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流卡並沒有老實到別人讓自己去死,自己就會乖乖去死的。


    回答說需要時間來考慮,而阿魯特老爹也同意了。


    艾魯蒙特宅邸很大。


    即使五、六個人的家庭住在裏麵都會覺得寬敞。


    然而現時的居住者隻有阿路貝魯?艾魯蒙特和流卡?艾魯蒙特兩人而已。當然,房間太多了,打掃也很費事。所以無奈地隻好每月兩次請傭人協會的人來做簡單的清掃。住這種房子真是太浪費了,然而身為這個家的主人的伯父卻以『從曾祖父開始代代都住在這個家裏,不想離開』為理由,一點也沒有搬家的意思。


    總之,因為這些理由,這個家裏空置的房間有很多。


    「在那種地方,傷怎麽能治得好呢」


    於是就是意識尚未恢複的傑內特帶了回來。


    讓傑內特睡在一間空房間裏,蓋上被子。然後由於看那苦悶的表情看不下去了,流卡走出了房間。


    「……怎麽辦啊」


    背靠在牆上,手胡亂撓著劉海。


    至今為止觸碰到少女的身體好幾次了,但隻有這次,一點竊喜的感情也沒有。


    「沒有為女孩子包紮的經驗……隻能拜托愛麗絲了麽?」


    自己都覺得自己虛偽。


    傑內特的痛苦,是因為流卡?艾魯蒙特還活著。也就是說,想要幫助她的話,能做的就隻有一件事。包紮什麽的,隻不過是自己在尋求心理上的慰藉罷了,無法成為免罪符。有這個空閑的話,還不如早點下定決心放棄自己這條命。


    「啊啊……可惡」


    背靠著牆滑坐到地上。


    並不是考慮考慮就會有答案的問題。但是又不得不考慮,而且,不考慮是不行的。


    感覺自己身處一個出口被封閉掉的險惡迷宮中。


    <抱歉啊,少年>


    走廊的一頭,阿魯特老爹拚命使喚著兩條短腿,啪撻啪撻地跑了過來。


    <是老朽的力量不足啊,不然也不會給你苦惱的時間,直接殺了你就行了。如今卻隻能讓你白白痛苦>


    「……就像當初,傑內特那樣?」


    <嗯……差不多吧>


    好殘酷啊。


    為什麽無論如何都逃不出這個充斥著殺戮和死亡、痛苦和苦惱的世界呢。自己能做的僅僅是將痛苦和苦惱盡量抑製到最低限。然而,這樣是絕對無法喚來救贖的。


    <真的,很抱歉。既然無法讓你活到最後,當初就不該救你。跟萊奧納爾對峙的那個瞬間,你也做好了犧牲的心理準備了吧。但我們卻輕易地給了你殘酷的希望……>


    「不要說了」


    視線轉向一邊,流卡哀求。


    「這種話,請別再說了。我不想變得討厭你們」


    <……抱歉>


    之後,兩個人沒再說什麽。


    阿魯特老爹作了番說明,同時也說了,這不過是粗糙的推斷而已。


    那就是,流卡?艾魯蒙特的存在,就好比是一口裝滿水的大缸。而那天晚上,因為需要什麽硬的東西,流卡就從大缸上取下了一塊,然後那塊碎片就丟失了。因為缸上開了個洞。水就從裏麵一個勁地流出來,而且沒有阻止的方法。不消多時,水就會流幹,而大缸變空的話,流卡?艾魯蒙特這個存在也就要消失了。


    「……那麽,傑內特所做的呢」


    <她以自身的力量,強行把那個洞封住了。從你身上流失的水是不會回來了。但是,隻要封住了那個洞,水就不會再流失。所以,雖然壽命的確是縮短了點……但隻要不出什麽意外,你還是可以平穩地生活下去的>


    在理解這個的基礎上,再把這個洞打開。


    阿魯特老爹就是這意思。


    □


    結果,為了給傑內特包紮,還是決定了去請愛麗絲過來。


    雖然不願將跟此事毫無幹係的她卷進來,而且自己也沒有將這個狀況解釋清楚的自信,也知道讓此二人相見很危險,並且,傑內特的傷既不會化膿也不會感染,所以替傑內特包紮並沒有太大的意義。但是,盡管這些流卡都理解,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站在鄰居家的門前按下了門鈴了。


