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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弘基不時做夢。


    那是他去法國之後經常做的夢。夢境有顏色,也有氣味,十分生動。醒來的時候,手掌上好像仍然殘留著那份感覺,分不清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雖然這個夢已經做過好幾次了,卻始終無法習慣。


    夢境中,他在打人。用力握緊拳頭,扭著上半身,手臂向後拉。於是,對方的眼中就會亮起燈火。慌亂、恐懼、憤怒、悲傷、絕望,通常都是這些情感。但是,他還是毫不猶豫地把拳頭揮向對方。對不起,但是,我隻能這麽做。


    如果一拳不夠,就繼續舉起拳頭。要讓對方感受到徹底的疼痛和恐懼。夢中的他深信這才是重點。


    然而,他也同時感到疑惑。我在幹什麽?這種人生要持續到什麽時候?到底有沒有盡頭?什麽時候才會結束?雖然他感到厭煩不已,但還是揮出拳頭。我已經累了,可不可以結束了?真是夠了。怎樣才能擺脫這種生活?然後,他又揮出拳頭。到頭來,除了揮拳以外,他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不知道如何是好,隻有心頭的怒火不斷累積。他在內心累積揮拳需要的怒氣,然後再度向他人揮拳。


    每次夢到這裏就醒了。他在柔軟的床上喘著粗氣:心髒跳得像在打鼓,他想要嘔吐。有好長一段時間,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一種奇妙的感覺支配著他,他好像被人追趕,又好像在逃避,不知不覺又握緊了拳頭。過了一會兒,他才終於發現,原來隻是在做夢。


    喔,原來又是那個夢。弘基用自己的方式理解這個夢境的意義。那是自己的另一個人生。如果人生中沒有遇見美和子,就會有那樣的未來。弘基曾經以為,像自己這種人,唯一的生活方式就是奪走幸福的人所擁有的東西。如果沒有遇見美和子,也許至今仍然這麽認為,至今仍然在欺騙、搶奪、打架,每天過著在死巷內打轉的生活。


    但是,弘基遇見了美和子。這是現實,眼前就是遇見美和子後的未來。因為美和子的關係,他的人生發生了巨大改變,和原本描繪的未來大不相同。


    追隨美和子出國後,弘基不曾再回去從小長大的地方。一方麵是他的父母去投靠了母親的娘家。父親工作的工廠倒閉後,沒有固定工作的父母離鄉背井,想要尋找新天地。於是,他們回到了母親的娘家,但對弘基來說,那裏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對從小長大的環境並沒有眷戀。那裏很髒亂。夏天的時候,隻要走出車站,就有陣陣異味撲鼻。整個地區沒落之後,曾經有過很多不愉快的回憶。即使如此,那裏仍然是弘基的故鄉。父母居住的鄉村雖然風景宜人,但他還是無法產生親近感。


    對父母來說,搬回老家是不錯的選擇。母親回到老家後,明顯變得開朗,父親似乎也很適應鄉村生活,飲酒量大為減少,把簷廊外的家庭菜園照顧得很好,夏天的時候,收成的蔬菜多到可以拿去賣了。母親說這些事時,總是眉開眼笑。弘基覺得很有父親的風格。父親認真耿直,手很靈巧,如同他幼年時看到父親在工廠工作的樣子,聽母親說,父親正在學種小麥,打算租附近的農田,開始大量種植。


    「他聽人說,麵包的味道會因為小麥而改變,所以,他還沒有開始種,就信誓旦旦地說,自己一定會種出優質的小麥。」


    太好了。弘基忍不住想。當初遇見美和子,深受美和子吸引,才會追隨著她離開日本,為了接近她而踏上了麵包師之路。他深信所有這一切,都是命運的正確路標。


    三年前,他才回到從小長大的地方。


    「我在雜誌上看到你,知道你回日本了。」


    當時,一個以前混在一起的舊友打電話到他工作的地方。自從他出國之後,就和這些舊友失去聯絡。弘基離開日本時,大家說好要保持聯絡,但弘基的手機多次遭竊,遺失了他們的電話號碼,那些舊友也沒有再打電話找他。弘基不時想到他們,但這些牽掛也在忙碌的日子中漸漸消失。而且,他很樂觀地想,總有一天會見麵的。


