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匍都,天空依然布滿灰黑的烏雲。


    這種天氣已經持續了三天。到了這種時候,也差不多該有人厭煩地希望雨最好痛快地滂沱一陣,然後趕緊放晴吧。大概隻有在外從事肉體勞動的勞動階級男人們會喜歡這種不用頂著大太陽的陰霾天氣。


    對弗格來說,這種天氣的確有點傷腦筋。對於外出時順便曬曬太陽這種事,他並沒有太大的感想,但要是在外頭走動時忽然下起雨,可就教人為難了。尤其像今天得走上好一段路的時候就更煩悶了。因為弗格並不喜歡走著走著就淋得像隻落湯雞。


    簡單形容市民區域,麵積大概就占了整座匍都的七成以上。


    而「特區」存在於其中心位置。


    從王城出發,約莫得走上兩個小時。出門時弗格也曾猶豫該不該搭馬車,結果還是決定走路。但照此刻的天象看來,自己也許做錯選擇了。


    貴婦人們在晴天撐的傘用來擋雨似乎挺合適的……這種沒營養的事想想就好,總不能真的搞出那種奇形怪樣讓路人在背後議論吧。畢竟光是穿著貴族服飾的少年在街上遊蕩這件事本身就夠稀奇了。


    在大馬路上舉步前進,穿過商店街,越過煉術師專用的武器、護具店叢聚的喧鬧小巷——從王城出發到現在剛好經過兩小時。離約定的時間通有十五分鍾。


    弗格總算來到這道將街區分隔開的鐵柵欄前。


    不管往左看或往右看,鐵柵欄都一望無際,高度約是弗格身高的兩倍。


    照傳聞所言,每邊的長度約五百公尺。將這座城市中心分劃切割出一塊正方形,可說是恰如其份的國境。瑩國的律法在鐵柵欄的另一側並不通用。


    隔著柵欄所見的,是極其普通的街道景象。連建築物的構造和巷弄間的氛圍都和外側沒什麽不同。看起來像是民宅的房子和販賣著什麽的店家櫛比鱗次。但那些看似民宅的屋子裏住的全都是「雷可利之宴」的員工。所謂的店鋪也隻不過是讓他們在柵欄裏生活而存在的設備罷了。在與外界隔離這一點上,大概就跟艾兒蒂的牢籠差不多意思吧。


    沿著柵欄在外圍走了好一會兒,弗格終於發現大門。


    有個像是警衛的男子站在門前守著。大門建造得很樸素,沒有一絲值得讓人注意的地方,因此也營造出某種教人恐慌的印象。


    向穿著製服的警衛報上名字後,便被請入門內。從他站立的模樣看得出是個十分幹練的人。懸在腰間的劍柄裏也嵌入了鍵器。


    穿過大門後,眼前是一條長街,各種公會的事務所就在這條長街上沿途並列著。


    一路走到街底,出現的是一棟較小的宅邸。


    那就是特區的中心——「雷可利之宴」的總部吧。


    雖說受到民眾的熱切愛戴,「雷可利之宴」這個組織仍充滿了謎團。說得更具體一點,沒有人知道那個將貿易公司管理得有條不紊的「雷可利之宴」首長究竟長得什麽模樣。


    聽說雷可利這個商號名稱就是取自那個人的名字。但不管以女性的名字還是姓氏來說都太過響亮了,還是不能冒然斷定。


    年長老翁、妙齡女子、其實是某個名聲響亮的貴族,各式各樣的謠言在市井間傳得沸沸揚揚。更極端一點的,還有說是個年幼的少女、戴著麵具充滿謎團的紳士、或更荒唐無稽的抽像人物,儼然已成為傳說故事了。


    從沒想過竟能親眼見到那個人的廬山真麵目——既然連弗格這種人都能見上一麵了,想來應該不會是充滿謎團甚至成為謠言中心的神秘人物才對——但光是被邀請進入這間宅邸就已經是十分稀奇的事了,還是得冷靜地好好觀察一番才行。


    懷著這股心思,弗格也走到宅邸的大門前。


    大門上嵌著模擬狼頭的浮雕。用狼頭嘴裏所銜的門環敲了幾下後,幾乎沒有等待,大門便嘰嘎一聲打開了。


    「是弗格先生嗎?」


    開門接待自己的,是個穿西裝,已邁入不惑之年的紳士。個子瘦高,向後梳整的白發,穩重的舉止,挺直的脊背,幾乎可當作最佳模範的管家模樣。從那雙細絲般的眼裏無法窺探到任何感情,但也算是給人不錯的印象了。


