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十幾年來,應該都不可能有人進出這間地下室。


    但是地板上一塵不染,牆壁及天花板看不出風化的痕跡。更有甚的,裝在牆壁上的燭台燃燒著明亮的火光,照亮室內。


    蠟燭很長,宛如才剛被點燃。


    「難不成時間真的靜止了……?」


    弗格忍不住呢喃。


    他有這種錯覺——不如說,這樣解釋還比較自然。


    「坦白說,我都搞不懂了。」


    一旁聳著肩的綺莉葉看似感到不可思議,同時也滿臉不悅。


    這也難怪。密室的煉禁術並未回應綺莉葉或者雷可利,而是隻對弗格起反應。明明同樣是「羅蘭之子」,這樣的差別待遇令她很不服氣。


    相較之下,弗格則是內心激動,有一種置身夢境的心情。


    室內看起來像是書齋。


    三麵牆壁擺設著書架,上頭幾乎塞滿了書籍。中央放置了一疊疊堆積如山的文件。拿起來過目,全是些看不懂的算式或圖形,就連文字都潦草得無法辨識。看起來不像是研究成果,大概單純隻是隨筆記下的一些思考過程,搞不好連寫下的本人都看不懂。


    但令弗格心跳加速的,不是堆積如山的書本或文件。羅蘭活過的痕跡確實激起了他的興趣,但是比起這些——


    書桌的後方,擺在椅子旁邊的——奇妙的物體,吸引了他的目光。


    「……這是?」


    避開地上也有的書和文件,他慢慢靠近那個東西。


    底下甚至沒鋪地毯,就這麽曝置於石地板上。


    「這是什麽……蛋?」


    越過他肩膀窺探的綺莉葉訝異地詢問。


    差不多剛好是雙手環抱的大小,橢圓形的白色球體。


    被安置在一個造型看似鼎、有著腳架的金屬器皿之中。腳架埋進了石地板底下。白色的球體狀似一顆蛋,因此容器也給人一種孵化器的印象。


    ——該不會真的是一顆蛋吧?


    試著想像裏頭要是裝了第五個人造人該怎麽辦?太可怕了。又或者裏麵沉睡著禁術創造的異形怪獸?


    「得調查看看才知道。」


    抱著些微的期待,弗格在球體前蹲下。


    這個「奇妙的東西」,究竟能否成為打破目前困境的對策?


    有必要加以確認。既然不是葡萄酒庫,代表至少他們朝希望更接近了一步。


    他把臉靠近卵狀物,聚精會神地盯著瞧。


    結果——


    「把雷可利帶來。」


    頭頂上方突然聽見綺莉葉如此說道。


    「馬上帶她來這裏。」


    不是往常那種壞心眼的挖苦語氣。


    她的表情宛如發燒般恍神,茫然的語氣彷佛正為某人的意誌代言。


    換言之,就是像剛才的弗格那樣——


    「綺莉葉……?」


    「我不清楚。但是,雷可利……那個孩子最好也要在場。麽子基亞斯已死雖然令人悲傷,但至少剩下的三個人全都必須在場。」


    恐怕連她自己也不明白所說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吧。


    但她絲毫不加動搖地確信非得這麽做不可。盡管按著額頭低呼「這怎麽搞的」,卻不打算收回前言。


    弗格有一種莫名的感覺。


    不管是剛才的自己,或是現在的綺莉葉,都有一點不對勁。


    卡爾布魯克很快就帶來了雷可利。


    像個孩子般被抱在懷裏的她,正安穩地熟睡。


    卡爾布魯克讓她坐在石地板上。她就這麽倚著堆疊的書牆,似乎不會醒來。


    「不把她叫醒沒關係嗎?」


    「不要緊吧……大概。」


    「這是怎麽回事?我開門的時候,感覺身體好像變得不是自己的,甚至有一種被入操縱的感覺。剛才的你也是一樣吧?」


    「嗯。我猜或許是『那家夥』設計的。」


    綺莉葉手抵著眉間,動作像是在忍耐著頭痛。


    「哥哥負責的是開門,一定是這樣。而我則是感應到在這裏有『某種東西』與我們兄妹有關。走進房間的瞬間,腦中就湧現了確信……而言可利被賦予的任務則大概是守護這個房間。將這座宅邱作為總本部這件事本身,或許也是像剛才我們被操縱那樣。


