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散花之人魯卡


    朦朧的月光照在地麵上被磨得平整的、鋪開的石板上,竟反射出模糊的光芒。


    在那上麵,零星地散落著某種零件似的鐵片、空的酒瓶等物品。牆壁之間形成的狹窄的通路中,回蕩著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叫罵聲。抬頭仰望,一扇扇緊閉的窗戶相對而立,而在其遙遠的上空,昏暗的雲朵正陰沉沉地飄過。


    鏽跡斑斑的垃圾箱散發著果皮腐爛的惡臭,而魯卡正縮著身子躲在其陰影中。對於一個年過二十的青年而言,他的個頭算偏小,但倘若仔細一看,就能發現他的全身布滿了堅固的肌肉。觀察著四周的那雙銀鼠色的眼睛中透出強烈的警戒。隨意剪短的、紅色中帶一點鉛色的頭發,在似有似無的風中頑固地維持著自己原有的形象。


    魯卡悄悄地小口呼吸,注意著不發出聲響。座落於寒帶的街道葛蘭,在剛入秋的時節便已相當寒冷,每次吸氣時喉嚨都會冷得微微發顫。半結冰的雪花落到路邊,與泥水摻在一起,變成茶灰色。


    終於,從曲折的道路深處傳來的聲音突然變大了。


    在厚重的外套下,魯卡的手握住了短刀的柄。另一隻手也伸進了外套裏,從中取出一個髒兮兮的小瓶。


    用拇指彈開瓶栓,將小瓶裏的東西一口飲盡。


    碰觸到小瓶中的液體的部位,不論是舌頭還是喉嚨,都感受到了仿佛用燒紅的撥火棍燙過一般的劇痛。與此同時,一股近似於昂揚的痛感充滿了身體。


    旋即,臉上掠過一陣麻痹般的感覺,讓人不禁懷疑是不是皮膚產生了龜裂。喝了蜜蟲之後,臉上會浮現出紅色的、類似葉脈一般的紋路。


    飛奔的腳步聲終於逐漸接近了。某人清脆的腳步聲——快得甚至會讓人誤以為是有許多人,但從同一個聲音極有規律地重複這一點可以判斷是一個人——以遠超於人類的速度奔跑著。


    能夠這樣奔跑的,要麽是和現在的魯卡一樣喝了蜜蟲的人,要麽就是——。


    腳步聲拐過一個彎,出現了一個人影。


    然而在看清楚那個人影之前,魯卡便已一腳將垃圾箱踢飛。


    堆滿了瓦礫的垃圾箱一般來說想拿起來都十分困難,但被魯卡踢飛的垃圾箱卻如同箭一般劃過半空。


    身體強化藥“蜜蟲”能夠使人在一段時間內發揮出超越人類極限的力量。


    沉重的垃圾箱以驚人的速度飛行——然而,卻被目標輕輕一揮手,便簡單地打落,響起低沉的撞擊聲。


    魯卡拔出短刀,向目標刺去。他從未想過能用剛才那樣的小伎倆就把目標打倒——畢竟對手是宿主。如果是普通人的話也罷了。


    真正需要的是因突襲而產生的一瞬間的時機。


    把極重的突襲輕鬆挑開的,是令人難以想象能夠有著如此力量的、體型纖細的女子。平素紛亂的一頭黑發的隙間,因憤怒和憎惡而熊熊燃燒的目光正牢牢地盯著魯卡。


    而且在那頭頂上,一朵花搖搖欲墜。


    厚實的花瓣凜然襯托下的深紫色花朵,正開在頭頂上。


    魯卡向前刺出短刀,刀刃劃破寒冷刺骨的夜風。


    沒有特別地武裝的宿主女子瞄準了魯卡的手。她的手前伸向短刀的刀麵,欲將其錯開。想要徒手與手持武器之人對抗,這是正確的判斷。


    寄生有花的宿主有著連喝了蜜蟲的人都難以企及的超常的身體能力,與其正麵對抗是難以取勝的。而且若是普通的人,在陷入絕境的時候經常會作出錯誤的判斷。此時正是機會。


    魯卡空著的另一隻手擺出手刀的形狀,衝著女子的胸口斜著刺過去。


    借著因喝下蜜蟲而大幅增強的力道,魯卡的手幾乎毫無阻礙地打入女子的身體中,打碎了肋骨,撕裂了支氣管,貫穿了心髒,從背後刺出。


    傳來咻咻的聲音——這不是吹過街頭的風聲,而是倒在地上的女子的呼吸聲。


    從胸部被刺穿的洞中,血液不停地流出來,躺倒的身體下的地麵上正在逐漸被染紅。盡管身負如此重傷,女子仍然活著。


    ——算了,反正也快了。


    因花朵帶來的超常的生命力,僅僅把腦袋打飛還不足以殺死宿主。既然已經給予了致命傷,剩下的就隻有靜靜等待其生命耗盡。不再進一步傷害,也許是對她的最後的一絲憐憫吧。


    “喲,小子”


    聽到有人叫他,魯卡轉過身去。從女子最初現身的道路上,走出了數個人影,都是些看上去就像無賴或者惡棍的男子,手裏拿著廉價的刀。


    他們毫無例外地,臉上都浮現出紅色的葉脈紋路。這是喝了蜜蟲的表現。


    “已經幹掉了嗎。看來牛皮不是吹的啊”


    長了一臉胡子的男人露出令人厭惡的笑容。


    是他們把她逼到這裏,然後由魯卡解決掉,這樣的作戰方案。


    看他那滿臉的賊笑,也許是在想著報酬。隻要拿著武器追趕別人這樣的工作,就能夠得到大量的金錢。麵對如此輕鬆的工作,想不笑都難吧。


    “你、這……”


    有聲音在地麵上匍匐著。是剛才那個女子。


    “肮髒的獵花人……隻要是為了錢,就什麽、都肯、去做嗎。……花、我的、花……”


    ——不是的。


    心中的跳動開始加速。


    ——我不需要錢。我是為了你,才這麽做的。


    無法被理解的悲傷與痛苦,隻是靜靜地在沉積在魯卡的心中。


    “喂,不是還活著嗎!”


    一臉胡子的男人發出一聲尖叫,他的臉因驚愕而抽搐著。確實看到這個樣子,一般都會認為已經死了。


    沉重的思考被打亂的魯卡歎了一口氣,氣息中帶著一絲不安。


    “宿主就是這樣。不用擔心,放著過一會兒就死了”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騷動,魯卡隻得做出說明,隻見男子露出安心和言不由衷的卑劣的表情。


    “搞什麽嚇唬人。喂你這個怪物,不要隨隨便便地說人話”


    這樣說著,男子仿佛為了掩飾自己剛才的恐怖一般,想要將宿主踢飛。


    向後輕輕勾起後迅速向前擺的腿,被魯卡無言地用短刀製止住了。


    男子慌忙停下踢出的腿,幸而短刀的刀刃隻是在髒兮兮的皮靴上刺開了一個洞而已。


    “啊?你這家夥幹什……”


    “住手吧”


    魯卡短促地說道。


    “幹什麽,你打算站在那個死有餘辜的東西那一邊嗎?”


    男子威脅一般凶相畢露,然而魯卡已經由男子的架勢和體型推測出其實力,開始考慮如何才能夠確實地幹掉。


    “過一會兒這家夥就會死了。沒有必要踐踏她最後的一絲尊嚴”


    回答的魯卡已經開始打量起兩人間的距離。


    對方有六個人。


    雖然應該不會有援兵過來,但為了以防萬一,還是事先想好對策。蜜蟲的藥效似乎還未過去,所有人的臉上都布有紅色的葉脈。


    將周圍的地形牢記在頭腦中——包括可能影響跑動的地麵的凹凸。


    不想打擾(譯注:原文「汙したくない」)宿主生命的最後一程。不願這樣玷汙無辜地成為宿主的那個女子,何況這是成為宿主後迎來的結果,死亡的時刻。對於魯卡來說,那是無法原諒的罪過。


    將整個身體化作一個武器,擺好身子,沒有一絲一毫的大意。


    這時,男子也終於注意到了非同一般的事態,開始打量起魯卡。


    兩人目不轉睛地相互凝視,沉默像電流一般流淌在高壓的空氣中。


    隻要眼前的家夥向前踏出半步,就開始行


    動。


    魯卡仿佛張緊的弓一般,瞄準了絕殺的瞬間。


    然後,想起了劈沙劈沙的聲音。


    注意力被轉移的兩人放鬆了下來。


    緊繃的空氣因這敷衍一般的鼓掌聲,而被更加黑暗的某種東西覆蓋了。


    “到此為止”


