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知道的是,從遠處傳來波濤的聲音。


    磚砌的牆壁和簡陋的床鋪。從小小的窗戶裏射進來的光線。


    這裏是某座古老的建築物中的一個房間。


    相良宗介在朦朧的意識中,一條一條地進行著早已重複了上千次的“檢查項目”。


    姓名,時間,地點。


    除了姓名外一無所知。


    從和那個庫拉瑪相互廝殺而受到致命傷,在那個南桑的“鬥技場”裏力竭倒地起,到底過了多長時間呢。


    自己為什麽還活著呢。


    這裏又是哪裏呢。


    他也注意到,像這樣的自問,已經做過不是一次兩次了。


    沒錯。自己曾經多次在意識不清的狀況下醒來,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絲毫無法動彈,之後被趕來的護士注射某種藥物,再次陷入深沉的睡眠。


    但是,這次稍微好一些了。


    能感覺到劇烈的疼痛。胸口和後背還有右大腿部的,模糊而沉重的鈍痛。仿佛要勒緊全身一般的痛苦的波瀾,隨著心髒的跳動一波波湧來。還有如同被沙袋擊打太陽穴一般的頭痛。這下肯定不可能是在做夢了。


    床鋪的旁邊是點滴架。還有醫用監視器材。心電圖的導線在自己身上鋪開。此外還有氧氣瓶和麵罩。


    被一張薄薄的被單覆蓋的自己的身體,上麵到處纏滿了繃帶。


    右腳的腳尖,可以動。


    左腳的腳尖,可以動。


    右手也是,左手也是。


    看來神經總算是還連著。但是也說不定是“幻肢”——一種失去手腳的人,產生自己的手腳還連在身上的幻覺的現象。


    “…………”


    他想直接目視自己的四肢,非常辛苦地轉過頭。這裏除了醫療器具之外幾乎沒有其他的日常用品,但在一側的牆上,卻掛著一幅很大的畫。


    全景風格的寬幅畫。


    橫寬大約正好相當於兩個成人伸開雙手能夠到的長度。


    位於青色密林中的,黃色皮膚的半裸的人群。還有小嬰兒,狗和神像。既有無拘無束的女人們,也有因為苦惱而扭曲了身體的男人們。最中間纏著一條腰布的年輕人,有點像在籃球賽中確定籃筐的位置一般,仰頭看著上空。


    畫風看似大氣,卻漂浮著某種絕望的氛圍。這幅畫應該是頭一次看見,但卻有種奇妙的似曾相識感和親切感。


    “你知道這幅畫的標題嗎?”


    一個男子的聲音。對宗介來說,就連想看看走進屋來的對方的臉都辦不到。隻是試圖輕輕地彎彎身體,就會有劇烈的痛苦翻湧上來。


    “我們從哪裏來,我們是誰,我們將去向何方——”


    男子凝視著橫臥在病床上的宗介的臉。英俊的容貌,金色的頭發。還有圓片眼鏡。


    是米歇爾·雷蒙。


    (這就是標題嗎?)


    他想這樣嘟囔,但是嗓子很幹,沒辦法自如地發出聲音。隻能蠕動著嘴唇,漏出嘶啞的呻吟聲而已。就算如此,雷蒙似乎還是理解了他想說的,簡短地答了一聲“是啊”。


    “當然是複製品啦,不過這可是名畫。”


    “是高更吧。”


    這次說出聲了。


    “真意外啊。除了武器和軍人的名字之外,你還知道別的東西呀。”


    “在美術教科書上見過。”


    一邊懷念地想起那位開口就隻會冒出一大堆複雜難懂詞匯的美術老師的臉,宗介喃喃道。


    “原來如此啊。這麽說起來你也當過高中生呢……”


    雷蒙拉過近旁的一把小小的木椅,將椅背朝向宗介,雙肘支在椅背上坐下。


    看著他坐下之後,宗介說道:


    “情況呢。”


    自己還活著之類,已經知道得夠明白了。把感慨和寒暄都拋開,總之先知道應該知道的東西。


    雷蒙有些吃驚般地哼了一聲,晃晃肩膀,然後輕輕地歎了口氣。


    “情況是嗎。那我就告訴你好了。……娜美死後已經過了五十六天了。今天是五月二十日。”


    “…………”


    “你和那個叫庫拉瑪的男人戰鬥,受了重傷。來複槍的子彈貫穿了身體。沒死簡直近乎奇跡了。雖然心髒和大動脈還有脊椎都沒事,但還是丟掉了部分的肝髒和腎髒。消化道也短了一截。從此往後你一輩子都不能喝酒嘍。吃東西也會受到各種各樣的限製吧。”


    宗介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沒死的話這代價已經夠便宜的了。而且酒什麽的原本,從香港那件事以來,也沒打算再喝第二次。


    “大概可以說是幸運吧。雖然我和衛生兵實施了急救措施,但你要死仍然也就是時間的問題。實際上,你的心髒有好幾次都停止跳動了哦。我用了除顫器才沒釀成大錯。我們偽造了你的身份把你送進南桑的醫院,總算是達到了能夠手術的狀態。但是,那個小鎮的醫院設施裏卻沒有能救你的外科醫生。因為敵人的追蹤也很迅速,我們隻能把病危狀態的你運出來,用我們的直升機轉移到柬埔寨的金邊。那裏有我們影響力大的醫院。正好有個技術不錯的法國外科醫生在當地做ngo(誌願者),就隱瞞著真相把他叫來給你做了手術。手術花了20個小時呢。支開喜歡刨根問底的當地相關人士也費了很大勁兒,還有事件的善後處理——”


    聽到這裏,宗介打斷了雷蒙的話。


    “我知道了。總之是你救了我是吧。”


    “算是吧。到能這樣對話為止都還算是。”


    雷蒙的聲音,聽起來包含了些許的膩煩,同時還有種還在想著什麽可疑事情般的感覺。


    無論如何,拯救宗介的作業恐怕都伴隨了極大的苦勞吧。他試著考慮起如此搭救自己的理由。


    理由之類的實在太多,多到連數都覺得麻煩了。


    “之後你曾經幾次恢複過意識。但是,並沒有達到能夠正常對話的狀態。因為你隻是嘟囔著幾個地名,然後就不斷重複‘帶回來’‘奪回來’之類的夢話而已。”


    “不記得了。”


    “哎,大概會這樣吧。”


    這樣低聲說著,雷蒙從半袖襯衫的胸前口袋裏取出一根香煙。用火柴點著火,好像也沒太大感覺似地抽起煙來。按說在一起生活了也有一個多月,但看見雷蒙抽煙,這還是頭一次。


    或許是注意到了宗介的視線吧。雷蒙掃了一眼自己的香煙,自嘲地聳了聳肩。


    “其實是抽的。”


    這麽說著,他用手指夾著香煙——煙頭的火焰在空中劃出小小的圓圈。


    “本來想趁著扮演懦弱的攝影師的機會戒掉的,可還是不行。”


    “是嗎。”


    邊隨口附和著,宗介想起了庫拉瑪臨終時的話。


    “等你度過了危險期之後,我去把她埋葬了。運到她故鄉的村子。”


    “…………”


    “埋葬完之後,離開墳墓100米遠的時候,實在忍不住抽了一棵。大概,我是愛上那孩子了吧。在被煙嗆得直咳嗽之後,我哭了好久。我覺得差不多哭了有十年的份吧。”


    雖然這麽說著,雷蒙卻沒有表現出與之相應的感情。聽他的語氣仿佛是在說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一樣。


    “我並不是在責怪你。”


    他說道。


    “你我都是同罪。彼此都利用了她,把她卷進來,然後再害她死掉。做這種工作,這都是常事。不過呢,總有一天——”


    他把香煙扔在地板上,用靴底把煙踩滅。


    “——總有一天,我們會遭報應吧。”


    雷蒙一時間陷入沉默,用憂鬱的目光凝視著牆壁


    上的一點。


    從窗戶射進來的陽光,投射出深深的陰影。宗介覺得,自己迄今為止已經見過這種表情很多很多次了。他至今遇上過的戰友們,偶爾都會露出這種表情。那是以人的生死為生計的人所特有的某種死相。並不知道那是會發生在最近,還是在很久以後的將來。隻是,那種陰影能讓人感覺到死亡。


    “這裏是哪裏?”


