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已然荒廢的北方大地上,唯一保持建築外型的廢棄城堡裏的一個房間。


    用著險些被從縫隙吹進來的風蓋過的微弱嗓音,克克露重複對方所說的話:


    「我殺了……?你的家人?」


    麵對茫然發問的克克露,黎安諾張開原先緊咬到臼齒幾乎碎裂的嘴說道:


    「對。我們原本約好要一起看流星的。就連這麽微不足道的未來,你都從我手中奪走了。」


    「……」


    克克露無法組織言語。她所得知的答案太具衝擊性,讓她的腦袋一片空白。


    仿佛對她的反應感到煩躁,黎安諾加重揪住她領口的力道。


    「你好像還沒搞懂。不隻是我的家人,連我的朋友、我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還有其他所有人,都因為你引發的爭端而死了。」


    「爭端……」


    見到克克露重複這個詞的模樣,黎安諾鬆開手。


    「看來你不是在裝傻,而是真的不記得……這樣啊,這就是你的代價吧。」


    黎安諾踩著蹣跚步伐遠離克克露,一手按住受疼痛折磨的腦袋歎息:


    「怎麽會這樣。就算對一無所知的人降下製裁,我也一點都不覺得痛快。」


    「那麽,希望你告訴我。」


    「什麽?」


    麵對訝異地板起臉的黎安諾,克克露毅然請求:


    「告訴我,我做了什麽?你打算用什麽理由製裁我?」


    觀察了直視著自己的克克露後,黎安諾慍怒地發出嘖的一聲。


    「……真討厭。我果然還是很討厭你那張臉。」


    聽到黎安諾這句話,克克露不高興地皺眉。


    「我們明明長得一樣。」


    「對,沒錯,我們的長相相同。我跟你原本是同樣的人類,但是你為什麽要做出那種事?……本來我還希望你能告訴我原因呢。」


    「這是什麽意思——」


    正當她想追問這句無法理解的話語是什麽意思時,鍾聲響了。


    黎安諾與維克多聽見鍾聲後做出反應,並準備展開行動。


    「來了嗎?比想像中還要快。」


    「行動這麽迅速……真有那個人的風格。必須出去迎接才行。」


    當維克多往外走去時,黎安諾對著他的背影說:


    「等一下,維克多。我想到一個好主意。」


    黎安諾轉身麵向克克露,拋出飽含惡意的話語:


    「我就告訴你,你幹了什麽好事。我會在你的同伴麵前毫不保留地全部說出來,讓你們的關係四分五裂,這樣我也會稍微爽快一點。」


    聽到這句話,原本還在發愣的克克露回過神。


    「這跟他們沒有關係!」


    「——嗯。沒錯,我就是想看到這樣的表情。」


    對克克露這麽說完,黎安諾仰天,自言自語似地低聲說:


    「煩死了。好不容易看到期待已久的表情,卻隻覺得滿心煩躁,這樣的自己真令人厭煩。」


    她那奇妙的話語讓克克露心感疑問。黎安諾輕輕歎了口氣,走向出口。


    「維克多,要出擊了。這次我也一起駕駛。請不要再出現之前那樣的醜態了。」


    「我明白。現在的我隻是一柄劍,我將為你思考,並得到解答。」


    「你說的話還是一樣莫名其妙……不過我們就去展現出來吧。」


    黎安諾微微聳肩,從毀損的窗戶凝眸遠眺想必就在另一頭的敵人,開口說:


    「展現出這個世界應有的形貌。」


    〇


    看起來過去曾為房屋的殘骸中,冒出了花草的新芽。


    龜裂的大地。


    無人修剪而雜草叢生的田地。


    一整片荒野。廣袤的麵積,讓人對距離感漸漸麻木。


    到底還要走多久?就在我開始不安的時候,葛葉停下腳步。


    「先將這邊當成暫時據點吧,補給與整備人員在這裏待命。亞禮!麻煩汝繼續擔任護衛!」


    聽到她的呼喚,在後方待命的亞禮懶洋洋地回應:


    「是是是。我也很想大鬧一番,不過也要考慮適才適所的問題啊。」


    「沒錯,因為汝是防守的樞要,萬事拜托了。」


    葛葉似乎已經無暇開玩笑,難得收起她平時的超然態度繼續說:


    「咱們操鎧士組要再走一段路。汝等應該都累了,但接下來才是重頭戲。各位,千萬不要鬆懈。」


    葛葉重新提振起部隊的精神,再次展開進攻。一邊走,葛葉一邊感慨地嘀咕:


    「差不多該到原本是首都的城市了……唉,荒廢的狀況比想像中更嚴重。」


    我應和葛葉的話。


    「我記得是發生在十二年前吧?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才會導致整個國家滅亡?」


    「到現在還無人知曉詳情。就算想調查,也會一直受到剛才那頭雷之禍獸阻撓。」


    葛葉停頓了一下,接著繼續說下去:


    「但是——曾有在國家中心觀測到極強大力量的紀錄。將這副慘狀視為那股力量所為,應該不會有錯。」


    「強大力量,是嗎?」


    這個荒廢的都市也並非一開始就是這副模樣吧。過去在這個地方,應該也有一個像南方與東方王都一樣繁華的都市。


    將之改變成這個模樣的會是什麽樣的力量——光是這麽想像,我就忍不住打顫。我們接下來必須麵對的,就是這樣的對手。


    不久,遠處出現形似小山的物體。靠近後可以看出那似乎是城堡遺跡,有光柱從中升起。


    那是魔素的光芒。也就是說——那意味著聖骸的誕生。


    「要來了嗎!」


    以葛葉為首,整支部隊瞬間被緊張感所籠罩。對方似乎在等我們自己送上門,沒有移動的跡象。


    「先由咱跟南方聖骸,以及蕾蒂西雅去刺探狀況。估算出對方的力量後,如果看起來可以對戰,汝等就散開去包圍敵人;若是對方的力量淩駕於咱的預測……就逃走吧,不要回頭。拚死命地逃跑,以自己的生命安全為優先。」


    葛葉根據剛才與禍獸的戰鬥做出這個判斷,對〈守護龍牙團〉與東方操鎧士下達指示。


    此時,一架機鎧走上前。


    「請恕我失禮,葛葉大人。」


    那是裴力克裏茲的量產重裝機鎧〈德萊戈〉。駕駛艙中坐的是卡儂前輩。


    卡儂前輩發出咚、咚的沉重腳步聲走近,帶著凝重神情對葛葉說:


    「我知道這樣很不知天高地厚,但是能不能帶我一起去呢?」


    她果然還是很在意自己的老師為何突然改變主意。卡儂前輩會提出這個要求也可說是理所當然。


    葛葉也沒有多問,立刻點頭。


    「好吧。畢竟汝已經證明過自己的本事。」


    「非常感謝您。」


    卡儂前輩向葛葉行了一禮後,對我、菈妮與蕾蒂西雅靦腆一笑。


    「事情就是這樣。我會努力不扯大家後腿,麻煩你們關照了。」


    卡儂前輩的自謙表現,讓我一陣慌張。


    「說、說什麽扯後腿,哪可能有這種事。」


    「既然有兄長大人在,我就更要好好表現,不能丟臉了呢。」


    蕾蒂西雅也振奮起精神。除了我跟蕾蒂西雅都因此鼓起幹勁以外,有卡儂前輩同行所帶來的安心感不同凡響,感覺就像多了一支百人軍隊。


    「那就出發吧。別大意啊。」


    「啊,等一下!」


    明明是要赴死,葛葉卻輕盈地邁出步伐,我們連忙跟在她身後。房屋全遭橫掃、變


    成一大片平地的北方大地視野良好,但行進途中也不能鬆懈。


    我自然地沉默下來,朝向城堡遺跡前進。每走一步就覺得腳步變得更沉,我意識到心髒跳得愈來愈厲害的聲音。


    那個聲音響亮到幾乎要蓋過機鎧與聖骸的沉重腳步聲。我努力不去理會,一心專注於向前邁步。


    不久,敵人的身影慢慢變得清晰。那抹紅映在眼中,宛如滴落在荒野中的唯一一滴血。菈妮睜大眼睛。


    「咦?那、那個機體是……」


    也難怪菈妮會感到困惑。敵人與我所熟知的機體非常相似。


    「紅色的……〈克洛克露瓦赫〉?」


    這架鎧甲擁有鱗紋與利爪,外型似龍。那讓人聯想到另一個東西。


    那就是被定為裴力克裏茲國徽的紅龍。


    駕駛艙中坐著紅發的謠巫女與戴著麵具的詠士。麵具讓人看不到那個詠士——維克多殿下的表情,但被他稱呼為黎安諾的謠巫女,朝我們拋來好戰的視線。


    發現找不到目標中的人物,我開口詢問:


    「喂!克克露她沒事吧!?」


    麵對我的問題,黎安諾擺出毫不客氣的態度回答:


    「不要擔心,她還活著。」


    「「那就好。」」


    一聽到對方的回答,我們兩人異口同聲地說完便衝了出去。


    「咱本來還警戒著汝等會將她當成人質。為什麽沒這麽做?是出於自大嗎?」


    「事關克克露的安危,我就先下手為強了。」


    葛葉與蕾蒂西雅疾奔而出。葛葉那如蛇腹的手臂,拿著棍棒快如閃電地一揮,蕾蒂西雅也揮出構造類似的劍。


    然而——


    嘎鏘!


    尖銳聲響起,兩人的攻擊被擋下。不僅如此,敵方機體光憑握力,就折斷了所接住的物體。


    「什麽……!?」


    「騙人的吧!?」


    葛葉與蕾蒂西雅一陣戰栗。敵人有如刻意賣弄般,撒下手中粉碎的零件。


    「就叫你們別急嘛。你們想知道的事情,我全都會說出來的。」


    與之前碰麵的時候相比,她給人的印象不太一樣。不知道是不是跟我感受到同樣的不協調感,葛葉保持警戒問道:


    「汝有何企圖?」


    「我隻是稍微改變了一下想法。我想想……該從哪裏說起呢?」


    明明是她自己說要「全部說出來」,卻開始煩惱這個問題。葛葉像是想確認對方的意圖,向她拋出疑問:


    「汝說汝是〈審判之獸〉,這是怎麽回事?意思是——汝是那場〈大崩壞〉的元凶嗎?」


    「也對,流傳下來的消息似乎都經過扭曲變造,就先從訂正資訊開始吧。首先我要聲明,你們把〈審判之獸〉的存在視為〈大崩壞〉的元凶?真是太讓我意外了。最根本的原因明明就是出在那家夥身上。誰叫他給了地上人無用的智慧。」


    對於黎安諾吊人胃口的敘述,葛葉馬上插嘴詢問:


    「就是這個。以前汝說過,而剛才也提到的『地上人』這個詞,到底是什麽意思?」


    「……對哦,必須向你們說明一下被你們稱為古代的那個時代,以及造成轉變的那場〈大崩壞〉。」


    黎安諾停頓了一下,仿佛在事先整理準備敘述的故事,接著開口說:


    「——好。在〈大崩壞〉以前,人們分成居住在天空的人,以及居住在地上的人。我們稱匍匐於地、受到飼育的居民為地上人,而管理這些人的神則稱為管理者。」


    「天空?」


    我不禁朝天空望了一眼。那裏隻有一整片黑沉沉的天空,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有人居住。


    黎安諾似乎看穿了我的疑問,繼續說道:


    「你們大概完全無法想像吧,不過以前天空之上有個都市哦。現在那個都市的殘骸好像漂浮在東海。」


    「殘骸……汝是說,那個龐然大物過去曾浮在天上?」


    葛葉會這麽問,似乎是有什麽頭緒。而黎安諾則是無奈地垂下肩膀。


    「也難怪你無法置信,畢竟這個世界衰退得太厲害了。正確來說,都過了六百年,重建進度卻還是隻有這麽一丁點,這才讓我吃驚。竟然能忍受這種原始的生活,地上人的神經真令人不敢相信。你們是不是沒什麽上進心可言呀?」


    黎安諾並不像是為此哀傷,而是用煩躁的語氣扔下這句話。我用我的理解,將其套用到自己的世界觀,試著想像黎安諾描述的古代。


    「你剛才說『管理』是嗎?也就是說,以前就像君主製一樣,由住在天上的人統治地上的人類,構成階級社會嗎?」


    支配者在上,從屬者在下。我心想:這真是個清晰易懂的結構,但黎安諾微微搖頭。


    「階級這個說法可能有點不正確。」


    「什麽意思?」


    麵對我的問題,黎安諾擺出明顯的蔑視表情,長篇大論起來:


    「所謂的階級,隻有在同一種族之間才能成立。比方說,你會想把牛羊放進與自己相同的身分製度中嗎?不會吧?人類之間會有階級與地位之差,人類與家畜居住的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就算你們地上人再愚蠢,也不會愚笨到把自己跟家畜混為一談吧?」


    黎安諾的回答讓我一陣膽寒。這就好像在說——


    我刻意不去想的事情,被葛葉說了出口:


    「對管理者而言,地上人等同於家畜。汝是這個意思嗎?」


    飼育這個詞,代表的就是字麵上的意思。過去管理者抱著與照料家畜同樣的心態,支配著地上人——對於葛葉的推測,黎安諾哼了一聲表示肯定。


    「理解得挺快嘛。不過要是你們理解不了,也沒有說明給你們聽的價值就是了。簡單來說,由管理者掌管萬物生長,地上人則獻上培育的作物或家畜,表達感謝之意。這就是古代的社會結構。」


    「汝是說,過去竟然盛行過這種宛如壓榨的社會結構?」


    聽到葛葉的批判,黎安諾一臉意外地睜大眼睛。


    「壓榨?別說這種蠢話。受到管理是種恩惠,貢獻回報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否則的話,你們就隻會不停內鬥,一—一點都不會進步。都過了六百年,你們依然過著這種寒酸的生活,不就是最好的證據嗎?」


    我完全無法反駁。我們的祖先隻能靠不幹涉外國的形式才能保持停戰狀態,總覺得這對黎安諾這種足以居住在天上、擁有高度文明的人類來說,會感到可悲也是沒辦法的事。


    「當然,以前也有連這種小事都搞不懂的笨蛋。在這種時候負責處理的,就是你們稱為禍獸的存在。」


    「什麽……!?」


    突然被告知的事實,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黎安諾似乎毫不在意我們的反應,繼續說道:


    「它們負責製裁反抗管理者的人,或是生產力低落的都市。現在它們都是隨便作亂,不過這就是禍獸的職責。它們原本的工作應該是控製氣候才對,但後來運用這份能力,變成所謂的懲罰兵器,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懲罰——這個詞讓我很想否定她的說法,卻又覺得很是貼切。


    擁有不合邏輯的暴力,甚至會讓人覺得反抗是種可笑行為、神所派遣的製裁使徒——那就是我們所畏懼、稱之為禍獸的存在。


    「我的家族代代負責這個職務,驅使禍獸令地上人心生畏懼,並進一步引導他們邁向正確的進化,是個無比崇高的存在。而家族的最後一個後代,就是我。」


    「開什麽玩笑……既然建立了如此龐大的體製,現在卻消失一空?這根本不合理!」


    聽到葛葉的怒罵,黎安諾輕輕


    歎了口氣。


    「這正是我要說的。牢固的管理體製之所以崩壞,都是由某個背叛者一手造成。那家夥造成的破綻成了開端,這個美麗的世界開始邁向毀滅。不知道是基於什麽想法,那家夥竟然給了地上人力量,創造出禍獸的統率部隊!沒錯,就是模仿你們駕駛的聖骸,造出全新的四架神明之卵。雖說是模仿,但我調查北方聖骸後,發現那家夥似乎自己做了各種加工,像是改成雙人駕駛之類的。」


    對著微抬下顎示意我這個方向的黎安諾,我愣愣地問:


    「統率、部隊……?」


    「對,就是我家代代相傳的〈法〉,而利用其控製禍獸才是聖骸原本的職責。應該說,聖骸是母機,禍獸是子機……這樣形容它們的關係比較正確。你們也知道吧?禍獸與聖骸都是用同樣的魔素構成。」


    黎安諾所言,讓我感受到宛如腦袋遭重物毆打的衝擊。


    毀滅我故鄉的元凶禍獸,與我一直以來以操鎧士的身分憧憬的神明仿造體·聖骸,本質上竟然是相同的存在——


    無可忍耐之下,我吐出情緒化的否定言詞:


    「開什麽玩笑!怎麽可能有這種事!」


    「信不信是你的自由,不過唯有一點我要聲明:事實就是事實,絕對不會被顛覆。」


    在這個前提之下,黎安諾繼續說:


    「被授予聖骸的地上人就此往天上攻去,世界被長久的烈焰包圍,戰爭持續了很久很久……最後隻剩下沒有半點文明可言的一片焦土。管理者幾乎死絕,幸存的隻有我跟那個背叛者。那就是你們稱為〈大崩壞〉的事件始末。」


    這跟我們聽說的完全不一樣。但是殿下似乎也說過這樣的話。


    他說,這個世界全是虛構,是那些初代國王捏造出的虛偽人工庭園。


    「勉強逃離戰火的我發誓要複仇,無論花費多少時間,我都要製裁引發那場戰爭的罪魁禍首。為此,我舍棄了人的身分,改為模仿地上一種有趣的存在。」


    如果黎安諾所言為真,就表示她跟克克露一樣已經活了六百年。


    我對此有個猜想。


    「你是指精靈種嗎?」


    意外的是,黎安諾竟然稱讚了我。


    「看來你還是有點腦子嘛。沒錯——那跟禍獸與聖骸相同,都是魔素的結晶體。我將自己的身體改造成那種構造。但是不可能隨隨便便就變成那種方便的存在,因此除了長眠以外,還需要付出另一個代價。那家夥喪失的是記憶。竟然忘掉最重要的事後逃跑,真是天大的笑話。」


    黎安諾狠狠咬牙。


    「我不會做那種事,我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唯有這個念頭,我絕對不會忘記!那麽,你們猜我犧牲的是什麽?」


    似乎又開始大動肝火的黎安諾拉高嗓門:


    「我失去的是感情。我已經不會喜悅歡笑,連為此感到悲哀都做不到。唯一剩下的,就隻有這股無可奈何的憤怒!」


    宛如要釋放出無處宣泄的情緒,黎安諾大吼:


    「喂,你聽得到吧,背叛者!?你授予地上人力量,到底是有什麽目的!?」


    「——」


    她悲痛的叫喊成了致命一擊。至今得到的情報,全都像一片片的拚圖一樣拚湊起來,讓真相浮出水麵。


    掠過腦海的是萬分惹人憐愛的麵容。一路引導我至此,那個夢幻、天真卻有著奇妙存在感,宛如雪精靈的女孩,在我腦海揮之不去。


    心髒在胸腔內怦怦跳動。與她相遇後這段不算長的期間,她對我流露出的表情——每心跳一次,就會陸陸續續浮現。


    幫她梳理頭發後,展顏露出一笑的她。


    陶醉於貝果與其他食物,塞了滿嘴的她。


    被稱為圓環巫女,卻像個普通女孩的她——


    我不願相信她是過去毀滅這個世界的元凶。


    這是謊言——我很想如此否定。我不願認定她是造成世界毀滅的原因。我不斷祈禱其中有著什麽誤會。


    仿佛要將我的祈求一腳踹開,黎安諾繼續吐出激烈的詛咒:


    「我已經說出你一直想知道的事了,你也告訴我吧,為什麽我的家人非死不可!都到了這個時候,你可別想再用『沒有記憶』這種理由搪塞過去哦!?我都提供這麽多情報了,好歹給我思考一下你當時的想法!」


    黎安諾甩亂她的緋紅長發,發出幾乎要撕裂喉嚨的叫喊。


    她聲音中的悲痛之情,連我都感到心碎欲裂。


    「你出現在無知的地上人麵前,是想過扮演神明的癮嗎!?隻要在那些無能廢物麵前展現我們的力量,想必會倍受崇拜吧!你想必滿心愉悅吧!僅僅為了這種目的,你犧牲了所有管理者的性命!」


    失去悲傷這種感情的少女,隻能以憤怒的形式表達原本應有的任何情緒,宣泄出哀痛的哭號。


    「為什麽……為什麽我的家人非得為了你的自我滿足而死呢!?」


    但是——


    「不是這樣。」


    我自然地出聲說道。


    黎安諾的叫喊戛然停止,凝視著插嘴的我。我並不是出於一時激動而否定黎安諾的話語,反倒平靜得不可思議。


    「至少她不是為了自我滿足。我所認識的克克露不是這樣的人。」


    不對……這沒什麽好訝異的。


    身為一直與她相連的搭檔,我敢篤定地這麽說:


    「即便失去記憶,她也沒有忘記人與人的連結。這樣的克克露,不可能會為了擺神明的架子,就踩在別人頭上。」


    原本愣住的黎安諾聽到這裏,用仿佛連我都可以聽到聲音的力道,狠狠地咬牙切齒。


    「什麽嘛……說得好像你很懂一樣。你這家夥真讓人不爽!就從你先開始消失吧!上吧,維克多!」


    「明白了。」


    一直待在駕駛艙後座保持沉默的殿下動了。隻見他像是在淺淺呼吸般,肩頭上下起伏。下個瞬間,敵方機體朝地麵一踢,向我方衝來。


    在拉近距離的期間,零件從敵機的兩肘分離,組合成一柄長劍。敵機踢踹大地的沉重聲音不斷響起。那個速度足以與〈克洛克露瓦赫〉匹敵。〈沉重敲擊者〉的機動力較為遜色,頂多隻能承受住殿下的攻擊。


    鏘!


