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憶:逝去宿主開花前一年


    先用力揮下,再使勁掘起。


    每當手臂上感覺到沉重的衝擊時,一陣潮濕的泥土的芳香便撲鼻而來。


    仿佛被澆透一般渾身是汗的魯卡,正在揮動和自己的身高一樣長的鋤頭。


    說不定不是在使用鋤,而是被鋤頭牽著鼻子走。


    “就是那樣,很好很好”


    古斯塔夫叔叔明明由自己來耕會更快,卻還是聽從了魯卡想要幫忙的請求,嚴格地監督著勞動。


    長年的農活中鍛煉出來的強健的身體,以及散發著威嚴的表情。每當這樣的古斯塔夫叔叔抱起雙臂朝這邊看過來的時候,都會讓人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壓力,但如果習慣了的話,還是能夠看出些微的表情上的變化。看來現在似乎是在微笑。


    每當揮動幾下鋤頭,古斯塔夫叔叔便會這樣誇讚幾句。


    即便是小孩子,多少也能明白這隻不過是為了應付小孩子的客套而已,但依然感到很高興。


    魯卡來到這個家裏,已經過了一年多了。


    剛出生便被素不相識的雙親拋棄的嬰兒魯卡,在孤兒院裏度過了七個年頭。那裏的孩子不論大小都十分野蠻,本應負責照顧他們的大人們也會經常亂發脾氣,拿小孩子們當出氣筒。


    所謂人生,就是在垂下的烏雲中掙紮著摸索前進,直到死去——那時的魯卡這樣想著。活著隻是因為暫時還沒有去死的理由而已。


    決定被其他人家收養的時候,也認為隻不過是受苦受難的地方換了一個而已。


    然而,古斯塔夫叔叔沒有蠻不講理地踢打魯卡,安娜阿姨也會給大家盛一樣多的飯而不必向她諂媚。


    而且,多莉絲是一個內心純粹的、最討厭毫無道理的事情的孩子。僅僅是和她在一起,就會感到內心被淨化了一般。


    魯卡一心隻想著要融入這個家庭中。


    模模糊糊地,魯卡也知道了自己身上被寄托的希望——當古斯塔夫叔叔年事漸高無法打理田地的時候,需要魯卡替代他站在那裏。


    看著魯卡日趨成熟地幫助務農的樣子,古斯塔夫叔叔心中感到十分寬慰,甚至經常會本末倒置地停下自己手頭的工作,隻是一味地望著魯卡辛勤耕作的身姿。從培養繼任者的角度上看,這也是極為重要的工作。


    平整地耕過的田地上,用來種植秋山芋的土畦略顯錯亂地排列著。空氣中散發著掘出的泥土的氣味,以及不知從何處漂來的被切斷的草的芳香。頭上有鳥兒盤旋,正盯著翻土時被挖出來的蟲子準備大快朵頤。


    胳膊已經累了,再掘五下就差不多了——這時,古斯塔夫叔叔接過了鋤頭。


    “很好,可以了。去歇歇吧”


    說完,他便輕而易舉地拿起魯卡拚命用力揮動的鋤頭,開始整理起土畦。


    轉眼間他已停了下來,調整略微急促的呼吸,用袖口擦了擦汗。古斯塔夫叔叔的手法極為嫻熟,讓人難以理解究竟怎樣做才能夠整理得如此整齊劃一。用鋤頭砌起的土堆,仿佛具有生命一般,形成了極為漂亮的畦。


    魯卡呆望了一陣,但很快認為自己待在那裏也隻能是幫倒忙,便打算出來。


    田地的旁邊有一個倉庫,這兒也是幹農活時的休息處。


    陰暗而涼爽的倉庫裏,多莉絲正在挑選作為種子的芋頭。


    魯卡略一猶豫,然後來到多莉絲的斜對麵蹲了下來,二人之間隔著一座用芋頭堆成的小山。


    “又去幫爸爸的忙了嗎?”


    “嗯”


    魯卡回答,沒有多在意。隻見多莉絲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抬起頭。魯卡有些畏縮。


    多莉絲長著一頭銀發的腦袋略微傾斜了一下。


    “我的忙就不幫了嗎?”


    魯卡一時語塞。


    不想和多莉絲在一起。這直白的心情卻總是無法說出口。


    並不是因為多莉絲欺負他所以不願意。然而魯卡卻並沒有一個明確的理由,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隻是模模糊糊地在躲著她。


    多莉絲不可能沒有注意到他的那種態度。


    “多莉絲不是一個人也能做嗎”


    魯卡臨時編造了一個理由,想要避開話題。


    “爸爸一個人也能幹哦”


    “雖然這麽說沒錯”


    多莉絲不做耕地那種費力氣的活。也許是古斯塔夫叔叔不讓多莉絲去做。另一方麵,她經常會去幫一些小忙。


    不管怎麽想,耕田的活兒要比挑選芋種累得多,所以才做後者。他想這樣辯解,但他明白這樣就是在侮辱多莉絲的工作,於是魯卡便保持了沉默。


    前後都是死路一條——魯卡終於放棄抵抗了。


    “知道了。我來幫忙吧”


    “不用啦已經結束了”


    雖然被拒絕,但魯卡已經坐了下來,剛剛拿起一個芋頭——就在這時。


    “魯卡——!去玩吧——!”


    聲震屋宇的叫喊從倉庫外傳來,魯卡不禁縮起身子。


    喊的人是拉斯,一名個子矮小、皮膚曬得黝黑的少年,和魯卡同歲。


    這一帶的孩子們經常成群結伴地玩耍,相應地便形成了孩子們的社會。


    大家都是自出生起便相互認識,故對於後來加入進來的魯卡自然地便有些生疏。而其中,拉斯則是時不時地會來邀請他。


    不過,魯卡接不接受邀請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就不去了。還要幫地裏的活”


    “這樣啊。真不容易呢”


    拉斯略顯失望,但很快便跑開了。


    社交性格的拉斯有著眾多的朋友。隻要去經常遊玩的地方,永遠不愁沒有玩伴。


    “為什麽不去呢?”


    “多莉絲不也在幫忙幹活嗎”


    “已經結束了哦”


    “不是那樣的……”


    多莉絲的目光中明顯有著懷疑的神色。


    應該不是在敷衍吧。隻是不願進一步追究罷了。


    對於魯卡來說,與同齡的孩子玩耍要比幹農活還要棘手。因為總是會想起孤兒院時的事情,身體會不由自主地做出反應。在封閉的建築中,四麵楚歌,無人為伴。暴力如同家常便飯,不擅打鬥的魯卡隻能是一味地遭到欺淩。


    然而,魯卡的世界發生了變化。繼續把自己封閉起來的話,是無法在這新的世界中生存的。他也明白這一點。


    “多莉絲不是也不去玩耍嗎”


    魯卡試圖反擊。


    這附近的孩子們,當農務繁重的時候都要去家裏幫忙。就連學校也配合著這個時期開始休假。不過現在還沒有真正開始種地,玩耍的餘裕還是有的。


    魯卡是因不願出門才來幫忙幹農活,但多莉絲並不像魯卡那樣懼怕與人打交道。


    多莉絲輕輕歪起頭,仿佛田地裏吃蟲的小鳥一樣,一頭銀發隨之晃動。


    “那,就和我一起玩吧”


    隨後說出完全出乎意料的一句話。


    “你說的玩,就是編籠子啊”


    “不是很有趣嗎”


    家裏的土屋中,最不缺的就是編籠子的材料。屋子裏堆滿了幹燥的藤蔓。


    雖說不至於隻靠種田就吃不飽飯,但這個籠子也是重要的副業。


    不過,這不是玩耍,而是工作了吧。


    “要怎樣才能編出漂亮的籠子,一邊琢磨一邊做很有趣哦”


    “嗯——……”


    “你看,這兒又弄錯了”


    多莉絲一有空就會編籠子。在農閑時期,一編就是一整天。


    而且,已與編籠子相同的熱情,偶爾會找魯卡一起編。


    閑來無事時,魯卡便隻好陪她一塊編,但這種精工細石的活兒卻實在與性格不合。


    幫助務農時,古斯塔夫叔叔會先讓他去做,然後指出錯誤和需要改進的地方。魯卡比較喜歡這種方法。


    與之相對地,多莉絲從頭到腳手把手地教的方法略顯麻煩。


    而且,會自然而然地在近距離與多莉絲相對而望,這總是令他不自在。


    “我比起編籠子,更喜歡掄鐵鍬和鋤頭”


    聽到魯卡的感想,多莉絲擺出一張苦瓜臉。


    “哎呀,你們在編籠子嗎?”


    突然,從身後傳來聲音,魯卡差一點跳起來。


    回頭一看,身後站著睡衣上搭了一件披肩的安娜阿姨。


    安娜阿姨雖然年紀並不大,但齊整的頭發中卻已混有幾絲白發。她是仿佛春日裏溫暖的陽光一般溫柔善良的人,似乎一陣北風就會把她吹走。


    “媽媽!”