    沒想到那位舊友打電話給弘基,是通知他其中一位朋友去世的消息。


    「下個月要辦三周年的法事,既然你在日本,可不可以去參加?」


    弘基立刻想起死去朋友的臉。弘基去法國時,他曾經拿出一半打工的錢給弘基作為旅費。當時,他笑著說,「弘基,我覺得你超不像做麵包的。」但還是把皺巴巴的錢塞進弘基手裏。「等你學成之後,記得請我吃麵包。我很喜歡吃可頌麵包。」然而,他死了。他來不及吃弘基的麵包,甚至來不及過完二十歲的生日,所以,他當然不可能知道,弘基最先學會的就是可頌麵包。


    雖然朋友說他是因病身亡,但弘基並不相信,所以忍不住反問:「啊?怎麽可能?他怎麽可能生什麽病?」舊友用沒有溫度的聲音很乾脆地回答:「我也不清楚事實到底是怎麽回事,但他爸媽說是生病,就當作是這麽一回事。他父母為他辦了喪事,還打算辦三周年的法事,他算是幸運的。」


    弘基突然感到很遙遠,但又覺得好熟悉。


    喔,對啊,沒錯,以前,我生活在那樣的世界。


    弘基去參加法事時,更加認清了現實。以前的舊友幾乎都離開了老家,之前打電話給他的舊友目前也在大阪。


    「因為發生了很多事,所以我逃到大阪。我以為風波已經平息,最近不時回來,但好像還是有點危險。」


    「你到底幹了什麽?」弘基問。他無力地笑了笑說:「一點小事啦。」「一點小事怎麽可能逃去大阪?」「笨蛋,因為我膽小啊。」「你膽小?我第一次聽說。」「那你就記住,如果不是我膽小怕事,恐怕早就完蛋了。」弘基和他笑著聊了這些事,盡可能淡淡地笑著。這種事一點都笑不出來。雖然弘基心裏這麽想,但還是隻能笑。當年一起玩的舊友不是在跑路,就是下落不明,或是已經離開人世。


    分手時,那位舊友一臉疲憊的笑容,用力拍著弘基的胸口說:


    「你要好好加油,因為你是我們的希望之星。」


    「你在胡說什麽啊。」弘基笑了。


    「我是說真的,你真的是我們的希望。」他也笑了笑,然後眯起眼睛注視著弘基,「雖然我們被這個地方吞噬了,但你爬出去了。所以,一定要發光發熱喔,笨蛋。」


    翌日,他的手機就打不通了。怎麽回事啊?弘基差點把手機丟出去。你才是笨蛋,發光發熱個屁啊,什麽隻有我爬出去,我救不了你們任何人,算是哪門子的希望!


    之後,他找遍了認識的舊友和學弟,打聽那位舊友的下落,始終沒有消息。有好幾個朋友對他說,最好不要再找了。


    「他想要躲起來,就代表不希望別人找他。身邊的人找他,可能會驚動真正對他有危險的人,反而害了他。」


    「那我該怎麽辦?」弘基氣憤地問,所有人都對他說,「別管他就好。」其中有一個朋友說:


    「你就好好過你的正常生活,當初大家覺得你可以成功,所以才會集資給你。因為我們知道自己辦不到,所以想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


    弘基覺得簡直是一派胡言,自己的人生怎麽可以寄托在別人身上。我是大家的希望?開什麽玩笑?我才不打算成為你們的希望。隻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怎麽可以覺得自己辦不到,混蛋!拜托你們,不要覺得自己沒希望——。