    決策當時應該也在場見證的卡爾布魯克並未給予否定或肯定。


    「這就不是我能推斷的了……剩下的交給你們了。」


    他隻是露出難以言喻的神情,慢慢步出了房間。


    「如果你說得沒錯,那基亞斯·梅涅克呢?」


    這嚒一來,那第四位弟弟一定背負了什麽任務。


    「那還用說。」


    綺莉葉斷言。


    「他知道的一定是在場的我們所不知的事。簡單說,就是這顆像蛋一樣的東西是什麽,該拿這個怎麽辦……之類的知識。」


    「是……是這樣嗎?」


    「不過照理來說,總之把它打破看看就知道了。從形狀不是看不出裏麵裝了什麽東西嗎?一定就像寶箱一樣啦。看是會蹦出鬼還是蹦出蛇來。」


    實在是太隨便又粗暴的意見了。


    當然,這應該並非綺莉葉確信如此。她的個性原本就是這樣,會毫無根據地對這種未經深思得出的結論充滿自信。隻不過若要這麽說,弗格也沒有任何根據可以讓他對綺莉葉的推論一笑置之。


    他們現在清楚知道的,就是這個密室裏有羅蘭留下的「某種東西」,他們人造人的腦中埋有與那樣東西相關的朦朧記憶。


    所謂的「某種東西」,很可能就是這顆蛋。


    而基亞斯——「第四環」已經不在了。


    可是由這一連串的狀況來推斷,弗格的腦海中浮現出了討厭的推測。


    「綺莉葉,我現在懷疑……這顆蛋有沒有可能是不好的東西?說穿了就是……這會不會是羅蘭為了成為『完美的存在』的裝置。」


    「這……」


    綺莉葉支吾其詞。


    沒錯——有十足的可能。


    隻有弗格才能開啟的大門。


    綺莉葉所說的「四個人全都在場比較好」,這種近似已事先被烙印好的感覺。


    從優貝歐魯那裏聽到的,關於「完美的四源,其碎片與統合」的理論。


    若將這一切連結,那麽他們目前的狀態不就宛如受到花蜜吸引的蜜蜂,然而其實等待他們的卻是食蟲植物的陷阱嗎?


    卡爾布魯克一定會主張說「羅蘭不是那種人」。可是對弗格他們而言,與羅蘭一起度過的記憶既稀薄,也沒有受過他疼愛的回憶,是個連人品都無法判別的對象。正因為是他們的父親,反而更無法抹滅對他的不信任感。


    兩人沉默思索了幾分鍾。


    果然唯有這點無法輕易下決定。綺莉葉看起來似乎也多方猶豫。隻不過她很不擅長這種無法跟著直覺走的思考,隻見她時而搔頭,歎息的頻率也逐漸增加。因此先得出結論的不是綺莉葉,而是弗格。


    「打破試試看吧……如果靠物理方法打得破。」


    「可以嗎?」


    「除此之外沒別的方法了。」


    萬一這個蛋型物體真的是讓羅蘭轉生的裝置——既然作為核心的基亞斯已經不在了,那麽裝置要嘛就是不起動,再不然就算起動了也隻生得出不完全的東西。這麽看來,破壞它就是最好的選擇。


    反過來說,萬一蛋裏麵裝的是能打破現況的道具、武器或者生物——那麽這個應該就是為了執行煉禁術的孵蛋器了吧。裏麵的東西若已完成,那麽把蛋破壞掉也不成問題;若尚未完成,那麽就趕不上去救艾兒蒂,到頭


    來對弗格他們來說都隻是沒意義的垃圾。


    而要是這顆蛋的使用方式超出了現今的弗格他們的想像——沒有時間去摸索,隻能實際試驗了。雖然不知塞滿這間密室的書籍或文件裏是否有記載使用方法,但已經沒時間去把它們一一讀遍了。