    「是的,這次承蒙你們招待。」


    弗格答完後,紳士也優雅地鞠了躬。


    「請進。」


    弗格在帶領下依言踏入屋內。


    這棟建築物從內部的裝潢設計,到家具與日用品全都是近代的洛斯加風格——所有擺設皆是三十年前最為流行的美術工藝品。也就是說,這棟房子至少建於三十年前,之後便再也無視時代的潮流走向,依然保持著當時的樣貌。


    這應該是主人的興趣吧。


    若是如此,恐怕也有一定的歲數了。因為在流行的熱潮退去後,洛斯加風格便像遭到唾棄般變得衰微,還被當成上個世紀的象征成為世人嘲笑的對象。原因在於煉術引發了產業革命,時代也被徹底刷新。


    不知不覺間,自己不曉得因何原因被召見的不安疑慮漸漸被這間宅邸、被這裏的主人雷可利究競是個何方神聖的好奇心所取代了。匍都之中數一數二的謎團,那個人的真麵目到底會是如何?若能解開謎團,弗格確實很想見上一麵。正思索著,管家已停下腳步。


    二樓,走廊盡頭的房間。


    他在門前恭敬地行了一禮,發出平靜卻宏亮的聲音:


    「打擾了,我把人帶到了……夫人。」


    ——「夫人」?


    在弗格不自覺蹙起眉頭時,裏頭傳來了回應:


    「嗯,進來吧。」


    管家伸手打開房門。


    房裏並不明亮,反而有些昏暗。


    這間房裏連一扇窗都沒有。照亮房間的光僅是燭台。壁麵上鑲嵌了八盞,房裏深處的辦公桌上一盞、還有擺在中央小茶幾上的一盞。


    茶幾後頭是一張沙發。


    沙發上有一個人,正麵向弗格的方向側躺著。


    悠閑且泰然自若。


    「……總算來了。來赴這趟約,真是辛苦你了。」


    她露出一抹桀驁不遜卻不失大方的微笑。


    沒錯——就是她。


    而且還十分稚嫩。兩個大人坐在一起會顯得太過擁擠的長沙發上,容納她身展四肢的臥躺姿勢倒是剛剛好。她看起來頂多十來歲,說不定還更小一點。


    但她表現出來的態度和語氣卻和外表截然不符。


    垂在身後的長發是如火焰亦或血色的鮮豔紅發。裝飾在發間的發夾和嵌著珠煉的裝飾品令人聯想到來自東方的異國貴族。


    她身上穿的衣服像是舞衣,上頭同樣也繡著異國風情的花樣紋路。那件裙子很長,走路的時候說不定還得撩起裙擺。但除此之外,布料都合身至極。她不是硬將大人的衣服穿套在身上,而是原本就把衣擺做的比體型還要長。


    把玩著手裏承滿液體的玻璃杯,少女開口:


    「哎呀,我都這麽慰問你了……至少打聲招呼吧。」


    她說話的方式簡直像個曆盡滄桑的老太婆。實在太不協調了。


    老是這麽驚訝下去也不是辦法。


    被這麽一指責,弗格慌忙地將手舉到胸前行了禮。


    「初次見麵,承蒙招待了……我是隸屬王屬軍的弗格。」


    相對地,她卻以上對下的態度接著出聲:


    「我是雷可利。」


    如此直接坦蕩,完全出乎弗格的意料之外。


    「咦……雷可……利?」


    這麽說的話,眼前這名少女……


    就是「雷可利之宴」的首腦,這個國家的公會、甚至於經濟走向都是她在暗地裏——


    若真是這樣,坊間流傳


    的那些荒唐無稽的故事這下不全都是事實了嗎?


    「用不著露出那種表情。」


    少女笑了。


    那神色,就像將高貴與傲慢混在粉底裏抹上了臉。


    「哎,你會那麽驚訝也不是沒道理。話雖如此,現在就吃驚還嫌太早了呢。」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是在嘲笑雙眉緊鎖的弗格嗎?少女一臉悠然地閉上眼,輕輕籲出一口氣後才又睜開。就隻是這樣——但在迎視她投來的目光時,某種情緒就這麽攀上了弗格的脊背。


    不知名的顫栗。


    緩緩侵蝕自己的恐懼。


    不對。


    這是……


    令人不快的恐懼,還有懷念——?