    短暫的寂靜之後,啪撻啪撻的室內鞋腳步聲漸漸接近。


    「請問是哪位?」


    「……是我」


    「嗯?流卡?」


    隨著有些意外的聲音,穿著私服的愛麗絲打開了門。


    「怎麽這個時候……流卡……?」


    驚愕的表情。


    「發生了……什麽事?」


    「什麽、什麽事?」


    「問的人是我。臉色,很難看呢」


    如同訓斥般的語氣,愛麗絲突然伸過來一把小鏡子。


    小小的鏡麵中,是自己那如同被揉成一團後又展開來的紙幣般的臉。


    「怎麽在這種地方有小鏡子啊?」


    流卡避開話題,詢問到。


    「每天早上時間來不及了就在這裏整理睡亂的頭發——流卡,這種事跟剛才的問題沒關係吧。先回答我的問題」


    收回小鏡子,愛麗絲抬頭瞪著自己。


    「啊,關於那個……」


    流卡把頭扭向一旁,卻又偷偷地觀察愛麗絲的表情。


    「什麽都別問。然後有件事想拜托你,可以嗎?」


    說出來自己都覺得,一般人怎麽會答應這種要求呢。


    然而,


    「嗯」


    這麽說,愛麗絲好像不是一般人的樣子。雖然有些擔心,卻還是立刻就答應了。


    啊啊,真的好討厭自己。討厭這個預料到愛麗絲大概會這麽回答的自己,討厭這個心底期待著愛麗絲無條件響應的自己。


    「……可以嗎?」


    「可以啊。說起來,晚上有人以這種臉色來拜托的話,是無法拒絕的吧」


    愛麗絲無可奈何般的微微一笑,然後,


    「媽媽,我出去一下」


    聽到家裏傳來的回答後,愛麗絲走出了家門。


    五分鍾後。


    「…………」


    視線刺得人好痛。


    血跡斑斑,穿著破破爛爛的禮服,臉色蒼白的昏迷少女。然後還有拜托朋友幫她包紮的男人。


    連自己都覺得可疑。太可疑了。


    「…………」


    愛麗絲遵守承諾,什麽也沒問。但是,卻以視線代替語言的責難。關於這個愛麗絲是沒有任何責任的,所以流卡默默的承受她那刺痛人的視線。


    僅僅是數秒,卻讓人感覺是永恒的沉默之後,愛麗絲終於將視線瞥向了一旁。


    「唉,算了。我知道了,這就給她包紮」


    眼睛看著別處,以鬧別扭的語氣說道。


    「抱歉啊。總有一天會報答你的」


    「雖然不抱期待,但我還是會等著的。那麽,藥膏和繃帶之類的有嗎?」


    「啊,那些東西收在一起……放在哪了……?」


    「啊啊,真是的,男人持家就是這樣啊」


    愛麗絲歎息著搖頭。


    「我回我家拿吧,反正替換的衣服似乎也是需要的……看上去個子和我差不多,就換我的衣服吧。流卡請去燒熱水吧,越多越好,知道了嗎?」


    「呃……啊,哦」


    「那我速去速回,幾十秒之後回來」


    說完,愛麗絲就跑了出去,都沒等流卡的回答。


    被愛麗絲的氣勢所壓倒,流卡一時說不出話來,怔怔地看著她那遠去的背影。


    <——是個好女孩啊>


    聽到腳邊傳來的聲音,


    流卡才回過神來。那是剛才藏起來的阿魯特老爹。


    <你的女朋友?>


    「不是」


    毫不猶豫的回答。


    「我和她……不是那種關係」


    <呣,就算如此,她也是你心靈最可依靠的人吧>


    阿魯特老爹的語氣很淡然,不帶感情。


    「為什麽,會這麽認為?」


    <三歲小孩都能理解的吧。陷入絕境,都無法正常思考的人,不論如何都想去見的,不是戀人就是家人了吧,或者是位置與那相當的人>


    小小的手胡亂搖了搖。


    <而且,去見了那個女孩子回來後,你的臉色好多了。能有羈絆如此深的人,不是壞事哦>


    「……老爹」


    <在這裏發呆,可以麽?那女孩馬上就回來了哦>


    「啊,我怎麽忘了」


    馬上跑了起來。腦中收索著廚房裏的鍋和水壺的位置。不知道能不能發掘出足夠多的煮水道具。


    然而,明明腦子裏滿是這些事情,卻還是聽到了背後的細語,


    <——雖然不是壞事,卻會很痛苦的哦>


    包紮所花費的時間,驚人的少。


    「不知道嗎?我經常給劍術部和劃船部受傷的人包紮,已經習慣了」


    愛麗絲稍稍有些不高興地說道。


    「她受的傷都不嚴重,把血擦掉後隻要消毒就可以了。還有就是要經常更換繃帶。不過,最讓人擔心的是她身體非常虛弱……這個要等她醒來才能補充營養。捏著鼻子給她灌粥可不行哦」


    「抱歉,幫大忙了」


    「沒什麽。隻要能幫上忙就行了……啊,這些是真實想法哦,不是責怪你的意思」


    流卡不禁苦笑。


    這家夥真是好女孩呢。


    能夠托付心靈的人?對,正是如此。在見過她之後臉色好多了?那是當然了。五年前失去故鄉和家人後,自己連怎麽作出表情都忘了,而讓自己回想起來的那個人,正是愛麗絲。


    被人問及是不是戀人的時候,總是會否定。不管多少次都是否定。


    但是,對於愛麗絲,流卡有著超越戀人之間思念的珍惜。


    「抱歉……什麽都不能跟你說」


    「沒什麽。能幫上忙就好。……對不起,這次稍微有些責怪的意思」


    忽然間,好像緊緊抱住眼前那纖細的身體。


    動員了勞累到極點的所有理性,流卡才抑製住著突如其來的欲望。要是一時衝動的話,有些東西可就再也取不回來了。吐露出一切,哭喊著依賴愛麗絲的溫柔……然後把愛麗絲卷入事件之中。


    「真的,很抱歉」


    「這樣很囉嗦哦」


    愛麗絲撅著嘴。


    直到最後,愛麗絲真的什麽也沒問。


    8


    傑內特?哈魯邦一點一點地醒了過來。


    感覺,好溫暖。


    也感覺很舒服。


    雖然感到有些奇怪,卻不願深入追究。這種溫暖而舒適的感覺,讓自己的思考變得模糊。


    意識到自己正逐漸醒來。


    但自己又不願醒來。


    「嗚呢……」


    翻個身,口中發出小小聲音來。


    既然現實慘不忍睹,那還不如繼續沉浸在睡眠中。


    雖然睡眠中等待自己的將是憂鬱的噩夢,但不管多麽可怕的夢都比睜開眼睛後要直麵的現實更溫柔更舒心。


    ——現實?


