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於有人通行的玉響通,平常幾乎沒有人會轉進綾櫛小巷這條小徑來。裏麵隻有加納裱褙店這一間商店,上門的客人也幾乎趨近於無。到頭來會出入這間店的,就隻剩下店長環小姐認識的人。


    除此之外,綾櫛小巷的巷口處,還有香煙鋪的阿婆一邊賣香煙一邊監視,憑著好奇心走進來的人,全部都會被趕走。據說環小姐好像曾經出手幫助阿婆的祖先,為了報恩,後代子孫才會代代負責監視的工作。因為這樣,所以我第一次在白天來訪時才會突然被要求報上名字,之後更得知森島的學長還被大聲臭罵了一頓。


    哎,這種事情先擺一邊,我之所以會滔滔不絕地解釋這些事,其實隻是想表達綾櫛小巷平常隻有環小姐認識的人才有辦法進來而已。


    那一天,我也同樣為了獲得師傅的指導,於是在放學之後前往環小姐家。讓我傷透腦筋的綾布,總算在暑假結束的時候做出了決定。等到文化季也手忙腳亂地結束後,我終於可以進行下一道手續,也就是製作漿糊。


    這時,我看到了一個平常應該不可能看到的光景。有個不曾見過的男人,從小巷裏走了出來。這人的年紀比兵助先生稍微年長一點,大概不到三十五歲吧,有著細長的眼睛,以及刻意抓出造型的微長黑發;身上穿著品位出眾的外套、襯衫和緊身的黑色牛仔褲,雖然一點也不花俏,但第一印象卻是相當引入注目。


    因為太過訝異,我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凝視那個男人。結果對方可能是注意到我不太禮貌的視線,朝著我走了過來。我還在暗自驚慌的時候,男人先露出了溫和的笑容,向我搭話。


    「你就是環的新徒弟嗎?」


    「啊,嗯,是的……唔。」


    他的臉色十分普通,卻有股讓人忍不住掩鼻的酒臭。現在大白天的,這個人到底喝了多少酒啊?我下意識地停止了呼吸。我的反應似乎被對方發現,隻見他絲毫不愧疚地說道:「啊,酒臭味很重嗎?真不好意思啊。」接著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哎,你就好好加油吧。」


    他輕輕拍了我的肩膀,隨後一邊朝著身後揮手一邊離開。


    「那個人是怎麽回事啊?」


    我呆滯地目送他的背影遠去。既然香煙鋪的阿婆放他進去,就表示他一定認識環小姐吧。


    「搞不好不是人類呢。」


    應該八九不離十吧。肯定沒錯。我直覺地這麽認為。如果是普通人,絕對不可能散發出這麽濃重的酒味,卻還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我一直等到自己的內心和嗅覺全都冷靜下來後,才像平常一樣穿過加納裱褙店的門簾。


    然後我立刻不由自主地皺起了臉,這一次不是在心裏大喊,而是直接叫了出來。


    「嗚哇!酒味好重!」


    店裏充滿著酒精味,光憑這股味道,就足以讓人酒醉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朝著店內望去,立刻發現矮桌被一群老麵孔團團包圍。身穿散落著銀杏葉的紫色和服的環小姐,坐在她對麵的人則是阿樹。今天的阿樹不像平常一樣是輕鬆的打扮,而是穿著看似十分昂貴的西裝。此外還有穿著製服的揚羽和櫻汰。如果僅止如此,那麽就和平常熟悉的風景沒兩樣。但是矮桌四周滾落著大量酒瓶,而桌上也同樣擺放著數量驚人的下酒菜。


    「歡迎你來啊,洸之介。」


    「嗬呼嘻嘻!」


    接在店長環小姐之後說話的,是嘴裏叼著洋蔥圈的櫻汰。阿樹和揚羽也各自舉起了手中的精雕玻璃杯。不必說,裏麵裝的肯定是酒。姑且先不論阿樹,揚羽可以喝酒嗎?雖然外表年齡隻有十幾歲,不過畢竟是貓又嘛,一定早就超過二十歲了吧。我在心中唱著獨腳戲。


    我小心翼翼地避開滿地的酒瓶,走進了和室。然後隨手撿起一個酒瓶看了看,立刻嚇得瞪大眼睛。這是粉紅香檳王吧?就是一瓶要價快兩萬日圓的高級香檳。因為媽媽曾經洋洋得意地帶了一瓶回家,所以我有印象。其他還有紅酒和威士忌,從洋酒、中國酒到日本酒等,各式各樣的酒瓶到處滾來滾去,而且每一瓶看起來都不便宜。


    「為什麽會有這麽多高級酒?」


    「是阿樹給的。」


    「阿樹給的?」


    揚羽看了阿樹一眼。而阿樹正一口氣喝幹了杯子裏的酒。


    「我果然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狸貓!」


    隨後趴在矮桌上大聲喊叫。


    「竟然連結婚詐欺都辦不到……!」


    「啊?」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咦?他剛剛說什麽?什麽意思?結婚詐欺?)


    我正在疑惑時,發現我的狀況的揚羽開始親切地解說。


    「像我們這樣混在人群當中生活的妖怪其實相當多,因為能夠偷偷過日子的地方變少了嘛。於是這麽一來,我們就不得不徹底化身成人類並開始工作。狸貓不是很擅長變身嗎?所以一旦開始在人類世界當中生活,他們就把這一點活用在工作上,變身成人類賺錢。所有在人類當中生活的狸貓,都是超一流的詐欺師喔。」


    揚羽喝了一大口酒。從顏色和氣味來看,杯子裏裝的應該是日本酒吧。


    「然後所有詐欺活動當中,最簡單的就是結婚詐欺了。畢竟狸貓會變身啊,所以長相和身材全部都能隨心所欲地改變不是嗎?之後隻要用花言巧語騙對方上鉤就行了。」


    高姚的身材、結實的肉體,還有女性應該會喜歡的溫柔順眼的長相。要是這種人主動接近,女生們大概會開心得暈頭轉向。應該吧。不過我是男的,隻會把他看成是喝太多的醉鬼。


    「所以,對狸貓來說,做到結婚詐欺是最理所當然的事了,可是那家夥卻辦不到啊。」


    「但是,那件事情和這些酒瓶有什麽關係嗎?」


    「講白一點就是分手費啦。詐欺失敗了。」


    「不是成功?」


    能夠拿到這麽多昂貴的酒,這樣難道不算是詐欺成功嗎?然而揚羽搖著頭回答:


    「不是成功,因為那家夥被甩了啊。」


    「能和你交往,我真的很開心,感覺就像是作了美夢一樣,謝謝你帶給我美好的回憶。這是我的一點心意,真的很感謝你,再見了——聽說對方是這麽對他說的。」


    櫻汰麵無表情地重現了分手時的光景。該怎麽說呢,真的是非常和平的分手狀況啊。


    「簡單來講,就是感受不到一個男人應有的魅力啦,所以才會被人擅自定位成回憶啊。」


    「嗚哇啊啊!加奈小姐——!」


    阿樹提高了音量大叫。環小姐立刻添滿了另一杯酒,而阿樹連眼淚都不擦,直接當成水一樣大口大口地灌下去。


    「這邊全部都是高級酒啊。那個加奈小姐到底是什麽人物?」


    「聽說是個五十多歲的女強人老板,所以買這點小東西肯定不痛不癢。阿樹是在昨天晚上把東西拿來這裏的,然後就一直都是那副模樣。」


    「那不就是快要喝上一整天了嗎?」


    我張口結舌地看著喝酒速度完全沒變慢的兩人。環小姐是邊笑邊喝,側臉看起來和平常一模一樣。果然不是人類吧。啊,對了,是狐狸來著。


    「昨天兵助也在,不過他早早就醉到不醒人事,今天一大早就回去了。」


    「嗯哼。兵助喜歡喝酒,但是酒量很差呀。」


    所以剛剛在外麵看到的那個男人,一定也是酒會成員之一吧。而且酒臭味超重的。


    說出這件事之後,環小姐回答:「啊啊,那是喬治吧。」


    「鷲穀喬治。他是我認識多年的酒友,偶爾會過來玩一下。」


    環小姐認識多年的酒友,肯定不隻是數十年,而是


    數百年前就認識的超級老朋友吧。我們對於時間的感覺應該是天差地遠。


    「現在這樣,也是經常發生的事。」


    「像阿樹的抱怨,也都已經習慣了呢。每次被甩,他就會跑來這裏喝悶酒啊。」


    一手拿著酒杯的環小姐和揚羽露出苦笑。看來真的已經是例行公事了。


    「那個,大概是從多早以前開始的啊?」


    「我開始出入環小姐的店時,阿樹就已經是這裏的老麵孔了。用現在的說法,就是幕末時期吧(注5:泛指西元一八五三年至一八六九年這段期間。)。那個時候還住在江戶地區。對吧,環小姐?」