    “阿姨!今天起來也沒關係嗎?”


    “嗯。天氣也暖和,身體狀況也不錯”


    兩個孩子都叫了起來,聲音中除了高興更多的是擔心,但安娜阿姨卻是滿麵笑容。


    並不是說她的身體生來虛弱,隻是病魔接二連三地唯獨對她青睞有加。一年中有一半以上的時間不得不躺著休息的安娜阿姨,她能夠起身下床一事對於孩子們來說既高興又擔憂。


    安娜阿姨靠著土屋的門框坐下來,緩緩拿起一縷藤蔓。


    “工作沒關係嗎,媽媽……?”


    “沒關係的。偶爾不幹一點活的話,怕是要忘記怎麽編筐了”


    這樣說著,瘦得幹枯的手指開始敏捷地活動起來,靈活地穿梭來往著。


    伸進去又係緊,從左向右,藤蔓逐漸咬合成一個整體。


    在二人的注視下,安娜阿姨很快便編織好了一個碗大小的筐。


    “差不多就這個樣子吧”


    “嗚哇——”


    “好厲害——!”


    雖然隻是很小的作品,但多莉絲的成品與之相較仍顯稚嫩,而魯卡做的東西則完全無法相提並論。魯卡將其拿在手裏,即使稍微用力,編織好的筐仍穩穩地維持形狀,仿佛藤蔓一開始便長成了這個樣子。


    “媽媽,要怎樣才能編得這麽好?”


    “因為習慣了吧。做了好多好多。做底麵的時候,稍微錯開一點,上麵的部分就全部歪掉了,所以一定要做好形狀”


    “那個、阿姨,我的呢?”


    魯卡將自己的成品拿到麵前。隻有這時候才會拿出幹勁來,真是個勢利的家夥。


    安娜阿姨看到魯卡的成品便麵露難色,但依然一點一滴地傳授著技巧和經驗。


    終於要差不多編完一個的時候,門刷拉一聲被打開,一股土壤的味道隨之飄進屋裏。


    “啊、叔叔,您回來了”


    “哦哦”


    古斯塔夫叔叔回來了。


    把扛在肩上的鋤頭立在門口後,古斯塔夫叔叔便走到安娜阿姨的身旁。


    “安娜,不是讓你好好睡覺了嗎”


    “偶爾幹一點活也沒關係吧”


    “不行。你可是昨天才退燒的”


    安娜阿姨雖然麵露遺憾,但沒有多說什麽,在抱著雙臂的古斯塔夫叔叔的催促下回到了臥室。


    土屋裏隻剩下兩個孩子。


    “都是我的錯”


    猝不及防地,多莉絲嘀咕了一句。


    她凝望著在安娜阿姨的指導下,編得比平常更加漂亮的筐。


    “生下我的時候,媽媽就得病了……然後就一直……”


    在腦袋理解那番話之前,身體便因其中流露出的不同尋常的氣息僵住了。


    大家都是好人,家庭也十分溫馨——但這並不意味著一切都如人所願。


    多莉絲似乎懷有巨大的歉疚,而且並沒有對雙親表露出這種情感。如果安娜阿姨知道了的話,恐怕會感到悲傷吧。


    雖然想不出什麽安慰的話,但多莉絲把對父母保密的事情告訴給了自己聽,這一點對魯卡而言更加重要。


    魯卡明白這是一個秘密,不會對外張揚,而是為了多莉絲和安娜阿姨而保持沉默——恐怕她是確信了這一點之後,才告訴了魯卡的。


    雖然遠遠不及壓在多莉絲心頭上的歉疚,但魯卡確實感受到了這份信賴的沉重。


    “雖然請醫生看過了,但我知道的。我們買不起很貴的藥。所以,我要編出許多許多的筐。那樣的話,爸爸就一定能給媽媽買藥了”


    這樣說完,多莉絲再一次開始編筐。


    魯卡終於明白了多莉絲為什麽不出去玩,而是一有空就做這些活計。


    小孩子能夠做的終究有限。但即便如此,仍要盡力而為。


    “……我也,來編筐吧”


    聽到這個地步,魯卡也坐不住了。


    撲通一聲坐下來,終於拿出認真勁兒開始編織了。


    看到魯卡用比平常快了許多倍的速度在編織,多莉絲突然靠近他的身邊。


    “謝謝”


    她露出溫柔的微笑,幾近哭泣地在他耳邊輕聲說道。


    ——好近!


    魯卡差點跳起來。


    總覺得不能直視多莉絲的麵龐,隻好低下頭移開目光。感覺渾身發熱,心跳飛快,仿佛在田地裏勞作一般。


    多莉絲仿佛注意到什麽一般,突然彈開一般從魯卡身旁離開。這次,兩人之間則是產生了一種微妙的距離感。


    總有一種看到了奇怪的東西的感覺,兩人互相望著,卻無法看到對方的眼睛,終於二人開始繼續編筐。


    後來才知道,這一帶地域有著一種古老的風俗,隻有女兒的鰥夫或像安娜阿姨一樣隻生下女孩子而沒有男孩子的家庭,都會領養一名孤兒男孩,然後等長大後把女兒嫁給男孩。


    至於為什麽選擇領養孤兒而不是把女兒嫁到其他人家裏去,恐怕是出於可能會讓女婿的家族把自家侵吞的考慮吧。


    多莉絲對此了解多少,魯卡不得而知。


    然而,戀愛和結婚是少女們永恒的心事,想必多少也是有些察覺到的。


    一想到現在是自己義弟的魯卡以後就要做自己的丈夫了,有時就會突然地在意起魯卡,心中一直有著這種朦朧而複雜的情感。


    而此時,魯卡也多少察覺到了多莉絲的心意,他的內心也充滿了不安穩的感覺。


    在這一天,魯卡終於多少明白了自己為什麽不願意和多莉絲在一起。


    自己和這種“不安穩的心情”實在是合不來。


    就這樣,兩人靜靜地編織著籠子。


    手指的穿梭間,藤蔓發出嗤嗤的摩擦聲,似是輕笑。


    二 回憶之種


    冬日漸至,天氣漸寒,而這一天卻是格外地冷。天空中,下午的太陽看起來十分遙遠。


    人們穿上了厚重的衣服在街道上行走著。魯卡也是人群中的一個。


    即便是寬闊的道路,兩旁的建築也為了對抗嚴寒而建造得十分堅實,第一次來到這座城市時,甚至感到了一絲壓迫。


    沒有家人的魯卡,流浪到了這座葛蘭市。當麵臨不得不獨自一人生存下去的狀況的時候,明明有其它眾多可以選擇的工作,可他滿腦子都隻想著要當鋏。


    從開始工作起,已過了數年。他心裏清楚,這份工作不會長久。


    對於宿主來說,殺人如同扭斷嬰兒的手臂一樣輕而易舉。雖然現在已熟悉了工作,但說不定哪一天就會因大意而葬送性命。畢竟,定期飲用蜜蟲的工作,就等於是在用自己的壽命換錢。


    但不論如何,什麽時候自己


    不幹這一行了,就說明自己已經死了,魯卡這樣想著。


    ——才不管那些。我來到這個世上,從頭到腳,每一個毛孔,都是屬於宿主的。


    今天也有重要的工作。一想到這些,憂鬱的心情便會一吹而散。


    魯卡氣運丹田,繃緊了身子。


    娜塔莎居住的庭院座落的住宅街不知為何十分寬敞,給人一種閑散的印象。反正這裏是城市的邊緣,再往前走也是什麽都沒有,,最多隻會遇到住房的傭人和差遣人,以及巡邏的警官。拜此所賜,可疑人員很容易辨認出來,安保效果極為出色。偶爾會見到馬車和汽車駛過。


    剛剛拐過一個十字路口,魯卡便遇到了兩名宿主。


    “咦”


    莉迪和娜塔莎正手挽著手走在路上。


    莉迪穿著破舊的旅行大衣,背著背簍,和最初遇到她時的裝束一樣。隻不過背簍裏空空如也,隻係著用來固定行李的繩子。


    娜塔莎姑且穿上了衣服,但那實在稱不上一件像樣的衣服。從上到下隻有白一種顏色的衣服完全徹底地突出了身體的輪廓,稱不上袖子的袖子隨風飄蕩。衣服上開有若幹個幾何形狀的孔洞,從中露出後背和腹部的肌膚。在那之上,幾顆純白的裝飾紐扣似乎用蜘蛛絲係上一般掛在上麵。雖然隻是猜測,不過那些閃閃發光的似乎是寶石。


    這身打扮絕不會讓人誤以為是參加晚會的貴夫人,但也難以形容成賣春女。倒有幾分像是一個發狂的前衛藝術家喝高了之後設計的服裝。


    考慮到娜塔莎的“用途”,說不定這種服裝才更適合她。以前曾看到過娜塔莎從主人那裏得到的衣服,而今天穿著的衣服在那些當中算是比較正常的了,其中絕大多數都是絕不能穿著出門的樣式。


    “哎呀,魯卡,今天也是來見我的嗎?”


