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苔粉、柴魚片、醬汁和美乃滋、紅薑。蔥花和碎麵衣、水煮章魚切丁,以及起士。麵粉和裝高湯的瓶子、兩顆蛋。沙拉油。大碗公和攪拌器、瀝油架,還有幾根竹簽。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家庭用章魚燒機。若將這些全部帶上,便成了龐大行李,但我們也想讓老是吃便當跟院內供餐的陽球偶爾吃點歡樂又溫暖的食物。


    將工具和處理好的食材裝進尼龍購物袋裏,我和老哥搭上電車。


    相對於小心翼翼抱著行李的我,老哥則是將兩手擺在一號和二號身上,臭屁地仰靠在椅子上。


    「沒想到那半本日記竟是百合拿走的。」


    「所以說,另一半日記仍在真砂子手中,而前來搶日記的『老鼠』也是真砂子吧。」老哥異常平淡地說。


    「應該沒錯。」


    「隻不過,時籠百合的目的是……?」


    「關於這個嘛,她說她要轉換命運,為達此一目的,日記是必要不可或缺的。」為什麽想轉換命運?所謂的「轉換」又是什麽意思?老實說我並不懂,也不相信。但是百合的態度非常認真,令人難以斷定是謊言。


    「喂,你該不會信了她的說辭吧?」老哥看我低頭苦惱,一臉受不了地笑了。


    「當然沒有!可是,假如完整的日記真能改變命運,說不定也能將陽球改變成『身體健康』的命運啊。」雖不清楚那跟企鵝罐是否有關係。但如果那本日記真的記載了轉換命運的方法,或者,那本日記本身具有那種力量的話,我們還是得將日記奪回才行。


    「別說傻話了。陽球有那種藥可以治好。」老哥收起笑容,手肘靠在二號身上,右手摸摸下巴說。


    「但是那種藥很貴吧?」我瞥了一眼老哥板起麵孔的側臉。


    老哥老是要我們別擔心,從不告訴我們陽球的住院費或治療費有多貴,就連收據也是立刻處理掉,不讓我們看到。我曾若無其事地向池邊伯伯打探,他也說老哥沒去找他商量。此外,老哥一到晚上動不動就外出,他是去打工嗎?就算真是如此,也不知道他是去做什麽工作。


    這筆錢的來源恐怕很不妙吧。隻不過老哥早就看穿了我的擔憂。


    「錢我來想辦法就好。跟以前一樣,你就負責笑吧。尤其是在陽球麵前更是要開心地笑。懂了嗎?」老哥明白地說。


    「嗯。」我當然會盡量在陽球麵前展露笑顏。但說真的,我們家的經濟狀況明明更糟糕才對。


    老哥時常將一筆為數不小的款項匯入家用戶頭。我一直很想逼問來源,但不管我怎麽逼問,老哥也一定不肯說。更何況家裏沒錢也的確很困擾。不靠老哥想辦法,我們就無法維持現有生活。


    我不會跟蹤老哥,也不會偷偷確認他的手機。說不想知道是騙人的,如果老哥在做危險的事,我當然也希望他停手。但,我更害怕的或許是當秘密真的揭開時,我們三人將無法一起生活吧。


    結果我又把麻煩事全推給老哥了。如果老哥要我幫忙,我當然會全力協助,但老哥恐怕又硬是把應該由全家人一起承擔的事情獨力背負起來了,我想。


    「怎麽才剛說完,馬上又露出苦瓜臉了?」


    被老哥一講,我連忙抬起頭露出傻笑。得在陽球麵前笑得更高明一點才行。


    真悧醫生的診療室與陽球住進的特別個人病房當中,彌漫著一股和一般病房不大相同的獨特氛圍。雖然在此實施的是最新式治療,內部裝潢卻顯得過於懷舊,活像童話中的世界。對此,我跟老哥都難以習慣。但陽球很喜歡這種可愛風格,而且真悧醫生身旁兩名助手男孩的容貌言行雖然奇特,辦事卻很確實,個性也很親切。


    而我們現在,就是想避開那兩名助手的注意,在陽球的病房裏製作章魚燒。


    「該不會因為氣味被發現吧?」無視於戰戰兢兢窺探病房外的我,老哥俐落地將帶來的食材混合好,開始煎起章魚燒。


    章魚燒機和材料全鋪在地上,除了氣味,還有大量煙霧從窗戶冉冉升起。這種景象,一日一被發現根本無從辯解嘛。


    「真的吔,開始冒出香味——」陽球讚歎地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但隻要陽球開心,我也很高興。企鵝們也流著口水,注視火燙的章魚燒機。