    綺莉葉沒有反對。


    在房門外傾聽對話的卡雨布魯克也保持沉默。


    ——隻能放手一搏。


    反正不管怎樣,對現在的他們來說,連猶豫都嫌浪費時間。


    「無論結果如何都不能後悔,可以嗎?」


    「無所謂。要是什麽都沒發生,頂多就是回到起點罷了。要是發生了不期望的壞事……反正麽弟不在,事情一定會往好的方向運轉吧?」


    與她樂觀的內容相反,語氣裏蘊含著嚴肅。


    「知道了。那我要動手羅。」


    弗格重新跪在白色球體的麵前。


    首先確認它的硬度與質感。要是摸起來很硬,那就得去找來破殼用的鈍器。一麵想著這些事,雙手像要將其環抱般,撫上球體的表麵。


    就如外觀的印象,粗糙的觸感與雞蛋類似。感覺得出裏麵是空心的。雖然還不至於判斷出裏麵裝了什麽——但就在他手掌稍微滑動的瞬間。


    「什……」


    宛如冰塊融化一般。


    無聲無息,甚至連觸覺都變得曖昧。


    僅僅那麽一刹那。


    球體的表麵迸開了。


    白色的外殼彷佛突然消失般化為粉塵。甚至讓人無法判斷原本是固態或液態,就這麽煙消霧散。如此看來,搞不好是升華成氣體了?掌心的粗糙觸感也已消失,唯獨空氣間飄散著餘香。


    宛如花香,卻與現世存有的任何一種花都不同,馥鬱的濃烈香氣。


    換言之,就宛如煉獄的——


    「……咦?」


    不知究竟是鼻孔先嗅到氣味,還是視野先察覺到異狀。


    弗格不知何時已來到未知的場所。


    不,「未知」這種比喻又到底算不算正確?


    貼在密室牆邊的書架、散落一地的書本、石地板以及書桌,全都消失無蹤。覆蓋視野的隻有雪白而朦朧的霧靄。


    而且他連自己究竟是站是坐都無法判斷。


    想要活動手腳,但連身體感官也都變得曖昧不清。想要尋找綺莉葉與雷可利,卻沒有辦法轉動脖子以視野巡視四周。


    彷佛精神獨自脫離了肉體,飛到了空白的世界。


    「嗨。」


    有一道聲音。不是從耳朵聽見,而是直接在心裏響起。


    有人在叫他,他直覺地心想。


    如此思考的下一瞬間,眼前——不如說「意識」的前方——形成了一個人類的影像。


    是個男人。


    由身高看起來是個成年人,但五官卻隱約散襲著稚氣。


    年紀應該剛過四十歲左右吧,身上邁遢地穿著看似便宜的貴族服,胡亂耙著色。暗的金發,臉上帶著孩子氣的笑容。


    「好久不見呢,弗格……話雖這麽說,實際上也不是我本人親自見到你啦。我已經死了,現在正說話的我隻不過是顯像出來的冒牌貨罷了。簡單地解釋,就是我還在世時所創造的『卵中霧』,像鴉片一樣對你的神經起作用,與深層領域的記憶互相反應,讓你看見幻覺罷了。」


    「你……你在說什麽?你是誰?」


    問出的話也不是發白喉嚨,而是發自內心。


    「喂喂。」


    那個男人聳了聳肩,似乎有些傷腦筋。


    「你連自己父親的臉都忘了嗎?嗯~雖然是我故意這麽設計的啦。因為要是一直都無法從父親這裏獨立的話可就傷腦筋了嘛,最好還是快點把我的臉忘掉。」


    「父親……?」


    男人搔著頭,害羞地回答:


    「是啊,我是你的父親,羅蘭·艾努·康菲爾德。」


    ※


    於是那個「幻影」,羅蘭·艾努·康菲爾德開始和弗格交談。


    「……那麽,你又為什麽進到了這個房間,把蛋打破?不,就算你回答了,我也沒把握能根據你所說的話給予正確的回應就是了。」


    「這是怎麽回事?你……你不是已經死了……」


    「你就想成是來自過去的信吧。」


    隻不過,這究竟能算得上是「對話」嗎?


