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回應冠葉的呐喊,砰一聲,加護病房的門猛然打開。


    「是的,你沒有資格。沒錯吧?」一道沉著鎮定、甚至帶點笑意的聲音說。


    冠葉緩緩轉過疲憊不堪的身體,朝聲音方向望去,一名把白色發亮的頭發隨意紮起、身穿白袍的高個兒男子雙手插進口袋,站在門口。白袍內穿了件淡粉色襯衫,係著暗灰條紋領帶,下麵則是細心熨過的褲子與帶有光澤、造型銳利的黑皮鞋。


    像在回應男子的詢問,一對長得一模一樣的紅眼男孩從他背後露出臉。男孩們漆黑的頭發如蒲公英絨毛般蓬鬆柔軟,上頭綁著紅色天鵝絨緞帶,黑色罩衫胸口係著同是黑色的阿斯科特領巾,領巾上別著發亮的紅色雕飾別針。黑色襪子以襪帶係於炭灰色短褲上。吊帶純白刺眼。頭上紅緞帶翹起的男孩名叫白瀨,垂下的則叫做宗穀。白瀨與宗穀分別提著擦得光亮的黑皮革醫事包與銀色公事包,站在男子背後。


    冠葉露出凶惡表情,撐著身體站起來,男子再度對他微笑。他雙眼中的一切都像在發亮、無法確定是否真的在看冠葉,眸子仿佛各是一座宇宙。在光線照耀下發色不斷變化,淡桃色、水藍色、綠色等色彩飄然閃現,又像溶解於空氣般消失。


    「真教人感動得發麻啊。」


    冠葉想起剛剛在電話裏聽過這句話,震了一下。他就是在電話中預告陽球今晚死亡的人物。


    「別放棄,這個世界尚未終結。」


    「你是誰?」


    男子眯細了閃亮的眼睛,把頭歪向一邊,瞥了一眼手表。白瀨從醫師包中取出名牌,俐落地替男子別在白袍胸口。


    「我簡單自我介紹吧。」


    名牌上顯示「特別診療科·渡瀨真悧」。


    「我是今天剛上任的醫師,請多指教。」


    但是剛才加護病房裏的醫師與護士沒有半個人提過真悧會登場,連陽球的主治醫生鷲塚也沒有回來。


    冠葉對他抱持懷疑態度。有如女性般秀氣的容貌,身上散發出類似樹木或水氣的香味,一頭難以想像是男性醫師的長發,明明一點幹勁也沒有、卻又能使氣氛緊繃的強勢態度。以及,他身邊的奇怪男孩。


    真悧彈指頭,這次換宗穀打開捧著的公事包,裏麵裝了整齊排列的蘋果。


    「那是?」


    真悧微笑,拿起一顆蘋果,宛如魔術師般將之變化成安瓿。


    「這是從遙遠的地方帶來,要送給你們的禮物。」


    冠葉身子探前,仔細端詳那瓶上頭沒有任何標簽的安瓿。裏麵裝了純白中摻有極微量粉紅色、類似蘋果花顏色的神秘液體。不知為何,那令冠葉想起企鵝帽女王世界中無限擴展的荷葉邊與甜美的氣味。


    真悧靜靜地說:


    「來場生存戰略吧。」


    冠葉不禁起了雞皮疙瘩。眼前的男子竟然說出這句普通人恐怕從沒機會說出的話,仿佛想對冠葉表示他知悉內情一般。


    「你剛剛說了什麽?」


    真悧揚起雙眉裝傻。白瀨從醫事包中取出針筒交給真悧,他打開安瓿封口,插入針頭,抽出裏麵的液體。


    「此時此刻,你隻是個無能為力又悲慘的孩子。你拯救不了最愛的妹妹,隻能詛咒自己的命運。但,換作是我呢?」真悧搖動頭發,推出針筒內的空氣。


    「那是什麽藥?」冠葉皺眉,瞥了一眼加護病房外頭,但玻璃窗外沒看見晶馬的身影。依冠葉的判斷,說真的,他覺得眼前這名自稱醫生的男子實在難以信任。


    「這個嘛……就當這是喚醒沉眠公主的王子之吻吧。當然,是成年人的吻。」真悧特別強調「成年人」的部分,自我陶醉般笑了。


    白瀨與宗穀異口同聲笑著說:「真悧醫生,您真帥氣!」


    「好吧,你決定怎麽辦?」


    真悧拿起針筒,低頭望著冠葉。但是,他的眼睛是否真的在注視冠葉,還是在注視冠葉內部的什麽?或者,是與這些截然不同的東西?冠葉不得而知。


    「遺憾的是,這份禮物並不便宜。這種新藥很寶貴,全世界有無數患者引頸期盼著它啊。」


    明明語帶譏諷,但表情與聲音之中卻連些微的惡意也感受不到。這樣卻反而更令冠葉覺得恐怖。


    「要談錢嗎?」


    對於冠葉開門見山的回答,真悧不禁笑了出來。


    「假如你認為金錢當作令妹生命的代價很妥當,那就如此吧。」


    冠葉走到真悧身旁。


    「如果你要錢,我願意付。所以,快用那個……」


    像是要打斷冠葉的話,真悧在加護病房中踱著步,說道:


    「這筆金額恐怕不是失去父母的高中生能支付的。」隻不過真悧早就看出,就算這麽說冠葉也不會放棄,所以直接打開了安瓿。事態一如預想,令他覺得有些無趣。


    「我有門路!我能跟你保證。」


    「喔?你要用那個當抵押嗎?」真悧毫不客氣地走到冠葉麵前,用手指了指他敞開的胸膛。


    「什麽意思?」冠葉感到真悧似乎知悉自己的一切,不由得緊張了一下。雖然冠葉明白他沒道理知道這件事,但由他剛才的表情與言行看來,怎麽看都像是「知情」。


    冠葉露出剽悍神色,以反抗的眼神瞪著真悧,真悧覺得冠葉很有趣。熱切、凶猛而有趣。


    「她值得讓你付出這麽多嗎?」真悧純粹是對這件事質疑。在一旁的病床上昏睡,不,說已經死了也無妨的那名臉色蒼白的嬌小少女,長長的睫毛與光潤美麗的頭發。她的確具有某種魅力,但也頂多如此。


    「她是我重要的妹妹。」冠葉撒了小謊。對冠葉而雷,陽球不隻是妹妹。


    「你能得到什麽回報?」真悧表示訝異。這對他而雷也是個很理所當然的疑問。「為了妹妹,你不斷不斷燃燒年輕強健的身體,到頭來,你還剩下什麽?變得焦黑醜陋的蠍子心髒?還是純白的灰燼?恐怕連灰燼都會被風吹走,什麽也不留啊。」


    冠葉推開真悧指著他胸口的手。


    「我不需要回報,也不想要。我隻要陽球活著就夠了。快注射吧!你不是醫生嗎?」


    真悧輕吹口哨,表示由衷對冠葉感到佩服。


    「真教人感動得發麻啊。」


    真悧一露出微笑,靜靜站在背後的白瀨與宗穀也一起笑著鼓掌說:「不愧是真悧醫生,契約成立!」


    這場奇妙的鬧劇究竟是什麽?那對年幼的雙胞胎——或說兩名長得很相似的男孩,究竟是何方神聖?雖然疑問多到數不清,冠葉一想到陽球又有得救的希望,緊繃的神經總算放鬆,安心得隨時都可能沉沉入睡。


    「那麽,就這樣吧。」真悧慎重其事地站在陽球身旁,抓起她白皙的手,以熟練的動作為她注射。


    針筒中的液體一點一滴被陽球的身體吸收。


    冠葉喃喃說了聲「陽球」,屏息注目著這一幕。


    我依舊悵然若失地坐在離加護病房有點距離的走廊椅子上。


    「這是懲罰。」我咕噥說道。


    「咦?」我知道荻野目一直很擔心地看著我,但現在的我實在說不出「我沒事」,但我也沒資格說「救我」。我不可能得救的。


    「如果陽球就此永眠,這一定是對我們家的懲罰。」


    從我的眼角瞥見荻野目皺著眉頭,她默然不語。


    「難道不是嗎?想到我父母做出的事,我們不管做什麽都沒辦法贖罪。」


    「這……」


    池邊伯伯曾對我們說:「這件事不是你們做的。」國中的老師好像也告訴過我:「要以自己為傲,堂堂正正活下去。」但是一個人就什麽也辦不到、隻能相互依偎


    生活的我們,究竟該以什麽為傲?對我們而言,「堂堂正正」的生活方式打一開始就遙不可及。


    「我早就知道這種日子終將到來。從三年前的那一天起,我早就知道了。」


    三年前的那一天,一切都太突然了。


    當時我們仍是普通的一家人。那是我們三個還能以普通孩子身分過活的最後一天。一家人一起吃早餐,我們上學,父母去工作,在玄關揮手道別。之後,我的父母就再也沒回來。


    十三歲的我和老哥,以及十歲的陽球,圍著矮桌等候父母回家。忙碌的母親早上預先做好了晚餐,我們端上桌,手撐在桌上等候。


    父母平時不管多晚歸,都不會忘記聯絡,對於今日兩人同時晚歸卻沒告知,我們並沒有萌生什麽可怕的想像,就隻覺得肚子餓。那時的我們壓根沒想過,我們在這世上最信賴的爸爸和媽媽竟然會一去不回。


    「爸跟媽好慢哦,今天加班嗎?」不經意看了一眼時鍾,已經晚上九點了。如果是平日,這時早該吃完晚飯,連餐桌也收拾完畢了。「怎麽不打通電話回來啊?」


    「我們先吃吧。我肚子餓了。」老哥從小碟子裏夾了一塊醬菜拋進嘴裏。


    「不行啦,用餐時刻要全家人到齊,這是我們家的家規吔。」我瞪了老哥一眼。


    「真蠢。陽球肚子應該也餓了吧?」


    我與老哥轉頭看陽球,她已經端起碗在喝味噌湯了。


    「啊——媽媽煮的味噌湯果然是宇宙第一好喝呢。」她滿足地呼了口氣。


    「怎麽連陽球也……」


    恰好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來了——」我拉長聲音回答,站起身來。如果是爸媽回來,一定不會特地按門鈴。