    娜塔莎打招呼過來。


    她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地高興,但這並非因為見到了魯卡。


    “怎麽,今天是出門嗎?”


    實際上魯卡清楚她要去哪裏,但故意裝作不知道地詢問。娜塔莎的工作確實是一直待在庭院裏,但必要的話偶爾也會得到外出的許可。


    聽到魯卡的問話,她綻放出炫目的微笑,頭頂上白色的假花隨之輕微晃動。


    娜塔莎的目光中,滿是對光明前途的希望與期待。


    “是旅行前的準備。明天就要出發了”


    讓花綻放是宿主最主要的目的,也是無上的喜悅。為了開花而踏上旅途,沒有比這個更高興的了。


    娜塔莎今天出門上街購物的事情,是由她的主人告訴了獵花人,然後通過黑衣男子傳到魯卡的耳朵裏。雖說事到如今也不會發生什麽意外,但魯卡仍然為了監視而決定與之同行。


    “那,莉迪是幫忙拿東西嗎”


    看到莉迪背上的背簍,魯卡這樣問道,但她搖了搖頭。


    “我隻是背著而已。正好我打算換一個背簍,這個舊的就給娜塔莎了”


    雖然不一定非要用背簍,但宿主踏上旅途,需要一個能夠搬運大量物品的手段。


    當然,其中絕大部分都是食物。而且馬車和列車大都會拒絕宿主乘坐,再加上越往南邊去越難以遇到人,所以隻能自行搬運。


    對於空有一身力氣卻無處使的宿主來說,背簍可以說是一個合理的選擇。既然是步行,那麽連一些馬車難以通過的崎嶇山道也能夠通行。


    “對了,你有什麽事嗎?”


    “我是來收住宿費的。你不在施療院,就隻好出來找了”


    魯卡回答,同時瞟了娜塔莎一眼。


    宿主之間也會交換情報。魯卡在宿主麵前一直自稱是賣蜜蟲的人。即使他表現得比較主動,宿主也沒有產生什麽懷疑。


    隻給組織繳納定金,僅與流浪的宿主做生意的獨行蜜蟲商人也有不少。他們基本上有利於宿主的生存,因而容易獲得宿主的好感。


    而且,蜜蟲商人這一虛假的身份,也能像這樣成為來見麵的借口,頗為方便。


    “等我們買完東西之後再給你行嗎?”


    “那就在買東西的路上路過就可以了。我也跟著你們一塊去”


    聽罷,莉迪瞪大雙眼,抬頭望向魯卡。碩大的花瓣仿佛帽簷一般在臉龐上落下影子,紅寶石一般的雙眼閃閃發光。


    似乎並沒有表現出拒絕,而且也有了得以同行的好借口,魯卡暗暗放下心來。


    娜塔莎半是無語地聳了聳肩。


    “魯卡真是怪人呢。我在旅途中也和賣蜜蟲的人打過交道,可他們看我簡直就像是在看牲畜一樣”


    “娜塔莎的身份又不是在我之下吧”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明明在利用宿主做生意,對待宿主卻相當講究”


    娜塔莎的語氣中沒有太多對魯卡的讚揚,而隻是單純地在陳述事實。這令魯卡無比欣慰。他已許久沒有感到如此害羞了。


    ——能夠理解宿主的隻有我而已。


    宿主被人疏遠,遭人蔑視,經常被排擠出人類的社會。隻有自己才真正在為宿主著想——魯卡一直如此堅信著。


    “做生意和個人的想法不是一回事”


    看到魯卡有些靦腆的樣子,娜塔莎報以苦笑。


    “真是個怪人”


    不知為何,莉迪一直在目不轉睛地觀察著娜塔莎。


    葛蘭市最為熱鬧的地方,恐怕要數開始開采金礦之後誕生的新型商業區了。


    以大型的露天市場為中心,各式各樣的店鋪比比皆是。這裏是一個經常人群混雜的地方,但背著巨大的背簍、服裝奇異、頭上開有花朵的異樣的一行人,卻遭到了周圍人群的躲避,因而得以暢快通行。


    “有一個好心的提行李的人真是幫大忙了”


    似乎對周圍的視線毫不在意的娜塔莎咯咯笑著說道。


    現在,背著背簍的人是魯卡。不知為何滿臉不高興的莉迪硬是將背簍塞給了他。


    “你居然說這個和販賣花瓣的危險店鋪有關聯的有前科的犯人‘好心’?”


    走在旁邊的莉迪冷冷地丟出的這句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正中要害。


    畢竟,像這樣跟在娜塔莎身旁也是工作的一環。


    “你說得好過分啊。我可不是那麽危險的家夥”


    紅寶石般的雙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


    “有前科這一點倒是不否定呢”


    “我從沒被警察抓過”


    對於冷靜的指摘,魯卡挺起胸膛回應道。


    獵花人委托的工作,以及藉由獵花人的蜜蟲交易。


    以報酬為目的的習慣性殺人,以及管製藥物的非法購入、非法持有……嘛,放到法庭上判決的話,差不多夠判三次死刑了。


    然而,即便是在應對宿主的政策極為寬鬆的北方各國,宿主仍然被視為驅逐的對象。因此,隻要沒什麽大礙,對殺害宿主一事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如果動靜太大,給普通市民造成額外的影響或傷害的話,獵花人就要被問責。反過來說,隻要小心一點就不會受到追究。


    而蜜蟲則是因為違法行為過於普遍,而使規定變得有名無實了。隻要稍微踏足黑市,就能夠輕而易舉地買到蜜蟲。


    “那就不是有前科,而隻是個罪犯呢。說成無法無天的人更合適一點”


    莉迪一副鬧別扭的樣子幹脆利落地說道。


    “原來如此,確實說不上是好心呢”


    引人注目的一行人一邊閑談一邊向遠離食物的方向走著。


    “你們不是來買東西的嗎?”


    “是要買東西。最多的東西最後再買”


    三人小組中,打


    頭陣的是拿著城市地圖的娜塔莎。


    “那,要先買什麽”


    “稍微等一下。……嗯——、唔——、啊——……”


    回過頭來,娜塔莎已經完全撲在地圖上了。


    維持著那個姿勢,一邊發出奇怪的聲音一邊顫動著雙手。


    “迷路了嗎”


    “看、看地圖真是不容易啊”


    娜塔莎用略有些發顫的聲音兜著圈子說道。


    “迷路了吧”


    “哈嗚”


    拿著地圖的娜塔莎直流冷汗——而莉迪則從下麵把腦袋插進二者的中間。


    莉迪望了望周圍的建築,再看了看地圖,終於,


    “把地圖順時針旋轉一百二十度”


    給出了一個不是很靠譜的建議。


    一直生活在庭院裏的娜塔莎,以及剛來這座城市不久的莉迪。詢問問居住在這個葛蘭市的魯卡應該是最合理的選擇。然而,兩位女性卻看著地圖,開始了煞有其事的討論。


    而且,討論的內容也是令人啼笑皆非。


    “不對!你看那邊有樹木,所以應該再往左一點……”


    “地圖上哪有樹啊!”


    兩人的討論逐漸變得白熱化,而可憐的地圖隻好在二人手中被頭暈目眩地不停旋轉著。


    “那個……你們要去哪裏,由我帶路就可以了……”


    ““給我先安靜一點!””


    在二人異口同聲的嗬斥下,魯卡隻有閉嘴的份。


    最終,花了三十分鍾走過原本隻需數分鍾的道路後,他們終於來到了最初的目的地。


    那裏看上去可不像是一個賣旅行裝備品的店。


    從外麵的裝飾看,像是一個精致的雜貨店,門口的看板上寫著“辛克雷亞飾品店”。


    麵向普通市民,出售並不昂貴的隨身飾品。


    出入口對於背簍來說似乎顯得過於狹窄,但還是想辦法擠了進去。進入店內,一股金屬的味道撲鼻而來。


    用銅鐵切削成的、或是用野獸的牙齒或指甲製成的各種首飾和腕帶如同一串串鈴鐺一般懸掛在棚頂上。因為是金礦之都,有不少飾品都使用了金子。


    對於無心打扮的魯卡來說,這裏讓他感到不甚自在。在裏麵,中年的店主正在進行某種驚喜的加工。


    “這兒是什麽地方?”