    「因為晶馬的高湯風味絕佳啊。等我一下,章魚口味跟起士口味馬上就好。」老哥一邊說,一邊迅速將餡料放進麵糊裏。


    「哦哦,開始變熟了。」陽球眼睛發亮。


    「好,等著瞧吧。」刻意要帥的老哥卷起袖子,手拿錐子快速翻動章魚燒。章魚燒逐漸變得圓滾滾的。


    「哇,小冠好擅長翻麵喔!」陽球拍手稱讚,企鵝三號也模仿陽球跟著拍手。


    「沒什麽。我隻擅長這個跟大阪燒啊。」老哥挺起胸膛,接著看著我說:「晶馬,如果有人來要立刻通知喔。被發現的話可不是挨罵就能了事的。」


    「得意什麽嘛。我也很擅長翻麵啊。」相較於陽球的房間,走廊仿佛像是另一棟建築般,氣氛截然不同。目前雖不見其他人蹤影,但氣味跟煙霧這麽重,一定無法繼續隱瞞下去的。


    「給你。很燙,吃的時候小心。」老哥用錐子迅速替章魚燒裝盤的模樣,宛如豪邁的小吃攤老板。


    陽球大喊:「開動了——!」將沾上醬汁、灑上海苔粉與柴魚片的章魚燒呼呼吹涼後,爽快地一口吃下。


    「好燙,但好好吃喔。果然還是跟家人一起吃的章魚燒最棒了。」像在喂食似地,陽球從盤子裏分一點章魚燒給企鵝們。企鵝們依序張口等候,仿佛又圓又肥的雛鳥般大快朵頤。


    「我猜你醫院供餐也吃膩了,所以多吃點吧。」老哥滿足地露出微笑。


    「喂,記得留一點我的份啊。」慎重地由門口觀察走廊的我轉頭抗議。


    「嗯,真好吃。」老哥裝作完全沒聽見,邊吃著自己盤子裏的章魚燒,邊著手準備煎下一批。


    「老哥!」


    「小晶,這些給你。小晶喜歡加滿滿的海苔粉嘛?小心燙喔。」陽球把盤子端給我。看到她天真可愛的笑容,我不由得傻笑起來。


    「陽球!」果然我們的妹妹最體貼了。我接過盤子,輕聲道謝,將房門關上。目前尚未有人發現。


    「陽球,給晶馬剩餘的碎麵衣就好。」老哥開玩笑地說。


    「老哥才是喝紅薑醃汁就夠了!」


    老哥瞪我一眼,我吐舌頭回敬。


    陽球先是噗哧一笑,很快變為哈哈大笑。


    「真是的,小冠跟小晶不要為了這種事吵架啦。你們真的好幼稚吔。」


    我偷偷和老哥互看一眼。陽球似乎真的很開心。她精神抖擻,邊笑邊吃章魚燒。我們要求的不是什麽特別的事。但就連這種「普通」,對我們而言卻仍非常「特別」。


    「看陽球精神這麽好,我就放心了。」我坐在地上靜靜地說。


    「嗯,我最近狀況非常好。大概是服用那種藥的關係。」陽球將臉頰貼在三號身上磨蹭,笑著說:「真悧醫生也說照這情況看來,或許很快就能出院了。」


    「真的嗎!」我興奮地喊,嘴裏還大口嚼著章魚燒。


    「嗯。真悧醫生都這麽說了,一定沒問題。」


    本想對老哥說:「太好了!」卻看到他把嘴抿得緊緊的,默默替章魚燒翻麵。


    「啊,既然如此,下次就吃壽喜燒慶祝出院吧!」


    「咦,真的嗎?太好了!」陽球沒發現老哥的表情,笑盈盈地說道。


    「陽球要多攝取一點營養才行!」


    「啊,對了,有件事想問你們。」陽球把盤子放下,躂躂躂地跑向床鋪,從白色床邊桌上的紙袋取出編織了一半的作


    品。


    「鏘鏘——」張開給我們看。


    「哇,這次是什麽?」


    「毛衣。」


    「終於要挑戰大型作品了嗎。」陽球之前的作品多以可愛的小飾品、刺繡或貼布繡為主。今後,陽球一定會愈來愈靈巧,連穿戴在自己身上的飾品也能自行製作吧。


    陽球一定能好好活下去。


    「然後啊,我想問你們覺得這個顏色怎樣?」陽球略顯不安與害羞,把毛衣貼在自己胸前。


    陽球選擇的是相當素雅的灰紫色毛線。


    「還不錯。嗯……不過對陽球而言好像有點太樸素?」我溫和地回答。


    「不,這不是我的。」陽球視線飄搖不定,臉頰染紅。「這是……想答謝某個男生的禮物。」


    「咦,男生?」陽球的回答令人意外。但是不管對方是誰,既然陽球說是「答謝」,應該就別無深意。即便並非如此,目前陽球的世界幾乎可說隻局限在我們家人跟醫院之間。今後她跟荻野目的交情也不見得就會愈來愈好。困難的事我不懂,但我想,陽球也需要更多樣化的人際關係與世界吧。