    來到玄關,發現有一朵沒見過的花插在花瓶裏。是有五片花瓣的白色小花。我家沒插花的習慣,而且,至少今天早上這朵花還不在這裏。


    仿佛在催促發呆的我,門鈴再度響起。


    「啊,來了來了,我立刻開門。」走到門口拉開拉門,一對陌生的西裝男女表情嚴肅地站著。


    「你是高倉晶馬嗎?」男人聲音低沉,對一臉訝異的我說。


    「請問您是哪位?」我抬頭問,對他們散發出的非比尋常氣氛感到怯縮。


    「喂,怎麽了?」察覺氣氛有異的老哥從客廳走來。


    「你是冠葉嗎?陽球小妹也在裏頭吧?」男人踏出步伐,想走進屋裏。擦得黑亮的皮鞋上有奇妙的金屬裝飾。


    像是別有居心的溫柔詢問反而更令我們感到不安。


    「喂,等等,你們想幹什麽!」老哥大喊。


    「你們的爸媽都不在嗎?他們有跟家裏聯絡過嗎?」像要幫忙打圓場似地,女性溫和地插嘴問道。


    老哥像在保護驚慌失措的我,挺身與兩人對峙。


    「我不知道你們有何目的,不要隨便闖進別人家裏好嗎?」


    兩人對老哥的態度有點訝異,對視一眼。


    此時客廳的電話響起。我抱著期待,希望是父母打來的。


    「小冠。」陽球探出頭呼喚。


    「你乖乖待在房裏!」老哥對陽球吼了一聲。


    陽球嬌小的身體縮得更小了,靜靜地說:


    「有電話,是池邊伯伯打來的。他說有要緊的事。」


    老哥歎了口氣,惡狠狠瞪了兩名大人一眼,大步穿過走廊,回客廳接電話。


    「喂,是我,冠葉。現在玄關有兩個怪家夥來。」


    我依然很緊張,聽著老哥手持聽筒一語不發。伯伯究竟說了什麽?


    「這是什麽意思嘛!」老哥不耐煩地說完,粗暴地掛回話筒。


    我怕如果跟那兩個大人四目相交,他們可能會跟我說話,所以一直盯著鞋櫃上的花朵瞧。這是什麽花?是媽媽還是陽球摘回來的嗎?


    之後,我們聽從老哥的吩咐,帶了幾天份的換洗衣物,跟自稱警察的那兩人離開家裏。我突然很想把裝飾於玄關的白花帶走,但終究還是沒這麽做。沒什麽特別理由。


    我們三人一起擠進後座,陽球坐正中間,車子隨即靜靜駛上夜晚的街道。看慣的附近街景,現在竟是如此陌生。


    陽球將戴著海盜黑眼罩的心愛小熊布偶抱在懷裏,不安地低頭。


    「別擔心啦。」我麵露微笑,輕摸陽球的頭。


    老哥朝前正坐,臉色凝重,一句話也不肯說。


    「老哥,」我怯生生地開口:「伯伯還說了什麽?」


    老哥沒回答,就隻是臉朝窗外。


    我歎了口氣,向陽球提議靠到窗邊。


    「嗯。」陽球乖巧點頭,我們兩個擠在一起,靠向車窗。


    「很少在晚上外出,感覺很奇妙呢。」聽我這麽說,陽球又點點頭。


    車子由靜謐的住宅區駛入鬧區,在各式各樣店家與大樓的霓虹燈夜景中穿梭,進入位於高樓大廈群的某間飯店停車場。


    我們被帶到一間幹淨的套房。或許是精神太疲累,陽球很快就在光滑的床上沉沉入睡。我和老哥則各自坐在披了米棕色椅套的單人沙發上。我望著對麵的老哥,老哥望著他身旁的女警。


    也許是因為全部統一以方格紋作裝飾,這間對小孩子來說過於寬廣的房間看起來異常索然無味,四處設置了間接照明,投以昏暗的橙光。房內有一台很小的冰箱,還有紙質粗糙的灰白色客房服務菜單。電視旁擺著白色電話與一座固定住的簡單梳妝台。我們沒使用衣櫃,隻將倉促塞了換洗衣物的波士頓包擺在梳妝台的椅子上。


    「三個人住這裏或許太小,忍耐一下哦。」女警靜靜地、像是在哄孩子般說了。就像個幼稚園老師一樣。


    「要我們暫時住在這裏是什麽意思?我家發生什麽事了!」老哥瞪著警察們說。


    「可以讓我們打電話回家嗎?如果我們的父母回家找不到我們,會擔心的。」


    女警的表情有點困擾。


    「抱歉,但我不能告訴你們詳細情況。總之先吃點東西吧。」


    房間裏準備了我們三人份的便當和飲料。但我們光要了解事態就已筋疲力竭,饑餓感早消失到不知何方。


    「如果還需要什麽,房間外隨時有人在,別客氣哦。」女警說完,慢慢走出房間。


    她一開門,立刻對在走廊待命的警察交代事情,順手把門關上。怕打擾到陽球而調暗的房間現在又歸於沉寂。


    「該死,根本把我們當小孩子看待!」老哥邊說邊起身,一屁股坐到另一張床上。


    「要我們帶換洗衣物出門,究竟為了什麽啊?」我仍坐在沙發上,舒展一下緊繃的身體。我那時還很樂觀。「啊,會不會是在我們家地下發現了未爆彈?之前新聞不是有播嗎,說是找到以前留下來的未爆彈,在處理完畢前有危險,所以先讓居民避難之類的。也許是因為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爆炸,為了避免造成混亂,所以不想多作說明吧。」