    宗介問道,雷蒙慢慢地轉向背後的畫。


    “這幅畫就是提示。它的作者在此地迎來了人生的終結。太平洋的正中央,馬克薩斯群島的希瓦瓦島。在我這個法國人看來,這裏可以說是地球的盡頭吧。”


    馬克薩斯群島。位於波利尼西亞的一角。


    這裏確實應該是法國的領地,但是把自己運到這種邊境地方來的理由會是什麽呢,宗介思考著。


    恐怕是想把自己從什麽人那裏隱藏起來吧。僅憑這一點,就能大略地推測出雷蒙他們組織的立場。


    “不好好地回答我下麵的問題的話,你的人生也會在此終結。”


    “我可不這麽想。”


    “我並不是因為單純的友情和善意才救你的。我們想要的是你的知識。因為我們(dgse)也一樣想要‘秘銀’和‘汞合金’的情報。”


    摘下眼鏡,再次盯住宗介,雷蒙在椅子上重新坐好。


    “那麽,開始提問吧。”


    他非常公事公辦地說。


    剛剛進入傍晚的時候,雷蒙離開了相良宗介的房間。


    他穿過走廊,進入禮拜堂。


    這裏是一所十九世紀建設起來的古老教會。幾乎不為觀光客所知,當地人也不再來做禮拜了。周圍有雷蒙的夥伴,特種部隊的隊員們強加戒備,以防毫不知情的人誤闖進來。


    位於赤道附近的這個希瓦瓦島,今天也同樣非常炎熱。暴烈的日光使窗外的岩壁和大海閃著白燦燦的光輝,晃得從黑暗的房間裏出來的雷蒙直眼暈。隻有吹過石造的通路的涼爽海風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在禮拜堂裏等候的上司確認了是他,走近過來。


    男子的名字是德爾庫。年齡四十出頭,體形瘦削,黑色的頭發,唇上蓄著胡須。他和雷蒙一樣都是法國對外保安總局的特工,已經一同完成了數次作戰。


    “怎麽樣,那小子招了嗎?”


    德爾庫問道。


    “怎麽說呢——”


    雷蒙聳聳肩。


    “——他在搪塞。來回來去地重複‘不知道’‘不記得’。大概是看透了因為他沒體力,咱們也不能拷問他吧。已經毀滅的組織的情報什麽的,說出來也不應該有什麽大的猶豫才對呀。”


    “…………”


    “對於那艘潛水艇和那支部隊的情報也很慎重。不如說,反倒打探起我們知道的東西來了呢。”


    關於被美國海軍稱為“toybo”的兩棲潛艇的消息,他們的組織幾乎沒有掌握任何情報。


    有情報說它在什麽地方被擊沉了。也有情報說它現在正潛伏在太平洋的什麽地方。實際到底是怎麽樣,雷蒙他們也還不清楚。


    就連本應屬於那支部隊的宗介,也是真的不知道同伴們的消息的樣子。


    “其他的呢?那來曆不明的潛水艇啥的怎麽樣都無所謂。我們想要的是關於‘汞合金’的情報。”


    絲毫不想隱藏自己的焦躁,德爾庫向雷蒙追問道。


    “原本是對他們對武器市場的露骨幹涉進行調查,但進入今年以來所發生的幾次事件也正逐漸明朗。他們控製國際紛爭,勉強維持著開始腐朽的冷戰體係,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們想讓我們作壁上觀。懷柔也好,對決也罷,如果不能掌握他們的實體的話——”


    “我知道了啦。”


    雷蒙不耐煩地揮揮手。


    他並不太喜歡德爾庫。對於從孩提時起就走上精英之路,隻要有意就能做得高官的雷蒙,憑自力爬上來的德爾庫總有地方瞧不上眼。覺得他是大學裏出來的小少爺。


    “相良宗介說,條件合適的話可以協助咱們。”


    “條件?”


    “嗯。”


    “什麽條件?”


    “給他準備武器和彈藥,還有資金。容易到手的armve一台和運輸用的貨船。以及指定地點的隱蔽所。”


    雷蒙把宗介的話原原本本地傳達給他,德爾庫的眉間出現了深深的皺紋。


    “他還想打啊?和‘汞合金’。”


    “看來好像是那個意思。”


    “好心救了他一命,還使喚起我們來了。登鼻子上臉了吧。”


    “要接受他的要求嗎?”


    “沒門兒。”


    德爾庫不屑地說。


    “我們並沒決定要和‘汞合金’對立。叫他幹活兒的條件頂多是保證他的性命。”


    “哎,這倒也是啦。”


    “等他再稍微恢複一點吧。然後我來直接逼問他。”


    既然都這麽說了,德爾庫大概是認真的吧。待到體力恢複之後,應該會對宗介嚴刑拷打,或者精心的投以藥物才對。


    雷蒙並沒有阻止他這樣做的權限。想到今後的事情,他的心情變得黯淡起來。


    “你好像很不服嘛。”


    “沒有……”


    “差不多也有必要把他拘禁起來了。去給他帶上手銬。”


    “還沒有那個必要啦。他才剛剛能轉過頭。目前也不會發生什麽異變的吧。”


    但是異變偏偏就在當晚發生了。


    收容相良宗介的古老教會,建在那個深海中的孤島的東南部,一座麵向大海的小山的山坡上。周圍並沒有民宅和海港之類,但盡管如此,作觀光客打扮的特工進進出出也不會很顯眼——作為間諜組織的隱蔽所來說還算是個過得去的地方。


    當地的人們隻聽說是某處的有錢人買下了這教會,偶爾作為別墅來使用而已。也幾乎沒有商人進出。


    教會的周圍,由數名29sa——dgse的特種部隊的人員輪流負責警衛。雖然戴著太陽鏡型的夜視裝置,但服裝卻是便服,武器也隻有隱藏在夏威夷襯衫下麵的小巧的衝鋒手槍而已。(技插:衝鋒手槍是一種能像衝鋒槍一樣連續發射子彈,又像手槍一樣小的介於兩者之間的槍。)


    當然要做到萬無一失的警備,這裝備不算有把握。


    但是萬一當地的年輕人或者觀光客誤闖領地的話——無論如何,這種可能性是最高的——在驅趕他們的時候,拿防彈衣和卡賓槍出來顯擺可不是上策。那樣做,肯定會招來相當大的麻煩。