    「我將自己的知識與記憶一部分植入了你們腦內。因為是保存在平常不會使用到的領域,所以至今你們不曾預想到自己腦中有那些東西……剛才吸入的『卵中霧』就是鑰匙,用來開啟我藏在你腦中的知識與記憶——開啟通往那塊領域的道路、喚醒情報。」


    實在是太出人意料的邏輯。


    但弗格幾乎是憑直覺就理解了,使他總有一種奇妙的心境。


    覺得對方在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也僅在一瞬間,之後他立刻就明白了意思。因為對方所說的都是早已預先潛藏在弗格腦中的知識。並非被教導未知的事,而隻是把遺忘的東西憶起來罷了。


    換言之,很容易就能洞曉話中含意。


    「你的意思是,我現在正在跟自己腦中『羅蘭的知識與記憶』對話?」


    「沒錯。你理解得很快,真是太好了。雖然要讓所有植入的資訊覺醒,還是得花上一點時間。」


    也就是說為了讓資訊覺醒,才需要這段對話。


    「當然,雖然是記憶,但就像我剛才所說的……這不是我真正的靈魂或精神,純粹隻是一項資訊。就算是我,也辦不到移植精神這種把戲。」


    「……請等一下!」


    弗格不自覺對羅蘭若無其事脫口的戲謔話語起了反應。


    那是一項很重要的暗示。


    若依照邏輯,其實就隻是弗格在深層意識尋求了一項疑問,然後「羅蘭的知識」委婉加以解答……可是弗格卻認為是羅蘭察覺到他們的狀況,因此便以惡作劇的方式提示線索。


    「你剛才……說什麽?你說『辦不到移植精神』……」


    「用不著特地反問吧?這些都是在你腦中的情報啊。」


    羅蘭苦笑。


    他聳聳肩,抓了抓頭發——啊啊,想起來了,這是他的習慣——然後繼續解釋:


    「移植人類的精神,這種事情根本不可能辦到。至少以我的煉禁術是辦不到的。就算複製精神固定到另一具靈魂上,也無法重現人格。人格這種東西,是靈魂與精神透過肉體和經絡連係而成的結果,是後天產生的東西。」


    「也就是說……」


    「嗯,就如你所想的。」


    沒錯,也就是說——


    「我並沒有構思要讓自己轉生這種荒唐的計劃。」


    優貝歐魯所說的「羅蘭的計劃」,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現在正與你對話的也是,並不是我真正的人格,而是保存在你記憶深處的『羅蘭的說話口吻』,透過你的記憶再次重現罷了。真正的我已經死了。人死不會複生。我也不打算複生,我死得很滿足。」


    語氣像個孩童般,卻又顯得有些狂妄。


    羅蘭以前就是這樣的男人。為什麽自己會遺忘至今呢?


    不——他為何要讓弗格忘了與他相關的記憶呢?


    「關於這點你就別太深究了。」


    羅蘭似乎有些害臊,又再次開始搔頭。


    「你們的人生並不需要我這個枷鎖,與其回顧關於我的回憶,我更希望你們重視與人的接觸……不過養育小孩還真是困難耶,不管是你或是綺莉葉,似乎都因為我而害你們的人生過得相當曲折。」


    「可是,雷可利和基亞斯……」


    「我對基亞斯也很過意不去。那孩子肩負了『我的希望』,沒想到卻反而釀成了反效果,讓他最後留下了悲傷的回憶。」


    「希望?什麽意思……」


    「先從雷可利開始說起吧。」


    沒有回答弗格的問題,羅蘭轉移話題。


    或許過去也有過相同的經驗,這也隻是在重現記憶。


    他記得以前也曾經這樣。在弗格發問時轉移焦點,實際上卻是為了確實解決疑問,而先從別的事情開始說明。


    「她是我的女兒,同時也是我的妻子。」


    他的視線投向遠方。


    彷佛愛憐著不在此處的雷可利。


    「我剛才也有說過吧,『移植精神這種事是辦不到的』。我已經失敗過一次了。為了讓死者複生……企圖將死者的精神移植到人造人身上。」


    「那……難道是……」


    羅蘭眼神寂寞地淡淡笑著說:


    「是我的妻子,比我年長三歲的好女人。既是唯一理解我的人,也是我的朋友,但是她卻病死了。我在她死的時候,將煉禁術創成的靈魂當作容器,嚐試移植她的精神……或許移植本身是成功了也說不定,我無法確認真偽,因為那具靈魂確實寄宿著精神。可是,沒有辦法連人格都再次重現。」