    睜開眼睛。


    覆蓋住視野的右半邊的是白色被單。


    扭頭看看。然後坐起身來,看看周圍。


    睡得暈乎乎的腦袋瞬間被警戒心充滿。這裏,不是自己所知的場所。至少,不是自己為了爭取時間而投宿的偏僻旅店。也不是那個粗糙得無法稱之為床、僅僅是木板上鋪塊布的寢具。


    察覺到自己正在漸漸沉浸在柔軟的棉花中,傑內特忽然臉紅起來。太鬆懈了,剛才似乎還發出了奇怪的聲音。微微捏一下自己發燙的臉,打起精神。


    重新,確認狀況。


    首先,最低限度的體力已經恢複了。傷口基本愈合,手腳也沒有活動障礙。


    能恢複到如此地步,應該是從那以後睡了整整一天了吧。透過窗戶可以看見的夜晚的黑暗,證實了傑內特的推測。


    回頭再想想發生了什麽。


    自己的敵人有許多。不僅有萊奧納爾,還有帕特裏斯、納丁、佰卡魯三兄弟,另外再加上王城、商會之類的明顯持有敵意的魔法書收集組織。特別是王城——王城可謂是萊奧納爾的私人組織,既然萊奧納爾被消滅了,王城今後的攻擊必定將更加激烈。


    在多斯襲擊自己的是隸屬王城的魔法使。


    魔法使對於任何組織來時都是稀少的戰鬥力,當然不能隨意消耗掉。所以一般是不會有魔法使接近自己的。反過來就說明,現在的自己已是如此虛弱。而且,至少是王城,掌握了真實情報。


    受了重傷,不得不敗逃。


    幾乎耗盡了全身的夜之軟泥,完全發動了阿魯特老爹的魔法,才得以從敵人手中逃脫出來。之後,找了家不會問及客人來曆的旅店,作為恢複體力的場所。


    ……這之後,究竟又發生了什麽呢。


    「這裏是……?」


    慢慢下床來。這時發現自己已經過了包紮。


    肩膀和腹部被繃帶綁的嚴嚴實實的,簡直都要阻礙行動了。身上的衣服也被換成了自己毫無印象的睡衣。


    「究竟,是誰……」


    走到門前,試著轉動門把。門沒有上鎖。小心翼翼地,不發出聲音來,傑內特走出房間來到走廊。


    「搜索……」


    想要施放調查周圍環境的魔法,但途中都停了下來。對以前的傑內特來說,這隻不過是消耗微小,算不上疲勞的小魔法而已,但現在卻難保會招來致命的結局。


    行動時必須小心,因為現在這條命並不是自己一個人的。


    左右看看,似乎猜到自己身處何處了。對這個斑駁的駝色牆壁有印象,而且,自己也曾決定……不會再來這記憶中的場所。


    集中精神,注意周圍的動靜。


    足以讓人心情不快的寂靜中,隱約可以聽到風的鳴奏。


    「…………」


    慢慢向那裏靠近。


    在這夜晚,沒有燈光照明的走廊上,傑內特就像是畏懼黑暗的小女孩般,一步一步地移動著。


    來到一扇虛掩的門前,將其推開。


    ——那裏,簡直就是一幅畫。


    絕不寬敞的房間似乎是個書房。埋入左右牆壁的書架上,排列著暗紅色封麵的書。房間的中央孤零零地擺著一張書桌,書桌傷勢小小的燭台。燭台的五支蠟燭上,豆般的火焰隨風搖擺。緊挨著燭台的是三本打開的書。


    正麵是敞開的大窗戶。窗戶對麵是沉默的昏暗夜景。而灰色天空的中央,是雲間半圓之月。


    少年就在窗前仰望天空。


    籠罩在黑與灰色調的夜世界中,少年的紅色頭發在燭光的襯托之下如同燃燒般炫目。


    「……喲」


    少年慢慢轉過身來。


    「醒了啊」


    平靜而溫柔的聲音。


    稍微有些笨拙,但又可以看得出是笑容的表情。


    站在那裏的就是傑內特所熟悉的流卡?艾魯蒙特。


    「為什麽……」


    無法思考,卻還是將這個疑問說了出來。


    「為什麽,你會在這?」


    「嘛,因為這是我家」


    「那麽,為什麽我會在這?」


    「是我帶回來的。在那種地方怎麽能治好傷呢……嘛,雖然是能治好,但不能丟下你不管啊」


    燭光搖動,少年的頭發也微微飄起。


    「明明是,要和你拉開距離的」


    「唉,我知道。什麽話都沒留下就消失,當然能猜到了」


    「不想讓你扯上關係,不想讓你卷進來」


    「知道,你就是這樣的人嘛」


    「那……」


    一步一步地靠近。


    原本就不是寬敞的房間,所以馬上就到了觸手可及的距離。


    「為什麽,現在,你出現在我麵前?」


    「世界不會按照你的意誌運轉的。就是這樣,傑內特」


    仍舊是笨拙的笑臉,流卡淡淡的,仿佛不帶感情地說道。


    「那之後,因為力量完全無法恢複,所以差點被殺吧?」


    「那……」


    「如果你被殺了,我也會死吧?那麽,我已經被卷了進來,扯上了關係了。我有權幹預你的生死,不是嗎?」


    「那個……」


    啞口無言。


    他所說的合情合理,都沒錯。


    錯的是自己。


    雖然知道錯在自己,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繼續踏入魔法使的世界,所以自己才像個小孩子般蠻不講理。