    “看了不就明白了”


    看到疑惑的魯卡,娜塔莎皺了皺眉。


    “是小莉迪要買東西。我問她要不要什麽東西作為背簍的回禮,她就說要到這兒來”


    莉迪早已開始挑選商品了。


    娜塔莎也開始瀏覽起飾件來,但她似乎並不打算買什麽。


    總的來說,宿主並不追求身上的飾品。


    然而,既已生活在文明社會,就不能不學會打扮。如果天天穿著濺滿鮮血的衣服走在街上,早晚會招來警察。穿成流浪漢的樣子也隻會引人注目。


    就算不刻意追求打扮,至少也要穿得像點樣子。不過,把這個原則貫徹到何種地步,就因宿主而異了——而且相異極大。


    魯卡以為要等很久,但莉迪很快便回來了。


    “莉迪,已經挑好了嗎?”


    娜塔莎頗感意外地問道,莉迪點了點頭。


    她拿在手上的,是雕刻有一朵小花的金首飾。花的中間鑲嵌有一顆小小的紅色寶石。


    “有花朵圖案而且帶有紅色的就隻有這一件”


    “那就沒辦法了呢”


    娜塔莎欣然表示理解,剛想要發出呻吟的魯卡隻好把話吞回肚裏,悄悄地皺了皺眉。


    莉迪挑選那件首飾的理由,魯卡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但同為宿主的娜塔莎卻似乎很快就明白了。


    雖然或許隻是不起眼的事情,但果然宿主的行為是無法被人類理解的——每當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便感到有些難過。


    正當魯卡這樣想的時候,莉迪把那件首飾遞到她的麵前。


    “正好,你就幫我買了吧”


    一副理所當然的口氣。


    一邊是魯卡,一邊是一臉坦然地望向他的莉迪。兩人間的沉默持續了眨眼三次的時間。


    “有什麽關係嘛。在這種地方,就應該由男生買給女生的哦”


    娜塔莎露出惡作劇般、卻略顯執著的笑容,站到了莉迪一邊。


    這應該與兩人是不是宿主沒什麽關係——純粹隻是因為這兩個家夥太奇怪了。


    “你不是要娜塔莎給你買嗎”


    “不過,在旅途中錢是很重要的。而且還有別的想要的”


    “我說你啊”


    看著一臉坦然的莉迪,魯卡揉了揉太陽穴問道。


    “你為什麽想要首飾?”


    “不為什麽。衣服雖然有幾件,但首飾卻是一件都沒有呢”


    莉迪回答。她的表情沒有變化,但視線卻稍稍移開了一點。


    能夠得到零花錢的娜塔沙姑且不論,四處周遊的莉迪在金錢上恐怕沒那麽富裕。反正自己又不心疼錢,如果這樣能夠加深和莉迪之間的關係的話,也算是對以後工作的一種投資。


    “……真沒辦法,就給你買了吧”


    聽到這句話,莉迪整個表情煥然一新般明亮起來。


    在近距離直視的魯卡感覺自己的思緒正在逐漸遠去。她那如同陽光照射下湖麵上的光輝一般鮮明強烈的笑容,與之前平靜坦然的表情之間的落差顯示出了巨大的威力。


    ——我到底在做些什麽啊。魯卡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撓了撓頭。


    對方可是宿主。雖然不會抱有奇怪的想法,但即便是魯卡,看到一個女性姿態的人露出這樣的表情,心中多少還是會有些動搖的。


    魯卡轉過身背對略微歪著腦袋的莉迪,向店主說道。


    “和昨天的地方不一樣呢”


    “因為這邊要近一點”


    和昨天的黑市商業街完全不一樣,這邊的販賣所位於人潮擁擠的街道上。


    雖然聽起來可能令人難以置信,但表麵上這家店就是一個普通的花店。然而一旦有宿主來訪,這兒就變成了假花的中介所。


    店裏陳列著裝在桶中的五顏六色的各種鮮花,花朵的香味、超市中發酵的植物的味道刺激著鼻腔。


    “那,就摘一半吧”


    “嗯”


    莉迪點點頭,然後沒有抬起頭,而是將假花伸到魯卡麵前。


    一陣媲美周圍的香氣的清涼的芳香飄入魯卡的鼻腔中。


    “嘛啊”


    身後的娜塔莎顯得有些興奮。


    “……你是要我摘嗎”


    “拜托了”


    魯卡觀察著薄如蟬翼的花瓣。在近距離看,花瓣比想象中要大一些,尖端生有褶皺。


    “這個隻要普通地拽下就可以了嗎?”


    “你到底是不是賣蜜蟲的?”


    “不,那個……因為大家都是自己摘的,我不是很清楚”


    他實際上並沒有碰觸過假花。


    向宿主索要假花的花瓣或葉子的時候,她們大多都會自行摘下。故如此般被要求摘下是第一次。


    “花瓣沒那麽脆弱,用力拉也不會斷掉的”


    “是嗎……那,我就不客氣了”


    他小心翼翼地碰觸花瓣,感受到了些微的熱度。


    那是有血液流通的觸感。普通的花是不可能有的。


    他輕輕抓住一片花瓣,微微拽了拽,果然如她所說,相當結實。他又拽了兩三次,確信沒有問題之後,便用力一口氣拽了下來。


    “……”


    “疼嗎?”


    莉迪的身子微微震了一下,魯


    卡有些擔心地問道。娜塔莎用手捂住嘴望著眼前的一幕。


    “不疼……沒關係的”


    看上去並沒有忍著疼痛的樣子,於是魯卡便繼續摘取花瓣。


    兩片、三片、四片。每當摘下花瓣時,莉迪的身子都會微微隨之一震。


    “好了,這是最後一片”


    摘下右半邊的花瓣後,莉迪終於鬆了一口氣。


    然後她抬起了頭。相視的二人之間幾乎沒有多少距離。


    她的表情仿佛風平浪靜的海麵一般,這反而顯得有些不自然,似乎在竭力隱藏起什麽一樣,但魯卡無法看穿水麵下的真實情感。


    “那,阿姨,就這些吧”


    “好嘞”


    打理花店的老板娘生氣十足地接過花瓣,從她的動作中感覺不出犯罪行為背後的黑暗。


    然後,她便進入了店內深處。雖然說是當著麵摘取的,但仍需要鑒定一下作為蜜蟲原料的新鮮度,確認沒有問題之後便支付了金額。


    “呐,魯卡”


    等待的時候,莉迪問道。


    “昨天見到我的時候,你說過這個孩子很漂亮吧。那是說和別的宿主相較而言嗎?”


    “啊啊……嘛,差不多吧”


    他下意識地回答道。這個孩子指的是花朵。


    莉迪說過,花很重要。由此可摧測出,花朵被人讚美便會感到高興。可偏偏是讚美花朵而讓莉迪開心……這算不上是多麽愉悅的事情。


    “怎麽個漂亮法?”


    “色澤亮麗吧。花瓣也成形了,明明那麽多卻排列得很整齊。不少假花的花瓣長得都很亂”


    “是嗎”


    魯卡漫不經心地回答,而莉迪卻顯得相當滿意。


    魯卡並未對莉迪抱有期待。


    她已經完全被花占據了。魯卡也是在這基礎上與她打交道的。這樣想起來要輕鬆得多。甚至說,正是這樣的宿主,才不得不去拯救。


    就算在她臨死前被怨恨也好。


    就算知道得不到她的原諒也好。


    三 襲擊


    理所當然地,獵花人經常搜集有關宿主的情報。


    所以,不論是想招為兵員,還是出於個人興趣而飼養,隻要是想要得到宿主的人,首先都會去找獵花人打聽。獵花人也會在中間周旋一下。如果擅自把獵花人盯上的目標當成自己的東西的話,就相當於把對方的獵物搶了過來,也就是說從道理上講,不經過獵花人的中介是很危險的。


    從獵花人的角度看,貴重的獵物當然不能拱手讓人。所以就會收取中介費。這樣一來,就算宿主逃跑了,自己也沒有損失。


    那麽如果沒有逃走的話會怎樣呢?飼養宿主的人就會將其賣給獵花人。當花成熟之後,宿主早晚會走,終要丟失。若宿主把自己離開的日子告訴了主人,接下來的事情可想而知。


    這天夜裏,娜塔莎仍然在庭院內指定的席位吃了一頓豪華大餐。不過其中有一道菜有些與眾不同。切成薄片的肉和應季的蔬菜炒在一起,淋上香料味濃烈的醬汁,似乎是某個遙遠國家的家常菜。


    為了花,要盡可能地攝取養分。把麵前的料理一個不剩地吃掉,這對於宿主來說是很平常的。


    第一次吃到的菜,而且味道十分濃厚。


    所以並沒能嚐出味道上細微的不同。


    食用完畢的娜塔莎早早地入睡了。屋子的庭院中的一個角落裏,有一塊草木生長得格外茂盛的地方。那兒就是娜塔莎的床。隻有那塊地方,是謝絕任何人入內的。從外麵看去,隻是一塊草木繁盛的地方。


    僅有的一點財產也放在了這裏。來到這個屋子後得到的多餘的金錢也在這裏。加上購物時的找零,這些足夠作為路費了。不夠的話再賣幾片花瓣就好。


    而今天,這兒多了一個巨大的行李。碩大的背簍裏,裝滿了能夠長時間貯存的食物。


    娜塔莎充滿愛意地撫摸著旅途的幹糧。


    明天,就要為了讓花綻放而踏上旅程了。


    娜塔莎沉沉睡去,夢中她的花朵快活地綻放開來,五彩紛呈。


    過了不知多久,聽到了從黑暗中傳來的細微的聲音。


    來不及思考聲音的本質,身體搶在大腦前已作出反應。緊張感如閃電般馳遍全身。


    臥在地上的她撐起四肢,跳了起來。


    “唔、咕……”


    僅僅是略微遲了一拍,右腳上便傳來一陣燒灼般的刺痛感,娜塔莎不由得發出一聲算不上慘叫的悲鳴。


    是箭。


    方才雙手和左腳待著的地方也插上了箭。右腳雖然沒有擊中要害,但如果再晚一瞬的話恐怕就會被切斷筋腱,完全無法動彈了。


    娜塔莎在黑暗中透過樹叢的縫隙觀察。月光極為微弱,但對於宿主來說已足夠看清。


    數個人影包圍了她的就寢地,而且正在靠近。


    他們中沒有人拿著弓。射箭的人仍然藏在別的什麽地方。


    為什麽?她想這樣叫道。不是說隻要待在這個庭院裏,就絕對安全嗎?