    「你剛才說了初次見麵吧?但我可不是第一次見到你喔,我很清楚你的每一件事,你應該也知道我才對吧?」


    少女臉上仍是掛著笑容。


    「隻不過,就算靈魂彼此認識,腦子認不認識就不得而知了。畢竟你出生的時候,我還待在連接著蒸餾器的三角量杯裏呀。」


    她又笑了笑。


    「我叫雷可利。隻有名字,沒有姓氏,就跟你一樣。」


    微笑著對弗格說道。


    「好久不見了……哥哥,我是你的妹妹。悲歎之河的第三環……被賜予背叛客人稱號的『羅蘭之子』第三號。」


    須臾間,身體出現了反射性動作。


    手往背後伸去,拔出腰間的彎刀並且腳下用力一蹬,退到房間角落,與對方拉開距離,雙眼緊盯著麵前的少女——不,是有著少女容貌的那家夥。


    「哎呀呀。」


    雷可利仍是躺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悠哉地將玻璃杯中的液體一飲而盡。


    「能再給我倒杯葡萄酒嗎?卡爾布魯克?」


    「現在不行,夫人。」


    不知他是何時從門邊移動過來的。老管家站在雷可利身邊嚴肅答道。


    名喚卡爾布魯克的管家,口口聲聲稱她為「夫人」。


    包括這一點在內,都讓弗格感到難以理解,同時心中大為警戒。


    「咯咯,怎麽突然就亮家夥啦,你對我有什麽怨恨嗎?」


    「……你在開玩笑嗎?」


    逸出口的聲音自然低沉了幾分。


    「不管從哪個角度,你說的話一點都無法讓人相信。」


    「我沒有要你相信啊?」


    「那你為什麽要說那種謊!你到底是什麽人?」


    「剛才不是說了嗎?我是你的妹妹啊。」


    「那種事……!」


    到底是不是真的,說老實話,弗格完全沒有頭緒。


    出生時的記憶,也就是在羅蘭實驗室中度過的那段日子,大半都已朦朧不清了。更不用說弗格根本不記得其他兄弟姐妹的長相。何況製造中的人造人究竟存不存在著知性與意識,那又是怎樣的形狀——不,就連是不是用同一種方式製造的也無從得知。更遑論確認她所言的真偽了。


    但也正因如此,她所說的未必不是事實。


    至少眼前這個人確實知道弗格的真麵目,甚至投出了讓弗格無法判別真偽的震撼彈。敢說出怎麽聽都不像謊話,卻又無法一口咬定是事實這一點,不就是她的確熟知一切內幕再好不過的證據嗎?


    似乎是看穿了弗格的滿腹猜疑,少女聳了聳肩。


    「我沒有要你相信,畢竟我手上也沒有半點足以令你相信的證據。可惜的是我跟你不同,沒辦法做到把煉獄毒氣拿來作養分。說起來……我們幾個『羅蘭之子』都是用不一樣的方法克服毒氣的呀。」


    「既然道樣,就讓我見識一下吧。」


    弗格舉起手中的「艾莉絲十六號」,將手指抵在裝有鍵器的握柄處。


    「需要毒氣的話,我這兒就有。」


    「讓你見識一下也無妨,不過很無趣喔。」


    雷可利慢條斯理地搖搖頭。


    她的一舉一動都跟外表背道而馳,彷佛飽受了人生風霜。


    「我的特性是『供犧之血』,也就是與煉獄共生的意思。對我而言,毒氣是最惡心的香味,但也僅止於此了。換句話說,毒氣雖然讓我覺得不舒服,倒也不會因此減壽……怎麽樣,很無趣吧?而且這也無法當成證據。」


    確實這麽做也完全無法判斷出她究竟是不是在說謊。


    或許讓她吸入大量高濃度的毒氣就能看出端倪,不過實在太浪費時間了。


    無趣,弗格不得不認同她所說的這個字眼。


    把煉獄毒氣當成養分是弗格的特性,的確是克服毒氣的一種方式。雖不知道二號的弟弟或妹妹——也就是「第二環」的力量,能用來比較的對象除了自己之外也沒別人了,光是毒氣不會減短壽命這一點,究竟又有什麽意義?