    這,沒錯,肯定姐姐也是同樣的想法。


    「阿魯特?巴爾蓋利亞」


    傑內特喊道。


    「我知道你在,阿魯特老爹!為什麽,把事情都告訴這家夥!」


    「……傑內特」


    「回答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不要岔開話題。現在是你和我之間的事,和老爹沒關係」


    「阿魯特老爹!你給我出來……」


    「聽我說!」


    流卡抓住了傑內特的手。


    傑內特想要甩開,但又做不到。就連這個力氣都使不出來。時間停止在十六歲的少女的手腕,現在就和外表相符那般的無力。


    「這是誰的問題!我個人的問題!?還是,你個人的問題!?都不是,是我們倆的問題吧!」


    「……!」


    呼吸停止。被眼前這個少年的氣勢所壓倒了。


    「全部都……告訴我吧。這樣,我才能做些什麽,我會作出決定的」


    ——別說了。


    「你在和誰戰鬥?現在有什麽計劃?」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靠近我。不要再扯上關係。


    「你說過你是在複仇,也說過複仇就是你的動力。但是,事實上不僅僅是複仇吧?王城是吧?除了仇人萊奧納爾和緋奧露,你還有其他敵人。這也就說明,你在複仇之外,還有其他目的,而且是危險到不想讓我這個僅僅擦肩而過的人卷入其中的程度」


    「……住……」


    依舊無法呼吸,僅僅是將胸腔裏殘留的空氣全部擠出來。


    「住口……」


    「傑內特」


    「住口!不要得意忘形,流卡?艾魯蒙特!」


    手上使出渾身力氣,奮力一推。兩人之間稍微拉開了一點點距離,而正是這點距離賦予了傑內特以勇氣,讓她將心裏的話都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你以為你是誰啊,魔法書都沒有的十幾歲小鬼!那條命,你以為是誰給你的!那麽想死的話,現在在這我就成全你!」


    「……」


    流卡的臉上浮現出怒意。


    可能是預料到流卡會說很過分的話吧,傑內特做好了心裏準備,整個人定在了那裏。


    然而,沒想到的是,流卡什麽都沒說,僅僅是表情嚴厲地盯著自己。


    依舊抓在手中的手腕,好熱。


    「…………」


    「…………」


    沉默讓人好痛苦。無法正視她的眼睛,但又不能退縮。


    兩個人瞪著你我,僵持著。


    時間慢慢流逝,然後——


    嘎吱。


    是地板的聲音。兩人同時轉頭看向走廊。


    不知不覺中,門口站著一個一臉衰樣的中年男人。


    「…………」


    「…………」


    「…………」


    三人都說不出話來。


    傑內特那呆住的大腦漸漸恢複了正常的判斷力。雖然不知道這個男人是誰,總是,是不知內情的第三者在看著自己和流卡。


    現在的自己和流卡。


    夜晚,在靜悄悄的房間,少年抓住少女的手腕。而且兩人都麵泛紅潮,看著對方,無言地將臉慢慢湊到一起——


    「啊」


    可能是得出了相同的推論了吧,流卡失聲叫了出來。


    幾乎就在同時,


    「抱歉,好像打擾你們了呢!」


    中年男丟下這句話就退了出去。


    「不、不是這樣的,伯父……!」


    流卡慌忙放開傑內特的手,追了出去。


    「…………」


    被解放的傑內特則是楞楞地半開著口目送流卡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然後才終於回過神來,按著額頭歎息。


    「唉,剛剛似乎是衝動了點,真是的」


    言語中有些苦澀,但也隱含著微笑般的成分。


    不過,一個人呆在這也沒事做。窗外的風景雖然也算不錯,但因為天空一副快要下雨的樣子,看著就會莫名其妙地產生不安感。


    去追流卡吧——


    「燃起」


    聲音傳來的同時,腰部附近有種空間扭曲的感覺。傑內特如臥倒般閃開。僅僅是眨眼間,那裏傳來了燒紅的鐵板被潑上水般的嗤嗤聲。


    就在剛剛自己所站的地方,正好是右側腹部的位置上,暗紅色的火球在燃燒著。大小如成人的拳頭,如饑餓的蛇一般的動作晃動一下之後,乖乖地消失了。


    傑內特踉踉蹌蹌地衝出房間,正好在門背後的位置發現了襲擊者的身影。暗紅色製服的高挑女性。右手撐一下地板,順著起身的慣性以左手手刀攻擊。但聽到「燃起」之後又立刻縮回手,然後高高跳起。新生成的灼熱球體微微擦到了銀色發梢。