    「小冠,你覺得如何?」


    「還不錯啊。雖不合我的口味,跟那家夥或許滿配的。」


    老哥麵露苦笑,盡可能冷靜地說,令我感到有點驚訝。他說「那家夥」表示他知道對象是誰吧?連陽球也睜大眼睛表示訝異。


    「陽球,你想送給誰?」我努力裝得開朗地問:「是我們認識的人嗎?」


    「欸嘿嘿——秘密。」陽球害羞地輕聲笑了。


    「該不會是……」雖然老哥是「那家夥」,但對象說不定是我或老哥呢。我不由得傻笑起來,搔搔頭說:「應該不可能吧——」


    「秘密秘密!真的是秘密啦——」陽球小心翼翼捧著毛衣跑回床鋪,收進紙袋裏。


    「陽球的精神真的好多了。」我小聲對老哥說。


    「嗯。」


    「我們很快又能三個人住在一起了。」我深深鬆了口氣。「這麽一來,總算能回到普通生活。再也沒有必要被奇怪的帽子使喚,去追尋莫名其妙的日記了。」


    「不,有必要!」


    突然有道令人熟悉的聲音否定我的發言。這也難怪,因為我們一直到最近都還被那道聲音呼來喚去。


    我和老哥一起抬頭,視野之中,我們見到了頭戴企鵝帽、眼睛放射紅色光芒的陽球站在床邊。


    「生存戰略——!」


    我還沒來得及驚訝大叫,一度變得破破爛爛的荷葉邊與蕾絲波浪襲向我們。甜美的香氣與白色發光的柔軟觸感。不管怎麽掙紮著向前行,都見不到盡頭的輝耀世界。


    戴著企鵝帽的陽球一如過去完美,用嘴唇吹開白色荷葉邊,以手指撥開蕾絲現身。


    配合她的靴子喀喀作響,整個空間也跟著搖動。


    她來到發愣的我們麵前嫣然一笑。


    「注定一事無成的你們給我聽好!」


    跟老哥互看一眼,彼此都半張著嘴,顯然都不知道狀況。


    「又要告知了嗎。」老哥盤腿坐下,咕噥著。


    「我們已經不需要你了!」即使沒有企鵝帽,我們也有真悧醫生跟新藥。靠著這些,陽球就能得救。老哥說不用擔心錢,我也相信他,既然如此,我們便沒有必要靠日記「轉換命運」。


    我們已經跟企鵝罐或日記毫無瓜葛了。


    「你們忘了自己的任務嗎!現在已到了刻不容緩的時候,快去取得企鵝罐吧!」企鵝帽女王顯得有些不耐煩,左腳用力在地上踩兩次,大地難以置信地大幅震蕩,我們整個身體彈跳起來。


    「以那麽誇張的方式退場,為什麽現在又現身了?」我重新觀察已恢複往昔美麗的異空間。仿佛一切不曾染上灰色,失去芬芳而腐朽。企鵝帽女王又恢複那身光豔的黑色企鵝禮服,拖著長長的裙擺。「因為陽球恢複精神,所以恢複精神?」


    「所以說,企鵝罐真的就是那本日記嗎?」老哥慎重起見,提出關鍵問題。


    企鵝帽女王卻露出奇妙表情,沉默了半晌,開口:


    「秘密。」


    「好不容易現身,竟然還要保密?」我跟老哥隻能苦笑。順帶一提,同一句話,同是出自陽球嘴裏,由她說來卻一點也不可愛。


    「但作為獎勵,我可以告訴你們一件重要的事。如果你們繼續忽視不管企鵝罐,你們家中某人將會受到嚴重懲罰。」


    聽到「懲罰」這個詞,我不禁重新站直。不能繼續悠哉下去了。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麽事,我們仍不可掉以輕心。「懲罰」本來就是不講理的。我們差點忘了我們隨時都可能受罰。


    「什麽意思?」老哥站了起來。


    「你們最重要的事物將會遭破壞。」


    「最重要的?什麽意思嘛。」陽球病倒時,我以為我們所受的懲罰就是被奪走陽球。但,我們回避了這個事態。現在她又說我們最重要的事物……


    太抽象了。


    「最重要的事物。」老哥把手盤在胸前沉思。


    企鵝帽女王冷笑一聲,輪流瞪了我們。


    「什麽跟什麽嘛!我們難得一家人快樂地吃章魚燒,卻突然被人告知這番話,哪有人能立刻回答『好的,我知道了』啊……」說到這裏,我想起來了;想起這種情況下,我通常會遭遇的對待。「等等,等等,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啊!」


    果其不然,腳底地板開了一個大洞,我的身體被拋進黑暗之中。我在黑暗中無止境地掉落:心情也跟著不安起來。果然不可能輕易地回到「普通」生活吧。也許,僅僅想要一家三口靜靜地生活,對我們已是過於奢侈的願望。


    對我們的懲罰尚未結束。


    「來場生存戰略吧!」低沉有力的聲音,由遙遠上方傳來。


    說不定,懲罰會跟著我們一輩子。我們再也不能安穩過日。若真是如此,我們又何須這般奔走、受傷、哭泣或叫喊呢?我已厭倦不管什麽事,都隻能在心中用「命運」一詞說服自己了。


    「我不是沒資格嗎?」冠葉低頭,對企鵝帽女王說:「我已經拯救不了陽球吧?」


    企鵝帽女王靜靜歎了口氣,走到冠葉麵前。


    「你辦得到的。本小姐知道這點。」陽球眯細紅色眼睛,蹲下,輕摸冠葉的短發。「因為,所謂的企鵝罐,就是指你的……」


    「我辦不到!」冠葉悲傷大叫。陽球將他的頭抱在胸前。


    企鵝帽女王溫柔地摸著他的頭發,以細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並非辦不到。」


    企鵝帽世界的甜美香氣變得濃厚嗆鼻,柔軟荷葉邊的波浪包圍冠葉。冠葉不得不閉上眼,陽球的冰涼手指輕輕觸碰他的眼皮。


    「別被迷惑了。」


    多蕗桂樹與時籠百合的公寓遲遲增添不了新東西。新家具或家電幾乎全是百合自行挑選而來的,至於對彼此生活有必要的東西或單身時代的東西大多沒舍棄,直接搬進這問公寓。百合搬來專屬的大型衣櫥與梳妝台,並將為數眾多的衣物、珠寶及美容用品整齊收納於此;多蕗則將野鳥相關書籍和賞鳥用具收進小抽屜。若說唯一有變化之處,那就是多蕗身上的穿著吧。


    百合受不了多蕗的服裝品味,時常不經同意就替他購買襯衫或鞋子。


    「從這當中選來穿吧,我想尺寸很適合你。如果有不喜歡的,直接丟掉也無妨。」


    聽見百合所言,一臉呆相的多蕗睜大眼睛,連忙喊著:「怎麽可能,那太浪費了。能穿的衣服我都穿。」邊從百合手中接下裝著名牌服飾的大型紙袋。接著,百合又從多蕗的衣櫥當中挑出幾件品味實在奇差無比的衣服拿去丟掉後,心情總算舒暢