    若真是這樣,不就真的像她平常老足掛在嘴邊的——


    「就像如今在此處的我一樣,若要根據我的記憶重新構築『雷可利·艾努·康菲爾德』的擬似人格不是不可能,而當時我的確也考慮過實行,可是那樣子隻不過是在以假亂真罷了。就好比大略翻閱了一本書,將模糊的記憶抄寫下來,然後又進一步再拿去翻抄一樣,已不再是原本的故事。所以我放棄了。」


    姑且不論形式,原來她真的是羅蘭的妻子——


    「不過總之,就算不是陪我度過大半輩子的『雷可利』本人,但她無疑是我的妻子,也是我的女兒。」


    「那麽,基亞斯·梅涅克呢?」


    「基亞斯嗎?我賦予他的是『經絡』的能力。」


    「你說是……經絡?」


    而羅蘭接著又說了更令人訝異的話。


    「沒錯,巡回於神經與血管的生命之力……甚至連煉獄的大氣都察覺不到,將其處理成與這個世界相同的空氣,『對於毒氣的完全耐性,並將其傳授給子孫的能力』。結果他卻在生子之前就死了,真是極其可惜、極其令人落寞啊。況且還拖累了心儀之人一起陪葬……實在是太過諷刺了。」


    「……你的意思是!」


    弗格慌忙打斷他。


    理解終於再也追不上流入的知識。


    在弗格知識中的「羅蘭之子」的特性,與造物主本人所說的「羅蘭之子」特性有著極大的齟齬。


    若依照優貝歐魯的說法,每一個「羅蘭之子」,身上都各自寄宿著超越凡人的「完全的四源」的碎片。


    「第一環」的弗格是經絡之力——「消失點」。


    「第二環」的綺莉葉是肉體之力——「群體」。


    「第三環」的雷可利是靈魂之力——「供犧之血」


    「第四環」的基亞斯是精神之力——為了統合一切而被移植的羅蘭之心。


    然而這個理論似乎錯得離譜。


    首先是「第四環」基亞斯。羅蘭根本就沒打算讓自己複活,想當然精神也並未從自己身上移植過去。


    賜予基亞斯的特別能力,反而是「經絡」之力。


    連煉獄毒氣都無法察覺,如同在空氣底下呼吸並加以處理的能力。


    「克服毒氣?讓人類……克服毒氣的能力……是嗎?」


    「沒錯。他是為了和人類結合,將經絡的能力遺傳給子孫而生的。」


    雖然他講得一副平淡無奇,但弗格除了驚訝,再也別無反應。


    實在是超乎常識的破天荒構想。


    讓人類與人造人結合生子,讓人造人的特質遺傳下去?


    然後世代傳承下去,總有一天終能將對於煉獄毒氣的完全耐性,賦予名為人類的物種?


    基亞斯·梅涅克之所以作為人類之子被寄養在貴族家、被視為人類養育,就是這個原因嗎?一切都是為了將人類導往新階段的遠大計劃嗎?


    但實際上卻與弗格的驚愕相反,他的動機實在過於渺小。


    「是我妻子的願望。他希望人類能夠對於那個美妙的技術更運用自如。」


    「這是……為了將人類導引至更好的方向嗎?」


    「是啊。看樣子轉生後的雷可利也與我妻子生前時有著相同的理念,所以雖然方法不同,仍依照她自己的方法做了各種事。明明記憶和人格都沒辦法移植才對啊,真是不可思議。」


    不光是優貝歐魯,連弗格也以為雷可利從羅蘭那裏得到的是靈魂的力量。但實際交談下來,其實她繼承的不是靈魂,而是羅蘭妻子的「精神」


    「……綺莉葉呢?」


    弗格再次提問。


    剩下的兩個人——綺莉葉和自己又是如何?