    仿佛讀出弗格此刻的心思,雷可利露出一臉得意的表情。


    「對羅蘭而言,自身的力量能不能對於鬥爭帶來幫助根本一點都不重要。那家夥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理解煉獄。知道、認識、解惑、貫通。作為其中一環,那家夥才會利用人造人來克服毒氣。」


    「那到底是怎麽……」


    「給第一號的你,是把毒氣轉成養分的機能。但這種做法與人類相距太大,隻不過是從煉獄造出的生物偶然擁有人類的外型罷了。」


    ——與人類相距太大。


    這句提醒弗格自己是隻怪物的話,卻極具說服力。


    「給二號的——對我來說算是姐姐吧,給她的是超越人類的機能。與其說是克服毒氣,毋寧說是用毒氣來超越毒氣。但二號對羅蘭而言是種退步。那是個失敗之作。隻能說根本不是人類。」


    姐姐,是雌性體嗎?未曾謀麵的「她」擁有什麽樣的特性,光聽雷可利三言兩語的帶過也搞不清楚,不過似乎是比弗格還要悖離常識的作品。


    「在這一層麵上,我應該還算成功吧。煉獄毒氣對我來說不是毒,就算吸了也不會減壽……剛剛好不會變得像隻怪物,剛剛好停留在人類的範疇內。」


    「你的意思是,我所擁有的力量就是失敗之處嗎?」


    「至少對羅蘭而言的確是種失敗,但如果你認為這樣的力量能帶來好處也未嚐不是件好事。事實上,要是你跟我開戰對打,打一百次我就會被你幹掉一百次吧。」


    「別開玩笑了!你這種狡辯的……」


    「我說過了吧?克服毒氣便是其目的。」


    她盛氣淩人地打斷弗格激昂的指控,手裏仍把玩著喝空的玻璃杯。


    「不是像你這種模擬人類模樣的煉獄生物,也不是二號那種連人類都稱不上的怪物,必須像我這樣……近似人類,幾乎跟人類沒兩樣的存在克服了毒氣才有意義。羅蘭他……我丈夫就是這麽想的。」


    「……丈夫?」


    「沒錯。」


    雷可利睥睨的眼神彷佛看透了弗格。


    「我既是他的女兒、也是妻子,是他的小孩也是他的伴侶。那個人把人類、把這個國家都托付給我……真說起來,我應該算是羅蘭遺誌的繼承者吧。」


    她依然沒有拿出任何確切的證據。


    但弗格已經無法果斷地認定她是在說謊了。


    以少女的姿容創立了「雷可利之宴」這般龐大的組織,獲得市民的認同與讚揚,甚至以有別於議會跟王室的主導方向引領著這個國家。


    從建築物到日常用品都是三十年前的——羅蘭的青春時代曾盛行一時的近代洛斯加風格堆砌而成的這個家。


    除了弗格本身的事之外,連弗格都未曾明了的——關於羅蘭的事跡都能滔滔不絕的少女,態度簡直像是親眼見


    證過那一切。


    連把弗格請來這裏的理由也很單純明了。


    隻因為,弗格是她的哥哥。


    因為同樣身為「羅蘭之子」。因為她想見見自己的手足。


    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話是如此真實,沒有任何能加以否定的證據。


    就算是這樣——不,正因為是這樣,弗格才沒辦法放下手中的刀劍。看著這樣的弗格,雷可利笑了,用一種平穩卻教人心裏發毛,仿佛繼母對孩子說話的語氣喃喃道:


    「哎,你用不著那麽戒備。打一開始我就沒打算與你為敵啊……特地請你過來是有要事的。來說說那個吧。」


    ?


    艾兒蒂的心情會隨著弗格造訪與否而產生變化,伊歐大概是在三年前注意到這一點的。那是非常細微的不同,並不是會對自己大發脾氣或過度撒嬌的明顯改變,反正當侍女本來就該適時推敲自己所服侍的主人心情,所以弗格沒有露麵的日子,伊歐?特莉努總會將點心烤得比平時稍甜一些,也會刻意增加去地底的次數——而今天,就是這樣的日子。


    伊歐並不清楚弗格平常都在處理什麽工作。


    估計就是經常跟艾兒蒂「外出」有所相關的諸多繁雜準備吧,但她從來沒有深入去追究過這件事。


    當然,「外出」也是一樣的。伊歐明白那是相當危險的工作,也知道是被歸類在必須嚴加保密的類別中。畢竟每次「外出」時,為了防止艾兒蒂逃亡而作為人質被關入牢房的不是別人,正是伊歐。


    盡管如此,伊歐仍從未想探究這些事。


    沉默是必要的,好奇心隻會殺死貓。愛嚼舌根的侍女比貓更需要係上鈴鐺,哪怕隻響了一聲便得人頭落地。王宮就是這樣的地方,特別是伊歐所服侍的主人,她的秘密比什麽都重要。別說是鈴聲了,就連一點腳步聲都不能發出。