    老哥依然擺著一張臭臉。我閉上嘴,喝了一口放在旁邊的烏龍茶。


    不經意望見置於床頭的時鍾,如果是平時,現在早該躺在被窩裏了。


    「哇,嚇我一跳。」電話突然大聲響起,我們兩個同時抬起臉來。


    「我接。」老哥不由分說地走到電話前,拿起話筒。「喂喂。啊,伯伯,你現在在哪?」


    老哥看了我,以眼神示意。


    「嗯。陽球已經睡了。咦?可是他們吩咐我們別開電視也別用電話吔。」


    老哥轉頭,眼神指向電視。我戰戰兢兢地拿起遙控器,打開電源。


    「該不會真的在我家底下找到了炸彈吧?」老哥開玩笑說。


    「老


    哥,你看。」我怕吵醒陽球,將音量轉小,小聲呼喚老哥。


    老哥一邊聽著電話,一邊看電視,刹那間變得說不出話來。


    映在小小的電視畫麵裏的地方,雖變得跟別人家一樣陌生,但那無疑是我家。電視台轉播車的燈光照射著,數不清的鎂光燈閃個不停。在巡邏車的紅色警示燈照耀當中,警察們像是要逃避媒體般快步走入房子。


    「警方查到疑似主謀的兩名嫌疑犯潛伏於這個家中,目前警方的搜查員正在進行住家搜索。」播報員快速說道。


    兩名嫌疑犯。我在腦中複誦了一次。潛伏,這種說法簡直是把過著正常生活的我家當成歹徒的秘密藏身之處。


    「這是我們家吧?這個人到底在說什麽?」


    播報員表情一本正經,擦拭額頭的汗水,又反複講了一次類似的話。


    「現在是怎樣?這是怎麽一回事?」老哥對電話另一頭的伯伯問道:「喂!伯伯,解釋清楚一點啦!」


    「老哥,會吵醒陽球。」


    經短暫沉默後,老哥把話筒掛回。


    「什麽跟什麽嘛。池邊伯伯說他正在陪同警方搜查,可能會進行到黎明,等結束後會過來這裏一趟。」


    在老哥喃喃說完前,「冠葉……」我打斷他的話,以顫抖的手指指著電視畫麵。我的父母——高倉劍山與千江美,兩人表情詳和的照片並列在螢光幕之中。但是,照片底下的名字旁,卻明確以白色字體寫著「嫌犯」兩字。


    腦中像是有種種事物旋繞個不停,令我很不舒服。至少不希望讓陽球在這時被吵醒,我盡可能壓低聲息。


    呆然而立的老哥,眼睛仿佛玻璃一般反射出電視的紛亂色彩。


    加護病房裏,冠葉跪在床邊,握著雙眼閉起的陽球的手,靜靜觀察她的模樣。真悧將用畢的針筒交給白瀨,站在床的另一頭,低頭觀察陽球,露出微笑。


    「公主要醒來了。」


    真悧一說完,陽球的眼皮立刻跳動一下,睜開。顯示陽球心搏的波形又開始靜靜地波動。


    「陽球!」


    白瀨與宗穀一同以高亢的聲音拍手讚美:「真悧醫生!您真了不起,令人感動得發麻!」


    冠葉大大鬆一口氣,雙手重新握住陽球的手,把臉頰靠上去。


    加護病房刺眼的燈光令陽球眨了好幾次眼,然後望向右手的溫暖感觸。


    察覺陽球的視線,冠葉抬起頭來,安心地露出笑容。


    「不去通知你重要的弟弟?」真悧靜靜走近床邊。


    「用不著你提醒,我也會這麽做。」冠葉溫柔地將陽球的手放回病床上,去呼叫站在窗外、一臉不敢置信的晶馬。


    「早安。好久不見,或者說,初次見麵。」真悧露齒一笑,凝望著陽球的臉。


    陽球虛弱地回望真悧的眼睛,輕眨一下。自己現在在哪?是在什麽狀況中醒來?她明明對眼前這位俊美男子的麵容完全沒有印象,卻隱然覺得不管說「好久不見」或「初次見麵」都不恰當。


    真悧搖動長發,挺直上身。飄逸的銀白色頭發中閃爍著淡桃與水藍色彩。


    「我是渡瀨真悧。從今天起擔任你的主治醫師。」


    「主治醫師……」陽球沙啞地複誦一次。看著這名毫不像個醫生、具有獨特氛圍的白袍男子,她覺得自己仍像在夢中。


    「請多指教。啊,令兄似乎回來了。」


    冠葉一打開加護病房的門,淚眼婆娑的晶馬立刻衝進來,蘋果也跟在他身後進入。


    三人眾在陽球身邊,又哭又笑地看著她的蒼白臉頰逐漸恢複血色。陽球也報以笑容,想用沙啞的聲音說點什麽,卻無法順利說出口。


    「你得救了,陽球。」晶馬喃喃地說。


    冠葉拍拍肩膀仍在顫抖的晶馬背脊,以宛如想催眠自己般強而有力但細小的聲音說道:「沒事了。」


    「瑪莉的小羊啊……」真悧盡量不去打擾欣喜若狂的孩子們,靜靜撿起掉在地上的企鵝帽,拍掉灰塵。看著帽子的紅眼睛,嘴角略微揚起。


    女神決定取消對小羊的死亡懲罰。但並不是因為女神同情瑪莉,也不是憐憫小羊,更不是憤怒平息了。


    女神如此說了:


    「如果就這樣死去,懲罰也到此結束,豈不是很無趣嗎?」


    「您說的沒錯!」聽見女神的話,大黑兔們開懷大笑回答,拍動耳朵,發出有如風暴的吼叫。


    命運圖書室一如往常,仿佛向陽處般明亮又無窮無盡。天空之孔分室中,「喀喀」與「躂躂」兩種腳步聲回蕩。真悧將合身的白色襯衫鈕扣全部扣上,披起羊毛光澤美麗的黑夾克,穿著同為黑色的窄褲,慢條斯理地踱步。輕飄飄的幾何圖形透著各色光輝,隨著步伐在腳邊浮現,又旋即消逝。


    腳步聲較小的人物像是在觀察真悧,一下子接近,一下子遠離,但絕不肯主動現形。


    「對了,你對『命運』這個詞有何看法?你認為命運是實存的概念嗎?亦即,人們的生涯自出生起便被決定,絕對無法抗拒——這種規則,你認為真的存在嗎?」真悧突然朝不露麵的對手發問,聲音在過於寬廣的分室中大幅彎曲的書架一帶回響。


    對方沒回答,隻是從書架旁微露出臉。長及肩的直發搖晃,背心裙下擺飄動。


    「你願意聽我說嗎?說一件關於過去與未來的小小事情。」


    對方沒有回答。真悧不在乎地開始說起:


    「以前——大約是十六年前的事吧。有個女孩子突然出現在我麵前。令人驚訝的是,她和我是同種類的人。她有著與我相同的眼睛,與我相同的氣息。在與她邂逅的瞬間,我知道我在這個世上並不孤獨,我真的很高興哪。」


    和煦陽光由天窗灑落寬廣的圖書館裏。真悧微抬起頭,半眯眼看耀眼的陽光,豎耳靜聽。聽她靜靜走在某個無限書架縫隙中的沙沙聲。


    「是的,在與她邂逅以前,我在這個世上是孤獨的。我見到的風景,除我之外誰也看不見;我聽見的聲音,除我之外誰也聽不到。」


    真悧突然朝向她的腳步聲方向走去。並非急急忙忙,也不是追趕,就隻是確實朝著她的方向走。在她踏過的腳印附近冒出綠芽,莖幹茁壯,長出葉子,開出各色花朵,又在一瞬之中散落。舍起僅存的一片花瓣,真悧朝著光彩迸射、百花盛開的方向前進。


    「但是,我確實聽見了全世界的人們在喊叫,聽見他們在『求救』,這是真的。也因此,我看見了這個世界所應前進的方向,沒有騙你。」


    少女一句話也不回答,從真悧看不見的位置凝視著他,接著又躂躂地跑往分室深處,隨手拿了幾本書,隨便亂翻。那些芬芳植物則像是在守護她一般,生長枝葉,開花結果,又轉瞬而逝。


    「你還是沒變啊。」一如過往,深信自己被人所愛,也對於自己所愛的事物毫無懷疑。依然是一副幸福洋溢、乖巧的模樣來回奔跑。


    真悧加快了腳步,他腳下浮現的色彩比平時更強烈地顯現幾何紋路,在空中閃爍後又消失。那象征著由真悧身上極微量地滲透出的愛、憎恨和懊悔,以及優越感和自卑感。


    由他輕晃的頭發中冒出紅煙般的陰影,轉眼又消失。


    真悧像是要克製自己一般聳肩,露出苦笑。


    以為少女靜靜地消失了,卻突然出現在真悧眼前。她的小腳上穿著長襪與淡桃色亮麵鞋,有著一雙水汪汪、睜得又大又圓的眼睛。


    真悧笑容依舊,配合她的身高彎下腰迎上視線,將手裏的花瓣遞給她。


    「但是,這件事反而讓我更悲傷了。因為在與她相遇的瞬間,我也得知了另一件事:我們絕不會有交集。嗯,沒錯。她不會成


    為我的夥伴。她否定我。否定我這個能見到與她所見相同景色的唯一存在。」


    少女的表情絲毫沒有動搖,隻有環繞她的美麗眼睛、濃密得仿佛會發出拍動聲的睫毛微微顫動,接著,眨了兩次眼,真悧手中的花瓣無聲無息地、像一縷青煙般消失。


    「怎了?有問題想問我嗎?請說。是關於剛才的事吧?為什麽要拯救高倉陽球的性命?關於這點,請恕我賣個關子,暫時還不能說。」這次換真悧轉身,喀喀地走在書架之間離去。少女沒有跟隨。


    突如其來,有陣風像溫柔的手輕撫了真悧的背。真悧回頭,見到風夾帶著星塵和花朵枝葉,閃閃發亮,猶如生物般在他身旁繞了一圈後,朝四方擴散消失。真悧轉過身子,麵對少女。


    「怎麽了?別生氣嘛。不然我這麽回答吧。我單單是想確認命運這個概念是否存在於人世,想知道這種規則是否左右著人的生涯,僅此而已。希望你也來跟我一起確認這件事。」


    站在通道另一頭的少女靜靜不動。連是否真在生氣也看不出來。


    「沒錯。我們兩人聯手尋找企鵝罐吧。去確認那玩意是否真的存在。怎樣?這不是件壞差事吧?」真悧口吻像是說服,取出一顆有光澤的紅色蘋果。


    少女沒有開口。


    「接下來,又要麻煩你繼續待在她身邊了。你將會見到與我所見相同的風景,見到那群兄妹的未來。」


    真悧不等回答便將蘋果丟出。與此同時,天空之孔分室的柔和輪廓也逐漸變得模糊。


    「再見了,我唯一的戀人。在那個世界相會吧。我不會離開你的,這世上唯一與我相同的人兒啊。」


    少女從逐漸失去顏色和花紋、陽光消失、開始崩壞的天空之孔分室裏,被拋到黑暗之中,表情依然沒有動搖。隻見及肩的頭發與頭上企鵝帽兩端的流蘇隨風搖動,少女墜落到「那個世界」。