    「你賦予她的力量是……」


    「是肉體,因為我希望她能夠克服死亡。不死之身就原理上來說是不可能的,於是我便考慮是否可藉由自我分裂的形式來克服死亡,這麽一來就能實現永恒的生命。以永恒的生命永遠守候著這個國家直到厭煩的那一天……但看來我的方法太差了。」


    相較於想得知真相的弗格,羅蘭顯得很平靜。


    像是內心牽掛著綺莉葉,懊惱似的笑道:


    「那個力量實在是太悖離常人了,我沒有考慮到這一點,也沒有預先想到那將會在未來成為她內心的折磨……這也難怪,因為我的思考實在太跳脫人類常識了。」


    記憶再次宛如泡沫般浮起。


    弗格所認識的羅蘭,總是孤單一人。


    沒有個像樣的朋友,也沒有人前來拜訪研究室。被讚譽為絕世天才、擁有聰穎頭腦與卓越知識、世上難得一見的煉術師,另一方麵世間也謠傳他的人格有著極大缺失。無法正常理解他人的感情,欠缺同理心,無法配合社會的倫理與常識——一定是因為太過聰明,觀看世界的著眼點與見解與他人相差太多,因此實在沒辦法融入人類社會吧。


    但是如今心意相連,他明白了。


    羅蘭並非輿論所說的那種悖離人道的惡徒,也並非像優貝歐魯所說的,是個為了一己之欲而犧牲自己孩子的自私男人。


    賦予綺莉葉的力量或許的確很可怕。


    企圖以煉禁術讓死去的妻子複生,或許真的很瘋狂。


    不僅如此,甚至還荒唐地考慮讓名為人類的物種繼承人造人的特質,藉以從根本上撤換人類的結構,就情況來說也算是一種駭人的禁忌吧。


    但這些行為都並非出自惡意或私欲,而是純真的思慮。


    僅管形式扭曲——卻是對女兒、對妻子、對人類的擔心,期許他們有更好的未來——極其平凡且又理所當然的情感。


    對基亞斯·梅涅克寄予的期望,是改變人類未來的經絡之力。


    寄托給雷可利的是一顆愛妻的心。


    給予綺莉葉的是守候國家的不死之驅。


    他們都各自獲得了寄托著羅蘭心願的「特別的四源」。


    優貝歐魯……進一步來說,是修菲姆所推測的「超越的四源」、「完美的碎片」,在創造出人造人的羅蘭本人眼裏看來,實在是誤謬得離譜。歸根究柢雖然是能用於戰鬥的力量,但因此就將之斷定為「超越人類」,實在是太不自量力了。


    羅蘭所灌注的是更不一樣的心願。


    能力終究隻是手段。無論是「消失點」、「群體」


    或「供犧之血」,都隻不過是手段——為了要實現他寄托給孩子們「真正重要的事」。


    以暗示著背叛的悲歎之河替他們命名,或許是為了戒惕他們不要成為那樣,又或者隻是出於輕微的戲謔心罷了。


    可是——既然如此。


    「羅蘭……爸爸。」


    弗格如同往昔那般地呼喚自己的造物主。


    被遺忘在記憶遠方的聲響,即便是在精神世界裏,念起來還是很讓人難為情。


    「對你而言,我是什麽?」


    詢問了關於自身的事。


    「我的『消失點』又是為了什麽?」


    吞噬煉獄的毒氣轉為已用的能力。


    如果那並非「超越人類的經絡」的產物,隻是一種手段。


    必須要利用「消失點」來完成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我……我是為什麽、為了什麽目的而生的?」


    總覺得自己從剛才就一直在發問。


    羅蘭還在世時也是這樣。那是什麽?這是怎樣的東西?這個機械的構造是什麽?這本書上寫的這又是什麽意思——


    對於生活周遭的所有物品感到好奇並且一一提出疑問,那些記憶、那些日子,為何至今都忘了呢?他不禁想咒罵自己,不禁埋怨起這個讓他忘了至今一切的男人。


    但是弗格也回憶起來。


    麵對他的疑問,父親是什麽反應。


    每次他東問西問各種事物,羅蘭總是一臉嫌麻煩的樣子。


    盡管如此,卻一定還是循規蹈矩地坦白回答他。


    「你的『消失點』,作用是解除煉術、將煉術還原為無。我認為那是必要的力量。這個國家的架構是以煉術來運作,而必須要有人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場。」