    所以,當那時候認識的女人出現在暮林烘焙坊時,弘基忍不住想,這難道也是命運的安排嗎?但是,那個女人不是當年一起混的玩伴,隻是以前有過短暫交集,或者說是以前認識的女人而已。


    他在國二時,曾經和這個女人上過一次床。她是弘基女朋友的親姊姊。


    弘基不會忘記,那


    是寒冬的某一天。父親喝醉酒在家裏發酒瘋,剛好在家的弘基動手揍了父親。他揍了父親幾拳,確認父親無力回手後,衝出家門。他心煩意亂,直接衝去當時交往的女朋友家。


    雖然弘基事先沒有聯絡,但她立刻讓他進了屋,還興奮地告訴他,爸爸和媽媽說,今天會晚一點回家。弘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時,她溫柔地問,你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你看起來好像很痛苦,沒事吧?


    她探頭看著弘基的臉,弘基把她拉進懷裏。她沒有拒絕,抱住了弘基的背。然後,在他耳邊喋囁,你想要也沒關係。


    直到走進她房間時,弘基才發現他上錯了別人的床。那不是弘基平時出入的房間。這時,弘基才終於回過神。冷靜思考後,他立刻察覺是怎麽回事。弘基的女朋友在做愛這件事上向來很被動,絕對不會主動抱住弘基,或是嬌聲細語:「你想要也沒關係。」


    「你是誰?」


    雖然把對方的衣服脫到一半時才問這種問題很奇怪,但弘基還是問了。女人半裸著身體回答:


    「我是綾乃,佳乃的雙胞胎姊姊,我們是不是長得很像?」


    她們兩姊妹是同卵雙胞胎,雖然性格不同,也讀不同的學校,但長得很像,乍看之下,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弘基當然驚訝不已,但這和性欲是兩回事,兩個人並沒有因此停下來。翌日,佳乃就發現了這件事,義憤填膺地責備弘基,為什麽偏偏在這種日子和我姊姊劈腿!弘基立刻提出分手。


    十年後,綾乃卻假冒佳乃的名字出現在他麵前,說自己走投無路,希望弘基能夠收留她,還拿出不知道從哪裏找到的結婚登記申請表作為武器。


    「我們不是有約嗎?如果雙方在二十五歲都還是單身,就要結婚。你看,我們還一起寫了結婚登記申請表呢。」


    才不是你想的這樣,笨蛋。弘基在心裏想道。小鬼哪會約定這種事?莫名其妙。


    當初會寫下這份結婚登記申請表,是因為佳乃不願意和他上床。她說,在結婚之前,她不想有性行為。麵對佳乃的這些言論,弘基很不以為然。不能上床的女人沒意思。這是弘基年輕時的行為基準。於是,他提出分手。幾天後,佳乃拿出一張紙,紅著臉說,隻要填寫那張紙,就願意和他上床。那張紙就是所謂的結婚登記申請表。


    佳乃當時還是中學生,居然會去準備結婚登記申請表這種東西。關於這一點,弘基至今仍然佩服不已。我當時不該隨便簽名的。事到如今,他才反省了這件事。


    那天從綾乃手上拿到那張結婚登記申請表後,至今仍然留在他手上。每次看到「由井佳乃」這個名字,弘基都會陷入思考。一絲不苟、頑固而且有潔癖的文字令他聯想到當時的佳乃。雖然她是個討厭的大小姐,不過當年大家都是小鬼,每個人都很討厭,自己當初不該那麽傷害她。但是,當時的弘基想方設法糟蹋她,就像穿了一雙滿是泥巴的鞋子,在一片沒有任何足跡的雪地上走來走去。說到底,佳乃這個少女太純潔了,這種純潔讓年輕氣盛的弘基感到很火大。


    然而,佳乃在之後的歲月中墮落了。在調查不請自來的綾乃過程中,漸漸明朗的並不是綾乃的行為,而是佳乃犯下的多起犯罪和被害人的情況。


    她寫的字那麽漂亮,難道也被那個環境吞噬了嗎?