    咚——重重地落地。


    「——好久不見啊,萊爾?帕朱莉。這究竟是什麽意思?」


    手指按在襲擊者的喉嚨上,傑內特問道。


    「不過是打個招呼罷了……這麽說你會信嗎?」


    相應地,襲擊者將小型匕首抵在傑內特脖子,輕佻地回答。


    「既然你這麽說,我就相信好了。但我覺得,為了世界的和平,像你這種擁有危險習慣的人還是當場抹殺掉的比較好」


    「啊,我不要。那我收回前言」


    「那麽給個其他理由來,必須是常識之下妥當的理由」


    「能先聽我說麽」


    女性突然平靜地說道。


    「怎麽了,傑內特?哈魯邦。別說夜之軟泥的展開了,小型魔法都一次也沒用,就連細劍一把也沒生成。進入戰鬥狀態後,力量還是普通人級別的。僅僅是以長年戰鬥中磨練出來的技巧在戰鬥」


    被說中了要害。


    「跟你這學術院的走狗沒什麽好說的」


    「這個時候嘴上不饒人,你還真是單純呢」


    匕首被抽了回去,轉了一圈後消失了。這不是魔法,僅僅是將匕首藏在衣服中了。夜之軟泥編織的裝甲,隻是僅限於不死者才擁有的特權。


    「跟我來吧,傑內特,有話要說」


    「沒什麽好說的」


    「哦?那隻好強行帶你過去了」


    「……好啊。做得到的話,你就


    試試看」


    「哎呀呀,意外的倔強呢」


    空氣僵化的瞬間,


    「呃,你們在我家幹嘛——」


    「——別那麽說嘛。過來談談吧,銀發的公主」


    兩個聲音插了進來。


    一個是因為自己家中突然展開的戰鬥而氣血上湧的流卡?艾魯蒙特。


    另一個是捂住流卡的嘴,賠笑卻又笑得不自然,剛剛那個僅僅出現一瞬間的中年男。


    「自我介紹晚了點。我的名字是阿路貝魯?艾魯蒙特,是流卡的家人。在學術院擔任第六書庫的高級司書官。作為大陸上經曆的戰鬥最多的不死者,你應該知道這頭銜意味著什麽吧」


    「——學術院所用魔法使的統領者」


    被阿路貝魯捂住嘴的流卡露出「啊?」的不解表情。


    「關於你為何在我家裏,還有跟侄子的關係……想問你的事有很多。首先,我聲明一下,學術院——不,是我們,想和你締結臨時同盟」


    「…………」


    傑內特沉默著,盯著阿路貝魯那悠然的臉。


    摸不著頭腦的流卡楞楞地看著自己的伯父。合上魔法書、解除夜之軟泥的萊爾微笑著看著這一切。


    <冷靜點,笨蛋>


    又加進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阿魯特老爹……?」


    <勢態嚴峻,由不得你去擊退每一個想要插手進來的人。你的固執,我不是不理解,但這件事對現在的自己來說有多重要,稍微考慮一下應該就能明白吧>


    「…………」


    慢慢地,傑內特收回了手。


    <這樣才是好孩子嘛>


    小小的人偶滿意地點點頭。


    <阿路貝魯對吧?走吧,帶我們去個能冷靜下來談話的地方吧>


    「啊,當然。大家請到這個房間來……啊,對了,流卡」


    阿路貝魯放開了手臂中的侄子。


    「去泡下茶吧,每人一份。記得用上等茶葉。啊啊,還有,把藏在架子上的那盒酥餅也拿過來」


    噗哈——流卡先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趁勢說道,


    「不,慢著伯父,這究竟怎麽回事……」


    「不是說了麽,這個呆會會說明的。現在你隻要去泡茶就行了」


    「……知道了」


    一臉不服的樣子,但流卡也沒繼續追問。


    傑內特慢慢地搖了搖頭,似乎對眼前所有的狀況都不中意似的。


    9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掛鍾詮釋時間的聲音。


    令人難堪的沉默占據著房間。


    嘎吱。


    椅子的木質擠壓的聲音,在這房間裏顯得格外刺耳。耐不住這個寂靜而動了下身體的人究竟是誰呢。


    通常流卡一個都嫌狹小的桌子,如今圍著四個人。另外,還有一個嬰兒般大小的人偶坐在桌子的邊沿上。能不能將其算在人數裏,是個難題。


    流卡繃著臉,抱著胳膊掃視剩下三人的表情。


    其中之一的傑內特毫不掩飾自己的不高興,板著臉啜飲紅茶。另一位阿路貝魯?艾魯蒙特,也就是自己的伯父、這個家的家主,同時也是很少回家的同居者。僅僅是這些的話,是沒什麽問題的。帶回傑內特的人是自己,而且伯父在家也沒關係,或許該說那樣才是理所當然的。至於那個機靈的奇怪人偶,事到如今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然而,最後一人卻是個麻煩。那個自然地坐在阿路貝魯身旁、笑眯眯的朱發女性。這並不是第一次見麵,因為流卡白天在綜合書庫裏遇見過這個不招人喜歡的家夥。她身上依舊散發著莫名的威壓感,淡然掃視著周圍。