    那天晚上當班的年輕哨兵,正在被微波輕輕拍打著的懸崖邊獨自行走著。陸軍出身的他,通過了好幾次次嚴苛的訓練和考試,好容易才剛被安排了部隊的任務。


    他完全沒有想過要感歎這任務很無聊。不是叫那些上了年紀的警備員,而是特意叫自己的部隊過來,這樣子執行巡邏任務。毫無疑問,被運進那間教會裏的一定是個非常重要的人物。即使是被安排擔任這種邊境的哨兵,但那種會邊打嗬欠邊幹工作的人,是不會被選為特種部隊的一員的。


    也正是因此,他才能發現正試圖從懸崖下的海中偷偷登陸的三名男子。純黑色的潛水用具和最新式的卡賓槍。防水式樣的戰鬥背心。不是當地的年輕人和觀光客這一點一目了然。


    當然,他沒有大搖大擺地走出去,舉起槍說“別動!你們在幹什麽!”之類的。用一挺衝鋒手槍也沒道理能對付得了接受過訓練的三個男人。他立刻躲起來,用攜帶無線電小聲通報道:


    “蜉蝣4號致蜉蝣1號。e12發現三名武裝入侵者。請求指示。”


    指


    揮官德爾庫立刻回應道:


    “這裏是蜉蝣1號。繼續監視。三分鍾以內派去支援。”


    “浮遊4號了解。通信結束。”


    切斷通信之後,他無聲地移動,隱蔽到附近的岩石的陰影裏。這裏應該既是登陸的敵人的死角,又可以監視到他們100米以上的移動範圍。


    就在他藏在那塊岩石的陰影中,窺視已經上岸的三人的樣子的那一瞬間,有隻手從背後勒住了他的脖子。


    “…………!”


    絲毫沒有掙脫的時間。小刀的刀尖已經抵住了喉嚨。


    還有第四個人。


    “相良宗介在哪裏?”


    他用死神般的聲音向對手細語道。


    “我再問一遍。相良宗介在哪裏?”


    他沒有回答。作為對他沉默的回應,男子說:


    “你的勇氣令人尊敬。”


    背後傳來灼燒般的劇痛。小刀刺進了腎髒。敵人毫不留情地用刀尖在他體內攪動。由於與意誌無關的外傷的刺激,他連正經的聲音都無法發出。


    小刀被抽了出來。


    緊接著左胸又被刺了兩刀,最後喉頭被一橫線地切開,他就那樣倒在了岩灘上。沒有隻刺一刀就完事,而是連刺數個要害確實地將其殺死。非常模範的用小刀殺人的方法。


    情況不對勁。


    宗介會這麽覺得,是因為聽見了警備隊的什麽人在通道上慌慌張張地跑過去的聲音。


    略微能聽見的無線電對話。因為法語頂多是一手拿著辭典才能讀寫的程度,所以還聽不懂對話的內容。可以稱之為變化的變化隻有這點程度而已,但是他卻的的確確地感覺到了除此以外的某樣東西。


    迄今為止,這個場所還未曾有過的那種氣息。


    是殺氣。


    血的味道乘著海風,從某處飄來。雖然距離應該非常遙遠,但卻沒有逃過他敏銳的嗅覺。


    有什麽人死了。


    被殺死了。


    如此的確信,和聽見外麵傳來的槍聲,幾乎是在同時。


    小口徑步槍子彈和衝鋒槍的槍聲。恐怕是m4或者mp5吧。除了明顯援護的時候之外,幾乎沒有使用三點連射和全自動射擊。隻在必要的時候進行必要的射擊,這是職業人士之間戰鬥的節奏。


    剛一睜開眼,馬上就來這個——


    “…………”


    宗介緊咬著牙抬起頭。劇烈的疼痛再次襲來。腦袋裏昏沉沉的,指尖也微微震顫。


    但是,不站起來不行。


    外麵的騷動和自己無關——想要這樣想而再次睡下的誘惑席卷而來,但是他咬緊牙關把那股衝動拋到了一旁。如果情況真如雷蒙所言,那麽外麵的戰鬥是圍繞著誰的,他大致能猜得到。


    手按在床上,撐起上半身。簡直像在舉起數百公斤的沙袋一般的困難。他忍痛起身,轉過身體,將插在身上的管子和導線揪掉。總算是保持住了坐在床上的姿勢。


    肌肉的力量已經衰退到了連自己都覺得驚訝的地步。若雷蒙所言非虛的話,自己已經睡了一個半月了。而且——


    “可惡……”


    看到自己的手腕,宗介不禁咒罵道。如此地纖細瘦弱,甚至讓人懷疑這是不是別人的身體。這簡直就是小女孩的手腕。不開玩笑地說,和泰蕾莎·泰斯塔羅沙或者常盤恭子掰腕子說不定都會一敗塗地。


    外麵的槍聲斷斷續續地繼續著,一步一步地向自己這邊接近過來。


    (武器呢……?)


    沒有。


    這裏有的頂多是點滴用的針。


    (可逃的地方呢……?)


    沒有。


    房間的門是鎖上的。雷蒙離開房間的時候,確實聽見了鎖頭轉動的聲音。能不能打破還不一定的玻璃窗,也是非常小,而且在很高的位置上。現在的自己是不可能從那裏爬出去的。


    說起來,自己能不能站起來走路都還沒把握。


    走廊中傳來槍聲和慘叫聲。


    不是很遠。不。是非常近。敵人早晚會踏進這裏似乎是不會錯了。


    宗介一個咋舌,眼光掃視著室內僅有的物品。


    這裏有的,僅僅是幾件醫療器具和點滴架,醫用氣罐還有礦泉水的瓶子。而且自己也不可能還留有正常奔跑的體力,更何況是戰勝訓練過的敵人了。完全無計可施。


    敵人衝進這個房間的話,自己恐怕會以束手無策地被射殺而告終吧。


    沒有反擊的方法。


    不——


    隻是憑著一點點的直覺和知識,宗介動了。


    拚了命地咬緊牙關,把腳從床上放下來。這要是站不起來的話就完蛋了。但是,宗介的雙腳總算是成功地支撐住了身體的重量。


    他搖搖晃晃地走到心電圖機的旁邊,將手伸向放在它旁邊的醫用氧氣罐。想把連在罐子上的管子揪下來。做不到,沒有那麽大的力氣——隻能將罐子上的閥門開到最大,把吸入器一側的麵罩在牆上敲打了好幾次直到弄壞。


    閥門壞掉了,氣體泄漏的聲音響了起來。


    隻弄壞一個吸入器就消耗了相當的體力。宗介邊張口抬肩地喘著粗氣,邊抓起放在粗糙的桌子上的塑料瓶。瓶子意想不到地沉重。他將裏麵的礦泉水撒在床上的被單上。這也是極其痛苦的重體力勞動了。


    將剩下的五分之一左右的水從頭頂澆下,拉過濡濕的被單,裹住疲勞的身體。


    “…………”


    就這樣而已了嗎。


    接下來就是賭了。


    他再次橫臥在床上,右手攥著到剛才為止還紮在自己身上的點滴針,調整著紊亂的呼吸。


    外麵是槍聲。室內則隻有氣體從罐子中漏出來的聲音在回響。雖然全身上下到處都痛,但是他卻將其統統無視。這種事情從以前起就不知幹過多少次了。總是有辦法的。


    又是槍聲。


    這次就在緊旁邊。


    在不到數秒之內,房間的門被踢破,一名身穿純黑色戰鬥服的男子闖了進來。動作迅速而完全沒有贅餘。


    卡賓槍的槍身指向了自己。


    “你是相良宗介吧?”