    弘基低頭看著寫在褐色框線內的名字,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


    八點之前要回到店裏。


    不知道是否為了遵守自己的決定,暮林開著廂型車一路狂飄。雖然中途陷入塞車的車陣,還送了木靈回家,耽擱了一點時間,但他靈活地在小路上繞來繞去,甚至鑽進希實完全陌生的小巷。最後,暮林順利在八點之前回到了暮林烘焙坊。


    之後就由弘基一個人大顯身手。距離開店做生意的十一點隻剩下短短三個小時,弘基誓言要在三個小時內讓店內的陳列架上放滿麵包。忙的時候,我一個人反而比較快,你們不要來打擾我。弘基隻同意暮林為他稱材料的分量,希實和佳乃——其實是綾乃被他趕出了廚房。


    希實和綾乃兩個人坐在收銀台前等待麵包出爐。這時,綾乃轉頭看著希實,嘿嘿笑了幾聲後說:


    「對不起,我騙了你~。」


    哪有人笑著道歉的?希實心裏這麽想,嘴上還是說:「沒關係,反正對我來說,你是佳乃或是綾乃都沒什麽差別。」雖然她說得輕描淡寫,但還是忍不住問:「要怎麽說,你和你妹妹真的那麽像嗎?」


    綾乃用甜美的聲音回答:「對啊~,因為我們是同卵雙胞胎,我媽媽好不容易才能夠分辨我們姊妹,但爸爸就分不出來了。我們的朋友、老師,還有曆任男朋友都說從外表無法分辨。不過,隻要一開口說話就知道了。」


    綾乃很開朗,希實點著頭。回程的路上,弘基也在車上說,「你不要以為你們長得像,但內在完全不一樣。如果你想假冒佳乃,至少要把態度改一下。」所以,綾乃說,她們姊妹隻有長得像這件事,應該沒有說謊。於是,希實問了她有點在意的事。


    「……但是,我問你,」


    「問我什麽?」


    「你為什麽要謊稱自己是佳乃呢?」


    綾乃聳了聳肩,吐了吐舌頭後回答:


    「因為我以為如果弘基知道是我,就會把我趕走,畢竟我是當初拆散弘基和我妹妹的第三者,我妹妹恨死我了。我想弘基應該也差不多。」


    聽了綾乃的回答,希實「喔」了一聲,忍不住沮喪起來。和雙胞胎劈腿,弘基還真行啊,他的中學生活到底有多糜爛啊,根本還是小毛頭,未免太早熟了吧。但同時也忍不住想起另一個男人。可靠的變態斑目。


    所以,斑目愛上的不是弘基的前女友,而是弘基之前劈腿的對象。搞什麽嘛,好複雜喔。希實獨自煩惱起來。斑目知道弘基和這對雙胞胎姊妹的關係嗎?搞不好他知道佳乃以前是弘基的女朋友這件事,但絕對不知道綾乃是弘基的劈腿對象。斑目沒問題吧?希實腦袋裏想著這些事,說話的語氣也變得有點不客氣。


    「我覺得你如果不說謊,不至於把事情搞得這麽複雜。雖然這麽說有點傷人,但弘基並沒有那麽喜歡你妹妹。」


    這是希實從弘基平時的發言中察覺到的。在談論佳乃時,弘基總是沒有好臉色,還經常惡言相向,綾乃卻說:「才不是這樣呢~。」說著,轉頭看向廚房。


    「雖然弘基嘴巴很賤,但他應該很喜歡佳乃。」


    廚房內,弘基正忙著在法式魔杖麵包上畫刀。綾乃端詳著弘基,突然轉頭凝望遠方。


    「……至少我看起來是這樣。」


    綾乃說這句話時的表情有點落寞。希實有一種不祥的感覺。綾乃雖然是弘基劈腿的對象,但該不會真的愛上了弘基?難道她現在仍然對弘基無法忘懷?果真如此的話,斑目未免太慘了!