    那看似彬彬有禮的聲音中帶有令人發寒的輕蔑。從男子們的身後,出現了一個穿著一身黑色衣服的男子。


    對這個男子沒有什麽印象。不,應該說是因為冰冷而異樣的氛圍而不由得移開了目光,結果沒能理解。


    雖然見過許多次,但魯卡仍不知道這個黑衣男子的姓名。隻是知道他被稱為“黑衣”,而黑衣也似乎對這個稱呼沒有什麽不滿。


    總之,隻是知道他掌握著工作前線的全權。


    “屍體有一個就足夠了。……不要惹不必要的麻煩”


    被高個子的黑衣低頭看著,滿臉胡子的男子十分不情願地放下了刀。


    “算你撿一條命”


    男子惡狠狠地說——殊不知撿了一條命的是自己。


    也許是以為黑衣是為了幫助魯卡而來的。


    而魯卡深知他們之間並非如此天真的關係。對於黑衣來說,魯卡隻不過是因為能夠派上用場而被飼養,時不時地會得到一些相應的餌料而已。


    反正隻是用了就丟的棄子。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會給他蜜蟲喝。黑衣的話應該隻是字麵上的意思。


    用金錢籠絡起多少有些能耐的家夥們,並組織他們成為殺死宿主的尖兵,這就是黑衣人的做法。黑衣人將如此召集得到的棄子們稱為鋏。若被擊潰,便被毫不留情地丟棄,隻是單純的道具而已。


    不過對於魯卡這樣的熟練工,因為能夠起到相當的作用,故待遇也有所變化。然而終究隻是不會被當作棄子而已,被當作消耗品這個現實仍然沒有改變。


    “那就發放符契(譯注:原文「割り符」,指記有文字、中央印章並分為兩份的木片、竹片或紙片,當事雙方各執一份,合在一起便可作為日後的證據。類似於發票,暫譯為此,求教)……用這個換取報酬,過後會聯絡你們支付”


    聽到黑衣的話,男子們發出歡呼聲。毫不費力便得到大筆的金錢,想必相當開心。也不知道稍不注意就有可能被宿主殺掉,以及蜜蟲的副作用會在體內殘留帶來後遺症這些事情。也許隻是沒有在意而已。


    鋏們仿佛啃食腐肉的野獸一般圍在黑衣身邊,從他手中接過符契。


    給其他人發放完,黑衣來到在一邊旁觀的魯卡身邊。


    “你也有份”


    每次的工作結束後都會發放的符契遞到了魯卡的麵前。


    ——隻是為了錢。


    腦中回響起宿主的話,差點反射性地把那個打掉。


    然而抑製思考,將其接了過來。沒必要引發多餘的矛盾。不論拿不拿錢,宿主被殺掉這一結果都不會發生變化。


    用滿是鮮血的那隻手接過遞來的符契。


    不,準確地說是正要接過來的時候。剛才與魯卡糾纏的滿臉胡子的男子張開手擺出製止的樣子,靠近黑衣。


    “幹什麽?”


    “嘛等一下……喲,老爺。你要從那個花裏麵收取種子吧”


    胡子男用手中的劍指著倒在地上的宿主說道。


    看到他裝作親近地搭話,黑衣不動聲色地應答,眉頭也沒有皺一下。


    “那又怎麽了。這不是你們的工作吧”


    “隻是順便問一下,那個種子,不打算也給我分一點嗎”


    黑衣仍舊不動聲色,胡子男則是滿臉的笑容和紅色的葉脈。


    “呐,你們也一樣。雖然說報酬也不少,但花的種子聽說能做成很好的藥物啊。拿去賣的話就能得到足夠隨便花一輩子的錢呢。怎麽樣?不蹭一點嗎?”


    胡子男露出愈發濃厚的笑容,衝魯卡和其他的鋏說道。


    除魯卡以外的其他鋏顯出十分猶豫的神色。大筆的金錢,令人不快的黑衣,他身後龐大的力量,共犯。看來他們的腦袋還不足以同時處理數個情報,隻是擺著仍舊沒有理解事態的表情,來回望著胡子男和黑衣。


    魯卡沒有說什麽。覺得已經說什麽也沒用了。


    “也就是說,在威脅我嗎”


    “不,不是那樣”


    似乎是對紋絲不動的黑衣迸發出不滿一般,胡子男大聲叫道。


    “我啊,還沒把剛才的蜜蟲喝完哪!”


    胡子男一邊說著,一邊拔出劍向前衝去。


    不是威脅,而是打算取其性命而搶奪。


    下一個瞬間,胡子男便翻著跟頭,倒在黑衣的腳下。


    不,翻倒的隻是身子,被切落的、滿是胡子的腦袋則順勢劃出一道拋物線,散著紅色的泡沫消失在黑暗中。


    獵花人會把危險的工作交給鋏去做,但這隻是為了即使出現意外獵花人也能存活下來。以符契的形式發放報酬,也是擔任檢查的黑衣為了盡可能減少行李,方便行動而如此。


    如果手邊沒有像魯卡這樣的有能力的鋏的話,給出最後一擊的任務就會落在黑衣的身上。


    剛剛還見他彎著腰,不知何時他的手中已握有一把劍,劍刃反射著月光,令人發寒。


    “……總會有一兩個這麽樣的家夥出現啊,真是”


    黑衣用不帶有絲毫感情的目光看著男子的軀體,將他手中握著的符契收回。


    然後轉過來盯著其他不敢輕舉妄動的鋏,衝他們露出了手背。頎瘦的那隻手上,結結實實地刻著葉脈一般的紅色紋路。


    “最上等的蜜蟲會在手和腳上,而不是臉上浮現出紋路。機會難得,就用你們那空無一物的腦袋好好記住吧”


    胡子男的氣勢,應該是源於黑衣沒有使用蜜蟲的錯覺。


    “那麽,和那個家夥想法一樣的還有別人嗎?”


    “沒有沒有!完全不敢!”


    其中一個人尖叫著回答,其他人也紛紛附和著點頭。看到眼前的人的那種死法之後,應該就沒有進一步貪婪的膽量了吧。


    看到他們的那個樣子,黑衣悠悠地從鼻子裏吐出一口氣。說不定是在嘲笑。


    黑衣揮了揮手,鋏們就仿佛小蜘蛛一般迅速散去,融入夜色中。隻剩下魯卡和黑衣,無頭的屍體以及倒在地上的宿主。


    “你要看吧?”


    黑衣一如既往地問道,仿佛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一般。


    “啊啊”


    聽到更接近確認而不是質問的話語,魯卡隻是淡淡地應了一聲。


    花。


    不知何時起出現在這個世上的,寄生在人類身上的妖花。被寄生的宿主會在頭上長出花朵。


    在頭上綻放的花朵並不是妖花的本體,而是被稱為假花。播撒種子,根植於大地,被稱為真花的巨大的花朵,才是真正的花朵。


    當妖花蓄積了足夠的營養時,就會侵蝕宿主至死亡,並在地麵紮根,乘風播撒種子。然後種子便會再次寄生於人類,孕育出新的宿主。


    而且令人恐怖的是,宿主將真花的盛開以及種子的播撒認為是自己最優先的使命,當真花開放之時到來,便會自行前往適合的地方。即,被花操縱了。


    “你是打算,同情我嗎?”


    宿主斷斷續續地說道。


    仿佛在拚盡最後一絲生命。


    同情,是指剛才庇護她免遭男子的踢擊吧。


    “我……並不是因為憎惡才去殺死宿主。也沒有把宿主當作獵物”


    “……偽善者嗎”


    短短的一句,卻仿佛詛咒一般狠狠撞進魯卡的心中。


    喘不上來氣


    。甚至能夠感受到手指勒住脖子的感覺。


    偽善者。是最不願意聽到的話語中的一個。


    “從我這裏奪走了生命……奪走了花,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去……”


    ——是花。是花引導她這樣說的。


    反複不停地默念著這句話,讓它填滿自己的大腦。


    延續花的生命。這就是花、以及被花操縱的宿主的最高使命,被怨恨也是理所當然。


    而這對於魯卡來說,實在是過於悲傷的事情。


    “這是為了,救你……救你們這些宿主”


    “什……麽……”


    魯卡蹲下身子,降下視線,靜靜地組織著話語。


    “如果你就這樣讓花朵開放,會怎麽樣?又會有更多的宿主出現……那些人,不論是為了開花,還是在別的地方被殺死,結果都是年紀輕輕就喪命了。所以,我——”


    停了一下,舔了舔嘴唇,然後明白無誤地告訴對方。


    “才阻止了你。為了那些事情不再發生”


    倒在地上的宿主女子微微地顫動著身子。


    然而,那絕不是因為聽到了魯卡的話而受到了感動。


    “不會、原……花……我的……花……”


    聲音因憤怒而顫動。她隻有憎恨的份。


    這樣的話,魯卡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就算如此懇切鄭重地說出理由,被花操縱的宿主仍然不會理解。


    無言以對中,宿主已被永遠的靜謐包圍。


    明知道因得以逃避而高興是對女子的褻瀆,可還是鬆了一口氣。


    “‘無法原諒’……嗎”