    門衛在幹些什麽?為什麽會有這些人侵入進來?


    唯一明白的是,這些不速之客正打算取自己的性命。如果是強盜的話就不會來她這裏,而是直接奔著屋子去了。


    ——驅逐特務……!?


    想到這一點的瞬間,全身仿佛燃燒一般變得火熱。


    那些人為什麽會在這裏?不是說這個地區的驅逐特務都是一天到晚混飯吃不幹正事的家夥嗎?


    北方的諸國僅僅是為了給南方諸國擺樣子看才在軍隊中安排了驅逐特務一職,實際上他們完全不工作,宿主甚至可以堂而皇之地走在大街上,隻要不鬧出什麽大亂子是不會出動的。這樣的家夥們為什麽會在半夜跑到這種地方來?


    不,現在可沒空悠閑地思考那些問題。


    花被盯上了。


    身為宿主的自己被盯上了。


    他們是想要奪去花,奪去它的生命。這絕不能允許。


    然而,與焦急的內心形成對照的,是極為軟弱無力的四肢。用不上力氣。


    她咬緊牙關,拚命想要移動身子。難道說箭上塗了毒藥嗎,娜塔莎猜測。她完全沒有懷疑剛吃的晚飯。


    四肢的麻木感轉化為想要奪取花的性命的惡意而鮮明地浮現在眼前。娜塔沙愈發感到憤怒。


    “我要……讓花綻放。誰也、別想、攔住、我……”


    喃喃自語的娜塔沙慢慢撐起身子。此時,正麵的人影似已看穿她的動作,迅速向她靠近。


    ——好快!


    這絕不是普通人會有的速度。那人的臉上浮現一絲絲鮮紅的脈絡,仿佛被割裂一般。


    她依稀記得,驅逐特務大多都是使用蜜蟲的人。


    給這些公務機關使用的蜜蟲都是精心調節過藥效和作用時間的、將副作用降低至最小的高級品。這些襲擊者喝的則是在黑市廣為流傳的、完全不顧對身體造成的負擔的廉價的粗劣品。不過娜塔沙不會知道這些事情。


    眼前的家夥發出粗獷的叫聲,舉起長劍揮下。劃過空中的劍發出嘯叫,將被切斷的草葉卷起。


    千鈞一發之際,娜塔沙躲過逼迫至前的銀色的殺意。本來的話能夠趁著大幅度攻擊的破綻輕鬆將對手的腦袋擰下來,但現在隻能踉踉蹌蹌地撞在旁邊的樹幹上。


    襲擊的是一個高大的男子。看上去不像是雇傭兵或軍人,體格也普普通通。說白了就是一個惡棍。那家夥將劍舉至身旁,然後橫向揮下,打算砍下娜塔沙的頭。


    娜塔沙盡可能地低下身子,彎曲雙腿,沉下腰部。


    隨著頭發一陣飛揚,身後的


    樹被齊刷刷地砍斷。


    這次娜塔沙抓住了機會。她將全身的力量集中在腰部爆發,拚盡全力揮出手臂。


    拳頭深深紮進男子的側腹。折成兩段的男子當場氣絕身亡,飛入不遠處的花叢中。


    被砍斷的樹在娜塔沙的身後倒下。先是幾聲小樹枝斷裂的聲音,然後是一聲重重的撞擊聲。


    接著,是飛跨過樹幹,向這邊靠近的兩個身影。


    “嗚!”


    腳沒有跟上轉過去的身體,娜塔沙跌坐在地上。


    從略有些高的樹樁兩旁,兩個刀刃飛速襲來。


    躲不開了。做出如此判斷的娜塔沙將剩下的力氣全部注入雙臂的肌肉中,伸出左臂。


    從左邊飛來的劍穿過左臂,停了下來。


    娜塔沙咬緊牙關忍住劇痛,同時將精神集中於右方的攻擊。她看準攻擊的時機,伸出右手擦過劍身,從上麵抓住握著劍柄的手。


    然後將其捏碎。


    手用不上力氣,沒有至於捏得粉碎,但至少斷了幾根手指。襲擊者鬆開手,發出不成體麵的慘叫聲。


    娜塔沙在劍掉落地麵之前將其握住,然後劈向將劍刺進左臂的襲擊者。轉眼間頭就被切下來,短了一截的骨瘦如柴的軀體倒在地上。


    她不顧出血,將刺進胳膊的劍拔了出來。疼痛鑽心不止,但她隻有忍受。如果在這兒倒下了的話,花就完了。


    隨著沙沙的摩擦聲,又有一個人站到了她的麵前。


    娜塔沙單手握劍,望向那個人。


    體格雖稱不上高大,但身體曆經鍛煉,硬如鋼板。帶有一絲鉛灰色的紅發,在朦朧的月色下仿佛倒立的刀刃。他的臉上也浮現有赤紅的葉脈。


    銀鼠色的雙眸仿佛在廢棄屋子的一個角落裏落滿灰塵的玻璃珠一般,反射著暗淡的光芒。


    “魯卡……?”


    驚愕的一瞬,娜塔沙停止了動作。


    然而,同樣回望著娜塔沙的魯卡,卻沒有停下手中的武器。


    “死了多少人?”


    魯卡問道,黑衣男回望向鋏,清點人頭數。


    “兩個。本來想就死一個的”


    活著的人裏麵,有一個手受了傷,滿臉痛苦地在地上打滾。剩下的鋏正在遵從黑衣男的指示搬運兩具屍體。由於死得太過突然,鋏們都驚呆了。


    極端地說,就算鋏們全都死了,黑衣男也不會在乎。隻要能讓宿主受到哪怕一點傷害,都足夠他將其打倒。然而今天不太一樣,剩下來的人還要參加明天的工作。


    黑衣男用比黑夜還要暗的眼睛審視著情況。他謹慎地度量著,要花多少錢才足以抑製住他們內心的恐懼。


    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光景的魯卡,因指尖傳來的麻痹感而回過神來。


    ——嗯……差不多了嗎。


    他緊握拳頭又鬆開,確認手臂的力量。


    蜜蟲的藥效已經過去了。


    實際上算上這次,魯卡已經兩次將蜜蟲換為更強效的配方了。由於身體已經習慣了原來的作用效力,所以不得不提高藥效。


    而如今,使用蜜蟲後出現了麻痹的症狀。這是危險的征兆。


    藥效愈強,對身體的損傷愈大。然而魯卡仍然繼續戰鬥。


    “為、什麽……”


    斷斷續續而顫抖的聲音從下方傳來。


    是娜塔沙。她正在哭泣。


    倒在血泊中的她全身被劃開許多處,一些被削下整塊肉的地方已經流不出血了。一般人的話早已失血過多而死了,但她仍留有哭泣的餘力。


    眼中流出的淚水在朦朧的月光的照耀下,發出生命燃燒殆盡時最後的一絲光輝。淚水滴入血泊中,將暗紅色略微稀釋了幾分。


    她不停地抽泣著,流下悲痛與悔恨的淚水。她恨自己沒能將花的生命延續下去。


    一旦宿主死亡,花便會開始最後的掙紮,試圖讓自己綻放。如果是驅逐特務殺死的話,為了阻止開花,他們會立刻澆上油將屍體焚燒。如果是獵花人殺死的話,結尾自不必說。不知娜塔沙是否知道獵花人的存在。


    宿主並不憐惜自己的生命,反正開花時都會死去。隻是如果讓花無故死去,便會像失去了孩子的母親一樣,感到憤怒和悲傷。


    “魯卡,為什麽,要做,這樣,殘酷的,事情……”


    心髒重重地跳動。冰冷的血液流遍全身。


    他想逃。


    可他不能逃。


    他沒法逃。


    如果這時候無法直麵宿主,就等於前功盡棄了。


    魯卡跪下來,將動搖的雙眼拚命定格。


    “為什麽,要這樣——”


    “娜塔沙。這,是為了救你”


    娜塔沙半是怨恨半是哀求的話語一下子停住了。


    “像這樣活著,為了花而被人飼養,為了開花而死去,我覺得這一定不是真正的你所期望的事情。現在,你終於從中解脫了……”


    娜塔沙的臉龐變得扭曲。


    “就憑、就憑你那自私的理由!”