    「啊啊,真讓人懷念呢。之前住在江戶時,店鋪比現在小得多,而且牆壁也很薄,每次阿樹一開始抱怨,隔壁就會有人過來抗議聲音太大了。」


    「話說江戶地區,環小姐以前住在東京啊?」


    我還一直以為他們從以前就住在這個地方,所以感到有點驚訝。


    「原本是呀。一直到昭和時期戰爭開打,大家為了空襲之類的事情鬧得不可開交,然後就被疏散到這裏來了。」


    當時都是多虧了佐伯家幫忙打點呢。環小姐相當懷念似地回顧著過去。


    「和阿樹也是在江戶認識的嗎?」


    「是呀。大概是在享保饑荒(注6:享保十六至十七年(一七三一至一七三二年)發生的大饑荒,影響程度遍及西日本各地,有一萬多人因饑荒餓死。)過了一陣子之後吧,我把完工的掛軸送到客人家裏,然後在歸途上碰到他。記得是個寒冷的晚上,路邊還積著雪。」


    櫻汰似乎跟我一樣第一次聽說這件事,隻見他露出了充滿好奇的表情,豎起耳朵認真聽著環小姐訴說往事。


    「我從一間大宅院前走過時,突然聽見了哀號聲。然後又傳來了某個東西倒地的聲音,同時還有一隻狸貓從門口衝了出來,那就是阿樹。他當時正打算誘騙那間大宅院的女主人,結果不幸被男主人給發現了,對方好像拔出刀子準備砍人。結果阿樹在驚嚇之餘不小心解除了變身,才趁著男主人一時疏忽的空檔逃了出來。」


    「嗚哇……」


    「嗯~阿樹一直都沒變呢。」


    不同於麵露苦笑的我,櫻汰冷靜地說出感想。


    「在寒冬當中累垮的模樣實在太可憐了,所以我在回家路上順便請他吃了路邊攤的天婦羅。在那之後,阿樹就開始三不五時出現在店裏了。後來每次詐欺失敗的時候就會過來,不知不覺當中就在這裏待下來了。」


    「然後每次都這樣狂喝悶酒。」


    揚羽用拇指指了指阿樹。


    至於當事人阿樹,雖然不確定他有沒有聽見剛剛那段對話,但是他很明顯地變得更加消沉,幾乎是在半哭泣的狀態下抱著酒瓶,反反複覆地不斷抱怨下去。


    「為什麽我每次都是這樣!明明感情變得這麽好,應該可以順利進行才對,結果最後都是對方提出分手然後失敗。連結婚詐欺都做不好,怎麽有辦法做到更困難的詐欺啊!」


    「都是因為你人太好了啦,所以最後就隻能當個好人而已。你們去約會的時候,肯定隻是稍微吃頓飯就結束了吧?」


    「因為她的工作很忙啊……」


    「你這麽客氣,隻會讓見麵機會變得越來越少吧?就是因為這樣,才會一直被人忘記。」


    「嗚!」阿樹按著胸口,低下頭去。被說中了嗎?


    「另外,雖然約出來吃飯了,但是你也隻是在閑聊或是報告近況而已吧?正常來講,這時明明就是從對方身上騙錢的大好時機啊。比方說希望能幫忙還一點債務,或是想要獨立開店但資金不足之類的,都是常見的詐欺手法啊。而你隻是開開心心地吃完一頓飯就沒事了吧?」


    「我每次都在想這次一定要說、這次一定要說,但是她也有自己的生活,而且錢也不是取之不盡的不是嗎?想到這裏,就覺得好像很對不起她,最後還是什麽也說不出口……」


    「要是會覺得對不起詐欺對象,那你一輩子都不可能詐騙成功的啦。女方就是注意到你這種拖拖拉拉、優柔寡斷又不能令人依靠的地方,所以她們才會覺得將來不可能跟這個人有好結果,才會把你甩掉的!」


    揚羽刀刀見骨地猛烈指責,讓阿樹的背彎得更厲害了,連半句話都不敢吭。


    「阿樹就是那個吧,丟人現眼的風流男。」


    「用現代的話來說,應該是令人感到遺憾的殘念係帥哥喔,櫻汰。」


    「嗯哼,原來如此。真是上了一課。」


    「嗚哇啊啊啊啊!」


    阿樹開始放聲大哭。隻不過我也覺得揚羽他們的形容相當正確。


    阿樹似乎有點鼻塞,不斷吸著鼻子。那個模樣看起來實在非常沒用,糟蹋了那張帥氣的臉。這麽一來,就算是持續百年的戀情也會瞬間凍結啊。


    這時,一直默默觀望這一切的環小姐張開了口,發出銳利的聲音。


    「——那麽,阿樹。」


    環小姐把手放在矮桌上撐住臉,仿佛要把人看穿似地凝視著阿樹,露出燦爛的笑容。


    「你這次來這裏,應該不隻是為了抱怨而已吧?」


    環小姐的責問,讓阿樹的肩膀劇烈一震。


    「以往就算會帶酒過來,也都隻是順手帶來的等級而已吧?這次拿了這麽多過來,差不多可以交代一下理由了喔!」


    環小姐令人膽戰心驚的笑容完全沒變。明明是這麽燦爛美麗的笑容,卻有種讓人不寒而栗的淡淡涼意。想要撒謊或騙人,再等一千年吧!感覺自己好像聽見了這句話。


    正麵對著這個笑容的阿樹,臉色瞬間刷白,眼睛不斷左右遊移。


    「那個……呃……就是……」


    「快說。」


    「是。」


    立刻對環小姐的笑容壓力舉白旗投降的阿樹,連忙端正坐好,挺起腰杆。


    阿樹真是超弱的。


    「其實我還有另一個正在交往的對象……」


    阿樹以認真嚴肅的表情,做出不得了的告白。


    「是劈腿、是劈腿!」


    「區區阿樹竟敢這麽囂張啊。」


    櫻汰和揚羽躲在一旁交頭接耳。阿樹完全不理他們,繼續說了下去。


    「那個人開了一家販買古董和服和小飾品的公司。最近,那間店鋪兼住家的房子裏好像發生了不可思議的怪事。」


    「不可思議的怪事?」


    阿樹點了點頭。


    「到了晚上,好像就會聽見奇怪的鳥叫聲。但是那附近沒有人養鳥,而且聽起來也不像是一般麻雀或烏鴉的聲音,似乎有種悲痛的感覺。仔細聽過之後發現,聲音是從她家院子裏的倉庫中傳出來的。」


    「倉庫?」


    「對。那個人的家是一棟相當古老的舊式建築,倉庫裏好像也收藏了一大堆古董和美術品。所以她懷疑那聲音的真麵目是不是倉庫裏的某個古物收藏,或是什麽受到詛咒的東西。而且最近聲音出現得越來越頻繁,讓她非常煩惱。我聽到她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就想起環小姐,然後我告訴她自己認識一個對這方麵相當熟悉的人,她就叫我務必介紹給她認識……」


    阿樹頓了一頓,當場用力低下頭去。


    「拜托你了,環小姐!請跟我一起去那個人的店裏確認吧!」


    環小姐看似提不起勁似地搖晃著手裏的精雕玻璃杯。


    然後歎了一口氣。


    「哎,畢竟酒也喝了嘛……」


    阿樹看似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來。


    「跟你去也行。」


    「真的嗎?」


    阿樹的臉瞬間綻放光采。


    這燦爛的表情才出現沒多久,他又像是想起了什麽事情一般皺起眉頭,露出一副不太開心的表情。然後阿樹一個轉身看向我,說道:


    「洸之介!你願意一起來嗎?」


    「咦?我嗎?為什麽?」


    「你是環小姐的徒弟吧?而且那間倉庫裏,好像收藏了大量的掛軸,應該可以學到不少東西吧,怎麽樣?」


    他其實隻是想要一個幫忙搬運整理倉庫雜物的跑腿小弟而已吧?我還在考慮該怎麽回答的時候,阿樹似乎會錯了意,舉起一瓶尚未開瓶的酒。


    「我這裏還有!就給你吧!」


    「我還未成年!」


    「啊啊,也對。現在的法律真的很麻煩呢。那麽,嗯,給你現金怎麽樣?」


    阿樹從西裝的內口袋掏出錢包,從裏麵抽出一疊厚得嚇人的紙鈔。


    「啊,這樣會不會太少?」


    「這不是數量多少的問題好嗎!啊啊,真是的!知道了啦,我去就是了!你快點收起來!」


    我連忙把阿樹遞過來的鈔票推了回去。


    (哎哎哎,這人到底在幹什麽啊!難道沒有半點常識嗎?)