    了些。


    「高倉晶馬對我說他想借用日記。說是要拯救妹妹的生命什麽的、企鵝什麽的,淨說些奇妙的事。」百合將半本日記拿在手上欣賞,另一隻手拿著杯腳飾以細膩雕刻的細長香檳杯。她坐在大型沙發的一側,靠在椅背上,視線所及之處,是靜靜坐在大型沙發另一側的多蕗。


    「是嗎?」多蕗略顯駝背,手裏拿著相同設計的香檳杯。


    百合偶爾會品點小酒,但多蕗不懂那有什麽好的。為了填補桃果不在的空虛感,多蕗曾有一段時期試著沉溺在酒精裏,然而愈喝愈覺空虛,從此之後他便很少喝酒。隻有在這種「夫婦時間」,多蕗才會配合百合淺嚐一點。


    「當然,我拒絕了。因為他們的目的和我們不同。況且,那群孩子似乎也不清楚這本日記的真正價值。」百合大大喝了一口香檳。


    「在這個世界裏,知道這件事的隻有我跟你。」


    「是啊。」百合時常想,桃果究竟喜歡這名無趣男人的哪一點?接著她又轉頭朝向窗外,望著在晴空中燈火通明的東京鐵塔。冬天再度來臨了,桃果依然不在的冬天。


    「我終究還是沒辦法原諒高倉家的人。」


    「你還在說這種話啊?」多蕗說,但話中無一絲慍怒。「事件過了那麽久,況且也不是那群孩子親自下手的。」


    多蕗擔任教師究竟有何用意?雖說這種樸素風貌與生活方式的確很適合他,但他真的認為百合會接受這種可有可無的道德勸說嗎?


    百合將日記放到桌上,替自己的杯子倒點香檳。


    「蘋果喜歡高倉晶馬。」


    「我知道。」


    「真的好嗎?」


    「蘋果是蘋果,不是桃果。」


    「這種事我當然明白。」


    「犯人跟家屬也不同。我對他們已不抱任何特別情感。」


    「你能原諒他們?高倉家奪走大量無辜生命啊。桃果就是試圖阻止這件事,才……」桃果想必為了阻止這件事而行動了。她轉換了命運,或者做出連百合他們也不知道的特別行為。


    「再怎麽懊悔怨恨,也挽回不了任何事。」


    百合實在受不了多蕗的說教口吻。


    「好一個正人君子啊。你這個人從以前就是這樣。」


    「我也未曾忘卻桃果啊。我們不可能忘記她。」


    不論過去與現在,百合與多蕗都靠著桃果維係關係。當時他們一同牽著那雙嬌小柔軟的手,三個人永遠永遠在一起。隻要沒發生那件事故,百合他們現在一定也是三個人在一起吧。


    對百合或多蕗而言,比起神、比起流有相同血脈的家人都更令人懷念、更溫柔的桃果。博愛、純真又直率的桃果。不論何時,不管重來多少次都一樣喜歡桃果。這世上唯一一個,用眼眸來對他們表示滿滿愛情的人。


    「隻有跟桃果在一起的日子,才是我童年的一切。」


    「對我而言也是。」多蕗總算啜飲一小口頂多能滋潤嘴唇的香檳。


    既然如此,為什麽說沒有特別感情?為什麽能原諒高倉家的人?百合盯著過於冷靜的多蕗側臉瞧。


    「就算桃果死得毫無道理,她也不期望我們複仇。」


    百合憤怒地皺起眉頭說:


    「桃果才沒有死。」


    「說得也是。」


    多蕗悲傷地望著毫不隱瞞複仇意圖的百合。或許百合自己不這麽認為,但在多蕗眼裏,她活力旺盛,充滿了生命力,因此很美。相較於長年歲月中躲進多層薄殼過活的多蕗,百合就像是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裏。


    「好冷。這個房間需要窗簾了。」百合緩緩地說。一旦兩人都陷入沉默,更是凸顯房間的空蕩。


    「我去拿大衣來吧。」多蕗完全沒注意到房間的溫度,還以為是香檳太冰涼所致,但沒將這件事說出口。


    百合沒回答,環抱自己的身體,又喝了一口香檳。


    「我出門買點東西,很快就會回來。陽球。」寫在小紙片上的留言,內容非常單純。


    「真傷腦筋啊。」頭上綁著翹起的紅色天鵝絨緞帶的白瀨略把頭側向一邊,一臉平淡。


    「用藥時間到了呢。」緞帶垂下的宗穀也學白瀨,把頭略傾向一邊。


    床單平整的病床上沒有人影。上頭擺放了整齊疊好的睡衣與睡袍。


    「真是的,到底在想什麽。就算最近狀況變好了……」老哥看到留言,滿臉不高興地說。


    「呃……」我知道陽球每天都會注射藥劑,但是,非得在固定時刻注射不可嗎?從沒聽說這種病必須如此治療。至少,鷲塚醫師從沒告訴我們這件事。


    「糟糕了。」白瀨表情依然平靜,若無其事地說。


    「必須在晚上按時注射才行。」宗瀨接著說。


    「請問,糟糕是什麽意思?不注射會怎麽樣?」我不由得問。


    白瀨和宗穀同時以紅色眼瞳互看一眼,陷入沉默。白瀨慢慢用食指勾起襪帶,放開,「啪」的一聲響起。


    「隻要陽球在傍晚以前回來就行了吧?」他們不可思議的樣貌和過於冷靜的態度更引起我的不安。


    「回來的話。」仿佛在講悄悄話般,白瀨說。


    「回得來的話。」宗穀也跟著說。


    「該怎麽辦,陽球究竟去哪了?」早知會發生這種事,就該給陽球一支緊急聯絡用手機。


    我隻好先打開衣櫥,確認陽球出門穿了什麽衣服。看來像是那件腰際別著與衣服同布料的緞帶、塱見米色配紫色、裙擺蓬鬆的花色小洋裝。由氣溫看來,應該還會披上一件開襟毛衣。腳上是穿她喜愛的牛仔長靴,毋庸置疑。但,就算知道這些線索也沒太大幫助。陽球離開醫院,究竟是想買什麽呢?