    她小巧的嘴唇雖蠕動了一下,但真悧已經看不見她說了什麽。少女大大的雙眼綻放光芒,一無所懼地想看清一切。


    陽球複蘇之後,暫時還得住院觀察一陣子。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臉色蒼白的陽球眉頭皺成八字形,麵露苦笑說。


    陽球住進的病房十分不尋常。天花板與牆壁均塗上灰泥,地上鋪著色彩鮮豔的地板。通往小小陽台的落地窗上掛著綴有多層蕾絲的白色棉質窗簾。


    鋪在白色木製大床的灰白色床墊,感受不到醫院特有的硬梆梆觸感與消毒水氣味,蓬鬆且柔軟。同樣木製的白色衣櫃裏則滿滿收著陽球最喜歡的手工藝用具材料、看了一半的書、中意的布偶,遺有睡衣和內衣等。


    圓形的床頭桌上放著台燈,上麵是以白色緣飾與刺繡裝飾的燈罩,底下則是花紋很講究的典雅燈座。即便如此,桌麵仍有充分空間。另外還有一對白色椅子,可以坐在桌旁享用早晚的餐點,有人來探病時也可以坐在這裏,共同度過一段輕鬆時光。


    這家來過無數次的醫院何時設置了這種病房?不僅是我跟老哥,連逛遍醫院的陽球也同樣不解。但真悧醫生說明這裏是提供給「服用新藥,施行特別治療的患者」的個人病房,我們也隻好接受。重要的是,這間完全不像醫院、有著陽球最喜愛的童話世界氣氛的病房,陽球沒道理不喜歡。對我們而言,這無疑是令人高興的。


    「雖然這麽說對陽球不好意思,但不得不說我們的運氣真好啊,能接受這位溫柔的好醫師醫治,而且這間房間離診療室也很近。」看著陽球的安詳睡臉,我略弓起身子。


    「老哥?」


    我轉頭看一語不發的老哥,發現他正板著一張臉,觀察企鵝三號在房間角落編織有如和服腰帶的圍巾,以及將圍巾又是拉扯又是纏在身上玩的一號與二號。怎麽回事,總不會到現在還對企鵝感到稀奇吧?


    「在煩惱住院費用嗎?」的確,這是個大問題。住在這麽漂亮的個人病房,接受真悧醫生所謂「感動得發麻」的最新治療。一直都在走鋼索的家計,今後該怎麽辦才好?這恐怕不是單純省吃儉用就能解決的。


    陽球也曾一臉不安地提過這件事,我嘴巴一張一合,不知該說什麽好。但,「放心吧。」老哥立刻笑著保證。


    「陽球用不著擔心這個問題。隻要聽從醫生指示,好好把身體治好就夠了。懂了嗎?」


    老哥可靠的笑臉應該能讓陽球一時放下心吧。可惜不善假笑的我,連這麽簡單的事情也無法辦到。


    「晶馬。」


    「什麽事?」


    「總之,為了陽球我們要盡最大的努力。」


    「嗯。」但我實在很不安。總覺得我們三人的小小幸福,將會因為企鵝罐與陽球入院與經濟問題等種種事情,由內部與外來一點一滴地崩解變化。這種討厭的感覺一直纏繞在我腳邊,揮之不去。


    窗戶吹來一陣風,懸掛在天花板上的吊燈隨之輕輕搖動了一下。


    真砂子披上胸口綴有雪紡紗荷葉邊的柔軟長袍,穿著相同質料製成的室內鞋,蹺起形狀姣好的雙腿,悠哉地坐在沙發上。


    她在隻有由窗外射入的陽光照耀的客廳裏,不疾不徐地喝著早晨的溫暖紅茶。


    來自電視的紛亂光芒與雜音令眼耳煩躁,長時間觀看甚至令人覺得會變愚昧。但為了得到必要情報,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真砂子半眯著細長雙眼,用纖細的手指揉揉眼角。


    電視正盛大地現場轉播地鐵站附近的情景。手持麥克風的年輕女性播報員穿著莫名給人廉價印象的粉藍色套裝。


    「跨越十六年前的重大考驗,現為東京新象征之一,人稱tsm的東京天空地鐵於今日正好成立滿十周年。今天在開始營業前,全體職員已向罹難者默哀,同時現場設立了獻花台,有許多民眾排隊等候獻花。」


    大型看板寫著:「感謝十周年!」在數名職員引導下,民眾排隊到白色的獻花台上獻花。一旁則有職員分發印有東京天空地鐵標誌的氣球給孩子們。


    光是看這副情景,就讓真砂子心情疲累得躺在沙發上歎氣。節目的呈現方式實在令人反胃。


    熟悉的行駛於地底的單軌電車、站內來去的人群,以及擔任一日站長而打扮成車站職員,滿麵笑容介紹紀念標語的double h。


    「重新構築起這個大型交通係統並維持至今,帶給我們一道希望之光。但是,在迎向今後新十年的此時此刻,我們也要回顧東京地鐵網絡複興的軌跡,絕對不能忘記過去發生的那件重大悲劇。已逝的事物再也無法挽回,無法複原。接下來如果各位觀眾有任何感想,請踴躍用電話或電子郵件、傳真轉達給我們。電話號碼、傳真號碼、電子郵件位址如下,請勿播錯號碼。」