    雖然有些拐彎抹角,但解釋得倒很詳細。


    「你至今一直都是靠那個力量去對抗煉獄吧?承受幾乎可說與國家畫上等號的煉術,並加以吞噬、消除、化為自身的食糧,同時一路觀察了這個國家吧?」


    語氣狀似冷淡,內在深處卻蘊含著熱意及認真。


    「那就是我在你身上寄予的期待。對煉術這門技術而言是天敵,因此對煉獄世界來說也可算是朋友。換言之,就是理解煉術及煉獄的一切。這是我想成為卻無從成為、想實踐卻無法辦到的事。」


    羅蘭將自己的一切——全部告訴他。


    「弗格,你是我最初的孩子。因此對於你,『我寄托了我的靈魂』。」


    並非像四源說裏那種科學層麵上的「魂魄」。


    那隻是一種比喻。


    心念、願望,在人生旅途中所栽培、萌育起來的東西。


    靈魂——最重要的核心部分。


    「或許你會覺得是包袱或者是重擔,但正因為這樣我才想說姑且就把能力交付給你,之後全憑你自己決定,所以消除了你全部的記憶……可是啊。」


    羅蘭接著說:


    「那位少女。邂逅那位可說是煉獄及煉術化身的女孩,對你來說一定是命運,也是一種僥幸。隻要和她在一起,你一定就能走向比我的目標更遙遠的地方。超越我吧,有必要的話盡管利用我的一切。作為替代被奪走的『消失點』……盡情利用你腦中我所留下的知識吧。」


    就像往常那樣——就像以往結束授課時那樣。


    「別說是瑩國,甚至全世界無人並駕齊驅的最強煉術師,羅蘭·艾努·康菲爾德的知識與記憶。沒什麽好擔心,也許有一點危險,但一定能對你有所助益。」


    半開玩笑地——


    砰。


    他輕拍了弗格的頭,笑著說道。


    「你能妥善處理吧?畢竟你是我引以為豪的兒子啊。」


    「爸爸……我……」


    想傳達些什麽。


    可是不管傳達什麽也都是徒勞了。


    因此他沒有說出半句話。


    哽著喉嚨,他突然回想起過去出生前見到的初始風景。


    啊啊,對了。


    在那個雪白的房間,正好就像這個精神世界一樣,空無一物的空虛之中,孤伶伶的他——在來到這世間的前一刻,這雙手好像也如此輕撫過他。


    笨拙卻溫柔,包含著愛與祝福。


    「好了,差不多該道別了。」


    眼前的羅蘭是保存在弗格腦中的記憶所顯現的幻影,本應不可能碰觸得到,更何況他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此處。然而內心卻根據昔日的記憶,重現出了他輕觸頭發的體溫,以及對於離別的悲傷。


    「請等一下,我……我還沒……」


    「你已經不再需要我的守護了吧?」


    「不是的,不是那樣!我……!」


    白霧散去。


    宛如消融於白霧中,羅蘭的身影漸漸消失。


    「再見了。」


    完全消融的前一刻,彷佛看見了他背對著自己揮手的背影。


    那是他還年幼時,最後見到的、父親自研究室的門離去的記憶。


    ※


    與現實轉換成夢境的刹那相同,清醒也是在刹那之間。


    注意到時霧已放晴,視野回到現實,自己正一屁股坐在堆滿書與文件的地下室。胸腔深處怦然作響的心髒律動,以及指尖觸碰到石地板的冰冷溫度,讓他意識到這是現實。深吸一口氣,甚至再也聞不到一絲花朵的餘香。


    在邢個夢境——那個精神世界裏,究竟經過了多久的時間?