    綾乃當然不理會希實內心的焦急,興奮地說著弘基的事。大約三年前她偶然在雜誌上看到弘基穿著廚師服的照片,得知了弘基目前的工作。當時在一家知名烘焙坊工作的弘基,以那家店的年輕天才麵包師的身分,接受了采訪。


    沒想到當年的不良少年變得這麽優秀。綾乃笑著解釋了來這裏投靠弘基的理由。我覺得他變厲害了,也很努力,忍不住尊敬他,然後覺得這麽厲害的人,或許願意花一點力氣幫助我。


    希實聽完綾乃的解釋,忍不住大聲反駁。


    「什麽?弘基怎麽可能值得投靠?況且,他一開始根本不願幫你。」


    綾乃搖了搖頭,「才不是呢。他明明知道我是綾乃,卻沒有揭穿我,可見他有他的想法。」


    說完,她眯起眼睛看著弘基。


    「


    弘基從以前就很與眾不同。」


    「怎樣不同?」


    「即使是很困難的事,他也會幫忙解決。」


    希實露出狐疑的眼神。啊?有這回事嗎?希實產生了使命感,覺得既然綾乃認為弘基與眾不同,自己有必要把斑目的與眾不同告訴她。就在這時,廚房內的計時器響了,剝奪了她向綾乃推薦斑目的機會。


    「佛卡夏出爐了,可以幫忙拿出去嗎?魔杖和短棍也快好了,拜托囉。」


    弘基下令要抓緊時間,所以麵包接二連三地出爐,速度比平時快了一倍。將近十一點的時候,貨架上已經和平時一樣排滿了麵包,店內彌漫著帶有甜味的香氣。打開看板的燈,溫暖的淡橘色燈光一如往常,柔柔地照在店門上。


    希實和綾乃把看板搬出去後回到店內,弘基站在廚房通往店內的門口,雙手抱在胸前,一臉不悅地看著綾乃。


    「暫時忙完了,你現在把來龍去脈給我說清楚。」


    弘基厲聲說道,希實忍不住看了一眼身旁的綾乃。綾乃麵不改色,目不轉睛地看著弘基。弘基繼續追問:


    「佳乃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她人在哪裏?在幹什麽?」


    「我做夢也沒想到我妹妹會詐欺,不瞞你說,我們已經有五年沒見麵了,也不知道彼此過著怎樣的生活。」


    希實聽著綾乃從背後傳來的聲音。弘基指示說,綾乃在談她妹妹的事時,希實要負責收銀台的工作。


    於是,希實把通往廚房的門打開,在接待客人的同時,豎起耳朵聽著背後的動靜。


    廚房內,弘基和暮林分別忙著做麵包,綾乃站在通往店麵的門旁,靜靜地訴說著妹妹的現況,以及和她的關係。


    「差不多三個月前,我在便當店上班,突然有客人上門抓住了我……」


    綾乃在說話時,其他人都忙著各自的工作。雖然所有人都認真聽綾乃說話,手卻沒有停下來。


    「總之,對方氣勢洶洶地說了一大堆話。說什麽他絕對不會原諒我!問我知不知道他在我身上花了多少錢!」


    綾乃從男人說話的語氣中,立刻察覺對方誤以為她是佳乃了,也同時感到震驚。


    「因為我覺得佳乃不可能欺騙男人。該怎麽說,因為隻有我才會做這種事,我比較不檢點,佳乃總是看在眼裏,她絕對不可能做這種事,所以,我當時覺得很奇怪……」


    雖然覺得奇怪,但綾乃並沒有為這件事聯絡佳乃。她堅信佳乃不可能做這種事,是那個男人誤會了,所以沒有放在心上,沒想到她想得太天真了。綾乃沮喪地繼續說道:


    「差不多一個星期後,我下班回家的路上,差點被兩個男人帶走。」


    那兩個男人按住綾乃問,你是由井佳乃吧?可見他們也誤把綾乃當成了佳乃。


    「我差一點被他們押上車子,幸好我按了警報器,才順利逃脫了。那時候,我真的感受到生命的威脅……」


    綾乃遇到這種明顯的犯罪行為後,才終於發現事態嚴重。於是,相隔數年,撥通了佳乃的手機。在電話中把情況告訴佳乃,佳乃瞭解狀況後,兩姊妹決定見麵詳談。


    綾乃在此之前,並不知道佳乃住在哪裏。至於原因,綾乃含糊其詞地說:「因為某些因素啦」,但希實猜到是什麽原因。她記得之前弘基說過的事。他們一家人因為家庭因素分開了。


    佳乃告訴綾乃的地方,是對她們而言,充滿回憶的地方。


    「小時候,我媽媽經常帶我們去教會。雖然我不太適應那裏,但佳乃在那裏很自在,即使媽媽不在,她也會一個人去,所以認識了教會的人。佳乃說,她住在那個教會。」


    綾乃按妹妹的指示,前往充滿回憶的教會找她。佳乃果然住在教會,兩姊妹相隔五年終於重逢了。佳乃借住的房間原本是儲藏室,空間很小,她獨自在那裏過著儉樸的生活。


    「那裏完全不像是騙男人錢的女人住的地方,沒有任何擺設,佳乃也沒什麽行李,隻有一張小床,我甚至懷疑是兒童床。」


    佳乃衣著樸素,看起來隻是個很普通的二十五歲女人,她襯衫最上麵的扣子也扣得密密實實,可以察覺她有潔癖,但反而更有大家閨秀的印象。


    「她在這些方麵和以前一樣,和五年前完全沒有改變。所以,一開始我很不解,覺得佳乃不可能詐騙,搞不清楚那些男人是怎麽一回事……」


    但是,綾乃立刻知道自己錯了。因為佳乃帶她走進房間後,立刻告訴她實情。


    「她向我道歉,說給我添了麻煩。她說她之前都會慎選對象,最近因為時間緊迫,不小心騙到了一個不好惹的。」


    騙。聽到佳乃說出這個字,綾乃說不出話。


    「我搞不清楚怎麽回事,急忙問她,佳乃,這是怎麽回事?你在做什麽?她理所當然地回答了我。」


    綾乃說,佳乃說話時,臉上帶著微笑。


    「——我說,我在詐騙啊。」


    綾乃說到這裏,暮林和弘基都頓了一下,希實也回頭看著廚房,靜靜的不敢出聲。沒想到佳乃竟然坦承自己在詐騙。


    看到所有人都不發一語,綾乃也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我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麽。」


    佳乃坦承自己的惡行後,露出平靜的笑容對綾乃說:


    「雖說是詐騙,但那是告訴乃論的罪,而且,我掌握了對方的要害,讓他們不敢輕易提告,所以不會有問題的。」


    聽到佳乃的辯解,綾乃立刻反駁:「問題不在這裏,你為什麽要詐騙?」沒想到佳乃一臉錯愕地看著她說:「當然是為錢啊。」


    「她說,要用這些錢找回失去的人生。她還說,那這不光是為了她自己,也是為了我……」


    綾乃再度歎著氣,撥著頭發一再地說,「是不是讓人聽不懂?她以前說話就這樣。」


    正如綾乃說的,佳乃似乎有一套歪理——我詐騙也會挑對象,那些男人賺的都是不義之財,所以,即使我用骯髒的手法搶奪也沒問題。那些人即使躺著不做事,也會賺進大把鈔票。他們天生就是這種命,一輩子都不缺錢,他們隻要維護自己的地位就好。但是,他們為了維護自己的地位,踐踏了無數人。所以,他們賺到的都是不義之財。