    笨重低沉的鋼鐵激烈碰撞聲響徹四周。當我以交叉的手臂接住敵方這一記攻擊時,對麵駕駛艙中的殿下凝視著我。


    「抱歉了,少年。我對你並無怨恨,但既然持有者要揮動我這柄劍,我就非得斬殺你不可。」


    「真不像您的風格。一直主張『思考』有多麽重要的您,竟然會單純地聽命於人!」


    我不認輸地回瞪。視線僅有短短一瞬間交錯。在第二、第三次鋼鐵碰撞聲中,我的聲音參雜其中,呼喚道:


    「菈妮!」


    「好!」


    用不著多說,我們的思考早已連接在一起。稍微吸了口氣後,菈妮開始吟誦出獻給神明的


    歌謠:


    「《汝亦千變,汝亦萬化,思念聚集,伴隨著熾熱,在此喚醒全新的力量。》」


    握在雙手中的戰錘隨著淡淡光芒分解。菈妮的歌謠進入尾聲的同時,創造出了嶄新外型。


    「創造吧——『手製武器』!」


    右手持槍,左手持盾,腰間出現長劍。而且似乎還不止如此。


    「我可以再增加嗎?我剛才想到了一個裝備。」


    「可以,全交給你了!」


    「好,那我要上了!」


    菈妮正要再次詠唱的時候,黎安諾厲聲怒喝:


    「不要用區區地上人那種扭曲的〈法〉……玷汙我的世界!」


    接著,她吟唱出呈現她的〈法〉的神聖歌謠。


    「《扭曲紛亂的秩序啊!在我的管理之下,恢複應有的模樣!》予以製約吧——『初始世界』!」


    伴隨著黎安諾的歌謠,我感覺到仿佛有強風襲來。


    「——!?」


    我們並未受到直接的傷害。


    但是——肉眼可見的破綻降臨了。


    「〈沉重敲擊者〉的武裝正在漸漸消失!?」


    無論是手中的槍、盾還是腰間的劍,全都像是被風卷走的沙一樣不停飄散而去。這個現象讓葛葉馬上看穿敵人的能力。


    「將〈原初之法〉無效化——跟維克多的銀臂具有同樣的性質嗎!」


    沒有見識過與殿下那一戰的蕾蒂西雅,方寸大亂似地問:


    「這是怎麽回事?」


    「這就是對方的〈法〉!但是,這跟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法〉這玩意兒的咱們無關!要上了,蕾蒂西雅!卡儂!」


    「了、了解!」


    「明白了!」


    我也不能一直發呆,得上前支援才行!


    「菈妮!能創造出平時裝備的鐵錘嗎!?」


    「咦?啊、呃、嗯!沒有問題!」


    「很好!」


    戰錘握柄立刻浮現在手中,我握住握柄朝敵人邁進。黎安諾似乎完全不把人數上的不利因素放在眼裏,態度囂張。


    「〈法〉已經封印住了,之後都交給你沒問題吧,維克多?」


    「當然。」


    黎安諾坐在前座露出從容神態,傲慢地擺起架子。


    「反正我不可能會輸,不如就來跟你們說說我的——以及我的孩子〈宇宙·尤索納〉的〈法〉。」


    「喂,黎安諾。」


    殿下似乎想責備得意起來的搭檔,但黎安諾好似聽到了什麽蠢話,嘴角一撇。


    「有什麽關係?還是說,你的水準差勁到一旦說破能力就會輸掉嗎?」


    「……隨你吧。」


    殿下用一副「跟你多說也是浪費時間」的語氣扔下這句話後,黎安諾就像炫耀玩具的孩子般露出驕傲的表情。


    「——『世界』。那就是你們試圖打倒的事物。」


    她所說的〈法〉太過抽象,我無法了解那個能力的全貌。


    但是,我能感受到她話中的重量。可以強製扭曲世界法則的是〈原初之法〉——而她的力量則能對其加以修正。光是這樣,我就能理解到這是多大的威脅。


    宛如成了世界統治者的黎安諾高聲宣言:


    「真是愚昧!真是難看!但是,不覺得這正是與無能的地上人相稱的末路嗎!?在這方麵,維克多可就聰明多了!他馬上就理解了我的偉大,期望受到管理!」


    我無法理解。大概是與我有同樣想法,葛葉用銳利的聲音問:


    「維克多!汝這樣的男人,為什麽要屈從於那個小丫頭!」


    「這點我應該說過了,別讓我失望。」


    看著態度始終頑固的殿下,葛葉不甘心地咬牙。在她的嘴邊,顯示出她野獸本質的尖牙若隱若現。但是,葛葉是這個世界上首屈一指的智者。


    「不……咱會逼汝答出來的,〈對答之劍〉!」


    葛葉一邊戰鬥,一邊透過問答,試圖摸索出殿下的真正想法。


    「汝說過要讓世界恢複『應有的形貌』是吧?被這種小丫頭支配,就是汝認定的正道嗎!?」


    「沒錯。該受到管理的人,就必須受到管理。」


    「汝的意思是說,咱們不受到管理,就沒有存在的價值嗎!?」


    她揮舞〈追獵魔犬〉的棍棒。隨著刺耳巨響,殿下用劍鍔將其擋下。


    「不是這樣。但是在這個世界上,隻要受到管理就得以避免的悲劇,實在太多了。」


    彈開葛葉的棍棒後,仿佛將言語的重量壓在劍刃之上一般,殿下揮動長劍。


    「用不著我說,你應該比誰都更明白才對!畢竟你長久以來一直擔任溫莎這個扭曲國家的領袖!」


    這次換成葛葉接住殿下的一擊,然而殿下的劍刃帶有沉重壓力。劍刃逐漸迫近,試圖將葛葉所駕駛機體的防禦力場連同駕駛艙一起斬成兩半。


    「那個國家借由排擠人類,來維係異族之間的凝聚力!你沒有矯正歪風,長期對此置之不理,你敢說你一點都不感到愧疚嗎!?」


    「……咱無可反駁。但是,過去的汝並非如此吧!汝曾懷有與咱同樣的理想,認為就算當下做不到,總有一天全世界還是能以心連心!難道不是嗎!?」


    宛如呈現兩人無法相容的思想,他們的機體彈開來,拉遠了距離。葛葉馬上擺動異形手臂揮動棍棒。


    葛葉擊出宛如承載著心中理念的沉重一擊。然而她撲了個空,僅打中大地。


    殿下的聖骸從飛舞的碎片另一頭拉近距離。


    「我也曾經夢想著這樣的世界來臨,但是我等不到『那一天』到來。因為我跟你不同,無法活過如此悠久的光陰!」


    「——!」


    這次葛葉似乎真的無話可說。


    抓住這個空檔的殿下以長劍一掃,葛葉機鎧的一條手臂因而飛到空中。


    「我沒時間磨磨蹭蹭。在這段期間,也有生命在消逝。或許這不是最好的方法,但是已經足夠改善現狀了!」


    我莫名有種疙瘩。聽殿下的說法,感覺管理眾人並不是他的目的。


    真要說的話……沒錯,是『救贖』。總覺得殿下的目的不在於管理本身,而是在於之後的結果——拯救人類。


    「難道說,汝——」


    葛葉好像也發現了,一下子變了臉色。


    但是,葛葉看得比我更遠。


    「中央聖骸的禍獸統率控製能力,這就是汝的目的嗎?」


    「——」


    殿下停止動作。葛葉並未追擊,而是繼續發問:


    「無法拯救小鬼那個村子,讓汝滿心悔恨。隻要禍獸在汝等的管理下恢複成單純的兵器,就能避免那樣的悲劇。這就是汝的動機——汝所期望的世界。」


    剛才的劇烈衝突就好像沒發生過一樣,場麵鴉雀無聲。我耐不住幾乎令人耳朵作痛的寂靜,開口詢問:


    「是這樣嗎,殿下?」


    殿下沒有回答。一如用麵具遮蓋住麵目,他也完全隱藏起自己真正的想法。


    「……想怎麽推測都隨便你們。〈對答之劍〉的劍鋒不會有一絲滯鈍!」


    殿下再度持劍逼近。


    我忍不住拉高嗓門喊:


    「不要鬧了!說什麽劍啊!」


    我並沒有將他視為交戰對手。因此我將一直以來塵封的感受——希望殿下改變想法的心情,灌注於我所能喊出的最大音量之中:


    「您是人!是維克多·裴力克裏茲這個確實存在的人類!有人會為您還活著而感到喜悅!這樣的一個人,請不要自稱為劍啊!」


    因為,這樣的選擇——


    「這樣……未免太淒涼了!」


    他這樣不就像是一個小孩子,強迫接受自己就是孤零零一個人的事實嗎?


    我感覺得到。正因為曾受過殿下拯救,我才更能感受到這個人的真心。


    『謝謝你還活著。』


    至今依舊殘留在耳中的溫暖嗓音,以及在被大雪封閉的村子中,拯救了我的那雙冰冷卻帶來暖意的大手。


    正因為有那雙手,現在我才會站在這裏。


    「梅菲爾德說得沒錯,殿下。」


    卡儂前輩的〈德萊戈〉上前支援。她一麵用塔盾擋住敵機的劍,並刺出長矛發動攻擊,一麵繼續說:


    「我們是人,不是隻知破壞的道具。我們是可以牽起彼此的手、連係在一起的人類。」


    麵對她淩厲的攻勢,就連殿下一時也隻能選擇後退。前輩像是想傳達自己的理念,繼續步步逼近。


    「所以,請您回來!這也是為了陛下……為了讓我重要的人能露出笑容!」


    接在卡儂前輩之後,大型機鎧抽出蛇腹狀的劍一掃而過。


    「也能讓我一起幫忙達成這份重大使命嗎?」


    「蕾蒂!」


    「是元帥的二女兒啊。」


    對上隔著麵具望過來的殿下,蕾蒂西雅手持隻剩半截的劍砸過去。殿下用自己的劍擋住被當成鈍器砸下的武器,形成彼此抗衡的狀態。


    在極近距離之下,蕾蒂西雅與殿下視線交會。


    「好久不見,殿下。與兄長不同,我能直接與您會麵的機會並不多,但我對您還有些許印象。」


    「是啊,老實說現在不是緬懷過往的時候,但我也記得你。」


    沉浸於回憶的時間隻有一刹那。蕾蒂西雅馬上轉換好心態。


    「兄長大人說得很好,『我們可以牽起彼此的手』。過去也有人對我伸出手,所以現在我才會站在這裏。」


    蕾蒂西雅曾為了找尋自己的歸屬,因太過迷惘而一度投靠他國。正因為有這樣的經驗,她才能說出這段話。


    「您從前應該也是一樣,就如同您曾在雪白的世界中,向一個孩子伸出了手!您擁有一雙雖然冰冷,卻又大又可靠的手!」


    過去我曾對蕾蒂西雅提過自己的原點。殿下對我伸出手,而我對蕾蒂西雅伸出手,因此現在她才會以同伴的身分站在我身邊。


    仿佛受到眾人感化,菈妮接著說:


    「我好像可以理解克克露的想法,因為我父親也做過這樣的嚐試。」


    菈妮的親生父親懷抱的目標,是消除異族與人類之間的高牆,創造出人與人能彼此連結的世界。如同菈妮所說,這與克克露試圖抹除天與地之間隔閡的理念相通。


    「結果他無法創造出這樣的世界,因此另一位父親一直教導我要一個人活下去……但是有人對我說,『人是可以連結的』。待在那個人身邊既溫暖,也不會感到寂寞……我想活在這樣的世界。」


    她結巴的口吻跟往常一樣,語尾力道卻比平時更堅定。


    透過聖骸我可以感覺到,哪怕受到殿下否定,菈妮都會把這份堅定信念貫徹到底。


    仿佛要為我們的呼籲做總結,葛葉發出一如往常的笑聲。


    「咯咯!真好笑啊,維克多!沒想到汝竟然會被這一票小鬼們群起說教!如同汝剛才聽到的,汝等期望的世界咱們並不想要!汝就在這裏乖乖被逮吧!」


    麵對大軍環伺,殿下不可能殺出重圍。隻要繼續向前進攻,一切就結束了。


    然而,為什麽——


    為什麽我心中的不安沒有消失?


    「即便如此——!」


    啪鏘!


    這是宣告絕望的破碎聲響。


    大劍斬下,掃開蕾蒂西雅與卡儂前輩的機鎧後,殿下開口:


    「我早已決定在那一天到來前,都要當一柄絕不彎折的劍。」


    接著,殿下下一個瞄準的目標是我。


    「抱歉了,少年。」


    敵機猛然攻上前,劍刃伴隨著破風聲逼近。我馬上用戰錘握柄擋住這記斬擊,那重量卻讓我忍不住咬緊牙關。


    「——嗚!」


    敵人的動作尚未停止。他一麵做出幾乎讓我整隻手發麻的攻擊,一麵踏出好似在玩弄我的步伐。


    我舉起戰錘牽製殿下。他邊在地麵削出長痕邊閃躲,而後揮動長劍橫掃過來。


    因鐵錘揮動的幅度太大,會來不及抵擋,我立刻鬆手放開握柄,以手掌拍擊劍刃側麵。長劍從殿下手中掉落。我心裏叫好,正準備反擊——


    接著我就明白了,連這一步也在殿下的計算之中。


    此時傳來了「喀鏘」一聲輕響。下一刻,世界變成慢動作影像。


    殿下的機體腰部零件與機身分離,變成短刀,在空中被殿下反手握住。


    紅色手臂高舉,而我隻能仰望著這一幕,眼見刀刃緩緩逼近——


    揮下的短刀刀刃,貫穿了透明牆和我的胸膛。


    「——咦?」


    聽起來有點蠢的驚叫聲,隨著被擠出肺部的血液流泄而出。咻咻作響的呼吸聲聽起來很刺耳,感覺實在不像自己的聲音。


    ——怎麽回事?我這麽輕易就要死去了嗎?


    或許是被我的驚慌所影響,聖骸失去了形體,四肢霧散,留下的隻有搖籃。坐在前座的菈妮發出膽怯的聲音說:


    「咦?……騙人的吧?等、等一下……不、不要啊。馬基特,怎麽會……!」


    我完全沒有真實感。大概是因為腦袋不肯承認這是現實。


    不顧逃避現實的我,世界依然繼續往前進。葛葉發出我至今從未聽過的淒厲叫喊:


    「維克多!不對!咱已不承認汝是維克多了!那家夥才不會做出如此欠缺思考的行為!」


    蕾蒂西雅與卡儂前輩似乎受了刺激,也接著說:


    「殿下!……不對,我也不會再稱呼你為殿下了!你剛才跨過了不該逾越的界線!」


    「殿下……非常遺憾。事已至此,我已經無法收手了!」


    麵對每個人的反應,維克多殿下用平靜到令人發毛的聲音回答:


    「這樣就行了。對我懷抱敵意吧,試著用盡全力毀滅我吧。」


    無論別人怎麽說,他的信念都無可動搖。


    但是為什麽呢?