    “這哪裏是自私了!被花支配前的你,真的會願意過這樣的一生嗎!開花後死亡,現在你隻是被花灌輸了這種幸福觀罷了!”


    安靜點。黑衣男製止了魯卡的大叫。屋子的燈已滅,傭人們都已入睡。守衛隻是接到了主人的命令而在遠方待命,不過鬧得過分的話就麻煩了。


    可即便如此,魯卡也難以抑製自己的內心。


    當魯卡因內心的紛亂而感到痛苦時,娜塔沙,


    “哼、哼哼、哈哈哈……”


    開始笑起來,聲音十分沙啞。


    “……我,真是……笨蛋。大笨蛋……還以為,魯卡是……了解宿主的人,但完全錯了……”


    他感到胃液在倒流。


    “閉、閉嘴……”


    他不願聽到那些話。


    然而她是宿主。她被花朵欺騙,她是不會理解的。她是宿主,所以她不會懂了解宿主的魯卡的內心。


    “都是、做夢……心靈、相通、什麽的……”


    娜塔沙拚命擠出話語,對月亮歎息。


    “魯卡……你早晚、會被所有的宿主、詛咒的……”


    魯卡死命咬緊牙關,似要將其咬碎。


    這都是因為花。是花讓她這麽做的。


    內心究竟有多少被花朵占據了呢。沒有能夠判斷的方法嗎。


    名為娜塔沙的一個存在逐漸褪去了顏色。寫滿了怨恨、變得僵硬的臉龐,將她對魯卡的詛咒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一如她臨終的那句話。


    “混蛋……”


    對著虛空,魯卡低聲呻吟。


    四 兩個獵人


    結束了工作的魯卡搖搖晃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感覺不到一絲寒冷。就連腳踩在地麵上的感覺也沒有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走過來的。


    路上好像摔了一個跟頭。又好像沒摔過。


    雖然感覺不到寒冷,但穿透了胸膛的空虛感不停地在折磨著魯卡。


    ——為什麽我會說出那樣的話。


    說“成為宿主之前的你並不渴望這樣的生活”。


    即使被拒絕了無數次,也沒有停下來。


    麵對瀕死的宿主,仿佛在找借口一般說著殺死宿主的道理。


    其結果可想而知。對於宿主來說,最重要的就是花。她們的價值觀已經被扭曲成如此的樣子了。她們根本不會聽進去魯卡的話。


    反正她們是不會理解的,那直接殺掉就得了,還廢什麽話?


    走在獵殺宿主的道路上是正確的,想要得到他人的承認和證實——他這


    樣想。


    不過,魯卡開始懷疑起這一點來。


    他感到後背上流下冷汗。這種感覺是……。


    ——是什麽?我到底在害怕什麽?


    近乎於恐懼的焦慮。


    它就追在後麵。不聲不響,無影無蹤。


    他想逃走,但逃不掉。恐懼就在魯卡的身旁,在魯卡的心中。


    仿佛要甩掉什麽一般,魯卡不停地走著,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在一條熟悉的小巷裏。從旁邊的酒店傳出笑聲和怒罵聲,同時飄來一陣劣酒的氣味。


    光蘚亭。


    “酒啊……本來還想戒掉的呢……”


    魯卡仿佛一隻被燈光吸引的飛蛾一般走了進去。


    踏入熟悉的店鋪內,愚蠢的笑聲和餐具的碰撞聲一齊向他襲來。


    魯卡穿過酩酊大醉的酒客們之間的縫隙,尋找著空座。


    隻見那裏。


    已經來了一名預想外的客人。


    “……黑衣服”


    “喲。一個晚上見到兩次,我們還真是有緣份啊”


    在混亂不堪的店裏,黑衣男獨自占據了一張桌子。


    沒有人和他坐在一起。不論是令人畏懼的一身黑色,還是稍微一碰就會纏上身的危險的氣味,都令人敬而遠之。


    圓桌上擺著五個空酒瓶。


    難道說一個人喝了這麽多嗎。


    “我是個酒鬼”


    注意到魯卡的目光的黑衣男如此說道。


    黑衣男的語速比平時要快一點。雖然看上去很平常,但似乎已經醉了。


    這酒量非同尋常。既已知道自己是酒鬼,卻還是喝到醉。


    黑衣男用有些粗魯的動作勸魯卡坐下。魯卡沒有想到拒絕的理由,便坐到了他的對麵。


    “看到我這麽喝酒感覺意外嗎?”


    “那個——”


    “看你的臉就知道了”


    魯卡心裏一驚,因為他心裏確實感到有些意外。他的內心被看穿了。


    魯卡一直把麵前這個人當作是冷靜而精於算計的、披著人皮的死神。看到這種怪物居然在這種地方喝酒,誇張一點說有一種天要塌下來的感覺。


    黑衣男不出聲地笑著。


    “不管是像我這樣的不起眼的獵花人的頭領也好……還是王宮裏仰頭坐著的高官貴人們也好……都是人。是人都會吃喝拉撒,尋歡作樂。這是理所當然的”


    被他這樣一說才注意到,確實是如此。


    然而,黑衣男到底想要說什麽。


    明明嘴上說著誘人注意的話,眼睛裏卻燃燒著暗黑色的火焰。


    “喝吧”


    黑衣男把自己喝著的杯子遞了過來。


    他將手中的酒瓶幾乎倒過來,暢快地向杯子裏倒酒。一直倒到略微溢出一點之後,自己便直接對著酒瓶喝了起來。


    魯卡眼前是滿滿的一杯劣酒。酒似乎相當濃烈,血一般鮮紅的顏色讓人不禁誤以為聞到了血腥味。然而魯卡還是端起了酒杯。先是小口啜了一些使得不至於灑出來,然後便一口氣幹了一杯。


    他沒有嚐出味道。


    但似乎覺得冰凍的頭腦多少化開了一些。


    “嗬,看來還挺對你口的嘛”


    “……嚐起來覺得還不錯”


    聽到魯卡的回應,黑衣男露出笑容。


    那笑容仿佛被磨得鋒利的刀刃一般刻薄。雖然被酒浸泡過,但刀刃非但沒有生鏽,反而更加光滑鮮亮。


    黑衣男又喝了一口酒。有幾滴從嘴角漏出來,滑到下巴滴在地麵上,仿佛吐出鮮血一樣。


    “這次的工作實在是太糟糕了,心情很不好,不喝一杯不解氣啊”


    他把酒瓶放下,醉醺醺地說出一句話。


    “這都要怪你”


    然後盯向魯卡。


    說實話,他平時看上去一直不甚高興,但今天似乎有點奇怪。


    “昨晚的工作之後心裏一直不舒服。剛才那個簡直要命(譯注:原文「さっきのがとどめだな」,感謝渡橋泰水的指導)。真是,還不如一個外人演戲來得好看……”


    “你說什麽?”


    魯卡一下子火了。那是他絕不能裝作沒有聽見的、不可原諒的侮辱。


    而且對於現在的魯卡來說,他對娜塔莎說的那些話便是他的全部。至少魯卡自己是這樣認為的。


    當然,麵對魯卡的憤怒,黑衣男並沒有產生絲毫動搖。


    “為了宿主,而殺死宿主,是嗎?”


    意外地,他的語氣中並沒有嘲諷的意味。


    “……沒錯”


    魯卡回答,但仍然難以克製住自己的情緒。


    硬要說的話更接近於使命感。在沉重而冰冷的鎖一般的使命感的驅使下,魯卡才會做出反應。


    “我殺死宿主,是因為我討厭宿主”


    黑衣男的思考單純而明確。


    明明有著壓倒性的負麵感情,卻不知為何從中感到一絲美。


    “我的家人是被宿主殺掉的。沒有路費了,隻是因為這樣一個原因。那隻是一個空有蠻力毫無頭腦的強盜。我藏起來躲過了一劫”


    平靜的敘述,與壯烈的內容形成鮮明的對比。


    他說出的是討厭宿主的理由,但從中卻讀不到一絲對家人的感情、對奪走了家人的宿主的感情。這恐怕不隻是因為喝醉了。


    “那,是為了複仇才成為了獵花人嗎?”