    不過話說回來,從那疊鈔票的厚度來看,這個人做為一名詐欺師,應該是非常成功吧?但是當時我的全副心力都放在把錢推回去上麵,根本沒有餘力注意這件事。


    「嗯哼,這次的新產品馬馬虎虎而已。」


    環小姐有點不滿地低聲說道。手裏拿著今年秋天的新商品,沙丁魚起司漢堡。


    我一直以為環小姐隻要是漢堡,任何口味都好,不過由此看來,她還是有個人喜好的。倒是沙丁魚和漢堡,這兩個東西再怎麽想也搭配不起來啊。竟然敢放在店裏販賣,真是一間膽識過人的公司啊,勇於挑戰也該有個限度吧。


    我和環小姐的所在地,並不是那家我平常購買進貢品給師傅、距離車站最近的速食店,而是距離有三站之遠的另一家分店。今天,阿樹和他女友約好見麵,而地點就是指定了這個車站。


    盡管皺著眉頭,環小姐還是一口接著一口吃光了沙丁魚起司漢堡。她那堂而皇之的姿態,以及身上帶有鮮豔紅葉花紋的橘色和服,和店內喧鬧的氣氛非常不搭調,十分引人注目。從剛剛開始,就一直感受到周圍不斷傳來某種針刺般的好奇視線,連坐在旁邊的我都感到不太舒服。但是當事人不知是沒注意到,還是早就習慣了,又或者是徹底無視,總之還是開心地捏起了薯條。


    「洸之介,你不吃嗎?再不快一點,就要沒時間了唷。」


    「啊啊,好的。」


    我把一直拿在手上的照燒漢堡送進嘴裏。果然沒錯,對環小姐來說,這種仿佛無孔不入的視線,根本算不了什麽。


    不論何時何地,環小姐總是非常冷靜,從來不曾驚慌失措。


    之前陪阿樹一起喝悶酒的時候也是如此。


    明明喝了一整天,但不管是臉色、腳步,還是言詞,全都和平常一樣。不僅如此,當阿樹抱怨完之後,環小姐還立刻站了起來,說:「那麽,反正徒弟也來了,就來開始今天的課程吧。」


    我大吃一驚,連忙叫住了正要前往工作室的環小姐。


    「這樣沒問題嗎?」


    「怎樣沒問題?」


    「什麽怎樣……你不是喝了一整天了嗎?這種狀況下,還有辦法開始作業嗎?」


    結果環小姐愣了一下,隨後露出苦笑,平靜地回答:


    「那點酒,根本不算是喝多了啊。」


    作業台上,放著應該是早就準備好、看似漿糊原料的白色粉末。


    用帶子固定好和服袖子的環小姐,高聲解說起來。


    「漿糊用的是小麥麩漿糊(注7:亦稱小麥澱粉漿糊。)。」


    「麩?麩就是那個麩嗎?常常用來加進湯裏的那個?」


    「你說的是烤麩。我們今天要用的東西,是在製造烤麩的過程當中會形成、通常會丟棄不用的部分。材料是麵粉、鹽和水。」


    「隻需要這些就行了?」


    我真的大吃一驚。因為我一直以為這是裱褙用的漿糊,所以一定是需要混入各種材料、花費大量時間精力才能完成的複雜物品。然而材料隻需要三種,而且還是每個普通家庭都會有的東西。有種與其說是出乎意料,更像是全身虛脫的感覺。


    至於做法,首先,先在麵粉裏加入少量的鹽和水,仔細攪拌搓揉。然後用布包住麵粉團,在水中搓洗,將可溶解和不可溶解的部分分開。


    「不能溶解的部分叫做麩素,就是製作麩的原料。用現在的話來說,叫做glu……glu、glud、不對,是glut什麽的……」


    後來我查了一下,發現是麵筋「gluten」(注8:穀蛋白黏膠質,亦稱麵筋或麩質。)。環小姐似乎對於橫書文字、片假名還有外來語非常不拿手,不過漢堡的名字倒是可以過目不忘。


    「把這個拿去蒸或烤,就能做出麩了。現在這個時代比較方便,可以加進防腐劑,或是購買其他更容易使用的漿糊,不過我還是利用古法製作漿糊。比較習慣,而且更有成就感。」


    環小姐把去除麵筋之後的液體移入鍋子裏。順帶一提,留在液體當中的東西似乎是澱粉。接著再拿到隔壁房間的瓦斯爐上加熱。


    「之後就要一邊小心不讓溫度升得太高,一邊慢慢熬煮。這段期間,必須不斷地攪拌,絕對不可以停下手。」


    我用交給我的木棒,不斷攪動鍋子裏的東西。久而久之,我有種在製作料理,而非製作漿糊的感覺。原本裝在鍋子裏的清淡白色液體,可能是因為水分蒸發的關係,開始有種黏稠感。


    「感覺好像挺好吃的。」


    冷卻凝固之後,看起來就像甜點一樣,和果凍、杏仁豆腐屬於同一領域。


    由於是在晚餐前,肚子有點餓的關係,我忍不住這麽說。而環小姐則是苦笑著回答。


    「哎,是可以吃沒錯啦。」


    「咦?這可以吃嗎?」


    「可以啊。畢竟原料是麵粉、水和鹽巴嘛。」


    「啊,說的也是。」


    「像剪舌麻雀這個故事,不也是因為舔了漿糊才被剪掉舌頭嗎?」


    「這倒是。我小時候一直覺得那一點很奇怪。以為連漿糊都吃,麻雀還真是驚人的雜食性動物啊。不過既然原料是麵粉,搞不好其實很好吃也說不定。話說回來,這個要煮多久呢?」


    「多久啊……大概一個小時左右吧。」


    「需要這麽久?」


    「嘿,眼睛別離開鍋子。」


    盡管環小姐已經提醒過,但是我的火力調整還是出了問題。相信應該是環小姐離開房間,導致我一時鬆懈下來的關係。獨自一人攪拌鍋子,一不小心就發起呆來,沒注意到鍋子裏的變化。等到環小姐回來發現異狀,連忙關火,已經於事無補了。才過了幾十分鍾,我第一次製作漿糊的體驗便宣告失敗,我不由得垂頭喪氣起來。


    「第一次都是這樣。必須不斷地練習,才會慢慢習慣。至於最後完成的漿糊,有時候會直接使用,不過有時也會根據托裱方式的不同,刻意選用腐壞的東西。」


    「腐壞的?故意讓漿糊腐壞嗎?」


    「沒錯。因為剛做好的漿糊,黏性有點太黏了。而腐壞的漿糊則是這個樣子。」


    環小姐拿出一個小小的壺,其間隔掌握之準確,簡直就像是料理節目一樣。腐敗前、腐敗後,before and after。隻不過腐敗前的範本被我做壞了。


    我試著捏起裏麵的漿糊,感覺黏性比普通漿糊低,有點幹幹的。


    「不管是這種老漿糊還是剛做好的新漿


    糊,使用時都必須用水稀釋。」


    「這種幹巴巴的感覺,真的黏得住嗎?」


    「黏得住呀。不過漿糊的黏著力也不能太強。就算黏住了,之後若是沒辦法在不傷害畫心的狀態下剝除,那也是不行的。」


    「不是正好相反?」


    如果隨便就能剝下來的話就糟了吧。要是掛軸還掛在牆上的時候漿糊剝落,最後害得畫心破掉的話,可就麻煩大了。我是這麽想的,但是環小姐剛剛的回答卻是正好相反。


    「要是剝不下來,等到將來重新裱褙的時候不就頭痛了嗎?如果是這種漿糊,隻要用水溶解就能迅速剝除了。」


    「所謂將來,到底是指什麽時候呢?」


    「這個嘛,必須依照掛軸的狀態而定……不過大概是一百年,或是更久之後吧。」


    這數字實在太偏離常理,讓我啞口無言,腦袋一陣暈眩。


    如果是普通人類——環小姐他們當然另當別論——過了一百年之後肯定不在人世了。在那之後的事情,普通人是不會去考慮的。隻要現在漂漂亮亮、能夠掛起來裝飾不就夠了嗎?這才是普通的做法吧?