    他說話的嗓音,聽起來好像隨時會放聲痛哭。


    「我沒有挾帶私情的餘地,就讓我貫徹身為一柄劍的使命吧。你們的容貌太令我懷念,會讓我無法繼續扮演一柄劍。」


    「開什麽玩笑!」


    在逐漸模糊的視野中,葛葉朝殿下撲去。但是她的攻擊並未打中,蕾蒂西雅與卡儂前輩也一樣。


    見殿下輕易甩開葛葉等人,黎安諾不悅地輕哼。


    「哼,真是一場鬧劇。不過,還好你戴著麵具呢,維克多。剛才那一下,是你第一次派上用場。」


    「……隨你怎麽說。」


    在那個麵具之下,殿下現在是什麽表情呢?在我想著這種不合時宜的問題時,對方仍繼續占上風。


    「嗚……」


    「實在太強了……」


    「沒想到……會強到這個程度。」


    雖然對正在苦戰的眾人很不好意思,但我的意識似乎隻能到此為止。我差不多已經累得無法睜開眼睛了。


    回想起來,這段人生真是不怎麽樣。父母早早雙亡,嚐盡艱辛地朝教導院邁進,最後卻發現自己的體質無法啟動機鎧——


    但是她告訴我,我的努力並非徒勞。


    腦中浮現出一位少女的容顏。隻要最後能再見一眼就夠了,能不能讓我見見她呢?


    我想著諸如此類的事情,但這已經是最後了,本以為早已做好的覺悟消失,我突然害怕起死亡。


    一股寒意驟然裹住身體,簡直就像在告訴我「接下來你會變成孤零零一個人」。


    被迫回憶起的是那片純白景色。幼時的記憶在腦海中蘇醒。那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甚至反倒覺得「幹脆讓我死了算了」。


    但是,現在不同。


    (別開玩笑了!)


    我不想這樣。我不想在這裏畫上句點。我試圖抗拒死亡,然而身體每一刻都在失去熱度。就在此時。


    「馬基特————!」


    等待已久


    的聲音勉強維係住我即將斷絕的意識。


    輕巧腳步聲逐漸接近。在朦朧的視野中,映入了我所眷戀的臉龐。


    ……啊啊,原來如此。


    原來她對我來說已經是這樣的存在了,僅僅幾天不見,就讓我如此想念。


    「菈妮,快讓開!」


    見到克克露的洶湧氣勢,菈妮連忙讓出位置。


    「咦、啊、好。可是克克露,你要做什麽——」


    「那還用說!」


    克克露跨坐到我已經沒有任何知覺的身體上。我隻能投以空洞的視線,而克克露強行抱起我——


    接著唇瓣相疊。


    就跟我們的第一次一樣,克克露的舌頭粗暴地侵入我口中。


    嘴裏的血腥味應該很惡心,克克露卻拚命用自己的舌頭舔弄我的口腔。這樣的她是如此惹人憐愛,我卻連回應她擁抱的力氣都絲毫不剩。


    克克露鬆開了唇瓣,挺起上半身。她帶著嘴角流下的一絲鮮血站起,讓我不禁看得入迷。好美,就像女神一樣。有這麽漂亮的女孩陪在我身邊,我覺得自己的人生似乎也沒有那麽糟糕了。


    「等我一下,馬基特。」


    克克露溫柔撫摸我的臉頰,然後轉身背對我。


    「我現在就收拾掉他們。」


    克克露坐上聖骸操縱席的前座,手臂穿過機甲。無關乎我的意誌,熟悉的白銀機體——〈克洛克露瓦赫〉誕生了。


    我用沙啞得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問:


    「克克露……你要做什麽……」


    克克露接著流暢地唱出歌謠:


    「《初始即為終結,永劫回路誕生。逆位之龍,汝,即刻以反轉之牙貫穿己身。》」


    這是與以往相似,卻又不盡相同的詠唱。


    在我愈來愈飄渺的意識中,最後認知到的言語,是不像克克露作風的一句話。


    「扭斷吧——『解放梅比斯』。」


    不行。


    這樣不對。你的本質是連結才對吧?


    不能扭斷,必須與人連結才行。告訴我這點的不就是你嗎?


    我拚命想向她傳達這個想法,但是——


    「克克……露……」


    最後我還是沒能說出口,就此失去意識。


    ◇


    眼前的變化讓葛葉忘了眨眼。


    「怎麽回事……發生了什麽事?」


    詠士失去意識後,聖骸依然維持顯現的狀態。這種史無前例的情況,全都發生在乘坐者換人之後。


    「那是馬基特……不對,是克克露嗎?這究竟是……」


    「那是什麽?」


    蕾蒂西雅和卡儂都像是遭到無形的力道控製般,出神望著眼前的景象。即便明白敵人另有他人,在腦中作響的警鈴仍告訴她們『不能對此置之不理』。


    距離最近的菈妮用雙臂摟住顫抖的身體,喃喃自語:


    「聖骸……從內向外翻轉了?」


    如同菈妮所言,裝甲反覆展開與翻轉。接著現身的,是從白銀墮落為漆黑色澤的〈克洛克露瓦赫〉。


    「我已經什麽都不在乎了。無論我和你是什麽人,都無所謂。」


    認識克克露的人,都會懷疑起眼前這個人是否真的是克克露。她的嗓音與平時給人的印象相差甚遠,聽起來十分駭人。


    「你不會原諒我吧,那麽,我也不會原諒你。」


    麵對朝己方投射而來的殺意,維克多壓低聲音說:


    「做好準備,黎安諾。那已經不是圓環之龍了。」


    「這種事我也知道!但是……那是什麽?感覺真令人作嘔。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讓人不舒服的存在。」


    聽到黎安諾的這個問題,維克多難得沒有要求她自己思考,而是直接告知答案:


    「那是與圓環之龍相反的存在,換言之就是——」


    仿佛想讓她認知到事態嚴重性,維克多停了一拍,接著加重力道地說:


    「否定所有連結的斷絕之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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