    悄聲低語。


    ——我知道的。


    如果是能夠理解魯卡的話的宿主,恐怕是不會讓花朵開放,而是早早地浴火自焚了吧。


    就算被一個接一個的宿主拒絕理解,魯卡也隻是為了曾經身為人類的她們而繼續著狩獵。


    倒下的女子的身體在顫動。有東西在那皮膚下麵蠢蠢欲動。是花,正在伸展著根係。


    黑衣把女子的頭擺正,使頭頂向上,形成匍匐前視的姿勢。


    如果宿主死亡,花即使沒有到開放期也會當場開放。這樣一來,放飛的種子十分弱小——在如此寒冷的天氣裏恐怕剛一放飛就會迅速死掉——但對於花來說,這是它最後的掙紮。


    快要到假花凋謝的時候了,隻見從假花的根部,葉子像噴湧一般迅猛地生長出來,重疊在一起形成球狀,成為花蕾。眨眼間,花蕾也綻開了。


    真花盛開,覆蓋了宿主的上半身。


    被花瓣圍繞的中央,原本應長有雄蕊和雌蕊的地方,有著柔軟的子房塊。再過一會兒,種子就會從那裏生成,隨著絨毛一起飛出來。


    未完全發育便硬生生地開放的花朵根本談不上有多漂亮。


    魯卡曾經看到過一次真花。那份美麗至今還能夠栩栩如生地浮現在眼前。蠱惑人心並致其破滅的魔性的顏色和氣味,才是花的本質。


    在胡思亂想的魯卡的身旁,黑衣拔出了短劍。


    胡亂地抓住子房塊,將其根部一點點切斷。


    處於正在形成種子的階段的果實,可以成為藥物——麻藥的原料。隻要將其粉末往某種藥品裏加入那麽一點點,就能夠大量生產出上等的麻藥。


    獵花人是專門狩獵宿主的犯罪組織。接受其它組織的委托,殺害宿主。


    這到底會以怎樣的價錢賣給販毒組織,魯卡並不知道。也許是魯卡拿到手的報酬的數十倍……甚至是數百倍。但魯卡並不感興趣。


    宿主的死——那才是魯卡最為關心的事情。


    二 莉迪


    很暗。


    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就連象征著文明的燈光也無法觸及的黑暗。由黑暗構成的世界。


    終於,亮起了一絲光芒。


    被微弱的光照亮的道路顯現出來。


    狹窄的、隻夠一個人步行的道路。


    ——又是,這個夢……。


    在似乎是被聚集的螢火蟲照亮的道路上,魯卡向前走著。


    無窮無盡的道路仿佛永不會變化,但終於,道路的一旁出現了人影。


    被緩緩升起的光芒從下方照亮的,是一頭黑發上開著一朵紫色的花的女子——魯卡殺死的宿主。


    注意到走在道路上的魯卡,女子的臉龐變得扭曲。


    “偽善者”


    魯卡隻能默默地聽著吐出的那句話。不知何時起,身體不聽使喚。無法加快腳步,無法回頭,也無法堵上耳朵。


    在女子的身後,道路的兩旁,仍有許多影子,數不清的影子。


    紅色的花。白色的花。黃色的花。青色的花。五顏六色的花。


    “為什麽,要這樣過分”


    “把我的花還給我!”


    “你這金錢的奴隸”


    “哪裏是為了宿主啊!”


    怨言。恨語。充斥著怨恨的話語無邊無際地吹拂過來。


    不知何時,道路已失去了光芒,被漆黑的紅色覆蓋。


    ——已經,不想聽了……。


    聲音似刀一般剜割著肉軀。句句怨言在蠶食著魯卡的五髒六腑。


    也有宿主一言不發,隻是死死地盯著魯卡,那目光燒灼著魯卡的皮膚。


    在道路前方的斷崖,有著倒在地上的宿主的身影。


    她沒有責罵魯卡。也沒有用滿是怨恨的目光看他。


    ——啊啊,這樣啊。


    看到她的身影,魯卡吐出長長的一口氣。


    ——我還要繼續走下去。


    在宣告正午的鍾聲中醒來的魯卡簡單地做了做伸展運動,仿佛要驅散殘留的噩夢的碎片。


    金礦的城鎮葛蘭有著許多出租給礦工的房屋。這些住宅都是在礦山的開發剛開始的時候陸續建成的。


    魯卡的居所正是這樣的房屋中的一個。


    由於是在突擊工程中廉價而快速地建造的建築,質量的劣化似乎也是額外地快。隻要遇到稍微大一些的地震就會毫無疑問地崩塌。


    堆疊的瓦片雖用砂漿(譯注:原文「漆喰」,一種建築用粘合劑,在氫氧化鈣中摻入海藻和鹵汁後與粘土等按照一定比例混合配製而成,英文可譯為mortar或ster)固定,但已經被剝得露出了瓦片,白色的砂漿也落上了顏色。就連從狹窄的窗戶中射進來的陽光,也似乎帶有某種古樸的氛圍。


    雖說附帶暖爐這一點令人有些難以置信,但沒有暖爐想撐過葛蘭的冬天實在是有些困難。在條件更好的地方,還有利用流有溫水的管道對房間供暖的設施(吐槽:在我國北方,這種設施被叫做暖氣——注釋給南方的可能沒有見過暖氣的同學們)。


    狹窄的房間裏,擺著一張簡陋的床和樸素的架子。這是原本就在房間裏的東西,除此以外並無家具。天花板上吊著一個光禿禿的燈泡,在床角靠牆堆放著最少限度的衣物。


    在這間絲毫不加修飾的房間裏,唯一綻放異彩的,便是架子上的東西。


    不知道的人看到的話,也許會誤認為住在這兒的是一位藥劑師——架子上盡是一些不知名的粉末。


    小得能用手指夾起來的、數量可觀的瓶子密密麻麻地擺在架子上。每一個小瓶裏都盛有極少量的黑色的粉末。


    魯卡從上次的任務時穿著的外套中取出一個小瓶。那是原本盛裝有蜜蟲的瓶子,裏麵同樣裝有黑色的粉末。


    那粉末就是昨夜被殺掉的宿主的種子。本來是應由獵花人回收的,不過特別地分得了一些。代價是符契上的報酬減半。


    架子上,又多了一個小瓶子。


    魯卡突然注意到自己放瓶子的手正在發抖。


    手掌有輕微的麻痹感。緊握兩三次,以恢複力量。


    “沒關係。我還能夠戰鬥”


    數著帶回來的救贖的數量(譯注:原文「救いの數」)——和殺掉的宿主相同的數量,魯卡嘟囔道。


    “戒酒了嗎?魯卡”


    看到隻點了飯菜的魯卡,光蘚亭的主人問道。從中午開始喝酒,直到最近還是魯卡的習慣。


    過了正午稍微清閑下來的後街的飯店裏,中午的食客們仍在吵嚷著,空氣裏飄蕩著食物和煙草的味道。魯卡把行李放在空椅子上,趴在桌子上用手擺弄著菜譜。


    “你是在注意身體嗎?”


    “不……”


    注意身體還真是十分不相幹的詞語啊。和蜜蟲比起來,酒簡直是良藥。


    “喝醉了的話隻會做噩夢。所以不喝了”


    做的正是那個夢。清醒的話隻會在殺了宿主的晚上才看到。


    “那真是遺憾啊。明明是位貴客”


    實際上,之所以這樣說也是因為確實對光蘚亭的經營有所貢獻。從名貴的酒到廉價的酒,從頭到尾都喝了個遍。


    從來沒有被問過那些大量的金錢的來路。立場歸立場,客人歸客人,在這家店裏似乎也有不少用著來路不明的錢的客人。


    “那我給你換成牛奶吧”


    “用不著”


    “不用付錢的。你的臉色很差啊。順便再來點蒸豆(譯注:原文「煮豆」,就是煮熟的豆子,本來想翻譯成毛豆的……)……啊啊、歡迎歡迎”


    隨著叮當一聲清脆的鈴響,門被打開了。


    一陣涼爽的風隨之湧進屋內,將煙草的味道吹散了。似乎又有一個來吃遲來的午飯的食客了。魯卡不經意地瞟了那個客人一眼,卻差點讓心髒從嗓子眼裏蹦出來。


    為何心髒會有如此劇烈的反應——就連其中的理由,也多得分不清。


    也許是因為突然看到了花——也即宿主。葛蘭這個城鎮在北方的各國裏隻算是一個很普通的城市,但由於官僚對花的驅逐不甚熱心,故對於宿主來說這裏是一個易於生存的城市。可即便如此,在城市中宿主可不是想看就能看到的。