    「這麽任性的行為。」


    「會影響到真悧醫生的特別療程。」


    語氣不僅不帶挖苦譏諷,甚至可說漠不關心。


    「對不起。」但陽球一定有其重要理由吧。因為陽球自己最清楚做這種事會害我們非常擔心。


    「喂,晶馬,該走了。」在病房裏東摸西找的老哥突然轉頭看我說。


    「去哪?」


    老哥努努下巴,所指之處,放著裝入編織用具的與澤屋紙袋和幾本教學書。


    「原來如此,陽球是去買編織的……」用具,不,應該是毛線才對。


    我對白瀨與宗穀說了句:「我們去找她!」跟在催促我的老哥背後離開病房。如果是陽球常去的手工藝用品店,兩人分頭去找,就能在夜晚來臨前全部找遍。雖說萬一恰好擦身而過就慘了,但是我們現在也隻剩這個辦法。


    一定要找到陽球。


    接到住院中的陽球的電話時,能聽到朋友的近況,蘋果真的很高興,但關於晶馬的回憶同時也被挑起,心情變得很複雜。晶馬曾說,不隻跟晶馬本人,蘋果也不該跟高倉家的其他人扯上關係,這就是他們的命運。雖然蘋果那時回答她要改變這種命運,但事實上她卻沒什麽好法子。


    失去日記的蘋果所剩下的,就隻有珍重晶馬一家人的心情。


    「陽球,你覺得還好吧?」和宣稱獲準外出的陽球約好放學後碰頭,一起前往池袋的手工藝用品店。見到那對過度保護的兄弟沒有跟來,蘋果暗自揣測:果然,晶馬在回避我吧?


    「嗯,最近感覺非常好。蘋果呢?」的確,在手工藝用品店的貨架之間雀躍漫步的陽球臉色看來十分紅潤,步伐也很輕盈。


    「沒聽晶馬說過什麽嗎?」麵對陽球毫無疑惑的笑臉,蘋果不由得反問。


    「嗯?說什麽?」陽球歪著頭感到詫異。「沒有,沒事。」蘋果隻能勉強擠出這句話來回應。


    蘋果


    想:與我之間發生的事,晶馬甚至連提也沒提過嗎?或許在晶馬心中,早就將蘋果視若無物了。既然如此,像今天這樣蘋果和陽球見麵,晶馬肯定不會擺出好臉色。


    「蘋果,你怎麽了?」


    「編織很難嗎?我也想學看看啊。」蘋果連忙微笑。她知道陽球意外地對這些事很敏銳。


    就算蘋果為了即將到來的冬季編織點什麽,晶馬也一定不肯接受。但是,蘋果還是想做點什麽。不管做什麽都好,想維係跟晶馬的關係。


    「連我都辦得到,你一定很快就學會了。我可以教你,下次一起編織吧。真的很有趣喔。啊,找到了,毛線。」陽球高興地跑向毛線販售區。


    架子上有各種顏色和粗細的毛線球,依照種類與品牌排列。


    陽球一一拿起感興趣的毛線球,仔細比較顏色與價格。


    「陽球,如果覺得累要馬上說喔。」


    「放心!真悧醫生允許我外出,還有你陪我,沒問題的!」陽球挺起胸膛說。接著將手指豎在嘴唇上,對腳邊的企鵝三號做出「秘密」的手勢。三號抱起身邊的毛線球,點點頭。


    「那就好。」但蘋果仍覺得有些古怪。倘若陽球真的獲準外出,那對兄弟也不可能讓她單獨出門。而且,就算說要跟朋友見麵,晶馬知道對象是蘋果的話,也一定會阻止才對。


    蘋果相信陽球說晶馬什麽也沒跟她講是真的。既然如此,猜想陽球沒讓晶馬知道就出門也很正常。


    「我想在出院前完成小冠跟小晶的毛衣。」陽球喃喃地說。


    「你在編毛衣嗎?好厲害。」


    「他們兩個前陣子還偷偷在病房裏做章魚燒給我吃呢。」


    「哇……」雖然蘋果很難想像在病房裏做章魚燒的情景,但一想到那對兄弟的確有可能幹出這種事,蘋果輕輕地笑了。


    「我老是受他們兩個照顧,所以偶爾也想為他們做點什麽。蘋果,你能幫我保守毛衣的秘密嗎?」


    蘋果的側臉認真得像是籠上一層陰霾。


    說不定她是為了不讓兩個老哥得知毛衣的事,才偷偷申請外出許可吧。


    「嗯,沒問題!」蘋果總算放心了些,展露笑顏。


    「然後啊,我編了一點點給他們看,小冠卻說不是他喜歡的顏色。所以我決定要重新來過。」陽球邊說邊拿起美麗的藍綠色毛線。「不知道這種顏色適不適合小冠?他說他討厭太素的顏色。」