    據介紹,她是伯父的部下。


    在學術院中,與魔法書相容性出色的人們便會被委以重任——她就是現在學術院所五名魔法使之一。


    ——萊爾?帕朱莉。


    流卡在心中反複琢磨這個名字。


    總覺得,眼前的這名女性和她的名字不協調,不好好記在心裏的話就會有忘掉的危險。


    <首先有件事我想要確認下>


    「請說」


    <至今為止,我們雖然不是明確的敵對關係,但彼此間小摩擦不斷……對學術院來說,我方明顯是有害存在。在這有害存在虛弱期間,除之而後快才合情合理吧>


    咬著一小塊酥餅,阿魯特老爹沉鬱地說道。


    <然而,閣下剛才卻說想要締結臨時同盟,這讓我無法理解。閣下究竟有何企圖?>


    「啊,那個原因很簡單啦」


    阿路貝魯不作修飾地點頭。


    「黎明騎士的消失使得大陸上戰鬥力的平衡嚴重傾斜。很久以前就處於那個男人影響之下的王城,今後會有什麽行動,實在難以想象。現在的大陸是一盤複雜的棋。如果棋盤上存在輕易就能除掉的棋子的話,一般的確會除之而後快。但這種單純的想法是不可取的。我們現在將開始采取行動的王城視為威脅,擔心幾天前危害菲魯茲邦的事件會再次發生。所以,學術院和你們有著共同的敵人,所以即使是短期,也想要締結這個同盟」


    <呣,原來如此,姑且也算有點道理,不像是誆騙>


    「嗬嗬,那當然了……」


    <但是,你還隱瞞了一部分真相>


    「……呃」


    阿路貝魯眯起眼睛。


    「為什麽會這麽想呢?」


    <你的真正目的,是想知道我們究竟掌握著多少『最初的謊言』的情報吧?>


    噗——流卡把紅茶給噴了出來。


    「什……麽!?」


    <既然閣下說是這個少年的伯父,那就脫不開幹係了。流卡?艾魯蒙特作為尋找『最初的謊言』的線索,最先被學術院得到了,而我們和萊奧納爾五年後才偶然地來到了同一場所。然而,在這五年的時間裏,閣下卻沒能解開『最初的謊言』之謎。所以,想要接近我家笨公主,來獲得『琥珀畫廊』這個特殊的調查手段吧?>


    「了不起……」


    阿路貝魯感歎著拍了下額頭。


    「真厲害啊,猜對了六成」


    <哦?那剩下的四成呢?>


    「流卡,是我的侄子」


    阿路貝魯忽然換上了嚴肅的表情。


    「因為是線索而把他當成研究材料,怎麽做得到啊。這家夥跟『最初的謊言』有所關聯之事,除了萊爾,我沒向其他人說過,也沒過告訴其他人的打算。當然,也沒有自己一個人來解開『最初的謊言』之迷。在這五年裏,流卡遠離那個世界,過著平穩的生活。這對我來說,這就是值得自豪的戰果了。如果可以的話,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


    「……伯父」


    聽到流卡的低聲呼喚,阿路貝魯的嚴肅表情不爭氣地崩潰了。


    「剛才我帥不帥?」


    「不,一點也不帥」


    阿路貝魯的肩膀失落地耷拉下來。


    看著伯父別扭的樣子,流卡恍恍惚惚地想:伯父一開始就知道一切,卻什麽也不說,還騙了自己。隱瞞自己的真實身份,重要的事情也不告訴自己,五年裏若無其事地生活在自己身邊。


    就算自己發火也無可厚非吧。至少,冷靜下來想想,覺得自己有這個權利。以前的自己,或許當場就會發狂地提出質問了吧。


    但是,如今卻怎麽也提不起那種心情。


    「嘛」


    依舊耷拉著肩膀,阿路貝魯抬起臉來。


    「調查手段什麽的,無所謂啦。你們是流卡重要的朋友,我沒有傷害你們的意思。雖然,我的確是學術院裏的大人物……」


    「這種事一般是不會自己說出來的吧」


    流卡碎碎念,但眾人一點反應也沒有。


    「雖然是大人物,卻也是擁有家庭的個人。這樣你們可以接受了麽?」


    <呣,好像還是沒說出全部的樣子……嘛,算了>


    用餐巾抹去嘴邊的酥餅的碎屑,阿魯特老爹點頭道。


    「說起來,人偶為什麽吃東西?」


    流卡又碎碎念,但眾人還是沒反應。


    「還有……流卡」


    反而是阿路貝魯在叫自己。


    慢慢抬起頭,流卡看著自己的伯父。


    「事態的進展已經超出預期了,一知半解反而會壞事。所以,我覺得還是把一切都告訴你的比較好。但是……」


    「慢,等一下」


    萊爾突然伸出手來,打斷了阿路貝魯的話。


    「該不會,你是想說,不能告訴我更多的事吧?」


    「沒錯。你最好不要再和這件事扯上關係了。不,更正,你不能跟這事扯上關係」


    「嗯」


    一直沉默著的傑內特輕易就讚成了。


    「聽你們說了那麽多讓人不愉快的話,隻有這個我是完全讚同的。流卡,不要再接近我們了」


    「為……」


    「你的身體處於『最初的謊言』的影響之下。雖然具體我還不清楚,但這點是毋庸置疑的」


    阿路貝魯一下就擊潰了流卡反駁的聲音。


    「魔法從本質上說,是不安定的東西。如果接觸其他魔法使,持續受到其他魔法的影響的話,絕不會有什麽好結果的。這個道理你能明白吧?僅僅是在魔法使的身邊,你就有危險」


    「…………」


    伯父雖然知道流卡是因為『最初的謊言』而活著,卻不知道這身體被毀壞過一次,之後又是由傑內特強行修補好的。


    所以,流卡不好反駁。雖然不甘心,卻隻能低著頭。


    <……難以抉擇的二選一呢>


    阿魯特老爹嘰咕。


    「嗯?說什麽?」


    阿路貝魯並不知道流卡能夠選擇的另一個選項,不解地問道。


    <沒什麽,無聊的自言自語罷了>


    老爹平靜地一帶而過。


    「…………」


    流卡陰鬱地抬起臉。


    不意間,瞥見了沉默至今的萊爾的臉。


    麵帶著讓人煩躁的笑容,她輕輕歎息。那個瞬間,茶褐色的眼睛微微閃動。


    「…………?」


    錯覺麽?