    也許是因為被花寄生的是一名尚為年幼的少女。雖說這並不少見,但還是會感到心痛。


    然而比起那些,真正的理由說不定是因為那個少女實在是脫離了常軌一般地美麗動人。


    那份美麗從花朵開始就與眾不同。


    少女的頭上開著的,是仿佛血潮般鮮紅的假花。魯卡見過數不清的花,而眼前這朵寄生在少女身上的花,即便在他見過的那些花當中也是十分醒目的。


    花朵外形碩大,纖薄而柔軟的鮮紅色花瓣交錯地重疊在一起形成花冠,外形酷似熊熊燃燒的火焰。那似要灼人眼目的鮮烈的紅色孕出一種異樣的存在感,仿佛要把白茫茫的北國的風燃燒殆盡。


    然而那名宿主少女的美麗,也絲毫不輸於那朵印象鮮明的花。動人的容貌營造出一種非現實的、難以冒瀆的氛圍和漂浮感。


    微微曬黑的皮膚不難使人想象原本的如雪般白皙的美麗顏色。端莊如畫的臉龐既使她的容貌顯得伶俐,又讓人感到一絲神秘——也許應該說是孩童般的天真。而臉頰上稍稍泛起的紅暈,則仿佛有一種吸引人目光的魔力。


    以及,和頭頂上開放的花朵一樣的、火焰般赤紅的雙眸。那過於清澈透明的雙眼,甚至會讓人感到一絲瘋狂。


    魯卡驚異於自己的身體裏仍然殘留著能夠為某種美麗而感動的這種感覺。突然之間,眼前她周圍的一切——包括自己——似乎顯得汙穢不堪,同時開始在意起自己的外貌和打扮。在她的美麗麵前,就連葛蘭寬闊的街道也看起來像是一個垃圾桶。


    她悠然踏入店內,仿佛周圍的一切都不能影響到她。突然感覺她的腳步聲似乎格外地響亮——才發現,店裏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動作,甚至忘記了呼吸,隻是出神地望著她。


    即使穿在身上的旅行大衣略有些髒,也不會給她的美麗打上絲毫折扣。褐色的大衣稍顯長,胸前用帶子係住,這個顏色到底是一開始便如此還是弄髒了之後變成這樣的,魯卡並不清楚。


    長至腰際的栗色卷發隨著行走而翩翩飄蕩。就連頭發的那一絲搖動,都令人不願錯過觀賞的機會。


    少女掃視了一眼店內,然後——明明有許多空著的座位,卻偏偏——朝著魯卡走了過來。直到這時,魯卡才注意到她身上背著一個巨大的背簍。似乎是旅途的行李。雖然背簍大得似乎會卡在店門口,但與其相比,行李似乎沒有那麽多。


    “坐在旁邊可以嗎?”


    少女利落地動起嘴唇——那不論是形狀還是血色都奪人眼目的嘴唇——說道。


    那聲音充滿活力與生機,感覺與她的外表十分地不相符。


    “……沒關係”


    魯卡回答。他仍然沒有完全理解眼前的狀況。


    還沒等魯卡說完,她便把背簍放到地上坐了下來。這時,從廚房回來的店主急忙來到這邊。


    “姑娘這張臉,在這附近沒見過啊”


    “那又怎樣?”


    “一個女孩子家,敢隻身來到這種危險地帶的店裏來,真是讓人佩服”


    確實,這裏不是女孩子隻身會來的地方。


    然而,那僅限於普通的女孩子。


    宿主毫無疑問算不上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不論是麵對偷盜還是拐騙,都能夠輕鬆擊潰。


    妖花能夠分泌類似於身體強化藥蜜蟲的成分,賦予宿主超常的力量。即便是像魯卡這樣的蜜蟲飲用者,若單論力氣恐怕也難以與之匹敵。


    店主隻是說兩句客套話而已吧。因為沒有宿主會在如此寒冷的北方土地播撒種子,所以北方各國對宿主還沒有太多的認識,隻是把它們當作童話故事裏的某種戰鬥民族。


    當然,也有把宿主視為危險的傾向。然而即便是普通人,如果拿著劍或槍走在大街上,也會被人提防吧。頭上頂著一朵花也隻不過就是那種程度而已。在這家危險地帶的店裏,人們會投來好奇的目光,但並沒有過多的意思。


    “看到頭上開著花的客人進來也不會在意的店,差不多就在這種地方吧。……嗯,葷菜這一欄裏麵的全部的菜都各來一份”


    “全、全部?”


    少女點的量足夠讓十名壯碩如牛的礦工聚在一起開場宴會了。


    就連店主也驚得無言以對,然而魯卡並未在意。


    “盡量快點。這孩子已經餓了”


    少女朝頭上瞟了一眼。她指的是在頭上搖曳的花朵。因為攝取的絕大部分養分都會被花吸走,宿主的食量也就大得出奇。


    雖然這家店並不是第一次接待宿主客人,但看到眼前這個惹人憐愛的女孩開玩笑一般點如此之多的菜,果然還是極富衝擊性。略顯不好意思的店主歪著頭進入廚房,剩下魯卡和少女二人。


    “怎麽了?”


    少女有些賭氣似地望向魯卡,顯得有些不自在。一直在思考著發生了什麽事情的魯卡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在目不轉睛地盯著少女看。


    “……隻是在想,好漂亮的花啊”


    魯卡脫口而出。


    雖說隻是適當的借口,但並非謊話。她的假花形狀規整,色澤良好,應該也不存在營養上的問題。這細小的差別隻有魯卡明白,不過確實如此。


    聽到魯卡的話,少女瞪大了雙眼盯著魯卡看,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最後,則是仿佛歎息一般,


    “哼嗯”


    短促地回應了一句。


    “為什麽來到我的旁邊?”


    魯卡大膽地問道。至少在這個狀況下打聽的話,應該不會被想得很奇怪。


    “在這些客人裏麵你看上去是最聰明的,所以想來問一些事情”


    “哈?”


    聽到意料之外的回答,魯卡重新打量了一下自己,然後回頭看了看其他的客人。


    快速掃視了一眼店內,竟是一群不敢恭維智商的家夥們,不過和他們比起來,魯卡真的看上去更加有學問嗎。大家似乎都對少女頗感興趣,不停地朝這兒瞟來目光。


    不顧難以釋然的魯卡,少女壓低聲音,悄聲問道。


    “知不知道哪裏能夠賣這個孩子的花瓣?”


    她用手指著頭上的假花。


    假花即使揪掉花瓣或葉子,也能很快再生出來。這些花瓣和葉子,趁新鮮的時候吃下去的話,就會有和蜜蟲一樣的強化身體的效果,若抽出其中成分並調配使可長期保存,就得到了蜜蟲。


    若隨隨便便流通到市場上的話,毫無疑問會成為巨大的危險因素,故其交易被嚴格限製也是理所當然的。


    確實,這種事情不到這種酒館裏恐怕是打聽不到的。這種事情怎麽能在外麵光明正大地打聽。


    “專門做這種買賣的,我認識倆”


    長時間與獵花打交道的話,也能知道那麽幾個靠花掙飯錢的家夥。


    的確魯卡比較了解這方麵的情況,可她又是如何會這麽走運地碰巧問到了知曉答案的人呢。


    偶然嗎?不,這可說不準。過於走運或倒黴的偶然,常常包含著某種必然。看來有必要好好探聽一番了。如果一直與這種危險的工作打交道的話,十有八九會在不知不覺間卷入某種棘手的事情裏。


    頭腦切換到工作模式,開始迅速考慮接下來的應對。


    然後搶在她想要說什麽之前,魯卡伸出了手掌。


    “能分給我多少?”


    魯卡小心地控製著語氣,使之聽起來既不令人討厭又不顯得清廉。


    少女盯著魯卡的手掌,似在考慮,終於抬起了頭。


    “如果能用現錢交易的話,就分你一成”


    “事後支付嗎。嘛,也罷”


    魯卡收回手,笑著說道。


    說實話,不拿錢也沒關係,但無償的好意反而會遭到警戒。更何況少女是來商談違法事宜的,那麽讓她認為這邊的目的是金錢會更方便一些。而且,如果被懷疑是獵花人的話,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交涉成立。看來問你算是問對了”


    “問沒問對,那要等到賣掉花瓣才能知道吧”


    半開玩笑地說道。


    從魯卡本人是一名獵花人這一點來看,簡直是大錯特錯。好比一隻野兔自己跳進了老虎的嘴裏。


    “我叫魯卡。你呢?”


    報上姓名後,隻見少女眨了眨眼睛。難道說注意到了別的什麽事情嗎。


    “莉迪”


    少女輕聲吐出自己的名字。


    魯卡靜靜地在喉嚨裏咀嚼著少女的名字。多少有些不可思議。是隨口說出來的嗎。因為,宿主大多數都失去了名字。


    廚房裏開始傳出肥肉在油鍋裏跳動的美妙聲音。先端上來的是牛奶和煮豆,一邊喝著牛奶一邊吃著豆子,隻見莉迪也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開始吃起魯卡麵前的煮豆,不過魯卡並沒有在意。


    “什麽時候來到這兒的?”