    然而對裱褙師來說,這樣並不普通。說的也是,如果不是憑著這種做法,一、兩百年前,不,甚至更久以前的畫作,根本不可能保存至今。


    「竟然要考慮到這麽久遠的事……怎麽說呢,感覺好厲害、好深奧啊。」


    環小姐為我試做了托裱用濃度的漿糊,但是不出所料,不管是外表還是觸感,都稀薄到讓人忍不住擔心黏不黏得住。而漿糊的濃度,也會因為使用在不同的部位而有所不同,而且還必須根據使用時的房間溫度和濕度做出細微的調整。


    「這也是必須多做幾次,才有辦法慢慢掌握到感覺。」


    簡單來說,這個工作最需要的,一是經驗,二還是經驗。無論如何,我已經親身體會到經驗掛帥這件事了。甚至忍不住暗想雖然是機緣巧合,但我這種外行人真的可以涉足這個世界嗎?


    「哎,能夠允許這種事情發生,也算是很厲害的了。」


    「你在說什麽?」


    吃完漢堡的環小姐反問,我瞬間回過神來,感覺剛才意識似乎飄到遙遠的遠方去了。看到環小姐一臉訝異地近距離盯著我看,我連忙開口解釋道「沒什麽」,還有「臉太近了」。


    認識好幾個月,我早就看慣了環小姐的臉。不過靠得這麽近,難免還是會小鹿亂撞。我隻是個普通的高中男生,當一個年輕——雖然隻有外表——貌美的女性如此逼近,相信任何人都會心跳加速的。


    這時,放在口袋裏的手機震動起來。一看畫麵,發現收件夾有一封新訊息。寄件人是阿樹。


    「阿樹傳訊息來了,他們馬上就到。」


    「那麽我們也出發吧。」


    環小姐以熟稔的動作整理好餐盤,仍然絲毫不在意眾人目光,走出店外。


    「環小姐!洸之介!」


    我們正準備朝著車站前進,這時突然被人叫住了。回頭一看,看見了不斷揮著手的阿樹。不同於之前的西裝筆挺,他今天的打扮相當輕鬆。


    「太好了。我們也是剛到。」


    他笑嘻嘻的表情和平常一模一樣,但是一看到他身旁的女朋友,我忍不住愣了一下。


    和纖細高挑的阿樹相反,那個人是個左右幅度寬大,說得更明白一點,那是一個肥胖的中年歐巴桑,身上穿著看似要價不菲的藍色和服,手上戴著鑲有鬥大寶石的戒指,臉上化著超級誇張的濃妝,看起來就像是圖畫裏出現的暴發戶太太。和阿樹站在一起時,與其說是戀人,其實更有長得不太像的母子的感覺。就算是詐騙對象,這個對象會不會也選得有點糟糕啊,阿樹?我在心中默默地吐嘈。


    「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結實小姐。這邊這位是裱褙師加納環小姐,然後旁邊是加納小姐的徒弟小幡洸之介。」


    介紹完畢後,環小姐優雅地行了一禮,我也趕緊跟著鞠躬。


    「初次見麵,我是木內結實。這次非常感謝兩位願意光臨寒舍,還請多多指教了。」


    這位太太微笑了一下。


    「這麽年輕就成為裱褙師,實在太厲害了。而且還把和服穿得這麽整齊美觀,真讓人開心。啊,我是經營和服店的。除了新品之外,也有販賣古董和服。希望兩位務必前來本店逛逛呢。嗬嗬,小姐長得這麽可愛,肯定任何和服都很適合你。」


    然後她接連看向我和環小姐,開口說道:


    「真是一對可愛的情侶呢。看起來非常登對。對吧?筱宮?」


    結實小姐交頭接耳似地低聲說完,便抱住了阿樹的手臂。順帶一提,筱宮是阿樹的假姓。


    從旁人眼中看來,我和環小姐像是情侶嗎?和結實小姐與阿樹相比,我們的年齡可能更相配一點沒錯,不過應該頂多隻到姐弟或親戚之類的關係吧?我覺得。


    「筱宮也是這麽認為的吧?」


    結實小姐撒嬌似地靠在阿樹身上。結果阿樹臉上的表情立刻出現明顯的變化,又是蒼白又是發青,忙碌異常,額頭上也冒出了大量冷汗。再怎麽說,用這種態度對待戀人,實在失禮到家。雖然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但若是演技不夠到位,馬上就會被人拆穿了啊。看到他做為一個詐欺師卻表現出如此誠實的反應,雖然與我無關,但我還是忍不住捏一把冷汗,開始擔心起來。


    「沒有啦,那個,環小姐和洸之介是師徒,並不是你說的那種關係……」


    「就算現在不是,不過將來可就難說了不是嗎?對吧?」


    結實小姐不再追問狼狽不堪的阿樹,反而轉過來征求我和環小姐的同意。真的這麽想撮合我們嗎?看來結實小姐似乎有著愛管閑事的歐巴桑體質。


    因為實在很難回答,我隻好笑著蒙混過去。雖然環小姐的確是個超級大美人沒錯,但實際上是活了超過五百年的妖狐啊。就算天地倒轉過來,那也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啊,對吧,環小姐?我試著觀察她的反應,發現她那形狀優美的嘴唇微微揚起,隱含著笑容。


    (那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是怎麽回事啊?)


    然後她對著緊緊黏在一起的兩人說道:


    「是啊。將來的事情的確很難說。」


    不僅如此,環小姐還靠到我的身邊來,握住了我的手。


    如果隻看外表,她那羞答答地低著頭的樣子,的確是戀愛中的少女才有的表現。我不自覺地,真的不自覺地,心髒頓時猛然跳了起來。


    知道環小姐真實身分的阿樹,看起來似乎是當場停止思考,身體也瞬間僵硬,動彈不得,臉上也維持著看到難以置信的東西一般的表情。不不不不不,你到底在說什麽啊,環小姐!盡管我發出了不成聲的慘叫,也無法傳進環小姐耳中。


    「哎呀呀,這可真是。」


    隻有毫不知情的結實小姐開心地用手摸著臉頰,發出感歎的聲音。


    「說的也對。師徒相戀,還真是浪漫呢。真希望能和你好好聊聊這件事,總之我們先到店裏去吧。筱宮,你還要僵硬到什麽時候?」


    「洸之介也別這麽僵硬了。來,我們走吧。」


    我們就像是被兩位興高采烈的女性拖著走似的,朝著結實小姐的店鋪前進。


    結實小姐的店——木內和服店,位在距離車站步行十分鍾左右的地方,據說是一間當地著名的老店。創業時期是在江戶時代,曆史的確相當悠久。


    「這原本是我丈夫的店,是間傳統的和服店。不過最近穿和服的人不多,而且客人也被附近的大型商場搶走,有段時間一直都是赤字經營啊。」


    店裏的生意持續惡化,隨後又發生了另一件雪上加霜的


    事件。


    結實小姐的丈夫突然去世了,結果變成結實小姐必須背負起這家店鋪的一切。


    「說真的,那個時候孩子們都還小……當時我隻覺得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神佛庇佑。隻能看著招牌,無計可施。」


    盡管每天以淚洗麵,客人依舊不會上門,營業赤字也不會因此改善。既然如此,結實小姐為了守住老店的招牌,下了一個龐大的賭注。


    那就是在網路上販賣和服。原本就很喜歡和服、特別是古董和服的結實小姐,在店裏出現危機之前就有搜集中古和服的興趣。她透過這些管道,搜集了許多珍奇罕見的和服,並開始在網路上販賣。而這個做法正好中了大獎,結實小姐成功重振了店裏的經營狀況。


    「要同時兼顧生意和教養孩子真的很困難,但我隻是一個勁地工作。」


    最後孩子們終於長大獨立,一起生活的婆婆也隨後過世。店裏也可以完全交給職員經營後,結實小姐終於從忙碌當中獲得解放,然而這時猛然來襲的感覺並不是安心,而是孤獨感。那可能就是所謂的身心俱疲症候群吧。自己會不會一輩子孤單一人?——就在她心中充滿著這種寂寥感的時候,她遇上了阿樹。