    看著大大顯示在畫麵下方的號碼,真砂子毫不猶豫便拿起話筒撥打。左手端著茶杯,真砂子麵無表情地聽著輕快的電話鈴聲。


    「馬上有觀眾來電了,立刻為您轉接。」畫麵中,女性播報員接過工作人員拿來的手機,貼到耳旁說:「請說。」


    「各位看起來幸福洋溢,真是件好事。」真砂子唐突地這麽說。並在內心接著說:「實在很適合『死於安樂』這句話。」


    「咦?喂喂,請問您的大名?」播報員有點困擾,但仍保持開朗語氣。


    「光明與黑暗必須共存。光明之所以能發光,是因為黑暗也同時存在;光明愈是明亮,黑暗就愈是潛藏於暗影之中。如果光明照遍了一切,黑暗將失去可躲之處,反而會失控將光明吞沒。」真砂子一邊說,邊把茶杯放回碟子。


    「請問您的意思是……?可以請教您的大名嗎?」


    「還有,你跟這件套裝一點也不配。」真砂子想:配色糟透了。


    「咦?」播報員臉上失去了笑容。


    「真是的,不趕緊碾碎不行。」真砂子緩緩地掛上電話。


    「喂喂?喂喂?」


    無視於畫麵中一臉狼狽的播報員,真砂子正準備要關掉電視,坐在另一張沙發上監視的綠翡翠搶先靈巧地操作遙控器關掉了。


    話筒才剛放下,電話又立刻吵鬧響起。那男人打電話來的時機總是非常精準。真砂子還沒拿起話筒,便已知來電者是誰。


    真砂子望著插在奢華花瓶裏的美麗蘋果花,默默拿起話筒,貼到耳旁。真悧沒說半句話,但聽在真砂子耳裏像是在笑,像是在嘲弄著真砂子一般。


    「是你吧?托你之福,萬裏夫很健康。關於這件事一直想對你說聲謝謝。」


    真砂子想起剛才在寢室見過的幼弟的安穩睡臉。


    「用不著那麽多禮。你已經支付了非常充分的代價了。」


    真砂子表情痛苦,低頭喃喃說:「真想把你碾碎。」用力地相互摩擦拇指與食指指頭。


    「對了,有個好消息。已經確認了失蹤的另一半日記在誰手裏。」真悧聲音中隱含笑意。


    感知到對話內容,綠翡翠整個身體轉向真砂子。


    「誰?是誰拿走了另一半日記?」


    「十周年」這個帶有慶祝意義的詞語隻讓多蕗覺得不對勁。他一如平常穿過剪票口,搭乘電扶梯往上。


    車廂內與車站牆壁上貼滿了起用人氣偶像做宣傳的大型海報。隨同「迎向新十年!」或「感謝十周年!」等標語,兩名可愛少女笑盈盈地擺出姿勢。多蕗很想問這件事究竟有什麽好愉快的?


    即使經過十年,多蕗的時間依然停擺在那一天,隻有悲傷變深,憎恨變強,對她的印象逐漸變薄、變淡。被拋在這個世上的多蕗隻能孤獨地變老、工作、過活。


    回到地上,車站外熱鬧紛紛,似乎在舉辦什麽活動。


    刺眼陽光照在臉上,多蕗眯細眼睛,穿過與自己格格不入的車站周邊整齊劃一的街道,避開人群,朝自宅走去。摩娑額頭與臉頰的涼風,時時帶來冬日氣息。在換季時期,左手總感覺怪怪的。或許該換上薄外套了。


    那一天起,多蕗頂多對換季有感覺,卻總忘了自己已經是個大人。即使是在與百合婚後也依然如此。不論是站在調皮學生的麵前,跟同事說話,支付公共事業費,還是與百合在一起時,多蕗依然對於自己正在以「多蕗桂樹」這名成年男子的身分與世界接觸這件事沒什麽真實感受。