    蘋果也拿起同一種毛線,仔細觀察。


    「嗯——冠葉的確很適合這種鮮明的色彩。晶馬的話,就要挑這種朦朧模糊的顏色。」蘋果指著一團混雜了各式色彩,難以形容是什麽顏色的特價品毛線說。


    「蘋果,這不是個性占卜啦。」陽球又好氣又好笑地說。


    「啊,對哦。」


    兩人相視而笑。


    蘋果在心中向晶馬道歉,想著:「隻有此時此刻也好……」隻有此時此刻也好,希望晶馬能原諒她和陽球要好。即使晶馬不肯看她一眼也沒關係。假使他們的命運就是如此也沒關係。但蘋果要思念誰是她的自由。任誰也沒有剝奪這份情感的權利。


    「而且,隻有小晶用特價品毛線實在有點可憐啊。」


    「所謂很樸素的顏色是怎樣的?」


    蘋果重新確認自己是個「跟蹤狂」,心情反倒輕鬆起來。反正本來就是跟蹤狂,做這點小事根本不算什麽,一思及此,她總算不那麽內疚了。


    「啊,抱歉。」蘋果從包包中取出正在震動的手機,直接按下通話鈕。陽球不在意,繼續挑選毛線。「好。」


    「午安。」是百合的聲音。


    「百合?」自先前不可思議的溫泉旅行以後,蘋果跟百合就沒再聯絡過。蘋果不小心喝了酒,晶馬照顧她整晚,是個很奇妙的夜晚。蘋果做了一場怪夢。雖然印象很模糊,依稀記得是蘋果躺在旅館的楊楊米上,一雙冰涼柔韌的手在蘋果身體上下滑移,將她的浴衣脫下的夢。從眼前的白皙肌膚與香氣判斷,應是百合。


    「前些日子很愉快,有機會再去溫泉吧。」聲音含著笑意,仿佛能親眼見到笑容可掬的百合一般。


    「好啊。」


    「對了,雖然很突然,要不要現在見個麵?我突然很想看看你的臉。」


    「啊,但是我現在跟朋友在外麵……」蘋果看了一眼陽球。她正皺眉嘟囔:「不樸素的顏色……」手裏拿著紅色、黃色、綠色的毛線比較。


    「朋友?」百合落落大方地問。


    「是啊,之前跟你提過的陽球。高倉晶馬的妹妹。」


    「哎呀,太好了。不然我們三個人一起吃個飯吧?待會再跟你聯絡。」不顧困惑的蘋果,百合如此宣告後,將電話掛上。


    百合認為這是個光明正大與高倉家女兒對峙的好機會。能了解她究竟是個怎樣的女孩、怎樣的孩子,對父母親的事又有何看法。或許能當作複仇的線索。甚至可以當場對她下手。隻要豁出去了,想采用什麽方法都行。


    她纖長的指甲以米色指甲油打底,再用摻雜細致金粉的指甲油塗出漸層色彩,為了襯托無名指上的戒指而沒貼上寶石裝飾。百合將手上的手機收進輕掛在肩膀上的手提包裏。


    雖然多蕗一派超然,但百合可沒打算壓抑自己的心情。不隻桃果,現在高倉家連蘋果也想幹涉。如果這就是命運,高倉家的孩子受百合懲罰也是命運。


    「可以來一下嗎?」百合舉起手,大型家具店的經理急忙跑了過來。


    「時籠小姐,」經理弓著背,搓著手,以可笑的低姿態窺探百合臉色。「請問您有什麽吩咐嗎?」


    「我想買這家店裏最耀眼奪目的窗簾。可以請你們來量尺寸並安裝嗎?」


    「包在我們身上!謝謝惠顧!」經理的身體縮得更小了,對百合深深一鞠躬。


    「我先帶客廳的份回去請我先生安裝,幫我包裝起來吧。」百合想像那間冰冷的房間,不禁打了個寒顫。


    「好的。」


    她抱著沉重的窗簾和滑軌前往停車場:心想,自己也挺習慣「先生」這個稱呼了啊。


    她一身鮮豔紅橙相間的大型幾何圖案絲質罩衫十分大膽,底下配著灰白交雜的粗呢裙。配合短衫花紋的粉米色包鞋上以細帶係在腳踝上形成裝飾。雖然是開車來的,但近來天氣漸寒,百合在脖子上圍了焦茶色毛皮。


    即使隻是出來選購窗簾,百合依然是眾人的目光焦點。這就是她的生活方式。


    走向地下停車場,將打包好的窗簾放進冷冷閃耀的jaguar副駕駛座。此時,她發現手機正好來電,打開手提包,取出手機。見到畫麵顯示「老公大人」幾個字,百合垂下長長的睫毛。她沒按下通話鈕,直接將電話放回包包裏,深深歎氣。


    遠方不期然傳來響亮腳步聲,百合抬起頭來,回瞪著注視自己的強力視線。從昏暗的停車場陰影中,某名曾打過照麵的人物現身了。


    百合擺出架式,對方立刻停下腳步,輕笑一聲。


    「真是的,不趕緊碾碎不行。」真砂子的聲音在停車場內回蕩。


    「哎呀,真巧。你也來買東西嗎?」百合沒露出特別驚訝的表情,走下車。


    「感謝你之前送我的絕妙歌聲。雖然有點走音了。」真砂子輕輕哼唱那首歌,揮動食指充當指揮棒。


    「是你聽錯了吧?我的音高一向很準。」百合站到車子前麵,再度與真砂子對峙。


    「這麽想的人隻有你自己。我才是代表正義。不給騙人的母狐狸一點懲罰不行。」在一絲不紊的卷發底下,真砂子上半身穿著無領橙色大衣,黑色鈕扣全部整齊扣著,下半身則是黑色緊身褲及同色短靴。