    男子說道。


    “就算我說不是你也會開槍吧。”


    “沒錯。”


    男子開槍了。


    同時,宗介將身子一擰。


    即便躲開了第一發子彈,接下來的數發也會要了自己的命,這宗介心裏也明白。但是接下來的瞬間,在男子的眼前,室內的空氣爆炸了。


    “啊!?”


    猛烈的火焰從男人的手中膨脹開來。


    簡直就像煤氣噴燈什麽的一樣,火球一瞬間擴展到了男子周圍的3~4米左右,然後傳來了鈍鈍的,沉重的爆炸聲。


    從醫用氣罐中漏出來的氧氣,已經充滿了室內。


    在這種地方點火的話,就會在瞬間產生巨大的爆炎。雖然到底還是沒法和軍用的炸藥一樣,但還是有猶如在眼前點著巨大的氣體打火機般的火焰席卷而來。


    男子開槍引發的火焰,也襲向病床上的宗介,猛烈的高溫覆蓋了他的身體。


    “…………!”


    盡管早就屏住了呼吸,熱氣還是直衝鼻子和喉嚨。如果沒有裹上濡濕的被單再澆上水的話,他或許也已經受到嚴重燒傷了。


    待高熱過去,撐起身體,緊接著就聽見敵人的慘叫聲。


    “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放開了槍,用雙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高喊著。恐怕是被爆炎燒傷了眼睛吧。


    宗介立刻從床上站起來——比最開始那時候要快些了——用踉蹌的


    腳步走向站在門口的敵人。


    牆上的畫正在熊熊燃燒。


    我們從哪裏來,我們是誰,我們將去向何方。


    “千鳥……”


    用夢囈般的聲音低語著,宗介徑直走向男人,揪住他,奪走了插在他大腿上的槍套裏的自動手槍。就那樣保持著抱住對手的姿勢,用槍口頂住混亂地哭叫著的男子的下巴底,扣下了扳機。


    刺耳的哀號聲停止了。男子當場倒地身亡。


    “…………”


    或許因為是現在正背後燃燒,變黑,扭曲,逐漸消失的那幅畫的緣故也說不一定。宗介不知為何有種非常難受的感覺。並不知道這個男的是什麽家夥,而且對方還要殺自己。沒有任何的理由去覺得他可憐。可明明如此,他卻對還要繼續這種事情的自己,感到極度的悲哀。


    噩夢還在繼續——


    明明在那個鬥技場死掉也挺好的。可是某種毫無來由的意誌,卻命令著自己“不許死,繼續殺戮”。


    宗介在屍體旁邊跪下,奪取了敵人的裝備。


    戰鬥背心。數字通信機。卡賓槍。預備彈匣。沾了血的小刀。白磷手榴彈。求生背包和醫藥包。將背心披在赤裸的上半身,手槍插在腰間,卡賓槍扛在肩頭,宗介走出了房間。


    這所建築物看來是所古老的教會什麽的。不知道雷蒙他們怎麽樣了。是逃到什麽地方去了呢,還是已經死了呢。


    總之先逃離這裏吧。然後藏在什麽地方。有人的地方大概不太好,所以就逃到附近的山裏吧,先設法恢複體力。


    現在能想到的,也就隻有這種程度。


    “…………”


    呼吸紊亂。腳步沉重。


    從敵人那裏奪來的卡賓槍和其他的裝備也重得要命。感覺簡直像肩頭被壓上了50公斤重的水泥口袋一樣。居然曾經輕鬆地揮舞這種東西,就連他自己都實在無法相信。


    在通道中躺著一具屍體。


    從穿便服這一點來看,恐怕是雷蒙的夥伴吧。黑色的頭發,蓄著胡須,四十出頭的男子。


    不知為何,宗介總覺得認識這個死者的臉。或許是在病危狀態,雖然迷迷糊糊但還是有醒來過的這一個半月裏,曾經見過幾次也說不定。


    他離開通道,走進廣闊的空間。


    果然,這裏好像是教會。他走進的,是一間天花板很高的禮拜堂。


    在微暗之中,月光透過彩色玻璃,投下銀色的光柱。在其中一條光線的對麵,站著雷蒙和幾名男子。


    “別開槍!”


    向著瞬間想將槍口指向宗介的男子們,雷蒙嚴厲地命令道。


    “看清楚了,是他。”


    這麽說完之後,雷蒙朝這邊走過來。宗介用顫抖不已的手臂支撐起卡賓槍,繼續瞄準著他。


    “宗介。你沒事嗎。”


    雷蒙說。


    “真不湊巧啊。敵人在哪?”


    “外麵的敵人大部分都解決了。敵人中的一個好像跑到這邊來了。剛才聽見了很大的爆炸聲……”


    邊這麽說著,雷蒙瞥了一眼宗介所持的槍和裝備,皺起了眉頭。


    “這不是敵人的裝備嗎。你把他殺了嗎?”


    “肯定。”


    “那麽,姑且算是擊退他們了吧……。可是,居然打到這種地方來了。”


    在咋舌的雷蒙麵前,宗介搖搖晃晃地踉蹌了幾步,靠在了旁邊的牆壁上。


    “那邊有你一個同伴死了哦。”


    “啊啊。什麽樣的家夥?”


    “四十歲左右,留小胡子的黑頭發的男的。”


    聽到這話,雷蒙瞪圓了眼睛之後,閉上眼低下了頭。


    “德爾庫是嗎。可惡。”


    “但是敵人的目標好像是我。”


    “啊啊。但是你為什麽說得如此肯定?”


    “他們知道我的名字。”


    “是嗎。”


    因為再站著實在難受,宗介背靠著牆壁蹲下了。


    “然後呢?做這種蘭博式的打扮,你之後是打算幹嘛?”(技插:蘭博是史泰龍主演的《第一滴血》係列的主人公。)


    “本來是想逃跑的。但是,好像不可能。”


    聽到憔悴不堪的宗介的話,雷蒙微笑道:


    “啊啊。好像是呢。你好像也不是無敵的超人嘛。現在應該要保存體力哦。”


    “是呢。”


    “問題是,居然會有人追到這種天涯海角的地方來殺你。”


    “是啊。”


    “你知道其中的理由嗎?他們重視你,為了抹殺你,特意派兵過來的理由。我也稍微能猜到,不過並不能確信。差不多能告訴我了嗎?”


    走到他旁邊蹲下,雷蒙凝視著宗介的臉。


    “不知道。”


    邊為尚未痊愈的傷口而喘息,宗介嘟囔道。


    “他們極度討厭我。”


    “光是這樣不能成為理由吧。”


    “能想到的可能性還有一個。”


    “是什麽呢?”