    如果知道了那個,會有怎樣的反應呢?


    <……呣>


    也許是察覺到了流卡的迷惘,阿魯特老爹以試探的眼神看了過來。


    ——有意見就說,不然就閉嘴。給你按自己的喜好選擇的自由,但作出選擇後就別抱怨。


    承受著這樣的視線,流卡心中冰涼。


    「理由不僅僅是這些,流卡。目前的這個大陸上,『最初的謊言』乃是能夠想得到的最糟糕的戰爭火種。如果讓別人知道了線索的存在,必將會發生無謂的爭鬥。如果你繼續介入魔法使的戰鬥的話,不久就會迎來這種結果的。這個你也能理解吧?如果你暴露了,難保會讓萊奧納爾那時候的災難再次上演,甚至還可能更糟糕。反過來,如果你回到以前那樣的生活的話,對我們來說就是最有力的幫助了」


    悠然的表情和精神不振的聲音都藏了起來,伯父現在是一點不像他作風的嚴肅表情和平靜的聲音。


    伯父很了解流卡?艾魯蒙特,很了解他隻要碰到利益糾紛就會無法反駁而陷入沉默。


    剛才所看到的,仿佛是安心地吐出一口氣一般。流卡覺得。


    □


    去洗把臉。


    一邊讓毛巾吸收水分,一邊注視著鏡子中的自己。


    非常細長的眼睛半吊子地吊起。原本就顯得冷淡的嘴形,現在歪成了山字。


    強作笑顏看看——結果卻更失落。


    來到走廊。


    今天的商討已經結束,大家都回各自的房間休息了。


    流卡和阿路貝魯有著各自的房間,傑內特則住在她自己之前休息的地方。萊爾是在拐角處的房間,萬一有人襲擊的話,可以在最短時間內采取行動。阿魯特嘛……當然不用說了,隨便往哪個地方一仍就行了。


    走廊裏應該是沒其他人的,所以,


    「…………」


    看到她的側臉時,流卡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臉上沒有笑容,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傷。


    顏色和溫度全被抽去的,無表情的臉。


    到底是在看什麽呢。流卡這樣想著,沿著她的視線看去。架子上放著一張小小的照片,似乎是伯父和他弟弟——也就是流卡父親克雷曼,一起拍的紀念照。青年時代的兩人以學術院的白色牆壁為背景,搭著肩膀笑著。


    萊爾靜靜的望著。


    「……看、什麽呢」


    聽到聲音後,萊爾慢慢轉過來。而且,在轉身的過程中還作出了那個笑眯眯的表情,緊緊地安到臉上。


    「嗯,感覺那時候的室長,好年輕啊」(譯注:室長是職位名)


    那是當然了,因為這張照片應該是二十多年前拍的。沒有誰一生下來就是中年男。人有著曆史。曆史。對,例如,照片上的另一個男人早就死了,究竟要怎樣,才能將這些變化添上去。


    「果然還是沒有那種沒精神的胡子比較帥呢,是吧?」


    「我哪知道」


    關於中年男的形象,身為男人的自己將來就算不情願也得去考慮,但不是現在該苦惱的東西。大概。


    照片中,兩個笑著的男人。


    現在眼前,一個微笑的女性。


    「那個——」


    想要用萊爾來稱呼的時候,流卡猶豫了。


    「你……」


    「嗯?」


    「討厭我吧?」


    「……啊哈,問得真直接呢」


    「繞著彎子問,也不見得會有答案啊」


    「這倒也是」


    萊爾點頭。


    「不討厭哦。真要說的話,還是喜歡的類型呢。不掩飾、不認輸,對女孩子認真,不知天高地厚且自己也沒察覺到這個缺點,這些我都很中意哦」


    「……那為什麽」


    「因為,最重要的是,我恨你」


    流卡眼前站著的女性微笑著,淡淡的說出這種話。


    「為……什、麽?我不記得有招惹過你啊」


    「那個是秘密。隨便發掘女孩子的秘密可是不行的哦」


    手指抵在唇邊,萊爾閉上一隻眼。


    然後,什麽也不說了。


    「……你能使用魔法吧?」


    換一個問題。


    「上個禮拜,萊奧納爾行凶的時候,為什麽不站出來阻止他?」


    「啊,那個,是沒辦法的吧,因為我不在這個城市。一直在貝璐塞利奧出差,今天早上才坐火車回來。啊啊,還有,就算當時我在這,我想也是不會出手的。就算出手幹預不死者們的爭鬥,也隻是無謂地引火燒身罷了」