    「你還是一樣,一副小公主打扮。就是連一個男人也沒體驗過,所以才會被那種手法蒙騙。連真貨假貨都判別不出來的小笨蛋。」不同於真砂子,百合塗上珊瑚紅口紅的嬌嫩嘴唇露齒微笑。


    「真是的,突然竄紅的藝人就是下流。」真砂子動也不動,神情不變地說。


    「你知道處女為什麽沒辦法替自己的世界帶來變革嗎?」百合將隨意纏成一絡的頭發重新紮緊。


    「似乎還挺有意思的,說來聽聽吧。」


    「身為處女的你,總是害怕著自己的年輕被社會消費、碾碎。所以你隻能看見一半的世界。」百合語氣斷定,仿佛觀察她很久似的。「你僅是個被無聊概念束縛的可憐孩子。」


    百合感覺真砂子跟自己在精神上有一點點相似。近乎禁欲般朝自身目的一往直前,除此之外什麽事也不關心。而且,還緊揪住人生中某個已逝去的部分不放,執著於此,想勉強使之和自己與世界連結在一起。


    覺得不趕緊取回那個「部分」,自己就無法得到幸福。


    「而再也不能理解這種概念的你,可說是過了保存期限。除了把自己賤價出售以外,再也沒有別的生活方式。廉價的寫真雜誌在等著你呢。」真砂子卷發晃動,意味深長地笑了。


    「你以為你反唇相稽得很漂亮?隻要你不信任你自己,你的人生就隻會不斷被消費。」


    「我就是在說你的人生早被消費殆盡了。」真砂子從大衣口袋中取出半本日記。「你也帶在身上吧?為了拯救萬裏夫的性命,我無論如何都需要這個。」


    「沒有保險箱的時候,隨身不離是最安全的。但我不能給你日記。為了讓桃果再度回到這個世界,我也無論如何都需要這個。」


    百合一說完,真砂子立刻往旁一躍,用改造過的格林機槍射擊。


    百合一個閃身,躲過好幾發子彈,靠在車子的引擎蓋旁,瞪著真砂子。


    「真有一套。」


    「別小看女演員!」


    站在真砂子後方的綠翡翠敲響一記銅鑼,那便是開戰的信號。


    縱使百合的手提包中手機正大聲響個不停,但已經傳遞不到忙著與真砂子大打出手的百合耳裏。


    我跑遍新宿的手工藝用品店,決定先打電話跟老哥聯絡。


    「不行,新宿全都找過了,到處都沒見到!」也可能恰好擦身而過,說不定陽球根本不是去手工藝用品店。


    「先別急,你接著去吉祥寺,我去池袋的與澤屋。」但老哥的聲音透露出他也很焦急。


    掛上電話後,我想起企鵝帽女王的話。


    「你們最重要的事物將會遭破壞。」我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喃喃複誦:心急如焚跑了起來。


    她所指的果然是陽球吧。陽球的性命會被奪走,再也無法三人共同生活。老哥現在肯定也在想這件事。


    街頭的人潮比平時看起來更是悠閑、歡樂,人們的對話與笑聲傳入耳中,更令我焦躁不已,我隻能不斷奔跑。要我別急我實在辦不到。因為我最痛恨的命運正虎視眈眈地設下陷阱,等著從我們手中奪走珍貴事物。


    假如真有命運存在,真能以努力或某種影響力改變它,我也想像荻野目所說的那樣,改變一切。希望陽球沒有生病,一家五口團聚,每天都能迎接完美得恰如其分的早晨;希望過去從未發生任何駭人事件。


    我衝入吉祥寺的百貨公司,在與澤屋那層樓繞了好幾圈。我特別注意毛線販售區附近,也留心地上是否有和陽球一同消失的企鵝三號。


    「抱歉,打擾一下。」我呼叫穿圍裙的店員。「我在找一個女孩子,頭發大概有這麽長,身上多半是穿著花紋小洋裝和開襟毛衣,我想她是來買毛線的。」


    隻憑我推測的陽球服裝和「來買毛線」這個含糊訊息,店員沒辦法給我確切回答。我也問了收銀台的店員,依然是什麽消息也沒有。


    不管是長頭發的女孩子、穿小洋裝的女孩子,還是來買毛線的女孩子,在這世上都不可勝數。但陽球卻是獨一無二的。


    離開吉祥寺的與澤屋後,我再度打電話給老哥。


    「喂喂,這裏也沒有。我問了店員,他們說不知道。」我大口喘氣,急躁地四處張望。陽球每次都固定在同一家手工藝用品店購買,沒道理今天特別出遠門。


    「我這邊也是白跑一趟了。店員說單獨來買毛線的女孩子多得數不清。」電話另一頭的老哥滔滔不絕地說。


    「我知道了。我在這附近多找一下。」掛上電話,我抬頭望瞭望夕陽,歎口氣。「陽球到底上哪去了。」


    如果不是去手工藝用品店,又是去哪?去和我們以外的某個人見麵嗎?