    “最近才來”


    “是嗎,歡迎來到葛蘭。雖然冷得要命,不過對於宿主來說還算是適宜居住的”


    葛蘭這座城市是近來正在發展的金礦城市,有許多人為了謀求工作而流入這裏。街道上洋溢著活力,人口也增多,外來人員並不罕見。就算有幾個腦袋頂上開著花的家夥,也不會過多地在意。


    不一會兒工夫,菜肴便已做好,一個接一個地端上來,兩人的對話也隨之中斷了。


    在把麵包蘸上海鮮汁吃的魯卡身旁,莉迪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將烤串和燉菜等各種菜肴掃蕩一空。五人桌上幾乎全都被莉迪點的菜占據了。


    比起說是吃飯,攝取營養這種說法可能更為貼切一些。少女以根本無暇品嚐味道的速度將料理一個接一個送進嘴裏。實在是很有宿主風格的用餐風景。


    魯卡不太願意看到眼前的這番景色。宿主吃東西的樣子,喚起了他手中幼年時鮮活的觸感。


    手微微發顫。即便如此,魯卡仍然努力裝作平靜,繼續用餐。回過神來,才發現不知何時已經吃完了,而魯卡甚至不記得自己到底吃了些什麽。


    打雜的少年來收拾桌子,兩人付了帳。莉迪從錢包中拿出銀幣支付了錢款,那錢包似乎是用隨手拿到的布料製作的。


    “城市裏就算是這樣的店也稍微有些貴呢”


    “不管是哪兒的店,吃了那麽多的話自然不會少吧”


    “沒辦法。都是為了這個孩子”


    莉迪仿佛誇耀一般說道。


    “花很重要嗎?”


    “當然!”


    “也是啊……”


    看到得到讚揚而感到高興的莉迪,一陣苦楚湧上了喉頭。拚命忍住了想要歎一口氣的念頭。稍微有些擔心回應給她的笑容是不是有些太僵硬了。


    花開的話自己就會死去,而且會造成新的感染者的出現——這些,她應該都是知道的。可即使如此,她還是說了花更為重要。


    處在適合開花的地域的國家紅著眼在拚命驅逐宿主。他們最怕感染會擴散。而反過來,北方的各國則是因為妖花的種子暴曬在寒氣中便會死亡,故沒有太多的危機感,針對宿主的對策也形同虛設。


    故而,在這一帶的國家裏,經常能夠看到宿主。直到開花之前,他們和她們都會在北方度過。


    然後,獵花人便會頂上那些宿主。


    距離光蘚亭沒多遠的一條小巷裏。


    從街道拐進其中,便感受到了一股異樣的氛圍。明明店鋪林立卻人影稀少,僅有的幾個路人也都目光尖銳,不顯大意。


    然而莉迪卻絲毫不為所動。


    乍一看,那兒隻不過是一條有著幾家店鋪的小道,與另一條道路相連。


    用石頭牢牢堆砌的建築的縫隙之間,有一條勉強算是裝飾過了的道路。


    “右手邊第三家的舊道具店。露出假花進去的話,他們不會攔你的”


    “知道了”


    來到這兒的一路上,莉迪也是露出假花走過來的。


    雖然說宿主不會被立即殺掉,但至少會被區別對待,也有可能因此而惹上麻煩。若想謹慎一些的話,應當藏起花朵才是。


    而她則絲毫不加掩飾——到底是出於自信呢,還是過於自信了呢。


    莉迪搖晃著頭上的花朵邁開步伐,走了三步,回過頭來。


    “你不來嗎?”


    “還是不去為好。……我去的話會被砍價的。啊、千萬別提我的名字”


    聽到他的話,莉迪擺出有些難以理解的表情,但最終還是走掉了。


    路邊的商店有雜貨鋪也有舊道具店,乍一看它們和普通的店鋪並無區別。平時正常營業,不過一旦遇到該來的客人,就會改頭換麵——也就是所謂的黑市街(譯注:原文「犯罪商店街」)。


    第三家店舊道具店,是蜜蟲及其原材料——即剛摘下來的假花的中介人。雖不屬於某個特定的組織,但與獵花人有著一定的聯係,利用鋏無法違逆獵花人這一點而對他們大宰特宰。鋏隻不過是被獵花人利用而已,並沒有被當作是獵花人的同伴。


    不過,魯卡讓莉迪一個人前往則是另有理由的。


    確認了莉迪進入到舊道具店裏麵之後,魯卡立即行動起來,敏捷


    地溜進一旁的雜貨鋪。店內十分狹窄,左右的牆壁上搭有架子,上麵擺放著各種雜物。


    正對麵坐著一位滿是皺紋的老人。老人並沒有招呼魯卡,隻是用有些古怪的視線靜靜地盯著他。


    “幫個忙。那個家夥剛進去舊道具店。給獵花人轉告一聲”


    老人紋絲不動。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魯卡說完便出去了。


    這裏是情報屋。


    老人雖然任何時候都是坐在店裏,但街頭來往的話語中有一半會進入到他的耳朵裏。剩下的一半,隻要有委托也差不多都能調查到。獵花人也是這裏的顧客。


    這樣一來,莉迪就被盯上了。


    雖然也認識其他的蜜蟲和假花的中介人,但仍然來到了這裏,就是為了能夠順道來這個情報屋。


    魯卡靜悄悄地關上店門,來到外麵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兩三次深呼吸過後,一陣難以抑製的顫抖從體內傳出。究竟是因為寒冷而顫抖還是因喜悅而顫抖,魯卡並不清楚。


    往抱緊雙肩的手指中注入力量,忍耐著傳遍全身的這股冰冷刺骨的興奮。


    ——來吧,狩獵開始了。


    奔跑在黑夜的街道上奪取宿主的性命並非工作的全部。調查身邊的事情,看透他人的行動。這樣才能夠在最合適的地方布置陷阱。


    這本非鋏的工作,魯卡隻是出於自願而幫助。


    說到底,若隻聽憑命令狩獵宿主,便與殺戮無異。


    了解一個人——可能的話連過去也調查到——再去狩獵,才能夠切實體會到帶給宿主的救贖。若初次相見便在戰場,則無暇轉換心情,也就變得與驅趕害蟲別無二致。


    正當魯卡會心而笑時,舊道具店的門被推開,莉迪走了出來。魯卡趕忙正了正身子。


    她頭上作為宿主象征的假花已經完全不見了。看來是連葉子也一起賣掉了。


    莉迪仍是一副絲毫不在意她那難以掩飾的危險的氛圍的樣子,就算沒有了假花,她那堂堂正正的態度也難以讓人把她當作是一個普通的女孩。


    莉迪給人一種很老練的感覺。來到城市裏便立刻賣掉假花拿到金錢,這種做法看起來……她已經對宿主的生活極為習慣了。


    這種宿主就比較棘手。他們很可能會不動聲色地識破你的策略。然而正因如此,對於魯卡來說也有了棋逢對手的感覺。


    ——除了自己,沒有人能夠拯救她。


    這麽一想,內心自然就變得興奮了。


    “賣掉了嗎”


    “嗯”


    莉迪毫不在意地回答道,然後伸手遞來似乎早已準備好的硬幣。根據假花的大小和賣場估算,這些差不多就是一成。


    “好,感謝惠顧”


    “腦袋輕鬆多了”


    她撫摸著之前長有假花的部位,歎息中帶著一絲難以覺察的遺憾。


    真是少見的宿主啊,魯卡這樣單純地想著。雖然宿主所有的行動都是為了花,但意外地,切掉假花的時候並不猶豫。


    被稱作假花的這個器官對於花來說到底有著怎樣的意義,人們並不清楚。不過對於宿主來說,假花似乎不必費心去保護。不管怎樣,切掉之後過幾個小時就會重新長出來。


    “很快就會變回原樣的”


    “嗯、嗯。可是,呃、那個。是呢”


    魯卡想要安慰一下,可莉迪不知為何似乎顯得有些窘迫,慌忙含糊其辭。


    “莉迪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既然已經得到了謝金,也許會就這樣分開。為了得到盡可能多的情報,魯卡搶在莉迪想要說話之前拋出了問題。


    隻見莉迪盯著魯卡看了一會兒,抬頭望著半空想了想,然後再次望向魯卡。美麗動人的栗色卷發隨之晃動。


    “住宿吧。要找住宿的地方。能夠一聲不響地接納有些隱情的客人的住所……你知道哪裏有嗎?”