    所以伊歐什麽都不追究,什麽話也不會多說。雖然常被說是天性樂觀,心思不夠細膩,但伊歐絕不是思慮欠周,反倒是在這種小地方上比其他人加倍聰穎。當然她本人並沒有這種自覺就是了。


    總而言之——為了安撫艾兒蒂因弗格不在而寂寞的心,伊歐此刻正端著烤好的甜點走下石塔階梯。


    每次帶來甜點時,弗格總會不讚成地皺起眉頭,但誰理他啊。而且要是伊歐或弗格沒過來的話,艾兒蒂在牢房裏就一直都是孤孤單單一個人了。有空就應該要常下去看看她,能帶著甜點就再好不過了。


    持續好幾天的陰霾天氣也對地底產生了影響。氣溫比平常更低也更加潮濕。但如果沒有每天往來與此,大概也不會注意到這樣的變化吧。基本上,這裏一年到頭都不會有什麽變化,在冬暖夏涼這一層麵上,地底下的生活環境也算挺舒適的。


    想著想著,伊歐也來到了最底層。


    瞇起眼睛望向從柵門那頭流泄出的燭光,伊歐伸長了脖頸窺探。


    「公主殿下——你醒著嗎?」


    坐在搖椅上看書的艾兒蒂抬起頭來。


    「伊歐。」


    她臉上揚起淡淡的笑容。伊歐的來訪令她開心。


    這一瞬間,伊歐感到欣喜若狂,簡直可說是幸福了。


    「我帶甜點來囉。」


    「這樣好嗎?」


    有經過弗格的同意嗎?隱含著這種意思的詢問令伊歐不由得感到嫉妒。


    「沒關係啦。弗格生氣的話請告訴我,我會讓他閉嘴的。」


    「那我要吃。」


    這次出現在她臉上的是明朗的笑容。


    將小紙包從柵門縫隙間遞過去,小心翼翼擺在地麵上。接著伊歐會往樓梯旁退去保持一段距離,等艾兒蒂親自走過來拿走甜點——一如既往。


    事情就發生在伊歐站起身準備向後退時。


    隻是很偶然的,她注意到了那個。


    「……嗯?」


    在柵門深處,房間一隅。艾兒蒂睡床的另一邊。


    在燭火照耀的陰影下,覺得好像有哪裏怪怪的或許隻是自己想太多了,但在凝神細看後,才發現那並不是錯覺。那一塊石板地,濕答答的。


    不是水。因為那東西是藍色的。


    和艾兒蒂的瞳色不同,是一種透澈的藍。


    仿佛大海。又像是藍寶石被強酸溶解所滴落的。


    「公主殿下?」


    伊歐忍不住開口。看著伊歐呆佇在原地動也不動,艾兒蒂也茫然地以半起身的姿勢望了過來。


    「那灘藍色的水是什麽?是公主殿下的煉術嗎?」


    發生在這個房間裏所有不可思議的事物幾乎都是她一手造成的,那灘藍色的水一定也是吧。但是要做什麽的呢?


    隻不過是——隨口一問。


    「那是……什麽?」


    艾兒蒂卻愣愣地說出了這句話。


    「咦?」


    「我不知道。」


    她立刻向後退了一步,害怕似地直打哆嗦。


    「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什麽。」


    對她而言,這座牢獄就是屬於她的庭院造景,在這座牢獄之中,她就等於神。總是隨心所欲的,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自由,除了家具、地板、牆壁和天井之外,她就是所有一切的造物主。但此刻,她卻說不知道。