    我還以為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陽球……


    蘋果原本想說天氣變冷了,坐在咖啡廳的露天座位對身體不好,但陽球說想要呼吸外頭的空氣,蘋果尊重她的想法。端著溫暖的、加上滿滿鮮奶油的咖啡歐蕾麵對麵坐下後,兩人總算鬆了口氣。


    「咦——能跟時籠百合小姐見麵嗎?」陽球睜大閃亮眼睛,望著蘋果說。


    坐在附近的幾名客人有點在意地朝這兒看。


    「嗯,她剛剛在電話裏問我們要不要三個人一起去吃個飯。」蘋果覺得突然說想看蘋果的臉,且提到陽球的瞬間,聲音莫名顯得有些興奮的百合十分可疑,但沒有任何證據證明。


    「好棒哦——!我也能去嗎?」陽球臉頰紼紅,整個身體往前探。


    「嗯。百合似乎也很高興跟你見麵。大概是因為我說過你是百合的超級影迷吧。」


    「蘋果,謝謝你!」陽球重新坐回位子,撫摸腳邊三號的頭微笑。


    「可是,這麽晚還不回醫院真的好嗎?」氣溫降得比下午更低,天空染上橙色。


    「沒問題!時間還很充足呢。」陽球搖了一下穿靴子的腳,喝了一口咖啡歐蕾。「我一直很想像這樣跟朋友出門逛街啊。」


    「也買到顏色很棒的毛線,真是太好了。」蘋果也覺得跟陽球在一起很愉快。跟學校的朋友可討論的話題很有限,蘋果覺得自己的立場被限定在「就讀櫻花禦苑的高中女生」及「荻野目家的女兒」當中。但是跟晶馬或陽球在一起時,蘋果不必讀《siteen》雜誌,也不用記住當紅模特兒的名字,愛怎麽當跟蹤狂或耍任性都沒問題。


    蘋果覺得隻有跟他們在一起時,她才能當她自己。


    「對了,百合小姐是個怎樣的人?」陽球的纖長睫毛閃爍著光澤。


    「怎樣的人嗎……嗯……」蘋果當初說她是「黑心殺人鯨女」,但現在對她的印象變得更複雜,無法概括而論。百合很美麗,體態優美,非常溫柔,卻有點奇怪。


    「她是很迷人的女性啊。」


    突然有道聲音從天而降,蘋果與陽球不由得驚訝回頭。


    「多蕗。」


    望著驚訝的兩人,多蕗和藹地笑了。


    仍在施工的大樓,當然未有任何店家進駐。


    蘋果雖然跟著多蕗搭進電梯,相信他說跟百合約好在這裏碰麵的話是真的:心情卻愈來愈不安。這棟大樓隻有幾層樓完工了,到處可見「禁止進入」的牌子。而多蕗的模樣也明顯不同以往。雖然無法明白指出哪裏奇怪,隱約就是覺得他缺乏平日的開朗。也沒提到野鳥的事。不僅如此,他們搭乘的電梯大得有點誇張,幾乎全為紅色鋼骨搭建而成,髒兮兮的,發出吱吱嘎嘎聲緩緩上升。


    「請問,真的是在這裏跟百合碰麵嗎?」蘋果下定決心開口,但多蕗沒有回答。


    「能跟憧憬已久的百合小姐見麵,真讓人緊張呢。」提著小巧托特包和與澤屋紙袋的陽球似乎一點也不感到疑惑,笑咪咪


    地說。


    「蘋果。」多蕗靜靜呼喚。


    「什麽事?」蘋果慌忙回應。很想看看他藏在眼鏡背後的眼神,但是在逐漸西沉的陽光反射下,隻能見到嘴角的表情。


    「你還記得我前陣子說過的話嗎?不管多麽痛苦、多麽悲傷的事都有意義。沒有一件事是多餘的。」


    「嗯,我還記得。」當然記得。就是相信這句話,蘋果才會相信命運,並想要將之貫徹下去。雖然現在的蘋果逐漸改變。但是多蕗所說的話,依然在她心中占了一席之地。


    「那就好。」多蕗皮笑肉不笑地揚起嘴角。「其實招待你們來這裏,是因為有件事非得讓你們知道不可。」


    「想讓我們知道的事?」


    「是的。那同時也是我的生存意義。」


    陽球這時總算發現事情有點蹊蹺,輪流看了蘋果和多蕗。


    「咦?」蘋果伸出手,輕輕抓著陽球的開襟毛衣下擺。


    「待會就會讓你們見識的。」


    「多蕗?」蘋果有股奇怪預感,愈發用力抓住陽球的毛衣。


    「我已決定。」


    多蕗的語氣明確,蘋果和陽球直直望著他的側臉。


    「今天,我將對高倉家的人進行懲罰。」多蕗緩緩朝向兩人,他的臉有一半受火紅的夕陽照耀。在溫和微笑的多蕗眼裏,除了空虛之外,隱含著瘋狂色彩。


    真悧坐在診療室的病床上耍弄鮮紅色的蘋果。白瀨與宗穀麵無表情地站著他身旁,拉開窗簾一角,遠望窗外。


    「還沒回來呢。」白瀨說,視線追著穿睡衣走動的老人。


    「沒回來呢。」宗穀接著說,視線遺著朝那名老人跑去的護士。


    「不乖的孩子。」


    「壞孩子。」


    兩人互視一眼。


    「必須給不乖的壞孩子懲罰才行。」白瀨靜靜地說。


    「對,要給她一個大大的懲罰。」宗穀接著說。


    躺在床上的真悧嗤嗤地笑了。


    「真教人感動得發麻啊。在人的世界裏,真實未必就是真正的事。人們總是擅自將自己想看的願望或欲望稱作真實。不僅如此,人們拿真實當借口時,就連同類也敢殺呢。」真悧一副樂不可支的模樣,輕輕地笑出聲音來。他那頭長發仿佛吸收了夕陽似地閃耀光芒,在地上投下不可思議色彩的影子。「這是戰爭啊。戰爭很快就要發生了。」


    白瀨和宗穀什麽話也沒說,表情動也不動,就隻是頂著一頭蓬鬆黑發,和真悧一起沐浴在相同的陽光下,以紅眼睛緩緩地望著他,如此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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