    「那麽,請問你是在哪裏遇見阿樹呢?」


    我無法抗拒心中的好奇,開口詢問結實小姐。


    「筱宮當時正在看我們店裏的展示櫃。因為男性客人很少,所以是我主動找他搭話的。」


    兩人因為這樣熟稔起來,然後在種種因緣巧合之下,開始交往。


    結實小姐說著和阿樹的相戀經過,臉頰浮現出層層白粉也掩蓋不了的紅暈,看起來真的非常幸福。然而這份幸福,隻是阿樹刻意安排的虛假之物。想到這裏,我心裏就感到十分複雜。


    「啊,那裏就是本店。」


    木內和服店,是間麵向人來人往大馬路的古風木造建築。正對馬路的巨大展示櫃裏,妝點著各種豪華和服與腰帶,所以他們兩人就是在這裏碰麵的。


    店內是一片以黑色與茶色為基底的平靜日式空間。屋內深處鋪著榻榻米,上麵放著大型折疊式隔板。


    「那裏是用來做什麽的?」


    「那是讓客人試穿的地方喔。」


    「喔,和服也可以試穿啊。」


    「已經縫製完成的全新和服比較沒辦法,但如果隻是披上未剪裁的布料,模擬它製成和服的樣子,倒是可行的。此外古董和服也可以提供試穿,因為以前的人大多比較嬌小,所以經常會發生試穿之後袖子太短之類的情形。」


    店裏到處擺放著十分高級的櫃子,裏麵裝滿了各種不同花色的和服。仔細檢視標價牌,發現這裏從價值數百萬日圓的超高級品,到一萬日圓以下的公道價物品,應有盡有。不隻價錢包羅萬象,材質和花紋也是種類繁雜。


    一行人正在參觀店鋪時,幾名店員從裏麵房間走了出來。她們臉上都帶著營業用的甜美笑容,但是一看到環小姐,她們的眼睛立刻瞪大到駭人的程度。


    「呀——!這位小姐是誰呀?」


    「是社長認識的人嗎?還是筱宮先生認識的人?」


    轉眼之間,環小姐就被兩名與其說是眼睛閃閃發光,更像是雙眼大放光采的店員包夾。可能是被她們過度興奮的態度嚇到了,隻見環小姐張口結舌,愣在原地。


    對於任何事情都不為所動的環小姐,正在退縮啊。


    能讓活了五個世紀之久的妖狐全身僵硬,真是太強了!


    「這件紅葉花紋的和服好可愛!真的非常適合您呢!」


    「感覺也很適合成熟一點的風情呢!這件茶色與淺橘色條紋的和服如何?搭配這一條腰帶,再把頭發紮起來,就會有種成熟可愛的感覺喔。」


    「直接選用清淡的亮色係之類的可愛布料也不錯呀~啊,這件如何?粉紅色基底的小花紋樣和服。不過這個奶油色的菊花圖案也很難割舍啊~還有瞿麥花圖案的!」


    「這件深綠與黑色穿插的格子圖樣如何?還有昨天剛進貨的那件紫色箭羽圖案的呢?」


    兩人興高采烈地抽出各式布料和腰帶,七嘴八舌地說個不停。就在任何人都無法阻止她們、布料開始堆積起來的時候……


    「要不要試穿看看呢?」


    她們呼吸急促地逼問環小姐。


    而環小姐露出了比平常更窘迫的笑容,迅速回答:


    「我還有事。」


    「我說你們啊,別對客人做出這麽失禮的事。她可是我的私人貴賓啊。」


    「……好的~」


    結實小姐這麽一說,兩名店員也老老實實地撤退了。有種好不容易找到適合的換裝人偶,卻被父母搶走的感覺,兩人臉上寫滿了孩子氣、有點遺憾又相當不甘心的表情。


    「真是對不起啊。那些孩子們真的很喜歡和服,隻要一看到適合穿和服的人,就會不小心興奮過頭。雖然我每次都叫她們要更加冷靜地接待客人,但她們就是不聽啊。」


    結實小姐傷透腦筋似地歎了一口氣。狀況似乎相當嚴重。


    要是有店員以那種亢奮的態度逼近,客人當然會被嚇跑吧。換成是我,肯定會在第一時間逃跑。因為實在太可怕了啊!


    「她們其實是一群熱心的好孩子,隻是這一方麵有點美中不足——啊,請往這裏走。」


    在結實小姐的催促下,我們走出店裏的後門,來到木內家的庭院。結實小姐的住家就在店鋪後麵。隔著一座精心整理的日式庭園,可以看見一幢豪華的獨棟平房,那就是結實小姐的住家。巨大的倉庫則是矗立在庭院角落,換句話說,店鋪、倉庫和住家三者,配置成ㄇ字型的結構。


    倉庫是一棟兩層樓建築,相當紮實,外牆塗著白色灰泥。鐵製的大門上刻有家紋,散發出曆史悠久的大戶人家之感。光看外觀,就覺得裏麵應該收藏著許多高價古董品。


    「你經常進入倉庫裏麵嗎?」


    「不。婆婆在生前好像經常進出整理,不過我一次也不曾進去。大概已經有超過五年的時間無人進出了,所以說來慚愧,我實在不知道裏麵到底有什麽東西。」


    聽到環小姐的問題,結實小姐麵有愧色地回答。


    「是嗎……這樣有點不妙呢。」


    環小姐皺緊了眉頭。我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出現這麽嚴肅的表情,於是我問環小姐:


    「為什麽不妙呢?」


    「要是一直放在倉庫裏,就有可能被蟲子吃掉、被老鼠啃食、發黴受損等等。搞不好一些繪畫、書籍類的東西已經受損了也說不定。」


    「蟲子會吃紙嗎?」


    「當然吃啊。連布料都吃不是嗎?」


    我回答「啊啊,的確」表示同意。放在衣櫥裏的毛衣也常常受損,道理多半是一樣的。


    「至少每年要在夏季或秋季的晴天裏,把東西拿出來通風一次,防蟲措施是必要的——阿樹,我拜托你準備的東西呢?」


    「早就準備好了!」


    阿樹舉起了手中的紙袋,環小姐心滿意足似地點點頭。


    「那麽,就開始吧!」


    我對倉庫內部原本就沒有任何幹淨整齊的印象,而且在聽了結實小姐的話之後,我已做好覺悟,裏麵一定髒亂異常。然而,現實情況遠遠超乎我的想像,這實在太誇張了。


    到處都有蜘蛛網,灰塵也堆了厚厚一層,還有蟲子。


    「咳咳咳咳……哈啾!」


    咳嗽與噴嚏大行其道,而且還沒有辦法順暢呼吸,非常難過。喉嚨有點刺刺的,鼻子有點癢癢的,眼睛也揉個不停。如果換成一個會過敏的人過來,肯定一秒鍾就陣亡了。


    為了避免衣服弄髒,我換上了阿樹準備


    好的工作服。這真是正確的選擇啊!雖然是剛買回來的工作服,不過已經是全身烏漆抹黑。手套、口罩,還有綁在額頭上的毛巾也全部變黑,充分展現出灰塵的厲害之處。


    就這樣,我和阿樹一邊和灰塵纏鬥,一邊把倉庫裏的東西接二連三地搬到外麵來。裏麵除了掛軸之外,還有裱過框的油畫、壺、花瓶、大盤子,以及看來很古老的書籍。


    搬到外麵的東西,則是由在庭院的兩位女性,手執刷子和抹布,小心地拂去上麵的灰塵。


    「哎呀,連這種東西都有啊!」


    一邊擦著接連出現的各式骨董品,結實小姐一邊像個孩子似地發出驚呼聲。她的悠哉,讓我忍不住在心中大吐苦水,要是你稍微勤快一點打掃這裏,就可不必這麽辛苦了。


    環小姐的擔憂成真。隨著灰塵消失,這些美術品當中確實有許多發黴變色,或是被蟲蛀蝕的物品。如今知道隻要稍微通風日曬就能防蟲,更讓人加倍懊惱。


    結實小姐的家似乎是自古以來的富商,倉庫裏收藏著種類繁多的美術品。


    其中最多的要屬掛軸。多到讓人忍不住想問收藏這麽多到底想要做什麽。


    「這是為了配合季節和節慶用來更換的。」


    環小姐為我解惑。如她所說,以正月用的朝陽、鬆竹梅鶴龜、富士山、七福神等畫為首,從女兒節用的人偶等節慶物品,到椿花、水仙、牡丹、葫蘆、牽牛花、茄子、柿子、桔梗、大波斯菊等讓人感受到季節之美的東西,應有盡有。