    隻剩下這個理由了吧——魯卡這樣想著,但黑衣男卻笑了。


    “複仇?太可笑了。殺害了我的家人的宿主就算因此而多活了一陣,也早就開花然後死去了。應該贖罪的隻有那家夥一個人。殺再多別的宿主也無濟於事”


    滔滔不絕地說了一長串之後,似乎是渴了,黑衣男一下子連喝了三口酒。


    然後他咧開嘴露出牙齒,笑得很野蠻。


    “不過、呢。看到宿主悲慘的死相,我就會高興得渾身發抖”


    魯卡也有這種感覺。


    宿主就是宿主,不是別的東西。這與向所有宿主複仇又有什麽區別。


    “我……不明白。這和複仇有什麽不一樣……”


    “哼”


    黑衣男的鼻子吐出長長的一口氣。


    他沒有繼續說明,似乎是認為再多說下去也沒用。


    “我和你的共同點,就是我們都把親手殺死更多的宿主作為目標……這一點吧。所以你才沒有進入驅逐特務隊,而是選了這條路吧?”


    這一點,魯卡還是同意的。


    頭一次——雖說隻有很少一點——魯卡對黑衣男產生了親近感。


    他們都是獻出自己的一切來殺死宿主的怪物。


    黑衣男再次將魯卡空掉的酒杯滿上。這次倒多了,溢出來的鮮紅的酒沾在魯卡的手上。


    “你是顆大有用處的棋子。而同時,我是你要達成目標不可或缺的人。嘛,就讓我們到死為止一起加油幹吧”


    黑衣男伸出了酒瓶。


    在燈光下,酒瓶上映射出魯卡扭曲的臉。魯卡也伸出被子,在自己的臉上碰了一下。一聲清脆的聲響,很快便淹沒在一片嘈雜中。


    哪裏不對勁。哪裏有些奇怪。這種不協調感一直縈繞在心頭。


    仿佛要將內心的苦悶咽下去一般,魯卡一揚脖,將酒一飲而盡。


    花不會附在孩子身上。


    也不會附在老人身上。


    而且大部分宿主都是年輕的女性。


    雖然有這種說法,但具體來說到底有著怎樣的標準、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標準,人們了解甚少。對花的認識,在最關鍵的問題上仍然模糊不清。


    魯卡也是在來到葛蘭與獵花人開始打交道之後才得以較為深入地了解花。


    花會選擇適合成為宿主的強壯的人,在一生中處於生命力最為旺盛的時期的年輕人。在其中,也隻有生命力極為優秀的人才會被選中。


    就算種子飄落到孱弱的人身上,那個人也不會變成宿主。種子會進入休眠狀態,最終枯萎死去。


    花並不會一味地大量繁殖宿主,而是選擇了高淘汰率的、隻誕生出強大的宿主的進化方式。


    ……以上的情況,隻限男性。


    沒錯,即便是男性,也是有可能成為宿主的。


    那麽,為什麽世界上幾乎隻有女性的宿主呢?


    本來,選擇女性的標準也是和男性相同的。然而,有一點是花未曾預料到的。


    女性有月經。


    在這個時期,生命的脈動會紊亂,仿佛一個靜止的天平突然劇烈搖晃。


    而其中,年輕的女性,尤其是還沒有生過孩子的女孩子,有著為了生育後代而保有的潛在的力量。這種力量的作用十分強烈,會使天平搖擺的幅度極大地增加。


    此時,一旦達到了花能夠認同的標準,種子就會發芽。


    因此,未生育的女性一旦被種子附上,最長不超過一個月,基本上都會發芽。


    另外,種子沒有必要被吸入人體,而隻要沾到皮膚便會附著在其上。


    所以防花麵具那種東西根本就沒有用處,隻是基於謠言的民間偏方之類的東西。魯卡也是到後來才知道的。


    五 回想:在逝去宿主的開花三天後


    那一天,魯卡在烤芋頭的香味中睜開了眼睛。


    在朦朧中注意到了芋頭的氣味,然後猛地跳起來。


    糟了,已經是早飯的時間了,睡過頭了——剛想到這裏,就發現樣子不太對勁。


    窗戶外麵仍是一片漆黑。至少現在還不是準備早飯的時間。


    在黎明一片寂靜的空氣中,火炕裏燃燒著的柴火爆裂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地清晰。


    現在家裏隻有三個人。古斯塔夫叔叔四天前就為了什麽買賣和附近一帶種芋的采購而穿上最好的一件衣服出門去了遠方的城市,應該會在今天夜裏回來。


    所以魯卡才沒有攔住要去山裏尋找宿主的多莉絲。如果古斯塔夫叔叔在家的話,說不定會直接把多莉絲拽到倉庫裏關起來。


    最近身體不太好的安娜阿姨睡的時間比平常更多。那麽,在燒芋頭的果然是多莉絲。


    多莉絲包攬了幾乎所有的家務,做早餐也是她分內的活兒。然而她一貫都是在“清晨的鍾聲”響起之後才開始做飯的。


    這是吹的什麽風?魯卡一邊揉著惺忪的睡眼一邊去探查情況。


    光從土屋那邊發出,毫無疑問是在用火。


    輕輕推開從邊框漏出光亮的門——


    ——隻見卷起一陣銀色的風。


    有什麽東西以極為驚人的速度飛撲過來。注意到這一點時,眼前的世界發生了旋轉。感覺後背挨了一下,魯卡才發現自己正躺在地上,看著天花板。


    有人正掐住魯卡的脖子。是多莉絲。


    是多莉絲飛撲過來,把魯卡按倒在地上。


    “哎呀,把你吵醒了嗎”


    銀色的瀑布從低著的多莉絲的頭周圍傾瀉而下。魯卡隻能看到多莉絲的臉。


    僅僅是表情不一樣,竟能讓人的臉龐看上去有如此大的區別。


    過於凜然的表情,顯示出不屈從於任何力量的強大。


    看上去不像是人類會有的表情——至少不是平常的多莉絲會有的表情。


    看到銀色的頭上微微搖晃的兩片葉子的一瞬,魯卡心中咯噔響了一下。


    他明白了一切。


    腦袋裏有一絲麻痹感,仿佛被人用拳頭打了一般。


    怎麽會、難道、為什麽、有花。


    為什麽、現在。明明到昨天為止還平安無事。


    看到魯卡受到衝擊動彈不得的樣子,曾經是多莉絲的生物絲毫沒有動心的樣子。


    “快說,這個家裏都有哪些家人”


    陷入混亂時,人類會忘記發問。


    為什麽多莉絲會問這個問題,我回答了的話又會怎樣——在思考這些事情之前,魯卡的嘴已經擅自張開,回答了對方的問題。


    古斯塔夫叔叔出門了,安娜阿姨正在睡覺。


    長著多莉絲的容貌的生物一邊仔細聽著,一邊不時地點點頭。當魯卡說完後,它微微笑了一下。


    那一定是一陣竊喜的暗笑。在魯卡看起來,那與惡魔的詭笑別無二致。


    “真走運呢。看來不用那麽著急了”


    “多……多莉絲?”


    “嗬,多莉絲。叫多莉絲啊。名字還不錯嘛”


    一陣刺骨的冰冷包圍了魯卡。


    連名字都忘記了。


    這已經不是多莉絲了——他被迫這樣想著。


    外表是多莉絲的外表,聲音是多莉絲的聲音,但這已經。


    “著、著急是、什、什麽……”


    把魯卡和安娜阿姨殺掉之後,從頭部開始一口一口慢慢啃食嗎。還是隻要沒有人來就好嗎。


    聽到魯卡不成話語的疑問,看上去是多莉絲的生物抬頭望向遠方。


    “我要去北方”


    北方。聽說宿主會在北方生活,直到花開放。


    國家之間的紛爭什麽的複雜的東西雖然不是很明白,但孩子們多少也知道一些宿主的習性。


    “怎麽會……那、阿、阿姨要怎麽辦啊!”


    不知為何,從魯卡嘴裏說出來的,居然是這句話。


    多莉絲已經不在這裏了。


    為了安娜阿姨,為了媽媽,朝氣蓬勃地編織著籠子的多莉絲已經消失了。


    有一種命懸一線的感覺。


    就算是變成了宿主,多莉絲怎麽可能會忘記朝思暮想的安娜阿姨。就算不記得了,也總會留有一絲感覺吧(譯注:原文「忘れていたって、何か感じるものがあるかもしれない」,求高人幫忙判斷一下翻譯得對不對,實在是沒有自信……)。


    然而,多莉絲僅僅用一句話,便將魯卡內心的希望打得粉碎。


    “你說媽媽,是指在那邊快要死的人麽?”