    “al。”


    宗介報上搭檔的名字。


    “如果那小子還活著,而這條情報被‘汞合金’掌握到了,那幫人說不定會認為我和那小子的搭檔是‘威脅’,因而試圖抹殺掉其中一方。”


    ●


    泰蕾莎·泰斯塔羅沙的麵前,問題堆積如山。


    明明演了一個多星期的戲已經身心俱疲,可她卻連好好地休息一下的時間都沒有。


    首先,是舊金山那次作戰的收尾工作。雖說是在目擊者極少的港灣地區,但畢竟是用as進行了如此大規模的戰鬥,不在社會上引起騷動是不可能的。如果有曾經的“秘銀”的力量作為後盾的話,還能用“對抗販毒集團”等等之類的理由,將真相適當地搪塞過去,但是孤立無援的現在,這種事已經做不到了。但就算如此,還是有施行某種程度的情報操作的必要,施加給潛艇的ai“丹努”和部下們的超大量的作業的檢查,最終也非得由自己來進行不可。


    與在加利福尼亞海麵上待機的“丹努之子”完成合流之後,要瞞過美國海軍和海岸警備隊的眼睛消失掉也非常辛苦。


    美國海軍絕對不是白癡。而且自“丹努之子”首航以來也已經過了一年半以上。他們也用他們相應的方法進行著對己方的探知手段的研究,而且正在取得某種程度的成果。他們的探知係統在穩步進化,這也使得泰莎等人的行動比以前受到了更多的限製。


    進行了三天以上的秘密航行,隱身於距墨西哥洋麵120英裏的海中之後,泰莎終於將潛艇的警戒級別降低了一個等級。隨著副長馬度卡斯的複唱,艦上的ai用平靜的聲音將廣播傳向艦內,指揮室的成員之間也終於傳出了安心的歎息。


    “艦長。克魯佐上尉等人兩小時前起就在等著您了。”


    馬度卡斯告訴泰莎。


    “是呢,咱們走吧。”


    她從艦長席上站起身。平時都會很小心地編成三股辮的銀灰色的長發,現在也隻是隨隨便便地紮在頭後而已。澡也有整整兩天沒有洗了。這三天的狀況絕不允許疏忽大意,已經到了完全沒有整理儀容的時間的程度。這要是男性的艦長的話,恐怕胡茬子都該長得老長了吧。


    將操艦與監視交給當值的士官,她和馬度卡斯一起從指揮室走向第一狀況說明室。中途遇見的水兵和士官,事到如今也還是一個不落地向她敬禮。因為作為軍事組織的“秘銀”已經等同於滅亡,不再這樣敬禮也沒關係的,雖然這話已經講過很多次了,但是船員們沒有一個聽的。


    “大家都很累了啊。”


    她自己雖然也已經疲勞困


    頓,但這可不能讓部下們看出來。意識到這一點而挺直了後背,腳步利落地快步走著,泰莎嘟囔道。


    “是的,艦長。雖然還沒有影響到士氣,但我擔心會發生失誤或者事故。”


    跟在後麵的馬度卡斯小聲說。


    “我希望,可以的話半天。至少也要有八小時的休息。”


    “不可能的。休息六小時之後就要向南去了。”


    因為是這位馬度卡斯特意提出的,肯定不是隨便說說,這點事情泰莎也明白。但是,在這裏的休息時間,無論如何讓步也隻能有六小時。再多逗留在這一海域的話,美國海軍的搜查之手就會伸過來了。


    更進一步地,也就會被應該是正偷窺著海軍的情報的“汞合金”發現了。


    “不是部下們的問題。我是在說您。”


    和預想的一樣,馬度卡斯開始窮追不舍起來。


    “在舊金山充當誘餌之後,您還沒有好好地休息過吧。對船員們的命令也稍微有些粗暴。現在這會兒在指揮室裏,哥達特上尉大概正在安撫船員們說‘艦長累了’吧。”


    “這樣就能接受的話,放著他們不管也沒關係吧?”


    一邊拚了死命地壓抑住胸中湧出的焦躁,泰莎說道。剛一說完,她馬上就為自己的發言後悔了。


    “對不起,正如您所說。我會注意的。”


    “不……”


    “但是,關於休息,六個小時是極限了哦。之後會讓大家休息個夠的。再稍微加油一下下吧。”


    她強裝出完美的微笑轉過頭來,但這一套對馬度卡斯好像完全不管用。他停下腳步,簡單確認過沒有人在偷聽之後,用一本正經的語氣說道:


    “艦長。我稍微說兩句可以嗎?”


    “什麽事?”


    “我的忠誠心沒有任何改變。船員們也是一樣。從美利達島逃脫之後的經過來看,我認為這已經表現得很清楚了。”


    “嗯。”


    邊隨口附和著,泰莎想起了那個時候——受到敵人的總攻擊而從美利達島逃出之後的事情。


    從三台“巨獸”(behemoth)和大部隊的攻擊中九死一生,雖然蒙受了巨大的損失,還是乘著“丹努之子”逃了出來之後,泰莎等人將迄今為止的經驗和知識全部動員起來,總算是擺脫了敵人的追蹤。這次進攻好像也被美軍察知了,躲過他們的眼睛也花了非常大的力氣。如果是普通的潛水艇和普通的指揮官的話,大概是不可能逃得出他們的包圍圈的吧。


    暫且甩掉了敵人,摸索著走到印度尼西亞近海的時候,泰莎向艦內做了廣播。


    其他的戰隊也同樣遭到了攻擊的事情。


    不得不判斷說實質上,“秘銀”已經滅亡的事情。


    恐怕從此往後再也無法獲得組織的支援,大概會孤立無援地被敵人追逐的事情。


    敵人“汞合金”是各種各樣紛爭的挑起人,從此往後敵人大概也會繼續導演“效率較高”的內戰和地域紛爭,推動世界局勢的運行。並且恐怕還會繼續隨心所欲地享受其所帶來的利益,這些事情。


    將這些事態,夾帶著根據和情報源一起詳細她說明之後,她說道。


    (當然,構築“絕對的和平,恒久的和平”是不可能的。在此基礎上,為了追求“盡可能的和平”而行使暴力的,就是曾經的“秘銀”。關於這樣的武力正確與否,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多說什麽。即使被理想的和平主義者稱為人類的渣滓,諸位也不會有絲毫的動搖吧。就算被如此稱呼也是沒辦法的,這就是所謂的暴力。既非名譽,亦非功勳。在此之上,我不會將手從這艘船——人類曆史上最強的暴力裝置上放開。我要徹底地妨礙他們,一定要將敵人逼上絕路。漂亮話就免了。這隻是單純的複仇。在美利達島死去的許許多多的部下們的債,我打算如數奉還。雖然很困難,但是並非沒有勝算。)


    就連那時手握的麥克風的觸感,泰莎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已經無法再如數發給工資了。或許還會讓全員暴露在比迄今為止還要大的危險中。我無法強製身為傭兵的你們做這樣的事情。在停機甲板上,準備了給往後要離艦的人員乘坐的直升機。直升機會飛往雅加達(印尼首都),從此往後諸位將恢複自由之身。將校和下士官也不用客氣。希望現在還有一些猶豫的人,一小時以後到停機甲板來。以上。)


    始終保持著著平淡的口吻,泰莎結束了漫長的講演,關掉了麥克風的開關。


    她想到控製室的成員們也需要有考慮的時間。


    泰莎獨自離開了坐席,到艦長室獨自悶頭待了一個小時。馬度卡斯總想說些什麽,也全被她斬釘截鐵地頂回去了。就連在等待期間,好朋友梅莉莎·毛來敲艦長室的門的時候,也被她隔著門一句“回待機室去自己考慮”給攆走了。


    頂多能剩下三成的人就算好的了吧,她是這麽想的。


    不。就算隻剩下兩成也不奇怪。自己在做的事情就是那麽沒道理,她也很清楚地有這種自覺。用數量有限的直升機運送超過數百名人員,大概有必要往返好幾次次吧。考慮著其安排,以及仍舊不足的補給物資的問題要如何解決的期間,一個小時過去了。


    泰莎從艦長室走向停機甲板,獨自一人推開沉重的門扉,走了進去。


    停機甲板上聚集著大約100名船員。克魯茲和毛,還有克魯佐也在。他們並沒有特別緊張的樣子,各自聊著天,


    (就這一點?)