    此外還有種類多不勝數、裱褙形式也各自不同的大量畫作。其中除了像我目前正在加工的布質裝裱外,還有用和紙來裱褙的畫,布與紙給人的印象非常不一樣。因為難得有機會一次看到如此大量的裱褙畫作,所以關於這一點,我覺得自己全身灰塵和蜘蛛網算是值得的。


    不過比我還開心的人,大概就屬環小姐了吧。她又是把掛軸攤開在主屋的榻榻米上,又是把畫掛在牆上,笑容滿麵地看個不停。原本還擔心她會不會忘了原本的目的,不過等到我們工作告一段落,放在主屋裏的東西也都分門別類地放好了。其中畫有鳥類的作品被獨立到某個角落,表示環小姐還是有在認真工作。不過這種話要是被本人知道一定會挨罵,所以我是不會說的。


    「鳥類的掛軸,數量挺多的呢。」


    阿樹一邊用毛巾擦著黑漆漆的臉,一邊說出感想。的確,搜集出來的掛軸約有十多幅。


    「那麽,我們就一幅一幅看下去吧。」


    環小姐小心翼翼地展開畫軸,然後再由我們所有人一起確認。雖說是鳥類圖,但是種類也相當多樣。樹鶯、麻雀、燕子、孔雀、雞、鴨,甚至還有海鷗。不過這些都是非常普通、毫無異狀的畫,沒有任何詭異的感覺,也沒有出現圖畫移動的神秘事件。對此,結實小姐似乎也相當失望,肩膀垂了下去。


    不知不覺當中,太陽也已經下山了。花了這麽多時間,結果就隻是做了一場大掃除,然後就要結束了。


    「鳥叫聲是在晚上出現的,所以會不會是白天就不行呢?」


    「不,這邊的畫全部都是普通的畫作,看起來並沒有沾染上特別思念的作品。」


    環小姐以充滿自信的聲音,一掃結實小姐的疑惑。


    「也就是說,結實小姐聽到的聲音,和倉庫裏的東西一點關係也沒有?」


    「看來的確如此。我也看過了掛軸以外的西洋畫和古董,但是並沒有看到可疑的物件。」


    聽到阿樹的問題,環小姐幹脆地回答。傳說中的裱褙師都這麽說了,相信一定不會有錯。


    「那麽那個鳥叫聲到底是怎麽回事呢……?難不成真的是鳥的幽靈或妖怪?」


    「這個嘛,我對幽靈妖怪之類的東西實在不清楚啊。」


    (你這個騙子!)


    我差點脫口說出這句話,隻能趕緊咽了回去,在心裏默默吐嘈。


    像是你自己明明就是妖狐,阿樹也是狸貓,還在小巷裏的宴會中聚集了一大群妖怪和幽靈不是嗎?諸如此類的。


    「說什麽幽靈的,果然讓人害怕啊。孩子們都已離家,隻剩下我一個人住在這呀……」


    和臉上擔心受怕的表情相反,結實小姐把阿樹的工作服下擺抓得緊緊的。而阿樹看起來就像是被人抓住了尾巴一樣,整個人抖了一下。


    我為他失禮的態度暗自心驚,但是結實小姐似乎沒有注意到,所以我也悄悄地鬆了一口氣。不過話說回來,為什麽我非得這麽擔心不可啊!


    環小姐四下張望了一下,開口詢問結實小姐:


    「請問你的寢室在什麽地方?」


    「在那條走廊的盡頭。」


    「我可以過去那邊看看嗎?」


    「嗯,當然可以。」


    環小姐踏著步伐走了過去,最後在外廊盡頭停了下來,然後再從那個地方眺望著倉庫。我和阿樹全身都是灰塵,所以沒有跟過去,不然之後打掃會很累人的。


    「結實小姐,你以前養過鳥嗎?」


    「沒有呢。隻有養過狗。難不成……筱宮,別說這種好像真的有鳥幽靈出沒的話啦!」


    「結實小姐嫁過來之前,或是更早以前,說不定有養鳥。這麽一來,就不能篤定完全沒有這種可能吧?」


    「可是,我是一直到最近才開始聽見那個鳥叫聲的呀?住在這裏幾十年,都沒有發生過類似的狀況,然後幽靈就這麽突然出現了?不會很奇怪嗎?」


    結實小姐全身發冷似地摩擦著手臂。


    「那麽,開始聽到那個聲音的時候,你有做什麽特別的事情嗎?」


    我插嘴發問,結實小姐則是搖了搖頭。


    「不,沒有什麽特別的事。大概隻有稍微離開這裏兩、三天吧?因為我回了娘家一趟。娘家裏有些東西好像可以放在店裏備用,我就去把它拿回來了。那和倉庫應該沒有什麽關係吧?」


    我們三個人各自用不同的動作歪頭沉思,這時環小姐回來了。她大概是聽見了我們的對話,以認真的眼神看向結實小姐,問道:


    「那是真的嗎?」


    「咦?」


    「你說你搬了備用的東西回來,是真的嗎?」


    「呃,是的……」


    「那個備用物品是?」


    「是隔板。我打算讓客人在試穿時使用。」


    「那個東西現在也在店裏嗎?」


    「嗯,是的。」


    「那麽,請讓我看看那個東西吧。啊啊,你們兩個先去換件衣服吧。可不能讓你們以那副樣子在店裏走來走去。」


    環小姐朝著我和阿樹瞥了一眼,催促我們快點整理一下自己全身灰塵的模樣,於是我和阿樹慌張地換回了原本的衣服。更衣途中,灰塵一樣漫天飛舞,讓我們兩個不斷地大打噴嚏。


    太陽早已徹底下山,店裏和白天時的樣貌截然不同,完全不見客人的身影。隻有兩名店員中間隔著和服,激動地聊著天。


    「你們兩個,現在應該已經不會有客人上門,今天就先下班吧。之後交給我處理就好。」


    老板做出指示後,兩人迅速將店裏收拾整齊,說聲「那麽,之後就麻煩您了」便回去了。


    「所以那個隔板在哪裏?」


    「在這裏。」


    在結實小姐的帶領下,我們走到了店內最深處。然後脫下鞋子,踩上試穿區的榻榻米。


    那裏有一張折疊式的大型隔板,邊緣還掛著和服。


    從店鋪方向看過來時,上麵沒有任何花紋,就是普通的隔板。


    但是走上榻榻米,從另一個方向看過去時,我忍不住嚇了一跳。


    那其實是一幅屏風。上


    麵畫著風景畫,是貨真價實的美術品,而且看起來似乎有著相當古老的曆史了。


    盡管到處都有汙損和褪色的情形,上麵仍然畫著廣大的庭園景色。整齊排列的樹木,池水豐饒的池塘,周圍長著大大小小各式花草。而且一往旁邊看去,季節便隨之變換。看來這幅畫應該是畫著秋天至冬天的風景吧。


    環小姐凝視著屏風,拿下了掛在上麵的和服。


    然後表情突然綻放出光采。


    「啊啊,就是這個吧。」


    「咦……?不過這應該是普通的風景畫吧?」


    結實小姐說得沒錯,和服底下出現的,是看似某種樹木的部分。之所以加上看似二字,是因為劣化褪色的情況實在太嚴重了。此外還有黑色的汙損,真的隻能仰賴推測。


    「上麵根本沒有畫鳥呀?」


    「不,確實有的。」


    「到底在哪裏?」


    環小姐朝著那個看似樹木的地方一指,那是汙損最嚴重的地方。


    「這裏是眼睛,這裏是嘴,然後這邊是羽毛。」


    「啊……!」


    聽她這麽一說,我才發現那裏確實有一隻鳥。


    畫得並不大。可能就是因為這樣才沒有發現,不過確實有畫。脖子相當細長,顏色大概是茶色或是偏暗的綠色,一隻有點不起眼的鳥。


    「這隻鳥是?」


    「是孔雀吧。孔雀的雌鳥。」


    阿樹回答。


    「不過,這幅屏風放在娘家的時候一點異狀也沒有啊?而且也沒聽過什麽鳥叫聲,所以才會拿來這裏的……為什麽現在才這樣?」


    「不是現在才這樣,是因為你把這幅屏風帶了過來,所以才發生狀況的。而且這是無可避免的事情——來吧,把想說的話告訴我們吧。」


    環小姐對著屏風溫柔地說話,結果屏風裏孔雀的眼睛稍微動了一下。見狀,結實小姐立刻嚇得瞪大雙眼。畢竟這應該是她第一次看到會動的圖畫,所以不能怪她。


    接下來翅膀也開始動了。但是它的動作,就像是被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壓抑住似的,看起來相當地別扭。相信這一定是因為那些黑色髒汙和褪色所造成的。


