵去見她。結果戴企鵝帽的陽球現身,兀自向我們道別。


    以華麗的動作和言詞讓我們陷入混亂後,女王自我們麵前離去。接著,陽球倒下。現在則恐怕……死了。


    「喂,你聽見了我的話嗎!振作一點,晶馬!」老哥用力抓住我的左肩。身體晃了一下。


    「冠葉!」荻野目阻止老哥。


    「開什麽玩笑,給我!」老哥從我手中搶過企鵝帽,不顧醫師們製止,衝入加護病房。


    帽子被搶走的同時,一起抓在手中的陽球發飾也掉落在地上。


    「陽球!陽球!」老哥呼喚陽球的名字好幾次。加護病房裏的所有人都勸阻老哥,要他冷靜下來,但隻是徒勞。


    「是黑兔唆使的。」我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晶馬,你怎麽了?」荻野目望著我的臉。不安的大眼睛赤紅濕潤,表情僵硬。


    我沒回應,隻虛弱地搖搖


    頭。


    瑪莉養了三頭美麗的小羊。每次帶著它們去牧場,總會成為眾人的目光焦點。小羊的毛有如天使羽毛般柔軟,瑪莉等不及要紡織這些羊毛了。


    某天早上醒來,瑪莉感到驚訝萬分,因為庭院的蘋果樹竟然枯萎了。那是世界最初的樹,每年總會結出無數漂亮的金黃色果實,是瑪莉另一樣引以為傲的寶物。


    瑪莉奔向蘋果樹,忍不住哭了。一直以來,蘋果樹總是以自身的光輝照亮世界的未來、夢想和愛情。


    但現在蘋果樹枯萎了,世界完全為黑暗所籠罩。


    哭個不停的瑪莉,耳裏已聽不進小羊的安慰。此時,空中突然傳來聲音:


    「別放棄。」「這個世界尚未終結。」


    瑪莉抬起頭,眼前有兩隻從沒見過的大黑兔坐在岩石上搖晃身體,顫動耳朵,睜著它們的紅眼睛四處張望。


    黑兔齊聲對瑪莉說:


    「森林深處有女神神殿。」「去那裏將火把的灰燼帶回。」「灑上灰燼,這顆蘋果樹立刻會恢複元氣。」


    瑪莉搖頭。因為規定禁止人類接觸女神的火。但是黑兔繼續唆使她:


    「隻是借點灰而已。」「有了那個,世界會再度恢複光明。」「女神也會高興的。」


    當天晚上,瑪莉從神殿偷走灰燼,灑在蘋果樹根部。


    黑兔們說的沒錯,蘋果樹又活了過來。瑪莉高興得不得了,在樹下開心地跳起舞來,甚至忘了她的三頭寶貝小羊。但是女神震怒了,規矩不容有人打破。


    女神決定要懲罰瑪莉。不,不是懲罰瑪莉本人,而是從瑪莉的三頭小羊當中挑出一頭來懲罰。


    「該·選·哪·一·頭·好·呢?」


    女神從三頭當中挑出最幼小的羊。被選中的小羊是個性格溫柔的女孩子,喜歡烹飪與編織,成天擔心著兩個不可靠的哥哥。


    沒被挑中的小羊哥哥們問:


    「女神,為什麽您要選年紀最小的妹妹呢?」


    女神神情陶醉地笑著回答:


    「懲罰必須是最不可理喻的呀。」


    看著在陽球身邊坐下的冠葉,鷲塚醫師對周圍的醫師與護士使眼色,靜靜離開了加護病房。微弱的機械聲與藥臭味,除此之外空無一物的房間。


    冠葉將企鵝帽硬塞到動也不動的陽球手裏。


    「帽子給你,這樣就行了吧?快醒來啊!」


    企鵝帽的眼睛閃爍出些微的紅色光芒,陽球細瘦的手指好像動了一下,冠葉想:果然沒事,不過是晶馬誤會陽球沒救了,根本還來得及嘛。


    「陽球。」


    但下個瞬間,冠葉見到的卻是灰色天空裏烏雲密布,地上覆蓋著破破爛爛褶邊的企鵝帽世界。原本存在於這裏的香甜氣味早已消失,迷霧彌漫在微風中,企鵝帽女王無力地趴在地上。


    「喂,我不是把生命分給你了!你忘了我們的交易嗎!」


    但女王隻是痛苦地喘息,什麽回答也沒有。


    「你說話啊!」冠葉急躁粗魯地將陽球的身體翻過來,抱起上半身。


    陽球的胸口劇烈地上下起伏,氣息微弱,從喉嚨發出嘶啞如笛的聲音。長發與黑色裙擺在地上延展。


    「以前從你身上奪來的代價已然告罄。總之來不及了,本小姐必須回去,這女孩的性命也將結束。」


    陽球露出冷笑,額頭冒汗,時常像喉嚨哽住一般咳嗽。接著,她抓起放在自己肩膀的冠葉的手,手心相貼,十指交扣。


    「別了。」


    「回去……是要回哪裏!」


    「當然是命運所至之處。」一無所懼的聲音。


    陽球的手指逐漸由冠葉粗大的掌中離開。


    「再一次。」冠葉說著,又抓住陽球的手。「可以再進行一次嗎?」


    企鵝禮服將陽球的纖細曲線展露無遺。像小孩子般細長筆直的手腳,細瘦過頭、令人感到不安的腰部,小小的肩膀與美麗的鎖骨,平緩、含蓄地隆起的胸部。


    與冠葉相視的那對紅眼再度綻放光芒,唇間流露歎息。


    至少冠葉眼前的陽球——企鵝帽女王還活著。


    冠葉緩緩抱起陽球的細腰。手臂不知不覺加重了力氣,陽球痛苦的呼吸聲在他耳旁發出。


    「陽球的生命用我的生命來抵。這樣總行了吧?」發現自己抱得太用力,冠葉減輕力道。


    「沒用的。那就像是戀情,如同初吻。隻有一開始欣喜若狂,光輝閃耀地燃燒,僅能發揮一次的效力。」


    「戀情?開什麽玩笑,你懂什麽是戀情?欣喜若狂?隻有一開始?如果這份痛苦能在一開始就結束,我早就……」冠葉將陽球放下,粗暴扯開襯衫前襟,說:「不試試看怎知有沒有用,快點做吧!」


    在他胸中,黯淡的生命之光宛如微弱燭火靜靜地燃燒著。


    「火紅灼熱的蠍子靈魂嗎。」陽球聲音沙啞,不停喘著氣說。接著,她以顫抖的手解開胸前的大緞帶,站起,脫下蓬鬆的裙擺。


    「好吧。」


    冠葉抬頭看陽球,不由得屏息。


    「來場生存戰略吧。」說完,陽球脫下馬甲。上半身獲得解放,呼吸也略顯平穩了些。


    雖稱不上凹凸有致,陽球的身體有如全新香皂一般光滑美麗。


    冠葉凝視陽球的紅眼。陽球睜大了眼。


    她蹲了下來,將一隻手平滑地插入冠葉胸中。


    冠葉的紅色生命之光難以取出。冠葉手抓住陽球背部,痛苦掙紮。陽球又將另一隻手伸進胸中,試著抽出光芒,但似乎被什麽東西——比如說,命運——卡住了,終究還是辦不到。


    陽球俯下臉,搖頭,準備把手抽回。冠葉一邊呻吟,將她的手抓住。


    「沒用的,辦不到了。」


    半跪在地上的陽球抱著冠葉的頭,拉到自己的臉旁。冠葉像隻小動物般轉動著頭,臉頰與陽球的臉頰相碰,凝視著彼此。


    隻要能拯救陽球,就算要殺死自己也無所謂。但是如果連這樣也無能為力,無法解決這份身心之痛的話,冠葉今後得倚靠什麽活下去?


    隨時都想和陽球接觸。不管是以何種立場,何種方式都好,隻要能待在她身邊就夠了。與企鵝帽女王世界的氣味逐漸消散同時,傳來一絲絲原本陽球發上的洗發精香氣。


    不知不覺間,冠葉發現自己躺在加護病房地上。


    睜開眼,朝病床上的陽球伸出手。在冠葉握住她的手以前,企鵝帽從她手中掉落地上。


    通知陽球性命結束的不愉快「嗶——」聲轟轟敲擊腦子。


    「為什麽,為什麽我沒有資格!」


    冠葉看到胸中的紅色火焰逐漸消失。身體已不再痛苦。但是,即使陽球剛剛去世了,這份戀情永不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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