    就算躲得再好,最終還是會被獵花人或類似的組織盯上,但舒適也是很重要的。即使在宿主的知識並不普及的北方,宿主那異常的強大也廣為人知,更何況所有的宿主都是流浪者。


    在沒有花開的威脅的北方,宿主很少會被當場殺死。然而,他們畢竟有著和常人不一樣的容貌、能力、以及地位。有了這些便足夠成為被區別對待的對象。懼於其能力,他們很少遭到正麵的襲擊,但終究還是會被他人警戒或遭到嫌惡。因此,昏暗而肮髒的地帶正適合平安無事地居住。


    “是呢。如果不是旅店也沒關係的話,我倒是有頭緒”


    聽到魯卡的回答,莉迪微微翹起了嘴角,雖然隻有短暫的一瞬。


    那個笑容總覺得有些不協調。那不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的那種笑容,而是心中的想法被證實了的、看透了一般的笑容。


    “不麻煩的話就告訴我吧”


    “離這兒很近的。我給你帶路吧”


    “難道說,是你的家裏嗎?”


    樣子變得十分滑稽。


    然而確實,魯卡的話聽起來也有些深藏不語的東西。


    莉迪一副坦然的表情。


    “沒關係哦,賣身之類的。隻要能夠準備好住宿的話、呢”


    看來莉迪並不是在開玩笑。


    “……才不是那樣的”


    “哼—嗯,別的男人明明總是想把我推倒呢。看來也不能一概而論啊”


    魯卡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確實以莉迪的器量的話,足夠把男人體內的獸性點燃了。


    反正宿主隻是花的道具。隻要是為了花,正如莉迪所說,賣身根本算不上什麽。


    這絕不是同樣年齡的普通女孩會說的話。但莉迪是宿主,這就是宿主的生活方式。


    “跟我來”


    魯卡邁開步子,踩在石磚上發出輕微的響聲。腳步聲立即追了上來。


    穿過迷宮一般的巷子,從建築物的縫隙中來到了一條大路上。


    大路灰蒙蒙一片,兩邊並列著石砌的牢固不破的建築。葛蘭雖然很冷,但常年吹過幹燥的風,故下雪天並沒有那麽多。最多隻是在建築物的陰影處偶爾能夠看到一小片白色的程度而已。


    道路上還算熱鬧,行人幾乎都穿著厚厚的外套,也有人戴著看上去很暖和的帽子。


    這座城市裏,有戴著帽子的人類,也有像莉迪一樣、不掩蓋假花而在外麵走動的宿主。


    魯卡到現在依然不習慣戴帽子。十歲之前一直在南方長大的魯卡在那十年間一次都沒有戴過帽子。在對宿主的危機感十分強烈的南方,為了不讓藏起假花的宿主混進來,有著討厭披帶物的傾向。在必要的場合,也隻是戴能夠讓頭盡可能多地露出來的帽子。


    戴上能夠緊貼頭部的帽子的話,也就不會被懷疑是宿主了。


    抬頭望望天,轉換一下跌落到穀底的心情,魯卡繼續開始了工作。


    “為什麽來到這個城市?是在去哪兒的路上嗎?”


    魯卡問出最為關心的事情。


    一定要掌握她的動向和目的,尤其是會不會離開城市這一點。


    雖然想著有可能被蒙混過去,但莉迪毫不在意地回答了他。


    “我在找人。那個人好像在這座城市裏。……啊、大叔,給我來一份這個”


    最後一句不是說給魯卡聽的。


    回頭看去,隻見莉迪正在凝視著路旁的小攤,買了包裹著用平底鍋烤的魚的某種食物。拿到手中之後,莉迪的嘴立刻便咬了上去。食物仿佛被吸進去一般,漸漸消失在那張小巧的嘴裏。


    “找人啊。有什麽線索嗎?”


    “說有也行,說沒有也對。……大姐,這個來五


    個”


    趁著魯卡瞟了一眼其它地方的時候,莉迪已經在把錢遞給拿著油炸饅頭的籠子的女性了。


    “真能吃啊”


    明明已經吃了那麽多了,食欲卻仍然如此旺盛。就算知道了她是需要一直吃下去的生物,還是會時不時地感到驚訝。


    “吃東西的話假花就能回複得更快。你要不要也來一個?”


    “哈啊,謝了”


    不知為何突然分得了食物。


    遞過來的金黃色的物體,在寒風中散發出些許的溫暖。


    ——還有這種東西賣啊。


    回過神來,魯卡發現自己正在凝視著那一塊小麥粉。比起在葛蘭住了好幾年的魯卡,剛剛來到這座城市的莉迪更快地發現了這個油炸饅頭。


    饅頭的個頭比較大,一口吃不下,魯卡咬了半塊。廉價油的味道在口中擴散開來。裏麵包著蔬菜和少量的肉沫,帶有肉香的蔬菜味道相當不錯。


    莉迪的嘴裏塞滿了饅頭,吃得很香。必要的營養似乎是在午餐中已經攝取了,從食用的義務中解放出來的莉迪,現在應該隻是在吃喜歡的東西而已。


    一直以來魯卡似乎已經忘記了食物中的各種味道。機械地進食的,到底是宿主,還是魯卡。


    說不定,魯卡想到。


    ——說不定我比莉迪要更加接近宿主。


    舍棄身為人類的自己,僅為了一個目的而生存的,人形的怪物……。


    就算頭上沒有開花,也是能夠放棄做人的。


    把油炸饅頭全都吃完的莉迪,正在意猶未盡地舔著滿是油水的纖細的手指。


    三 宿主的住宿


    這個國家把崇敬唯一神烏雅的烏雅教定為國教。


    就連科學的事實也無法違抗聖典和教會。……不過這種情況已經過去很久了,如今隨著產業和市民文化的發展,教會思想的絕對性正日趨漸薄。


    即便如此,教會仍然握有龐大的權力,它將一般的財力拿來用於堵住高僧的嘴,另一半則施舍給民眾。


    最為有名的便是由教會運營的施療院。即使是貧窮的病人也能得到醫生的救治。


    在遙遠南方的魯卡的故鄉,醫生可不是任誰都能找到的,所以第一次見到這種施療院的時候受到了相當的衝擊。不過這個國家想來也有它自己的煩惱吧。


    “……你到底是什麽人?”


    過了許久,莉迪說出短短的一句話。


    一貫悠然得甚至讓人感到一絲高貴的她,現在也瞪圓了眼睛,毫無保留地表現著驚訝。


    這也難怪。因為魯卡所說的“頭緒”,居然就是烏雅教的施療院。


    而且魯卡是以偶爾捐助大筆資金的捐贈者的身份,受到極為鄭重的接待。剛露個麵就有院長出來迎接,說了一句想要一個房間也立刻就準備好了。


    “哈哈。我到底是什麽人呢”


    被打掃得過分徹底的、一塵不染的房間。看了一圈,魯卡歎了一口氣。這並非故弄玄虛,而是真實的感想。


    這個房間比魯卡的住所還要大一圈,不像是一間病房倒更像賓館的一間臥室。碩大的床擠一擠可以容下兩人,還有化妝台和磨砂玻璃籠罩的電燈。足夠三人一起用餐的餐桌周圍,擺著三把椅子。裝有玻璃的大窗戶將正午的陽光透進來,被曬熱的床散發出木材特有的味道。


    普通患者會被安排睡在排列有眾多床鋪的多人間。這裏隻提供給特殊的入院者。


    “不知您還滿意嗎?”


    帶路的穿著僧侶服的男子略顯做作地張開雙手。


    他自稱莫利。


    僧侶服的顏色藍中發黑,十分簡樸。這是烏雅教的聖職人員的一般著裝。隻有左胸前用金絲縫製的圖案,表示著他較高的地位。


    滿是皺紋的臉龐上永遠浮現著安靜的笑容,給人感覺一位好好先生。頭上的白發已稀疏,相較起來胡子顯得更為濃密。


    莫利的立場究竟如何,實際上魯卡也不是很清楚。隻知道他是這個施療院的負責人,同時在葛蘭市內身兼多個要職。


    “感激不盡”


    “哪裏的話。這些根本不足報答”


    祥和的笑容中,灰色的雙眸暗暗發光。莫利瞟了一眼莉迪。


    莉迪的頭上,之前開著假花的地方,早已生長出鮮嫩的雙葉。


    知識聖殿教會裏的大人物不可能不知道宿主的生態。


    明知如此,可仍因金錢而收容了她。


    “有沒有其它特別的需求呢?”


    也十分善解人意。


    “是呢……要注意的有,讓一個口風緊的人負責照顧,其他人不許靠近。每天三頓飯,味道不必在意,以肉為主,大概七人份。還有——”


    “從窗戶出入也不要抱怨”


    莉迪唐突地插進來一句。


    ““什麽?””