    「那麽……」


    是漏水了嗎?還是地下水滲出來了?或是什麽別的——


    那一灘藍色的液體正不斷增加黏度和色澤。


    麵積也逐步擴張。一點一點慢慢地,仿佛擁有自己的意識般。


    藍色液體不再隻是盤踞牆角一隅。開始在地板上蔓延、攀上壁麵、浸濕了地毯。眼看已變成一灘小水窪,占據了房間一部分。


    「……噫!」


    悲鳴聲從艾兒蒂的喉間泄出。


    在此同時。


    咕溜。


    液體蠹蠢欲動著。不對,該說是浮出液體中的那東西正蠢蠢欲動著。


    一隻憑空伸出來的手,像是從牆上長出來似的。


    隨之而來的,是具繃直的身軀。


    沁染了地麵的液體中隆起了一邊膝蓋。


    地麵上濡濕的藍色沼澤裏,剝落般地跟著踏出一隻腳。


    那是個少女。身體的重要部位僅用黑色皮帶纏繞著,除此之外近乎全裸,是個看起來十分稚嫩的少女。說不定甚至比艾兒蒂還年幼。


    等身體全都顯露出來後,方才還在牆壁、地板和地毯間擴散的藍色液體——也就是讓那個人出現的東西——就仿佛舔舐般地纏覆住她的手腳和身體。


    不,不隻是仿佛。


    纖細中殘存著稚氣的肢體被緊縛似的妖魅纏繞著,化作一件青衣。


    短短一瞬間,眼前隻剩下一個身穿青衣的少女。她是從液體裏爬出來的嗎?還是液體產生了異變?搞不明白。腦袋已經混亂不清了。


    「這個房間還真暗啊。」


    少女環顧四周。


    連她開口說話都讓伊歐深感恐懼,全身猛地一顫。


    艾兒蒂也一樣,雙唇直打哆嗦。


    「啊……」


    微可聽見牢獄深處傳來牙齒咯咯作響的聲音。


    但是。


    伊歐?特莉努誤會了。


    她以為艾兒蒂所感受到的恐懼和自己的一樣。


    因為牢房裏突然出現一個來路不明的少女,因為不曉得她的真麵目而感到恐慌——


    「你一直生活在這種地方呀。」


    少女的聲音飄蕩在牢籠中產生了回響。


    「真可憐,不過也算是有點好處啦。住在這裏雖然沒有朋友,但相對的也不會有敵人呢。」


    那嬌媚撩人的豔麗嗓音,與她稚氣的外


    形一點都不匹配。


    「啊……綺…」


    艾兒蒂往後退了一步。


    像是想逃離眼前的少女,無助地輕輕搖了搖頭。


    「綺……莉……」


    伊歐不明白。她當然不會明白。


    艾兒蒂所懷抱的,是見到了應該永遠不會再相見的臉孔所產生的恐懼。


    「好久不見了,艾兒蒂。你過得好嗎?」


    少女笑了。


    「綺莉葉……」


    艾兒蒂茫然地、緩緩吐出少女的名字。


    ?


    無視弗格對自己拔刀相向,雷可利仍保持躺在沙發上的姿勢文風不動。自己簡直小醜似的——這麽想的弗格姑且收起彎刀。隻是依然繃緊神經,隨時準備發動攻勢。


    在情報方麵隻能被對手耍著玩,看來自己是沒辦法掌握對話的主導權了。那麽嚐試合作也是種樂趣吧。


    「你剛才說有話要告訴我?」


    目光睨視著雷可利與管家兩人。


    「那就說來聽聽吧,到底為什麽把我叫到這裏來……應該不是要慶祝什麽兄妹再會吧?至少我一點都沒有想見到你的意思。」


    「嗬嗬,真會說話啊。」


    眉開眼笑的雷克利將視線從弗格身上移開,對管家晃了晃手中的玻璃杯。


    「可以拿瓶葡萄酒給我嗎?卡爾布魯克。」


    「這樣太危險了,夫人。」


    卡爾布魯克站得筆直,應聲道。


    「這個年輕人身上還散發著殺氣呢。」


    「沒關係,正因為他的殺氣。要是不讓他明白我並沒有敵意,不就沒辦法打成一片了嗎?總之該來的還是會來,要是死在這裏,那也是我的命運。」


    「夫人相信所謂的命運論?」


    「不。命運什麽的都無聊透頂,都該被唾棄。嗬嗬……別擔心,這個人不會殺我的,他不是那種在還沒搞清楚會不會對自己造成危害前,就胡亂出手的瘋狗。」


    「……悉聽吩咐。」


    回話的同時,卡爾布魯克也旋踵轉身,用眼角餘光瞥了弗格一眼,才默默離開了房間。


    房裏隻剩下——兩個人造人。


    「好了,那接下來……」


    直到這一刻,始終躺在沙發上的雷吋利總算支起身體。


    但她並沒有站起身,隻是靠在沙發椅背上。


    「剛剛我也說了。關於你的事,我全都一清二楚。」


    弗格蹙起眉頭。


    「……全部,你指的是?」


    「就是全部。你試著隱瞞的事、已經隱瞞的事、認為不得不隱瞞的事,種種關於你的一切。因為得知了這些事,才知道你就是我的哥哥,就是這樣才把你請過來的。這全是特區……『雷可利之宴』的力量啊。」


    ——難不成,連艾兒蒂的事情也……?