    「咦?蘋果,你怎麽來了?」


    來到公寓前麵,多蕗發現站在入口大廳前的蘋果,笑著問她。


    見到多蕗的蘋果並不像平時一樣展露笑臉,隻小聲說了句:「你好。」


    「要喝紅茶還是咖啡?」


    蘋果略微緊張地坐在沙發上,聽見在廚房的多蕗詢問,想起先前在這個房間裏發生過的事,顫了一下。


    「哪、哪種都好。」


    「天氣變冷了呢。」多蕗的輕鬆回應傳入寬廣的客廳。「又快換季了。」


    「是啊。呃……多蕗,你的身體沒事吧?」


    多蕗用托盤端茶過來,反問:「嗯?身體?」


    「不,沒事。」


    在多蕗笨手笨腳地衝泡紅茶時,蘋果重新坐正,思考該如何開口。其實,也許她根本不該提起這件事。但既然知道了,有些事情不先確認與思考不行。


    「多蕗。」


    「嗯?」多蕗表情溫和地看了蘋果一眼。


    「多蕗知道高倉家……那對兄妹的父母的事吧?」


    多蕗神色如常。


    「原來如此……是他們告訴你的嗎?」他靜靜微笑,將最近買的大吉嶺秋茶倒入百合喜歡的杯子裏。


    「嗯。」見到多蕗表情依然溫和,沒有變化,蘋果內心期望他能永遠維持如此。


    多蕗在蘋果對麵坐下,端茶給她:「喝茶吧。」蘋果將溫熱的茶杯捧在冰涼的的手中,但沒有喝進嘴裏。


    「當初知道他們是這間學校的學生時,我也嚇了一跳。真是奇妙的巧合啊。我是那個事件受害者的朋友,他們則是……」多蕗欲言又止。「要加糖或奶精嗎?」


    「你到現在還記得那個事件嗎?」


    多蕗悲傷地笑了。


    「說真的,我沒什麽真實感受。因為在事件發生前一天,我跟你姐姐放學途中道別後,就再也沒碰麵了。」


    蘋果略微把身體往前探。


    「如果找到犯人,你會怎麽辦?如果找到晶馬的父母……」


    「我也不知道。就算說是犯人,我沒有親眼見到他們犯案過程。對於事件真相,我也尚未完全掌握清楚。你的父母比我更痛苦得多了。至少,我並沒有特別想過要複仇。」


    蘋果放心了。她想起晶馬的話:「如果陽球就此永眠,這一定是對我們家的懲罰。我們背負著不管做什麽都無法贖清的罪。」


    「我也一樣,沒什麽真實感。我真的不清楚啊。我隻知道爸爸跟媽媽很悲傷,小時候隱隱約約感覺到這個事件存在。但我自己對事件的詳細情形卻是一無所知。」蘋果低頭,試圖在心中將晶馬背負的陰影與潛藏在自己內部的黑暗並列一起,卻發現辦不到。質與量均截然不同的兩者自從十六年前的事件起,時而重疊時而分離地來到現在,不知為何,如今卻明確地分道揚鏢。


    「沒關係,這樣就好。」多蕗靜靜地說。


    「我很想成為桃果。這樣一來,就能撫慰多蕗與爸爸媽媽的悲傷了。」蘋果眼眶濡濕,強忍著不哭出來。因為她知道眼前的多蕗比她更悲傷、痛苦得多了,所以不能哭。


    「人生總有些事無法挽回。但也有許多替代的事物。像我就覺得很高興能認識你啊,蘋果你呢?」多蕗露出與方才不同的開朗笑容。


    蘋果急忙擦拭眼角,回答:


    「我、我也是。」蘋果也很慶幸能與高倉兄妹相識。「不過,或許我不知道晶馬父母的事比較好吧。」


    「不,你會知道這件事一定有其意義。不管多麽痛苦、多麽悲傷的事都有意義。絕對沒有一件事是多餘的。」多蕗語氣沉穩,很有教師風範。


    蘋果點點頭。


    不可能一直一無所知地相處下去。感情愈是融洽,就愈不可能避而不談這件事。


    蘋果與晶馬必須跨越這件事。


    坐上搖晃的電車,蘋果緩緩取出手機,傳送簡訊給父親荻野目聽。


    「爸爸,抱歉昨天沒打電話給你。下次有機會可以去你家玩嗎?我不會告訴媽媽的。還有,爸爸,恭喜你再婚了。跟新太太一定要幸福哦。」


    按下傳送鈕,胸中有種複雜的感受,覺得自己正失去什麽重要的事物。


    將手機高舉到眼前,捧著蘋果果實的企鵝吊飾寂寞地晃了一下。蘋果取下吊飾在手中玩耍。


    雖然父親還是父親,但荻野目聰已經不再是過去守護蘋果與媽媽的那個人,成為外人了。


    蘋果喜歡命運這個詞。不是有人說「命運的邂逅」嗎?僅僅一場邂逅,完全改變了往後人生。如此特別的邂逅絕非偶然,而是命運。當然,人生並不是隻有幸福的邂逅。也有許多討厭或悲傷的事。要將這些不幸視為命運是件很痛苦的事。但是,蘋果想,就算是悲傷或痛苦,也必然有其意義。沒有一件事是多餘的。


    蘋果相信命運。


    看守走廊的壯碩警察呼喚剛才的女警過來。她見到電視中的報導,歎了一口氣。


    電視中,我家被媒體的采訪小組擠得水泄不通,吵鬧程度令人難以相信現在已是午夜。女警瞥了一眼仿佛事不關己茫然看著電視的我,問說:


    「你沒事


    吧?」


    沒事是什麽意思?她是想問我,見到自己家裏變成那副模樣,我是否感到沒問題嗎?但是,電視裏的那間房子真的是我家嗎?該不會跟別人家搞錯了吧?


    「爸爸媽媽不可能做那種事!你們真的有好好調查嗎!」老哥硬擠出聲來,詢問警察。


    「很遺憾,這是真的。早知道變成這樣,就該早點好好跟你們說明清楚。」女警冷靜地回望老哥。「警方從很久以前就在調查你們的父母,也找出許多他們涉案的證據。」


    「騙人,我們的爸媽不可能做出這種事。」老哥看了一眼在小熊布偶陪伴下呼呼熟睡的陽球。「該怎麽對陽球說明才好……」


    「冠葉。」我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呼叫老哥,伸手想碰他的肩膀,但老哥撥開我的手。


    「這些全都是編造出來的!爸媽不是犯人,他們不是這種人。」老哥發出我與陽球從未聽過的聲音。低沉顫動,宛如凶猛野獸的吼叫。


    我眼眶泛紅看著老哥,逐漸體認到這件事也許是事實。但如果這是真的,等黎明到來之後,我們又將會變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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