    完全一副置之身外事不關己的語氣。


    魯卡感覺自己內心深處有某種東西碎裂了。


    手抽搐一般抖得厲害。


    安娜阿姨快要死了,而且還是被眼前的這個人用毫無顧慮的語氣告訴的。魯卡受到了兩次衝擊,就像身體的正麵和後背同時遭到擊打一樣。


    “你、你怎麽、知道……為什麽、真的?阿、阿姨、快要死了……”


    “已經沒有生命的氣味了。如果你是柴火堆的話,那個人還不及蠟燭”


    如果是安娜阿姨的話,說不定還能留住原來的多莉絲——這微薄的希望,被輕而易舉地斬斷了。


    此時魯卡甚至覺得,就連安娜阿姨身患重病,生命垂危的事情,也是寄生在多莉絲體內的花的過錯。


    阿姨就要死了。多莉絲消失了。萬事萬物都朝著魯卡最不願看到的方向變化著。這一切都是花的錯——魯卡這樣想到。


    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情。在山上看到花開的時候,明明什麽事都沒有。


    究竟是哪裏不對?是因為動了要去尋找宿主的念頭嗎?


    兩眼仿佛被刺中一般感到劇痛,滲出的淚水模糊、扭曲了眼前多莉絲的模樣。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平靜的日常生活,就要在眼前被打破。


    他感到


    了背叛,感到了拋棄。啊啊,這已經不是多莉絲了。這是花,是花的手,花的腳。


    魯卡詛咒著回憶,詛咒那藏在溫柔的笑容下把多莉絲引誘至毀滅的那個宿主。雖然也有可能是從別的地方飛來的種子,但魯卡見到過的花隻有那一朵。魯卡咒罵著以在山裏看到的那個宿主和她開的花為代表的所有的花。


    以及,寄生在多莉絲身上的花朵。


    “啊——啊,惹哭了啊”


    多莉絲一副厭煩的表情。


    魯卡感覺衣服被人拉拽。然後就發現自己被硬生生地拽起來了。


    多莉絲一邊歎著氣,一邊緩慢而粗魯地撫摸著魯卡的頭。


    仿佛在對一個望著夜空哭喊著要月亮的孩子——硬是要求著不可能辦到的事情的、無知而純粹的孩子講道理一般。


    以前多莉絲也像這樣撫摸過魯卡的頭。明明是十分懷念的觸感,但卻抑製不住地感到惡心。然而,淚水卻不顧這些,接二連三地從眼眶中溢出,讓他無法將頭上的手拿開。


    多莉絲把呆若木雞的魯卡帶到火炕跟前。


    土屋裏,儲藏著的山芋被拽出來,在地上堆成一座小山。


    鐵鍋中正煮著切成塊的芋頭,發出陣陣香味。


    多莉絲毫無顧忌地從中抓出兩三個,幾乎是吞下去一般將其送入口中。


    “把那些也煮了”


    多莉絲不耐煩地衝著仍然一頭霧水的魯卡大叫。


    “一個人的話根本煮不完。我的肚子早就餓得不行了。快點給我幹!要不然我就先把你吃了!”


    在恐懼的催促下,魯卡揮動著攪拌用的棍子。


    一邊煮著鍋裏的芋頭,一邊將其搗碎。


    把煮熟的芋頭搗碎後捏成團,這是在附近一帶常見的一道菜。多莉絲看來是真的很餓,才會讓他去做這種料理。


    魯卡把煮熟的食物端出來,多莉絲便將其吸入一般吃進肚裏。


    方才還堆得像座小山一樣的芋頭,正在逐漸變少。


    平時明明是魯卡比多莉絲吃得多的。


    魯卡用朦朧的神誌煮著芋頭,用隻有平時一半的思考能力的大腦思考者。


    多莉絲就這樣沒了。這麽過分的事情不可能會發生。不可以發生。


    也許這隻是個夢。如果不是的話,要怎樣才能讓多莉絲回來。


    啊啊,沒錯。是那對葉子。是因為在那銀色的頭發上長出了葉芽,多莉絲才會變得這麽奇怪的。


    怎麽辦。如果把那個東西扒下來的話,多莉絲就會變回原來的樣子嗎?


    把芋頭搗碎,搗碎,再搗碎,然後捏成團。


    “嗯,差不多了吧”


    多莉絲這樣說道,而魯卡則正在把煮好的芋頭盛進大盤子裏。


    然後,往空空如也的鍋中,再次把剝好皮切好的芋塊放進去。


    然後再加柴火,拚命把芋頭搗碎……他裝作如此,實際上在偷偷看著多莉絲的樣子。


    多莉絲幾乎是像喝水一般吃著芋頭,令人懷疑她到底有沒有咀嚼。


    碩大的盤子轉眼間便被掃空——就在這時。


    “嗚……!”


    隨著一聲幹嘔,多莉絲停止了動作。


    ——成了。我成功了。


    緊張感一下子徒增,膝蓋在不停地發顫。


    “……你放了、什麽……!”


    多莉絲痛苦地呻吟著,那聲音似是從地底中傳出。


    魯卡以前聽說過。


    宿主喝下茶的話就動彈不了。


    “茶葉。我把茶葉放進去了”


    心髒幾乎要蹦出嗓子眼了。


    茶,是家庭的必需品。這一帶人家的廚房裏都有茶葉。


    而魯卡正是在多莉絲的眼皮底下,將其偷偷地團成小塊,塞入芋頭當中。


    ——起效了。


    在魯卡看來是這樣。


    現在就是機會——他這樣想著,將雙手伸向正在發抖的多莉絲的頭。


    然而,多莉絲的雙手幾乎以撞過來的氣勢,掐住了魯卡的脖子。


    “嗚噫”


    軟弱無力的叫聲隨著空氣一起從喉嚨中被擠出來。


    ——這怎麽可能。她明明吃了茶葉。


    不顧魯卡滿腦子的困惑,多莉絲仍舊以驚人的力氣掐緊他的脖子。


    茶不過是從宿主身上奪取花具有的力量而已。對於剛剛開花的宿主來說相當有效,但並不會影響到宿主本身具有的力量。


    當然,此時的魯卡還不知道這些。


    在接收到喝下茶葉這一明確地瞄準了花的攻擊後,宿主便將意識切換到排除外在敵人的模式。


    魯卡雖然也和小孩子們打過架,但不論是打還是被打,都在無意識中抑製了力道。


    人們在攻擊同類時會猶豫。這是人類的本能。正因如此,士兵才會為了擺脫這一猶豫而不停操練。


    然而,多莉絲的攻擊中絲毫沒有猶豫。她是徹頭徹尾地想要殺死魯卡。


    ——怎麽會,為什麽。


    喉嚨被緊緊攥住。他感覺噎住了,但喘不過氣來。本來多莉絲的體格就要比魯卡大一些。


    在痛苦中胡亂揮動的手,抓到了什麽東西。


    極近距離下的多莉絲的臉上寫滿了極度的憎惡。閃閃發光的雙眼裏燃燒著憤怒。


    那張曾經對魯卡露出笑容的臉。


    那張曾經憂慮著安娜阿姨的臉。


    啊啊。這。


    這不是多莉絲。


    掐住脖子的力道突然鬆弛了。


    “咕、啊、嘎、嘎哈、咳嗬!”


    魯卡一邊咳嗽,一邊拚命壓低聲音。一陣騷亂過後,魯卡終於得以再次呼吸。


    呼吸平緩下來,窒息的危機已經遠去,這時魯卡才開始疑惑為何多莉絲突然鬆開了勁。


    多莉絲就在魯卡的身旁。


    她的胸口處,插上了一把菜刀。


    位置是最為致命的左胸。衣服染上了些微的紅色,似是要點綴剛剛與之融為一體的菜刀。


    多莉絲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發生在自己胸前的一幕。


    居然被如此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孩反殺。


    居然在得到花之後什麽都沒幹就死了。


    沒錯,還完全沒有蓄積營養的她的花,到了將死之時也不會有開花的渴望。


    多莉絲的臉一片蒼白,嘴開合數次,但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然後,她便突然倒下了。


    不是滾倒,而是完全在重力的作用下,無可奈何地撲通一聲橫亙在地上。


    剛剛發芽的宿主還沒有超常的生命力,更何況她還喝下了抑製花的分泌的茶葉。


    魯卡呆呆地一動不動。


    多莉絲已經倒在了地上,可他還是無法動彈。


    手上殘留的感覺,讓他明白了剛才是他用菜刀刺中了多莉絲。


    “呼、哈、噫、噫呀”


    魯卡一邊發出怪異的叫聲,一邊向後退去。


    他感覺冰冷的汗水從全身各處噴湧而出。咬合不上的牙齒不住發顫。


    ——多莉絲居然沒了,這麽殘酷的、殘酷的事情,怎麽可能會、會、會——。


    她是宿主。但她是多莉絲。因為,這是一具人類的屍體。


    多莉絲已經死了、那、多莉絲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噫呀啊啊啊啊啊啊!”


    魯卡連滾帶爬地從廚房跑了出來。他跑著穿過走廊,來到並不寬敞的起居室裏。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魯卡偶然間得知了家中存放金錢的位置。以前曾經看到過古斯塔夫叔叔存取金錢的樣子。而且眼下剛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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