    被挑撥了。


    雖然意識到對方是故意的,但怒氣還是控製不住往上湧。


    「犧牲掉的人,可是近百啊」


    「那我問你,那意味著什麽?」


    可能是預料到流卡會這麽質問吧,萊爾淡淡地反問。


    「隻要存在著能夠殺死人的力量,就有人會死去。幾十,幾百,幾千的人。這些人都有名字,有家人,有曆史。誰都不願死去,死掉後也會有人為他們感到悲傷。曆


    史上,有哪個時代沒人被殺的?沒有吧?這次隻不過是,死去的正好是你周圍的人罷了。雖然也許是悲劇吧,但並不夠成可以沉浸其中而失去判斷力的借口」


    「這種道理怎麽能接受得了!」


    「對某些人來說,這是不得不接受的。並不是所有人都站在你那樣可以隨意動怒的立場上。比如說,你的伯父。……決定對萊奧納爾放置不管的,正是當時在這個城市的他。他的這個決定,讓近百的人犧牲了,卻讓當時唯一能夠調遣的魔法使『流水革鞘』瓦倫汀避免了死亡。而這個決定,將會在未來,拯救這個城市裏上萬的性命——瓦倫汀的力量,本來就不是戰鬥方麵的」


    「……」


    無話可說。


    世界並非僅有光鮮美麗的一麵——簡單說來,就是這個毫不稀奇的結論。但想要否定它,卻沒那麽簡單。


    「真正的地獄,見過麽?」


    如同追擊般,萊爾問道。


    「有沒有親眼看過幾百人在麵前死去的慘劇?」


    有過——流卡差點就這麽回答了。


    但是自己又沒有親眼目睹艾布裏奧的慘劇,所以,沒有這麽說的資格。


    「你的意思是,你有?」


    萊爾毫不猶豫地點頭。


    「你現在,很幸福。這個事實你必須認識到。幸福,是因為自己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不幸。所以,不該知道的事,你就不能知道。不要糟蹋所有希望你幸福的人的心意」


    雪白的,始終僵硬的無表情。


    就像是節日上戴著的陶瓷麵具。


    「…………」


    不知道她的過去。就算問了,自己也沒有理解的自信。


    既然如此,就什麽都不要說了。


    ▼promnade/


    這是距今六年前的事。


    阿路貝魯?艾魯蒙特在艾布裏奧逗留了一段日子。


    當初預定是住一晚之後就離開的,因為本來目的也就是把書送過去,還有看看弟弟。雖然一天跑個來回是不可能的,但也沒有長久逗留的必要。


    可是,艾布裏奧確實是個好地方。呼吸著味道濃厚的空氣,讓慵懶的風撫摸皮膚,僅僅是這樣,心情就非常愉快。而且那夫妻倆又提出『反正來了,就輕鬆一下吧』這樣的極具魅力的提議。


    因為之前一直忙工作忙了好久,上司就硬是塞給了阿路貝魯一個月的假期。正當阿路貝魯煩惱著這個長假該如何消遣的時候,發生了這麽美好的事情,於是一切都解決了。


    就這樣,逗留時間不斷地延長。


    克雷曼的兩個孩子都很活潑,是對彼此間吵架不斷的姐弟。


    十歲的流卡不管在什麽事情上都想反抗十三歲的克羅蒂亞,然後又被姐姐用拳頭擺平。


    對於這個年齡的小孩子,三歲的體格差是壓倒性的,然而流卡卻毫不猶豫地繼續挑戰他姐姐。盡管會被徹底地教訓一番,但即使哭鬧,流卡也絕不妥協。而克羅蒂亞也能可是了解弟弟這性格,飽含著親情的拳頭從不放水。


    流卡似乎是村子裏的孩子王。如此百折不撓地挑戰姐姐,也許是出自自身立場上的一種尊嚴吧。


    以拳腳往來為交流方式的姐弟倆。


    「我家孩子,很像他們爹吧。哥哥」


    見弟弟這麽開心地說,而阿路貝魯卻沒有回答他。


    「稍微也教了點劍術,而這方麵也是很有天賦呢」


    那是當然的了,跟運動神經都滅絕掉的弟弟相比,正常人都算是有天賦了。真是的,老是偏愛自家小孩的話,遲早有你好看的。


    啊啊,真家夥,真的很幸福呢。


    這樣的某一天,在晚餐的餐桌上——


    「說起來,伯父……」


    鼓著嘴巴嚼著炸雞塊,克羅蒂亞問道,


    「讀了伯父帶來的『某個機械工的手記』,但有個地方不太明白。中間有講到,在雨天試驗新型壓力爐,因為爐壁沒耐住壓力而失敗的那一段。但是那個,雖然沒有明說,但我猜是柯裏西亞斯型的改進版——是那個空間密封技術理論大體確立之後的試驗機型吧。但書裏並沒有提到新的探索,那是怎麽回事?」


    ……哈?


    阿路貝魯一瞬間懷疑自己的耳朵了,以為剛才的聲音是誰發出來的呢。


    克雷曼聳聳肩。


    他的妻子燦爛地微笑著(大概是不懂那些話的含義)。


    流卡在粗暴地用叉子戳炸雞塊,鼻子哼地一下(無疑是不懂)。


    而克羅蒂亞則是,


    「……怎麽了?」


    對無語的阿路貝魯感到意外而歪著頭。


    被嚇到了。


    她居然能讀懂天書般的『某位機械工的手記』,而且在理解之後,以自己的知識補充書中所省略的描述,然後提出新的問題。這當然不是泛泛之輩所能企及的成就,所以阿路貝魯沒料到這些話會出自一位未接受過專業知識教育的孩童之口。


    「我不是說了嘛,我家小孩很厲害的」


    克雷曼笑眯眯地說道。


    「難道那時候以為我在開玩笑嗎,哥哥」


    那是當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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