    深感意外的泰莎向他們詢問道。於是乎毛皺起眉頭,這麽說道:


    (什麽就這一點?)


    (說‘什麽’……離艦的人啊。)


    (啊啊。那些的話,在對麵。)


    克魯佐努努下巴,指向別的方向。


    稍微遠一點的運輸直升機的旁邊,有個二十人左右的集團。其他還有必須要接受正規治療的重傷員十人和跟隨的護士三人。大約三十三個人。


    隻有三十三個人。


    (要下船的那群幾乎都是拖家帶口的嘛。哎,也不是沒道理。)


    克魯茲說。


    (你們呢?)


    他瞥了一眼泰莎的臉,聳了聳肩:


    (你好好看看,泰莎。聚在這兒的,都是陸戰部隊啦,基地成員啦,整備隊員啦對吧。隻是因為現在這會兒沒事可幹,才呆在這兒的。順便說一下,其他的基地成員們為了給艦內的工作幫忙,都在各個部門努力學習著呢。)


    (可,可是……。沒有別人了嗎?還在猶豫的人也不用在意哦?)


    泰莎提醒道。那一群人彼此麵麵相覷。


    (說得也是。哎——,還有人沒有?)


    沒有一個人回答。不,一個負責後勤的二等兵誇張地舉起手,這麽喊道:


    (上校大人,我有個想錄的電視劇,能不能請您稍微給個上陸許可呀?唉呀,我馬上就會回來的啦。)


    100人中頓時發出了含蓄的笑聲。在他們一圈人中央,正拿著瓶兒喝可樂的巨漢整備隊長薩克斯中尉撥開人牆走過來,告訴她說:


    (……您瞧,就是這麽回事兒啦。艦長。隻不過,要在這艘船上過日子的人裏頭,吃白飯的也有山那麽多呢。要開了他們就趁現在!對吧,老板?)


    薩克斯回頭說道。人牆中肥嘟嘟的五十歲左右的男子——美利達島酒吧“塔沙”的主人揮舞著手,大聲怒吼道“白癡”。


    (要是隻以為我是個沒用的廢物,那可就大錯特錯嘍。你這個蠢貨。我以前可是在非洲威名遠揚的傭兵哦。現在馬上任命我為那個俄國人的接班人好啦!)


    (那可好啊。老爹代替加裏寧少校當指揮官


    嗎。從今天起你就是pass-1啦!)


    (不過,恐怕會讓所有人都喝趴下幹不了活兒了就是啦!)


    (白癡,酒什麽的我連運一滴出來的空兒都沒有啊。因為隨隨便便就嗝屁,變成行李的傻瓜蛋多得跟山一樣啦。真是的,那幫混蛋。)


    眾人一同拍手喝起彩來。


    這件事泰莎是後來才知道的。“塔沙”的老板當時的確是連一滴酒也沒帶出來,可是卻把擺在店裏的馬卡蘭上尉等人——隻把這些昔日的戰死者們的照片塞進皮包,就一起上艦避難來了。


    (現在逃跑的話就算不上男子漢了,對吧?)


    (就是就是。)


    (唉呀?請不要忘記還有女人呢。)


    技術士官蕾明在人牆的另一邊高聲喊道。緊旁邊的泰莎的秘書維蘭和負責通信的篠原也高舉可樂瓶子,齊聲說:“一樣”。


    (但是,可是……已經失去好幾十人了呀?今後會怎麽樣也不清楚,我覺得我已經說得夠明白了呀。可是,為什麽,這樣……)


    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泰莎正定定地站著,馬度卡斯不知何時從後麵走近她,說道:


    (真是的……。怎麽全是一幫沒用得無可救藥地痞流氓啊。)


    (馬度卡斯先生?)


    (哎,雖然我也是其中之一啦。)


    聽到這話所有人又一起笑了起來。隻有這時候,連馬度卡斯都沒有吼出“肅靜!”這種不知趣的斥責。


    騷亂之中,他告訴泰莎:


    (艦長。大家都很樂意為您工作。隻要是士兵,誰都會憧憬的指揮官。那就是您。當然,最開始您給人的感覺,或許隻是個不懂人情世故的狂妄小姑娘而已。但是現在不同了。)


    (…………)


    (您將如何身經百戰的老兵都無法做得很好的事情,做到了如此地步。是因為這樣的您說要戰鬥,我們才樂於跟隨。而且您是發自內心地告訴了我們您的動機。如果您在剛才的演說中,認真地說出“為了和平”之類的話來,我恐怕也已經下船了吧。)


    僅僅為了複仇。


    泰莎自己並非考慮得如此單純。對抗“汞合金”也還有其他現實的理由。但是,果然,推動自己的最強的衝動,還是這個最原始的動機,這也是事實。


    既非大義,亦非名譽。


    士兵們會跟隨這種自己個人的複仇。就連預料到了大部分事情並進行應對的自己,也隻有這一點完全沒有想到。明明就算遭到惡毒的咒罵並被拋棄,也絕對不該有任何怨言的才對。


    (怎麽這樣……)


    如果是稍微之前的她,或許已經當場落下大顆的眼淚來了也說不一定。但是,已經不能這樣了。哪位部下也不需要這種東西。


    取而代之地她講雙手插在腰間,用和平常別無二致的聲音告訴所有人:


    (我明白了。但是,就跟剛才說的一樣,發不出工資了喲。吃飯倒是還能想辦法保證。但是僅此而已。這樣也行嗎?)


    (行——。)


    (唉,沒辦法嘛。)


    (是是。)


    七零八落的回答聲傳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向眾人怒吼道:


    (不對吧。這種時候的回答應該是!?)


    全體人員慌慌張張地,齊聲喊道:


    (是,女士!)


    (很好。)


    她假裝正經地點點頭,奇妙的靜寂支配了現場。然後就再也忍不住了,泰莎最先笑了出來,接著所有人也一同大笑起來。停機庫裏充滿了不合時宜的笑聲,四下回蕩著。


    她自己也不太清楚有什麽好笑的。或許是由於一而再再而三的緊張,神經已經被燒斷線了也說不一定。就在捧腹大笑的期間,眼淚終於忍不住溢出了眼眶。因為不想被大家發現,她隻說了一句“解散”,就急忙離開了現場。


    到平靜到能去和離艦的人們告別為止,花了差不多30分鍾。


    “艦長?”


    馬度卡斯向一時沉浸於回憶中的泰莎出聲道。


    “哎?啊,對不起。”


    馬度卡斯用細心的目光,觀察著回過神來的她的臉——由於漫長的作戰而疲憊不堪的她的麵孔。


    “…………。就像剛才說的,我所擔心的是您的疲勞。您是不是對在這種情況下還跟隨您的部下們,產生了超過必要的責任感呢?”


    “您是什麽意思?


    “過度思考對身心不利。要在本來,我甚至都覺得讓您到哪個觀光地去悠閑地過上一個來月會比較好。”


    “沒可能的吧?”


    她自嘲地這麽說,但馬度卡斯卻沒有笑。


    “就是這句。”


    “?”