    雖然隻要問等在房門外的卡爾布魯克就能知道,但他沒那種打算。比起確認時針的前進步數,現在他更想盡可能多沉浸在羅蘭的記憶裏。


    「……啊啊。」


    沉重的吐息宛如鬱悶的歎息聲自背後傳來。


    他在茫然中轉頭。


    發出聲音的是綺莉葉,她也和弗格一樣頹坐在地。


    垂著頭,手抵著額問。


    「什麽嘛……」


    她以聽不出感情的聲音自言自語。


    「開什麽玩笑,真是的。」


    「你也……看見了嗎?」


    如此詢問,隻見她頭也不抬地小聲回了句「嗯」。


    隻不過接下來的嘀咕不是針對弗格。


    「實在是太自私,太荒唐了……開什麽玩笑。」


    是針對直到剛才也出現在她腦中的羅蘭。


    「什麽『守候人類』,什麽『永恒的生命』嘛,別擅自把奇怪的任務強加給我啊!我才不想做那些事,才不想要永遠活著,才不想要這種身體!」


    光聽字麵意思是怨言。


    而實際上她確實在埋怨,理所當然地。


    在所有兄弟姊妹當中,就屬綺莉葉被賦予的能力「群體」——最如實表現出了羅蘭過分悖離世間的思維。自己這種飛躍性、如同怪物的能力,她向來都不斷在心裏加以咒罵。


    「還擅自玩弄別人的大腦、封印以前的記憶,甚至安排了這種東西……什麽嘛!不是根本完全把人家當作玩具嗎!結果卻還說自己沒有惡意,就是這樣才恐怖!我們的父親根本隻是個瘋子吧……!」


    但是——


    憤怒的咒罵聲逐漸驅弱。


    撐著額頭的掌心開始不住地顫抖。


    「……呐。」


    幾乎是爬著靠近弗格身邊,抓住他的袖子。


    「我說,你相信嗎?」


    弗格的妹妹抬起了頭。


    變得涕泗縱橫的臉龐——對著哥哥笑了。


    「即使是這樣,但我們還是被愛著的。我居然是在愛情之下而生的耶!」


    如往常那般的挖苦語氣。


    如往常那般嘲諷著。


    然而看起來卻是往常未曾見過的——開心。


    「我…是……爸爸……爸爸他……!」


    綺莉葉已不再像往常那樣固執賭氣。


    她幾乎是撲倒進弗格的懷裏,淚水滂沱地開始嗚咽起來。


    「……綺莉葉。」


    「什麽嘛,什麽嘛!這種記憶……以為憑這種東西我就會原諒他嗎!我怎麽可能原諒他!可是……明明就不想原諒他,可是我……我……!」


    弗格將手伸向埋進自己胸膛的小腦袋瓜。


    望著那如滄海般的發色,然後輕輕地撫上。


    第一次在戰鬥以外接觸到妹妹的體溫。由於她嚎啕大哭而顯得發燙,卻又是那麽嬌弱,宛如一個平凡的少女。


    ——若是羅蘭,會以什麽方式安慰她呢?


    本來想查問綺莉葉剛從他那裏繼承到的知識記憶,但還是作罷。


    那個大概不是要這樣使用的,也不是可以草率依賴的東西。


    首先要能自己好好思考、迷惘、煩惱、判斷才去下決定——為了不讓弗格他們倚賴父親傳授的知識,而是確實地作為一個人而活,所以羅蘭才將這份遺產封印在地下室。


    所以弗格露出傷腦筋的表情,歎了一口氣,思考著該如何是好。


    他沒辦法做到像父親那樣。


    身為哥哥該如何對待妹妹,他隻能自己去摸索了。


    想當然不可能一軔一夕就想得出什麽好聽的話,可是這樣也不要緊。


    ——因為他們都還是雛子。


    「綺莉葉。」


    輕拍了拍尚在嗚咽的妹妹的頭,催促她並且站起身。


    「首先去奪回艾兒蒂吧,反擊的事之後再說。」


    「……是啊。」


    綺莉葉從弗格身上離開,粗魯地擦拭著眼淚,別扭地別過頭。


    那舉動看似是有些難為情。她一定也是一樣,困惑著該怎麽以妹妹的身分對待哥哥吧。


    突然間,視線轉向房間角落的雷可利。


    她依然像剛才一樣沉睡著。


    探索羅蘭的知識,但並未找到取回失去靈魂的方法。或許她將永遠是這個模樣了。但是——被優貝歐魯奪走的隻有靈魂而已。羅蘭最為珍視的東西,也就是雷可利的心,依舊寄宿於她的肉體。


    不知她是否也和弗格、綺莉葉一樣,見到了心愛的丈夫呢?


    這一點無從得知。


    隻不過,在她安穩的睡臉上,看起來似乎淡淡浮現一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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