    孔雀拍動著翅膀,一邊痛苦掙紮,一邊將它小小的黑色眼眸轉向我們。


    然後啼叫了一聲。


    聲音聽起來非常寂寞,充滿哀愁。


    是種讓人緊緊揪住胸口,眼頭深處開始發燙似的悲傷。


    強烈的思念瞬間包圍住我們,動搖著我們的感情。感覺並不可怕,但是眼淚仿佛快要奪眶而出,我隻能咬住嘴唇強行忍耐。


    「一般屏風的形式,是六曲一雙。所謂屏風,是由多個貼著和紙的木框所組成,木框的數量若是六個,便稱為六曲。此外屏風若是有兩幅,也就是左右對稱的兩幅屏風的話,則稱為一雙。現在這幅屏風,原本的形式應該是一雙才對。這幅上麵隻畫了秋冬兩季的景色,相信一定還有另一幅畫著春夏景色、與之成對的屏風。那幅屏風會不會就在你的娘家呢?結實小姐?」


    「的確有。我記得……應該就是當時放在這幅屏風後麵的東西。不過那幅屏風的狀態根本沒辦法和這一幅相比,到處都是損傷汙漬,實在沒辦法拿來使用。所以我才隻拿了這幅屏風。」


    「不管破損得多嚴重,這兩幅屏風必須二者合一才算完整。排列成一雙,才能真正完成一幅作品。」


    仿佛在讚同環小姐一般,孔雀不斷上下點頭。


    「我猜,放在你的娘家的那一幅屏風,上麵應該畫著與這隻孔雀成對的雄孔雀吧。這隻雌孔雀之所以會夜夜啼叫,是因為它被迫離開自己的另一半……」


    「……它是為了尋找自己的另一半,所以才啼叫的?」


    「應該就是如此。」


    聽到結實小姐的低語,環小姐做出回應。


    環小姐臉上出現一抹陰影。難道環小姐也曾失去某個和自己成對的人嗎?我忍不住猜想。


    結實小姐像是在強忍著什麽似地緊閉雙眼,然後才又緩緩睜開。


    「是嗎……雖然事前不知情,不過都是我把你們硬生生地拆散了吧。我真是做了一件糟糕的事。想必你一定很寂寞吧。我一定要把你帶回娘家,讓你們重新團聚才行。」


    結實小姐對著屏風這麽說道,而孔雀仿佛聽懂她的話,相當開心地拍動翅膀。發現畫中孔雀對自己的話做出反應,結實小姐似乎嚇了一跳,不過她最後還是選擇接受,開心地笑了起來。


    「不過真是可惜啊。我真的很喜歡這幅畫。雖然有點受損,不過它還是擁有能夠彌補這一切的魅力。這麽美的一幅畫,卻必須一直收在倉庫裏……」


    「結實小姐,這一點你可以不必擔心。」


    用著仿佛讓人安心似的溫柔嗓音,卻又有點自豪地開口說話的人,是阿樹。


    「環小姐可是被稱為『傳說中的裱褙師』的人,手腕也是在眾多裱褙師當中頂尖的。不管損傷得多嚴重,她都一定能修複。」


    「可是,那真的已經破破爛爛了啊?那樣也沒關係嗎?」


    結實小姐有點半信半疑,但還是抱著一絲希望,看向環小姐。


    「這個嘛,沒有看過實物實在不好說……不過我可以盡力而為。而且我也希望能讓這孩子恢複成原本的模樣啊。」


    環小姐一邊眷戀不舍似地摸著孔雀,一邊對著結實小姐燦爛微笑。


    可能是從她的話中感受到某些東西吧,結實小姐輕輕呼出一口氣,徹底安心似地彎起嘴角,朝著環小姐深深一鞠躬。


    「是嗎。那麽,就拜托你了。」


    幾天後,環小姐接到了來自結實小姐的連絡,說她已經把娘家的屏風帶回來了。於是我和環小姐、阿樹,以及負責開車的兵助先生一起前往她的店鋪。


    「真的跟環小姐說的一樣!我一把娘家的屏風帶回來,那個啼叫聲馬上就停住了!」


    剛踏進店裏,結實小姐便喜孜孜地向我們報告。


    畫有雄孔雀的屏風,的確就如同結實小姐的擔憂,到處都有破洞,髒汙也很顯眼,整體損傷非常嚴重。而且不隻局限於畫紙,連周圍的綾布也是如此。說是屏風,其實更接近垃圾也說不定。這樣子真的有辦法修補嗎?我也跟著擔心起來。不過環小姐卻用笑容破除了我們的擔憂。


    「可能會多花一點時間,不過沒問題,可以修好的。」


    聽到這個消息,結實小姐容光煥發地大喊:「真的嗎?太好了!」像個年輕女孩般開心。


    「等到修補完成之後,我想把兩幅屏風一起放在店裏,就像這樣麵對麵地放在榻榻米上。而且圖畫主題四季通用,也能讓客人們感受一下庭院的四季之美。」


    「那樣真是太好了呢。」


    「對吧?到時候,希望洸之介小弟也能務必過來看看。我們也有經手男用和服,當中也有適合年輕男生的款式喔。」


    「不過,我覺得變成那個樣子有點……」


    我朝著店內看去,結實小姐也看著同一個方向,輕聲笑了出來。


    店內的試衣處,環小姐正被那兩個亢奮的店員包圍,化身為換衣人偶。被迫換上一件又一件的和服、纏上一捆又一捆的布料,表情看起來相當無奈。


    露出那種表情的環小姐可不常見。出現這個想法的人不隻是我,兵助先生似乎也一樣。隻見他一邊偷笑,一邊拿著數位相機狂拍環小姐。


    順帶一提,那台相機還拍了這家店的風貌。據說這是因為機會難得,所以打算配合這間店的風格,直接把整個屏風的綾布全部換新。照片就是為此準備的資料。


    「話說裱褙師真的好厲害呢。連那種破破爛爛的屏


    風都能修複。我本來以為那隻能拿去丟掉,都已經放棄了呢。洸之介小弟也有辦法做到嗎?你是環小姐最鍾愛的徒弟吧?」


    「我完全辦不到啊。我才剛開始學習沒多久,所以真的沒辦法。前陣子製作漿糊的時候也失敗了。不過還是學到了很多東西,感覺很開心。我覺得以前的人真的好厲害啊,竟然擁有這麽深奧的技術。」


    現在這個時代,物質實在太富足,任何想要的東西都能馬上買到,很少有人會把東西修好繼續使用。反正東西壞了,再重新買過就好。因為這個做法更加簡單輕鬆。


    所以我們根本無法想像現在使用的東西,會在百年之後由其他人繼續使用,而且這應該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百年前就不一樣了。百年之前的人們,看到了這樣的未來。


    為此,才會發展裱褙修補技術,磨練裱褙師的技巧。


    環小姐讓我見識到的漿糊就是其中之一。百年之後,一直保護著畫心的和紙和綾布可以剝除得幹幹淨淨,然後再次換上嶄新的裝裱。為了不斷反複這個動作,才想出了這樣的做法。再次思考過後,我真的覺得裱褙的世界實在太厲害了。


    我回想起當初和渲染了老翁思念的畫作對峙的狀況。


    ——為了再活一百年。


    環小姐是這麽說的。原來那句話並不是比喻,而是不折不扣的事實啊。


    遙望著百年之後所進行的工作,為了把現在這幅畫傳給百年後的未來而做的工作,然後再繼續延續到更久之後的未來。能夠稍微涉足這個世界,我真的覺得很開心,感覺有點自豪。


    「是呀,以前的人真的很厲害,並且會珍惜地使用老舊物品。和服也一樣,要是脫線了就縫回去,破了就補起來,就這樣一代代地傳承下去啊。」


    結實小姐愛憐地環顧自己店內的和服。


    結實小姐和環小姐一樣。說不定一直都在努力把過去可能會被丟棄的和服,保存給現在的人。而且將來也會一直持續下去。


    另一方麵,我把視線轉到榻榻米上,發現環小姐又被換上了另一件和服,而阿樹則是滿臉開心地編著環小姐的黑發。雙手動作之迅速,讓我有點佩服他的靈巧,但同時也覺得怎麽可以在女友麵前玩著其他女性的頭發呢!這也未免太不懂得察言觀色了吧?我獨自一人慌張起來。