    “如果是以前的您的話,大概會做出更加風趣的回答吧。比如‘那麽大家去占領個什麽島,暫時舒服一下吧’之類的……。不,我沒有這種開玩笑的才能,所以說得不是很好——但是至少,不應該是‘沒可能的吧’這種回答才對。”


    “……………。”


    “現在的您不夠幽默。這是為各種各樣的事情鑽牛角尖,導致精神疲勞的證據。”


    泰莎盡可能冷靜地回味著馬度卡斯的話。說不定真的被他說中了,但是就算是這樣,以現在的狀況,還是不可能好好地休息。而且——


    這時,她突然發覺了。


    被馬度卡斯——這位正經古板得過了頭的人說“你不夠幽默”這件事,是多麽的諷刺而可笑。為什麽自己沒有馬上注意到呢?這才是自己已經很疲倦的證明不是嗎?


    “是呢……”


    泰莎無力的回答道。


    “我會記住您說的。但是,總之現在先商討今後的事情吧。”


    “是。”


    如此回答的馬度卡斯的聲音中,摻雜著某種極其不快的感覺。


    兩人再次邁出步伐。到了艦內的狀況說明室,本·克魯佐和梅莉莎·毛,以及克魯茲·威巴正在屋內等候著。


    由於原來的陸戰部隊指揮官加裏寧不在了,克魯佐繼承了他的職位。由於也失去了卡斯特羅等將校,他們的工作由現在都由毛接手了。


    而且最近,也決定讓克魯茲承擔各種各樣的任務。像以前由毛在做的srt的小隊長的工作,還有就是下士官和士兵之間的調解工作。不過srt的人員大半不是戰死就是負傷,實際上基本沒幹什麽就是了。


    既然“秘銀”已經毀滅,那些階級也已經形同虛設。但是,為了使指揮權清晰,泰莎還是把階級的概念保留了下來。克魯佐晉升成了上尉待遇,毛也變成了中尉。


    克魯茲當了上士。向泰莎推薦他的晉升的,是原本讓人覺得和克魯茲的關係有如犬猿的克魯佐。


    泰莎那個時候也向克魯佐詢問“您認為他能行嗎?”,他卻好像很不愉快地,“如果是他的話,大概能幹得了吧。實戰經驗和技能也都是第一流的,別看那樣子卻很細心。還有馬卡蘭上尉都認可的地方。雖然也是不得已的就是了。”這樣回答道。


    克魯茲本人似乎非常中意“威巴上士”這個稱呼,總是歡蹦亂跳地對士兵們說“叫我上士”。不過,周圍的士兵們都冷嘲熱諷地,


    “威巴上士大人。以前借你的10美元,快點兒還給我傻瓜!”


    這樣啦,


    “威巴上士大人。閑著沒事兒的話去幫忙削土豆皮啦白癡!”


    等等的,隻是隨便地叫而已。


    雖然做法和典型的先任下士官略微有所不同,但是這樣也能周旋得很好,恐怕是多虧了克魯茲的自來熟和交遊廣吧。實際上,克魯茲已經毫無問題地解決了士兵們之間發生的幾次糾紛,雖然


    多嘴多舌還是沒變,但已經慢慢地不再像以前那樣胡亂插嘴了。好像也在做經驗不足的士兵的談心對象。


    克魯佐和毛好像從以前就注意到了,克魯茲的確有做領導的素質。不過,那和作為像泰莎這樣的,擔負較大責任的將校有本質上的差異。打個比方說的話,他比較接近於棒球隊或者足球隊的隊長。


    順帶一提,在美利達島的戰鬥中負傷的嚴建宇和桑達拉普塔等srt的生還者,留在艦上通過療養而盡力恢複,現在正在努力進行複健和基礎訓練。


    現在的“丹努之子”的狀況,大體就變成了這樣。


    作為最大懸案的補給物資問題,則通過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解決了。


    雖然不知道是誰做的,但是有人事先給潛艇的ai,“丹努”,輸入了在印度尼西亞近海——不為任何人所知那麽一個小小的孤島上,儲備有補給物資的情報。逃出美利達島一天後,“丹努”就把這件事報告了出來。


    當然,這也說不定是誰設下的陷阱。但是,也沒有其他的指望了。等待著雖然保持著戒備還是行駛向那條情報所示的坐標的“丹努之子”的,是放置在孤島上的數十個集裝箱以及彈藥和燃料,食物和日常用品類。


    準備那些補給物資的是何許人也,現在仍然還不清楚。然而泰莎和馬度卡斯都已經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了。


    能做到這種事情的人十分有限。擁有與“秘銀”有別的各種各樣的暗線,極其地慎重,有先見之明,並且能正確地把握“丹努之子”所必需的物資的人。


    除了安德雷·加裏寧之外不作他想。


    到了這個時候,十之八九都讓人覺得他已經死了。但是就算是這樣,他又是怎麽做出如此周到的準備——而且還是在連泰莎等人都沒注意到的情況下準備的呢,這到現在還是個謎。


    “讓大家久等了。”


    泰莎對在狀況說明室裏等待的三人說道。用手勢製止了想要起立的克魯佐說“這樣就好”,自己也很快地在椅子上落座。


    “潮流比預想的要快,結果多花了些時間。對不起啊。”


    “沒關係。”


    坐下的克魯佐說。


    “那麽。下麵是有關在沒能捕獲福勒的前提下,我們今後的行動方向了吧。”


    “嗯。雖然很遺憾,但還是沒能抓住雷納德·泰斯塔羅沙的狐狸尾巴。隻有設法從別的途徑找找了……”


    對於簡直像在說毫不相幹的他人般說出自己哥哥的名字的泰莎的態度,在場的人們也已經習慣了。她的哥哥作為“汞合金”的幹部在活動,以及在技術層麵為組織做出了多大的貢獻這些事,她已經對在場的眾人說過了。


    “關於這方麵,也並非完全沒有希望。因為為了這種情況,已經事先將基地成員的半數以上派遣到陸地上去了。他們在這幾個月間,正構築起相應的情報網。”


    逃離美利達島之際坐上來的基地成員,已經離開了這艘船。他們被派到世界各地,正在自己得意的領域裏活動著。采購物資,籌措預算,補給的安排,以及其護衛。


    當然,也讓他們進行著情報的收集以及對“秘銀”殘餘分子的搜索與接觸。


    為了整理出與那些夥伴的聯絡手段和保密手段,泰莎她們已經花費了一個月以上的時間來進行準備。


    毛說:


    “但是就算這樣,還是不可能簡單地掌握到敵人的所在吧?又不是職業間諜。”


    “是啊,所以,我命令派遣到陸地上的人員優先與‘秘銀’的生還者進行接觸。……舉例來說,相良先生也一定正在某處尋找著和咱們相同的東西吧。如果能和像他那樣的人接觸的話,應該能找到一些頭緒才對。”


    提到相良宗介的名字,毛等人的樣子變得略微有些沉痛。


    “宗介啊……”


    毛說。


    “也不知他是不是還活著。”


    克魯佐說。


    “哈。我倒不覺得他會那麽簡單就死翹翹啦。”


    克魯茲充滿奇妙自信地這麽嘟囔之後,呼地歎了口氣。


    “……話雖如此啦。我倒是想你差不多該挑明了吧,泰莎。”


    “挑明什麽?”


    “你如此執著於你老哥的理由呀。什麽單純因為是血親啦,因為是幹部啦,這種理由我可不能接受。你一定還有什麽更深入的理由吧?”