    兩個男人齊聲反問道。


    莉迪正打開窗戶望向外麵。


    這個房間位於三樓,窗外是鄰家的樓頂。


    “從走廊出入的話會顯眼的”


    如果不願惹人注目的話,那樣的確更好。


    從樓頂跳到三樓的高度,對於宿主來說輕而易舉。魯卡知道這一點,所以並沒有對從窗口出入這一點表示質疑。莫利也同樣如此。


    “那麽,就這樣辦吧”


    隻是點了點頭而已。


    莫利就這樣離開了,魯卡慌忙追在後麵。


    “我和院長大人稍微說點事情。……馬上就會回來,你整理一下行李吧”


    魯卡這樣說了一句,然後不等莉迪的回答便走出了房間。


    耀眼的陽光仿佛要將身體融化。


    風和街道的喧囂聲似乎已經遠去。


    施療院的中庭是一個小小的庭院,四周是堅固的石質建築。沿著建築的帶有棚頂的走廊環繞著庭院。


    地上長著修剪過的草,角落裏則是一個算不上花壇的花壇。


    庭院裏隻有魯卡和院長兩人。


    魯卡漫不經心地望著斑駁的石牆。上麵開著好幾個窗口,從中能夠看到室內的病床。


    “魯卡先生。前些日子也捐贈了錢呢。真的是非常感謝”


    “我說過好幾遍了,不必道謝。錢放在我的手裏隻會變得不幸”


    安穩地笑著的莫利表示了謝意。明明隻要簡單地說一句“感謝惠顧”就好了。


    魯卡把工作所得報酬的幾乎全部都捐給了這座療養院。加起來究竟有多少,魯卡並不記得,不過看來至少足夠使用一個房間了。


    “還真是一如既往不可思議的人呢”


    回答的聲音中透著一股近乎天真的愉悅。


    “給教會進貢的家夥不光是我一個人吧?”


    魯卡毫無顧忌地說出來。如此荒誕的事情沒什麽好隱藏的。


    莫利並不為所動。他知道魯卡是故意說得那麽難聽的。


    “不錯。正是有了尋求救贖的諸位的捐贈,我們才能夠日複一日地傳頌神之道,施惠給尚未得到幫助的人們。在現世,為了將烏雅大人的教誨廣為傳播並付諸實踐,一些先決的條件是必要的。作為得到它們的代價,我們會明示通往烏雅大人的寬恕之道”


    仿佛在歌詠一般——卻讓人覺得似乎是在忍著笑。


    真是個能說會道的人。相信烏雅教的人們,一定是被他的說教而感動得熱淚盈眶吧。


    “不過,魯卡先生,您並不相信烏雅教。也不讓人覺得您會追隨烏雅大人”


    “能看出來嗎”


    “當然能看出來”


    那語氣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


    魯卡暗自感歎。雖然他從未把這個人


    僅僅當做是在教會混出名頭的、裝傻的木訥神父,但眼前的這副安穩的笑容不知為何突然變得十分陌生。


    “如此巨額的錢款到底是如何得到的……為何像丟棄一般送給我們……不知是否願意回答一下呢?”


    對於委婉的提問,魯卡搖了搖頭。雖然不認為他們會把優良顧客押送到衙門,但會不會走漏消息誰也說不準。無法工作比什麽都要讓人頭疼。


    莫利略加思索,換了一種問法。


    “魯卡先生。您來到這裏,是為了得到什麽呢?”


    “隻是因為想把錢扔掉而找不到別的好地方罷了”


    魯卡隨口敷衍。聽上去也許像自暴自棄。


    說不定什麽時候在哪裏就會喪命,而且憑這副身體,就算九死一生也活不了多久。無意堆積財產,而該如何打發這筆錢,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什麽好的主意。


    選擇了施療院這個地方,說不定是帶有某種贖罪的意圖——如果當時有這種地方的話、這樣想著。


    ——多莉絲恐怕並非沒有想著要找宿主。


    心裏是清楚的。把錢財捐給施療院的話,莫利等人一定會把手伸得更遠,救助更多的人吧。但終究不能到達那遙遠的、信仰不同宗教的南國——更不能回到過去。


    隻是要給錢的話,這兒比起別的地方要好一些。如此而已。


    “這還真是……要好好感謝烏雅大人呢,您能相中我們這個地方”


    結果,他關心的隻是是否被期待有所回報而已。


    魯卡最後看了一眼莫利那張狡猾的老頭子一般難以應對的麵容。


    “總之。不要對她說多餘的話”


    “我可不知道有什麽好說的”


    “誰知道呢”


    那亦真亦假的回答,對於魯卡來說已經足夠了。


    叮囑了莫利之後,魯卡一邊走在用灰石削成的台階,一邊開始了思考。


    關於給施療院的捐贈一事,也要找一個借口說給莉迪聽。


    自己的任務既是捕獲宿主,則不能讓目標起疑。


    ——比較安全的說法是……幫人跑腿把錢拿回來,這樣說應該可以。


    幫一個犯罪組織跑個腿。雖說與現實並無太大差別。


    實際上,魯卡第一次把錢拿到這裏來的時候,莫利也表現出了懷疑。因為很多人都為了洗錢而向教會捐贈。因為在這個國家裏教會的力量過於強大,以至於即使錢的來路有些不明,隻要教會點頭收下就很難追究。然後教會就會以某種理由花掉那些錢,把幹淨的錢還給捐贈者——隻是扣取了一點手續費。


    ——如果被問到的話,就這麽說吧。


    一邊確認著借口的說辭,一邊敲了敲借來的房間的門。


    “可以進去嗎?”


    “可以哦——”


    回答很快就傳來了,魯卡便打開門進去。


    隻見莉迪正在脫衣服。


    用木板拚接的床上,旅衣隨手扔在上麵,她身上隻穿著一件從胸口蓋到大腿根的內衣。


    徹底暴露出來的莉迪未成熟的肢體毫無疑問地展露出一個女孩子的身姿,用於遮蓋身體的薄薄一層衣服則勾勒出她婀娜的曲線。


    纖細的四肢如柳條一般柔嫩,如美術品一般動人。


    “話已經談完了嗎?”


    “談完了”


    莉迪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搭過話來。甚至朝這邊靠近過來。


    一般來說都會讓別人等到穿完衣服再進來。


    魯卡楞了一下,但旋即恢複平靜。


    ——因為她已經不是“女人”了。


    魯卡如此想著,仿佛在說給自己聽一般。


    在成為宿主的那一刻,便失去了人類的身份,也失去了繁殖後代的能力,價值觀自然也會跟著改變。


    因此,對宿主相當了解的魯卡,並不把莉迪當作“女人”看待。雖然對於女性這一形態產生反應是一個比較可悲的本能,但並沒有像莉迪說的那樣想要推倒她。


    淡淡地回答之後,毫無感慨地看著穿著內衣的莉迪。莉迪微微歪著頭,但突然轉過身子躺倒在床上,翩翩長發蓋住了小巧的身體。從波浪般起伏的長發的間隙中,到處可以看到白色的布料。


    “啊——……好久沒有睡在真正的床上了……”


    一邊發出陶醉的聲音,她一邊把臉蛋在枕頭上蹭來蹭去。


    看到沉浸在枕頭世界中的莉迪的樣子,一旁的魯卡隻有站著發愣的份。一時間,房間裏隻有床被軋的動靜。


    然後突然間,莉迪轉過身來麵向魯卡。


    “不管是感到害羞也好還是難堪也好,你就一點反應都沒有嗎?”


    “嘛,這個麽”


    這是什麽情況?魯卡曖昧地回答,同時心裏如此想到。


    她是在試探魯卡的反應。


    天上不會掉餡餅,餡餅下麵有陷阱。宿主不能求助於官府,所以有必要自己保護自己,慎重一些是當然的。那也就是說,她是在故意做出讓魯卡動搖的事情,借此判斷他的意圖。


    或者說,有隱情的是莉迪嗎。


    “繼續說剛才的吧。能接著說給我聽嗎?你說要找人——”


    “先讓我提一個問題吧。給我找了一個這麽棒的住所,我應該回報你一些什麽?”