    一陣緊張竄上背脊,但弗格也不能主動問出這個問題。


    判斷出這是她對自己的牽製手法,弗格也拿出了強硬的態度。


    「所以又如何呢?」


    「你打算用這個當作交涉條件嗎?還是打算要挾我?」


    但得到的卻是否定的回答。


    「我不拿這個當交涉條件,也不會要挾你。況且要挾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應該說正好相反,我是有事想拜托你。就讓我們彼此坦承地好好聊聊吧。」


    「……你到底有什麽目的?為什麽把我叫到這裏來?」


    「就像我剛才說的。為了引導人類走向更好的方向,引導這個國家走向更好的方向。」


    「太抽象了,這跟我有什麽關係?」


    接二連三的質問讓雷可利再度笑了出來。


    「當然不是最近流行的海利庫斯主義所標榜的,要讓大家過著平等的美好生活,那跟我的……甚至羅蘭的『更好的方向』比起來真是單純至極啊。」


    然後——她接著開口:


    「和煉獄好好交流,讓人世好好運轉。和煉獄更加熟稔,遙遙領先其他國家。更深入地駕馭煉獄……讓瑩國變得更加豐饒。」


    她的聲音是如此自滿。


    好像一切都再理所當然不過。


    「為此我才創建了『雷可利之宴』,將公會、甚至是民眾聚集起來。透過支配物流、統治經濟在政治還有工業方麵也獲得影響力。這一切都是希望在得到煉術的新力量後,這個社會能運作得更好,而不是轉向壞的方向。」


    「你說什……」


    「我們就是為此而生的人造人。」


    麵對愕然不已的弗格,妹妹斷言道:


    「我擁有能完成這個理念的所有條件。不老的身體、不管經過多久也不會扭曲的思想、不會因煉獄毒氣而縮減的生命……不像你那麽親近煉獄,也不像二號隻會感受過多的煉獄恐怖。我隻是冷靜地看出優點與缺點——我的丈夫,羅蘭就是為此才把我創造出來的。」


    「羅蘭……」


    作為弗格的父親,被冠上「造物主」這種別名的重罪犯。


    鑽研煉禁術,犯下以煉獄毒氣創造人類此等禁忌的男人。


    他的目的竟是,引導人類?


    引導人類、引導這個國家走向「更好的方向」——?


    弗格緊握拳頭,狠狠瞪著雷可利。


    「你……」


    無法抑製顫抖的聲音。


    「你是想叫我幫忙你完成那種事嗎?那種傲慢的……為了那種自以為是的理想而想把我牽扯進來嗎?別開玩笑了!」


    弗格克製不住地大叫出聲。


    沒衝過去把她大卸八塊是因為還殘留著理智嗎?或是血氣上湧,憤怒到根本沒多餘的心思做出其他反應?


    「我們是人造人!不是人類,隻是不完全的殘缺存在……以毒氣製造,根本算不上是人類的生物!就算不會衰老、思想不會扭曲、擁有對煉獄毒氣的親和性,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不對……這一切不正是並非人類的最佳證據嗎?這樣的我們有什麽理由自以為能比人類更高尚啊?」


    「不是自認為比人類更高尚。隻是自覺到異於人類罷了……我跟恨不得能當個人類的你並不一樣。」


    「閉嘴!」


    「我很清楚你的憤怒因何而來,再單純不過了。你想當個人類對吧?因為在你身邊的那個女孩是個人類,但同時也是個怪物啊。」


    ——「那個女孩」。


    那是弗格最重視的,比什麽都重要的……


    「你會希望自己是個人類,是因為認為那個擁有超越人類範疇力量的女孩還是個人類的關係吧?真是無聊……那個可不是人類啊。隻是相當偶然地在沒有煉禁術架構況下,從人類肚子裏生下來的怪物而已。」


    那個最重要的、不容汙蔑的少女——


    「——夠了。」


    從嘴裏吐出的,是連自己都嚇一跳的冷靜聲調。


    「我聽膩了。已經夠了。你的理想論跟想法,我都不想再聽了。不管你是不是跟我一樣的人造人,都已經無所謂了。」


    「喔。」


    再一次,伸手往腰間探去。


    握住劍柄,抽出重達二十公斤、全長二十七公分的彎刀。


    睨視的目光鎖定在聲音中透露出歡愉的雷可利身上。


    啊啊,不由得想到。


    理查德對自己的評價並不正確。冷靜思量後故意表現出魯莽的一麵——自己的確是這樣的人沒錯,可惜並不是現在。


    這是可以平心靜氣麵對的事嗎?