    “威巴。”


    對於克魯茲直言不諱的措辭,克魯佐從旁責備道。


    “沒關係的,克魯佐先生。”


    “可是……”


    “我想也差不多到時候了。因為這些事我也一直並不確信,所以迄今為止都含糊其辭,但在這裏我就都說了吧。”


    事實上,這些想法還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為什麽自己要以雷納德為目標?為什麽要執著地追逐他?因為不知道要說到什麽程度才算合適,她決定將迄今為止都特意隱藏起來的事情,向她最值得信賴的四名部下說明。


    “‘汞合金’是個非常頑強的組織。”


    泰莎邊挑選著詞匯邊說。


    “因為他們組織的構造不是像我們‘秘銀’這樣的金字塔型,而是蜘蛛網型的非常複雜的指揮係統。當然其中也有幹部,在這種情況下,所謂的幹部,大概可以看成是相當於網的‘節點’一樣的東西吧。而且還是‘高性能節點’。但是即使將這些幹部找出來無力化,對組織的損傷也隻是很小的程度。”


    “為什麽呀?指揮係統不會亂掉嗎?”


    克魯茲驚訝地說,毛則偷偷地嘟囔道:


    “也就是規模自由的網絡係統。其他的節點會取而代之,是吧。”


    “正是如此。大家一定也知道,因特網原本就是美國為了在蘇聯的全麵核攻擊中將指揮係統分散到全美的各個地方,從而保留一線生機而產生出來的係統。‘汞合金’也就是吸取了這種係統概念的,與眾不同的秘密結社。組織中當然也存在權力大的人,但是真正意義上的‘金字塔的頂點’卻並不存在。任何人都承擔著意誌決定能力的一部分,任何人都也能夠成為行使實力的矛尖。”


    “唉呀呀,真是民主啊。”


    馬度卡斯充滿諷刺地低聲說道。


    “確實很民主。所以,意誌決定才很慢。但是卻壓倒性地頑強而難以摧毀。就是這麽一個棘手的組織。”


    “唔——嗯,也就是說?對不起,我是真的聽不太明白啦。”


    克魯茲皺著眉頭說。克魯佐在稍微躊躇了一下之後,這樣告訴他:


    “用遊戲或者動畫片來做比喻的話,就是不存在‘打倒那家夥故事就結束了’的那種大boss。就是這麽回事。”


    “哈啊……”


    “中boss有很多。多到誰也無法將其全員把握的程度。但是就在消滅那些家夥的期間,其他的中boss會有機地行動,將組織補充完整。就像在玩永遠也打不完的打地鼠一樣。”


    “原來如此。……呃,喂喂!跟這麽一幫人要怎麽打啊?”


    克魯茲的聲音已經近乎於哀嚎。


    “一眼看上去,像是無敵的是吧。讓人覺得非常堅固而且低熵值。但是,我不認為它是不滅的。”(技插:熵用來形容物體的有序性。熵值越低,內部結構越無序,也就越穩定。)


    泰莎說。


    “我之前也說過‘有勝算’的吧。關於這個問題,從聖誕節事件之後我就已經注意到了。也給博塔提督送去了報告。我認為提督也認真地接受了我們的意見,但是在想出對策之前,他就連同作戰本部一起被殲滅了……。但是,發現‘汞合金’弱點的報告的著作人——也就是我,還活著。對於這種類型的組織—


    —其係統所具有的弱點,在生物學和情報工學上都已經搞清楚了。”


    “那是怎麽一回事?”


    “原來如此,病毒是吧。”


    毛深思熟慮後說道。


    “正是。”


    泰莎露出了微笑。


    “要將組織完全殲滅或許無法做到。但是,將其無力化到幾乎等同於死亡的狀態是做得到的。無力化到讓它無法再東山再起的狀態。我所考慮的所謂‘勝算’,也就是這麽一回事。”


    “但是,上校大人——”


    克魯佐說道。


    “——對方既不是電腦也不是生物。是總能夠通過某些手段進行交流的人類集團。其特質完全無法掌握。就算是想準備某件病毒性質的東西,具體的要做什麽,怎麽做,我還是無法想象。”


    “你說的對。我也一樣。”


    “那麽,該怎麽……”


    “就我所知,能構思出這樣一個病毒式的什麽東西,並且能實際準備出來的天才——而且還深入組織內部,掌握組織內情到足以將之實現的人隻有一個。……這樣你們該明白了吧?”


    “那就是你老哥了是吧。”


    “說得對。我非常了解他的性格和能力。是他的話,當然大概也想到了這一點,並且為了以防萬一事先準備了什麽吧。而且是在其他幹部沒注意到的情況下。因此,我們應該做的,並非一個不落地襲擊‘汞合金’的關聯設施,或者破壞他們的機體的生產工廠。而是將雷納德·泰斯塔羅沙活著拘禁起來,即使用上各種各樣的手段,也要讓他協助我們。”


    “各種各樣的手段,啊……”


    泰莎保持著冰冷的目光,淡淡地點了點頭。


    “各種各樣的手段。我沒必要再多解釋了吧?”


    “可,可是啊……”


    “謝謝。不過沒關係的。”


    泰莎平靜地微笑道,克魯茲繃緊了嘴唇,打了個寒戰。克魯佐和毛用某種深刻的目光注視著她的側臉。馬度卡斯則麵帶悲痛的表情低下了頭。


    “雖然福勒逃走了,但還是獲得了幾條有用的情報。丹努的分析也在進展。我會就這樣讓艦往南,在太平洋待命。或許也會出現不得不去大西洋的情況,不過以這艘船的航行能力,就算繞過南美大陸也不會花太長時間吧。沒有異議吧?”


    “是,艦長。”


    馬度卡斯最先說道。稍後其餘三個人也同意了。然後又商量了幾件事,會議就結束了。馬度卡斯、克魯佐和克魯茲走出房間之後,剩下的毛叫住了泰莎。


    “泰莎。”


    “什麽?”


    “不要緊吧?”


    毛的眼神非常認真。


    “嗯。為什麽這麽問?”


    “為什麽……呢。啊,沒什麽理由,就是這麽覺得。”


    “剛才也被馬度卡斯先生擔心了。但是,沒關係的啦。”


    泰莎微笑道,但毛卻沒有笑。


    “那就好,隻剩下頂多五個小時了。去吃點什麽,然後好好地睡一覺喲?”


    “嗯嗯,我就打算這樣。”


    “船醫歌德貝裏大夫也說了吧?能有食欲——”


    “是是是!能有食欲,睡得好就沒問題了,對吧?我正是這樣,所以別擔心啦!”


    泰莎強迫自己打了個嗬欠給她看,大大地伸了個懶腰,走出了狀況說明室。


    就那樣徑直回到艦長室,桌子上放著一個裝了三層雞肉火腿三明治和蔬菜汁的小包。大概是廚房的卡斯亞上等兵給自己留的吧。


    已經有半天多什麽也沒吃過了。


    “…………”


    她咬了一口三明治,極其勉強地讓它流進喉嚨。但是第二口怎麽也不行了。隻有蔬菜汁總算是喝了一半左右。然後泰莎把三明治丟進廁所的坐便器,帶著像試圖湮滅證據的犯人般的心情把它衝走了。


    也想過要不要洗澡,但是也沒了那個心情。她關上燈。把衣服全部脫掉,裹上毛毯,橫躺在床上。


    十分鍾過去了,三十分鍾過去了——


    過了一個小時,她終於放棄了。


    睡不著。


    她驀地撐起上半身,慢吞吞地把毛毯拽過來,背靠著牆,在黑暗之中默默地蹲坐著。


    兩眼一直睜得大大的。


    在頭腦中盤旋的,是死去的部下們的麵孔和名字。由於自己而死去的,最棒的男人們、女人們。


    她就那樣一直、一直無言地,凝視著對麵的牆壁上的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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