    然而我的心情似乎被結實小姐看穿了,隻見她露出了淺淺微笑。


    「其實我知道喔。我知道筱宮不是普通人,是個詐欺師。」


    「咦?」


    我因為驚訝過度,嘴巴一時合不起來。


    結實小姐露出了果然沒錯的表情。


    「見過幾次麵之後,我漸漸察覺多半就是這麽一回事,因為筱宮實在不會撒謊啊。從這個手法來看,大概是假結婚真詐財吧。正常來說,他應該會編一些想要創業之類的理由,然後騙錢吧?可是完全沒有,讓我覺得他是有點奇怪的詐欺師就是了。」


    全曝光啦。徹底曝光的程度,都讓人忍不住想說再怎麽曝光也該有個限度吧,阿樹。


    難為情、坐立難安,還有憐憫的感覺全部混在一起,總覺得有股衝動想把臉蓋起來啊。


    「不過呢,不管是不是詐欺,要是筱宮表現出想要結婚的意願,我會拒絕喔!不是因為我討厭筱宮,而是因為我沒辦法想像和他在一起的未來啊。所謂夫妻,其實就和那對屏風一樣,隻要長年在一起,總會因為各種衝突而受傷、破損,有時還會身心俱疲。但還是會一起修補缺口,重新來過,最後才會漸漸成為夫妻。對我來說,那樣的另一半就隻有我死去的丈夫而已。」


    有個人無時無刻都在身邊,必須兩者合一才算完整,完全無法想像對方不在身邊會是什麽模樣。若是其中一方破了、壞了,就再也沒有東西能夠替代,是獨一無二的事物。對結實小姐來說,能夠成為這樣的人,大概就隻有她已經去世的丈夫吧。就像那對屏風上的孔雀一樣,結實小姐和她丈夫之間的連係,至今依然緊密堅定,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阿樹能夠介入的餘地。


    「我知道筱宮是個好人,而且也感受到年輕時曾經體驗過的小鹿亂撞。所以和他在一起、和他約會,是真的很開心。也曾經給過他大筆大筆的錢,因為就是會想要給他很多東西啊。那種有點沒用的感覺,真的很容易激發人的母性呢。可是啊,我們還是沒辦法成為夫妻的。」


    哎,不過他是詐欺師,所以真的要結婚應該是不可能的啦。結實小姐補上這一句。


    在此同時,我也理解了為什麽阿樹會有這麽多錢。那不是用詐騙手法騙來的,而是來自於結實小姐這種成熟女性的「施舍」吧。


    「再說,他心裏早就有喜歡的人了。」


    結實小姐出乎意料的發言,讓我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怪腔怪調的「啊?」。無視於我的訝異,結實小姐繼續愉快地說了下去。


    「我一直在想大概就是如此。之前不是有說過,我是在這家店的店門口碰上筱宮的嗎?那個時候擺在櫥窗裏麵的東西,是適合年輕女孩的和服,他一直凝視著那件和服啊。因為實在太認真了,我就因為好奇而開口和他說話。」


    一個男人一直盯著女用和服看,的確令人在意啊。在各方麵都是如此。


    「我對他說這件和服很漂亮吧?是不是在找送人的禮物啊?」


    據說阿樹當時立刻從展示櫃旁邊跳開,有點害羞地說道:


    ——真是抱歉,我原本不打算在店門口站這麽久的……那個,我隻是覺得這件和服,很適合我的一個朋友……


    「那個時候印象真的非常深刻,我到現在還是記得清清楚楚。等到之後開始交往,我還是隱約覺得他的心裏應該有著喜歡的對象。可能是因為我也是這樣吧,我想就是因為這樣,我們反而能夠開開心心地交往。等到你們來了之後,那個隱隱約約的感覺馬上就獲得證實了。筱宮真的很不會撒謊啊,態度也未免太明顯了!捉弄起來實在有意思。」


    結實小姐用和服袖子蓋住了嘴巴,咯咯笑了起來。


    我聽不太懂結實小姐的意思。


    於是我開始回想剛來到這家店時的狀況,並把重點放在阿樹的行動上。在我看來,他的行動沒有任何異常,因為阿樹原本就有點怪怪的嘛。不過從之前到現在,我也隻有那次看到他那麽驚慌失措,或是表情不斷變來變去。除此之外,在場的人有我和環小姐,然後還有適合年輕女孩穿的和服——


    「……咦、難不成……!」


    在試穿區裏,環小姐的頭發造型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完成了,這次換成阿樹取代兵助先生的工作,拿起相機拍攝環小姐的照片。他從數位相機當中抬起頭來,凝視著環小姐,微微一笑,那是個非常幸福的完美笑容。


    (真的假的?咦,是真的嗎?)


    我在心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複咀嚼剛剛注意到的事,但是每次導出來的結論都一樣,而我也一次又一次地像隻金魚一樣,嘴巴一開一合卻說不出話來。


    「平常不管是牽手還是靠在一起,他都不會多說什麽,表情也沒有變化。但是那天,他的臉真的是瞬息萬變,身體也很僵硬,還打算不著痕跡地走去她的視線死角,真的非常拚命啊。我都快要笑死了呢。」


    所以才會好好捉弄了他一番。結實小姐若無其事地這麽說。


    「啊,對了對了。當時放在展示櫃的和服已經賣出,但是裏麵還有一件非常相似的。反正機會難得,就讓環小姐穿穿看好了。」


    結實小姐扔下了還沒整理好頭緒的我,開開心心地——幾乎快要跳起小碎步一般高興地走進店鋪裏。這時拍完照的阿樹就像是代替她的位置似地走了過來。


    「你剛剛和


    結實小姐聊了什麽?」


    「呃,就是關於屏風的事,還有其他很多……的事。」


    這些其他很多的事當中,包括了你當詐欺師這件事情被人發現,而且還被詐欺對象徹底看出你暗戀的人是誰等等,這些話我實在說不出口。


    我暫時先拋下腦中亂哄哄的訊息,做了一個深呼吸,試著直接詢問當事人。


    「阿樹你……喜歡環小姐嗎?」


    結果阿樹一邊抓著頭一邊害臊地傻笑,這個反應隻能解釋為承認了。不對啊,現在可不是傻笑的時候!狸貓愛上狐狸是想怎樣呀?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我現在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她請我吃的天婦羅的味道。」


    那幾乎等於是一見鍾情了吧?所以他從這麽早之前就喜歡著環小姐了。


    不不不,這其實也沒什麽。隻是身為一個詐欺師,竟然連詐欺對象都有辦法發現他的暗戀對象,這樣很不妙吧?而且對方不但沒有指責,甚至還麵帶微笑地守護他啊!


    我再次看了羞紅著臉頰的他一眼,歎出一口長長的氣。


    不知道當事人環小姐到底有沒有發現他長年以來的心意呢?


    一抬起頭,我正好和看著這裏的環小姐四目相交。


    環小姐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後綻開了如花一般的笑容。接著,她把食指抵在嘴唇上,閉起一邊的眼睛。


    那個動作讓我明白了所有的一切,我不由得按住了眼頭。


    (她知道。她全部都知道,然後拿他尋開心啊,那個人!)


    這麽說來,當初見到結實小姐的時候,她也曾經突然靠在我身上,想必那全都是故意的吧。她就像這樣看著阿樹的反應取樂。我突然覺得阿樹有點可憐了。


    啊啊,不過,這兩個人一定是從初次見麵開始,就維持著這樣的關係也說不定。我也隻能想像出這樣的狀況。而且阿樹本人似乎沒有任何不滿,我這個活了短短十七年,又是新來乍到的人,實在沒有資格批評活了數百年之久的他們。對他們來說,這樣的關係可能才是正確的吧。


    再說,阿樹看起來是真的很幸福。


    不過繼續這樣下去,阿樹成功完成結婚詐欺的那一天,大概永遠都不會到來吧。然後他一定又會被甩,又會來到店裏大吐苦水。等到那時,我就稍微陪陪他吧。狐狸和狸貓的互相欺騙,早就可以看出勝負了。但是他仍然勇敢地繼續挑戰,我想我應該為他的意誌力表示一些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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