    莉迪躺在床上問道。


    ——雖然感到有些驚訝,但尚未懷疑。隻要給出能夠接受的回答就好了。


    不易察覺地輕歎了一口氣,放鬆雙肩後,魯卡回答。


    “不會提過分的要求的。把花瓣……嗯,一天半個就好。半片花瓣。就拿那個當作住宿費好了”


    “啊啊,你是要飼養宿主啊”


    莉迪露出一副洞察一切一般的笑容。


    與獵花人相比,與蜜蟲打交道的人進行的交易更加接近地上(譯注:原文「表」)的世界。


    對蜜蟲有需要的不僅是犯罪組織。必須一心追求強大的軍隊自不必多說,對付使用蜜蟲的犯罪也需要蜜蟲。一句話,地上的世界也需要蜜蟲。


    尤其是政府機關,他們希望能有著穩定的蜜蟲供給源,需要不是來自地下(譯注:原文「裏」)社會的、幹淨的蜜蟲。然而問題是無法像養牛一般飼養宿主——至少在地上社會,這是極為困難的事情。


    若想要飼養宿主,隻要準備食物和安全的環境便可。


    問題是,花終究會綻放。若在地上世界飼養宿主,就必須要保證在開花之前處分掉宿主。從兩個角度上講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殺害被飼養的宿主在道德上不成立,而且想要隨心所欲地飼養如猛獸般危險的宿主絕非易事。


    據說曾經有東方的王國裏的一位實業家召集了宿主,不顧國內因危險而反對的聲音,由國家出麵對其進行培育,最終導致了與因宿主問題而大傷腦筋的南方諸國的極為嚴重的外交對立,並發展為戰爭。而最諷刺的事情,莫過於戰爭雙方都大量使用了蜜蟲。


    不知何時,在官僚身邊便構築了一邊嚴格管理蜜蟲交易者卻一邊默許其行為的奇妙平衡。


    其結果便是,那裏提供的蜜蟲最為廉價——因為不必肩負有關對待宿主的責任。


    “沒錯。在你滯留的期間內,就讓你幫我掙點零花錢吧”


    魯卡仿佛在戰鬥中掐算時機一般,慎重地組織話語。


    “我已經回答了你的提問。接下來該你回答我了”


    “是呢……”


    她的表情比起是在思考問題,更像是小孩子在想著某個惡作劇。


    “我說找人就是指尋找人。不過找的不是人而是宿主。聽說那個人在這座城市裏”


    “是熟人嗎?”


    “不是”


    “那,是仇人?”


    “也不是。隻是偶然聽到關於那個人的傳聞,完全是陌生人”


    這時,魯卡才開始覺得事情有些奇怪。


    不論對於宿主來說還是對於人來說,這都是相當怪異的行為。


    “找一個毫不相幹的人想要幹什麽?”


    “不幹什麽。我隻是追尋著足跡調查而已”


    話語撲朔迷離,令人費解。莉迪一臉愉快地看著冥思苦想中的魯卡。


    “追尋一個毫無瓜葛素不相幹的人?”


    “沒錯。從那個人出生起直到現在”


    ——從出生起。


    莉迪的語氣十分平淡,似乎並不認為有多重要。


    但這足以令魯卡體內的血液沸騰起來。


    裝作平靜需要耗費相當大的體力。胸口仿佛被鋼絲網勒住一般苦悶、疼痛。僅僅為了不讓氣息慌亂便已竭盡全力。心髒的鼓動在耳邊回響。


    從出生起。對於宿主來說,這一句話是多麽地沉重。


    對於普通人來說這是無關緊要的事情,所以知道的人並不多,但花有一個特性。


    成為宿主的人在變成宿主的那一刻起,就會喪失全部的記憶。


    習得的知識和技術不會忘記,但自己是誰,自己的身邊又有誰,會忘得一幹二淨。


    ……對於花來說是撿了個大便宜。骨肉的親情有時會成為無比堅韌的鎖鏈,但若失去了記憶便不會被情所縛,完全聽任花的擺布。外表雖未變,但裏麵已判若兩人。


    “……你為了什麽而追尋他人的人生?”


    “興趣罷了。就像打發時間一樣。這已經是第四個了”


    聽到莉迪過於意料外的回答,魯卡不由得呆住了。


    不說別人,莉迪自己在成為宿主之前——也應曾是真正的莉迪。不,應該說正因如此,才會對成為宿主之前的事情毫不在意。


    稍微有些不爽。


    宿主曾身為人類的證明。他們和她們的過去有著相應的重量。用輕率的心態與之接觸,就算是宿主本人也令人不快。但就算因宿主的行動而惱怒也無濟於事,高不成低不就的心情很是不痛快。


    不過現在,有件事情比那個更重要。


    魯卡略一思考。


    “那個,你在找的那個宿主,是在這個城市裏吧?”


    “如果情報正確的話”


    “然後,你要調查包括那個人還是人類的時候——啊,不對。包括那個人的過去”


    莉迪一邊的眉毛似乎跳動了一下,不過似乎沒有什麽特別的含義。


    “沒錯”


    “你對那個人迄今為止調查到的事情,能不能告訴我呢”


    一直躺在床上的莉迪有些驚訝地轉過身來。


    魯卡的表情十分認真。


    他極其渴望這份情報。如果是居住在這座城市裏的宿主,那麽很有可能與魯卡以後的工作扯上關係,並成為獵物。


    那麽,就必須要知道。知道後將其殺害。


    然而莉迪隻是用驚訝的視線望向他。


    “這可不是什麽值得公開的事情”


    “求你了,通融一下”


    “嗯嗯?”


    看到魯卡把頭深深低下的樣子,莉迪發出一聲充滿困惑的聲音。


    “你就那麽想知道嗎?為什麽?”


    “……我不能說”


    魯卡並沒有說謊。


    他的確十分想要得到情報,即使遭到懷疑也在所不惜。而沒有找借口的原因,則是因為頭腦中已經沒有供他思考借口的餘地了。


    魯卡感到一陣強烈的饑渴。那感覺是如此強烈,以至於他感到頭暈目眩,甚至想要狠狠咬住眼前這個少年的脖頸。


    宿主的過去——宿主曾身為人類的證明。魯卡的存在之理由。


    魯卡想要的就是這個。


    躺在床上的莉迪支起身子。床吱呀地發出聲響。


    一副在思考些什麽的樣子的她,終於。


    “首先要等到我完成我的事情。要不要告訴你,要到那個時候再決定”


    “知道了”


    魯卡吐出一直屏著的氣。


    目前暫且這樣就好。


    “那麽,你在找的宿主是——”


    “真是性急呢。……稍微等一下,那個”


    一邊說著,莉迪一邊開始在行李中翻找。


    然後,取出了一個方盒狀的東西。


    那是一本皮革封麵的日記本。


    四 兩個宿主


    這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時間,整座城市都陷入一種怠倦、慵懶的氛圍中。


    兩人走在微風輕拂的街道上。


    “沒想到會是你認識的人。……你是不是有點太湊巧了”


    “那倒不至於”


    隻有苦笑。覺得太過湊巧的不隻是莉迪一人。


    那個日記本並沒有實現原本的用途,而是被莉迪用來記錄有關她所追尋的宿主的事情,寫得相當詳細。


    莉迪報出的宿主的名字,是娜塔莎。


    據獵花人所知,有著這個名字的宿主城裏隻有一個人,而魯卡又曾經與那個人有過一麵之交。


    說到底,魯卡與定居在這個國內的幾乎所有的宿主都有過一麵之交。


    放下行李一身輕的莉迪順便也換了身衣服。不是髒兮兮的旅行大衣,而是烈焰般鮮紅的衣服。雖然不知是否與花朵有關,但宿主似乎有著喜歡穿著與自己的花的顏色相搭配的衣服的習慣。


    小巧的帽子下麵,能夠窺見輕柔地舒展開來的假花的葉片。在其之上,緊緊包裹著的綠色的花蕾已經長出來了。剛才明明還隻有兩片葉子,真是可怕的再生速度。


    “對了,你說要去見她,然後要怎樣?”


    “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啊”


    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追尋並不是結束。我記錄在這個日記本裏的作品,隻有在見到她之後才能得以完成。就是這樣”


    果然還是難以理解。


    魯卡唯一能夠理解的,是“作品”這一說法無論如何讓他感到有些不快。那種仿佛冒瀆死者一般挖掘他人的過去的做法可不太好。魯卡認為,她所謂的作品隻有在交到自己的手上的時候才真正具有意義。


    仿佛嫋嫋炊煙一般,剪不斷理還亂的感情在心中漸漸盤旋。那種感覺並沒有足夠確實到隻要向莉迪抗議就能夠消散,但若想不去理會它,就愈是會在意。實在是一股難以名狀的討厭。


    “不論是什麽事情,都會被時間衝散。比如說,一百年前的六月中,這座城市有多少個孩子吵架了,有誰會記得呢?”


    莉迪有些唐突地說出這番話。


    對於她仿佛吟詩一般的話語,魯卡應以沉默。


    “所以說,記錄是十分偉大的。我們的生命十分短暫。綻放的花朵不會記住我們。所以如果沒有別人記住的話,就會永遠被忘記”


    所以她才會完成“作品”——是想要這麽說嗎。


    但她的話語中並沒有太多的悲壯。恐怕是因為她並未感覺到開花換回來的死亡的恐懼吧。


    遙望遠方的莉迪突然轉向魯卡。抬頭望著他的深紅色的雙瞳中閃耀著光芒。


    “怎麽樣?”


    “你問我——”


    魯卡發現自己很難用一句話回答清楚。


    感情上,魯卡大致能夠理解她所說的話。然而那也就意味著,對於莉迪來說,宿主的一聲起始於被花寄宿之前。


    從記錄一個生命體的角度來看,這沒什麽問題。但對於魯卡來說,把成為宿主之前和之後的兩部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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