    誰還能平心靜氣?


    怎麽還能平心靜氣。


    「你知道她的存在。最重要的是……你汙辱了她。對我而言,光是這


    樣就有充分的理由宰了你。」


    「喔。」


    麵對即使如此依然不動如山的雷可利,弗格壓低了身子,猛地一躍。


    彼此之間的距離約三公尺。一口氣拉近後,用力揮起「艾莉絲十六號」。照計算,刀刃會把她的頭顱當成水果狠狠剖開——原本該是如此的。


    但就在刀尖接觸到她之前,一條細繩般的東西忽然纏卷在刀身上,用力一扯,便偏離了軌道。好不容易靠握力把被纏住的武器留在自己手中,但身形已搖搖欲墜。


    下一秒就像被扔出去似的,在地上滾了兩圈。


    「……什?」


    弗格隨即坐起,映入視野中的是個穿西裝的瘦高老人。


    那雙不曉得在注視著什麽的細長眼睛,正牢牢盯在自己身上。


    「是條瘋狗啊。」


    卡爾布魯克不帶感情地對雷可利出聲。


    「果然不該讓您跟他獨處的。」


    「不,是我不好。是我故意惹他生氣。況且他是為了主人才咬上來的,就這一點來講,與其說是瘋狗,應該用忠犬來形容比較正確吧。嗬嗬……」


    弗格已經不想再提出反駁,卻也沒有收起劍的打算。


    再一次擺出戰鬥的姿勢。


    凝視著麵前礙事的管家。他手裏的武器,是條鞭子——不,是蛇腹劍才對。


    但那把蛇腹劍細得猶如絲繩。每一節都很短,能做出纏卷在短刀上的把戲就是這個原因吧。不光如此,就連鋒刃也又細又銳利,像極了鯊魚牙齒。說不定還具有「斷裂鋼」般足以將人肉絞爛的特性。


    此刻那把蛇腹劍正隨意垂落在地板上所以判斷不出長度,不過短則三公尺,再長也差不多五公尺左右吧。


    「話說回來,哥哥啊。」


    雷可利戲謔地又挨著沙發躲下。


    茶幾上不知何時多了一瓶葡萄酒,而且已經開好瓶——不、不對,是酒栓連同瓶口被一並切掉了。該不會是他在方才的那一擊中,順便做的吧?


    葡萄酒緩緩注入玻璃杯中。


    「你最重要最重要的公主殿下……艾兒蒂米希亞公主,她確實很強。雖然我也沒完全掌握國內的煉術師,不過她的能力應該排得上前三名吧。」


    都已然知道艾兒蒂的存在了,居然還說「沒有完全掌握」,真是謙虛啊。


    在心中不屑地嘲諷幾句後,弗格再度擺開陣仗。


    雷可利輕輕搖晃著倒滿葡萄酒的玻璃杯。


    湊到嘴邊,抿了一口後才接著開口:


    「但是,陪在公主殿下身邊的騎士大人又是如何呢?」


    她的態度自在,笑容也顯得遊刃有餘。


    「哥哥啊,瑩國前三名的煉術師,艾兒蒂米希亞公主殿下的騎士啊……你作為天堂騎士,卻連這個國家的前十名都沾不上邊不是嗎?」


    「……你說什麽?」


    ——我嗎?


    將煉獄毒氣當成養分,藉以得到力量的人造人,身為「消失點」的我?


    「你想說的是,我不配當她的隨從嗎?」


    「要怎麽解釋是你的自由。再提醒你一件事……站在你麵前的卡爾布魯克,這個人的實力則是能擠進瑩國前三名的天堂騎士。你要是想否定我的說法,就直接跟他較量看看吧。」


    再明顯不過的挑釁。


    若是平常,弗格絕不會因為這幾句可笑的話而被牽著鼻子走。


    但現在的弗格非常憤怒。最重要的是,那個讓他不得不保持冷靜的理由——應該守護的對像,艾兒蒂並不在這裏,所以也沒有壓抑情感的必要了。


    「我明白了。」


    我很冷靜,弗格這麽告訴自己,然後壓低身子,雙眼緊盯著眼前的敵人。


    「那麽,就讓我來測試一下吧。」


    「悉聽吩咐。」


    老管家將手舉至胸前,恭敬地行了一禮。


    「卡爾布魯克?特菲……在此作為你的對手,請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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