    「她理直氣壯地問我,你不覺得這樣很不公平,很奇怪吧?所以,我做的事根本沒有任何錯,姊姊,你能夠理解吧?」


    綾乃聽了妹妹的這番話,還是覺得難以理解。於是,她趁教會的修女找佳乃離開房間時,檢查了佳乃的房間。


    「因為我想找一些線索,瞭解她到底在幹什麽。」


    結果,綾乃發現了那個行李袋。


    「我打開一看,發現裏麵裝滿了錢,我嚇壞了,更感到害怕。如果我不管她,她不知道會用這些錢做什麽……」


    於是,綾乃就帶著這些錢逃走了。


    弘基簽了名的那張結婚登記申請表,也是在佳乃的房間內找到的。佳乃把這張紙藏在書架的角落。


    「我想可能可以派上用場,就不加思索地拿走了,沒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場。我在這方麵很機靈。」


    除此以外,她拿起佳乃放在桌上的手機,衝出房間。她之所以帶走電話,是希望從電話中可以確認佳乃的交友關係和她的行為。


    「她好像有好幾隻手機。既然要詐騙,這或許是基本配備吧。我逃走後不久,我帶走的電話立刻響了。當然是佳乃打來的,她在電話那頭笑得很開心。」


    姊姊,你帶走的手機是我正在騙的一個男人專用的,太好了。那個人很糾纏不清,不願意和我分手,我正在傷腦筋。如果他打電話來,你就陪他聊聊吧。


    佳乃一派輕鬆地說


    道,還提到了那個行李袋。


    「之前騙過的一個男人最近在找我,所以,謝謝你帶走那些錢。我原本正擔心萬一他知道我躲在教會會找上門來,可能會把這些錢也搶走。由你幫我保管,我就放心了,那就拜托你了……」


    聽到佳乃這麽說,綾乃當然回答說:「我才不要。」因為綾乃已經察覺到自己有危險了。「我不是說了嗎?別人誤以為我是你,所以我差一點被綁架。雖然我沒多想就把錢帶走了,但既然事情這麽複雜,我馬上去還給你!不要把我也卷進去!」


    結果,佳乃就對她說,這不光是為了她自己,也是為了綾乃,所以要求她協助。


    弘基聽了,眉頭一皺。「協助?什麽意思?」


    綾乃無力地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但是,她最後說,這是為了找回我們的人生。明年的一月三十號就可以見分曉了,在那之前,要再多找一點錢。她說她也很急,所以拜托我一起幫忙……」


    綾乃當然不可能因為妹妹的這番話就答應。她把行李袋藏在住家附近的投幣式置物櫃。綾乃暗自決定,如果真的像佳乃說的,一月三十號就可以結束,在此之前,就繼續過正常日子,假裝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反正不是太長的時間,隻要按兵不動,應該可以熬過這段日子。


    但她很快發現事情並沒有這麽簡單。


    「佳乃的手機整天響不停,每次都是同一個男人打來,即使我告訴他,我是佳乃的姊姊,他也不相信,好像聽不懂我說的話……」


    那個男人在電話中糾纏不清,說希望重修舊好,一定會好好對她,會更珍惜她,有時候在電話中咆哮威脅,如果不回到他身邊,他會毫不留情地毀了她的人生!


    有一天,那個男人終於找到了綾乃的公寓。他拚命按門鈴,不停地敲門,最後大叫。我終於找到你了!你不是佳乃的姊姊嗎?快出來!把她帶到我麵前來!


    「他一邊大吼大叫,一邊拚命轉動門把,好像隨時會衝進來,我慌了……,就從房間後方的窗戶逃走了。」


    綾乃逃出來時沒有帶任何東西,拿了寄放在投幣式置物櫃裏的行李袋去找佳乃。因為她覺得自己無力繼續保管那些錢。她去教會後,才發現佳乃已經不住在那裏。聽修女說,佳乃三天前離開,說是要去旅行。


    綾乃走投無路,不禁思考著,自己該逃去哪裏。


    「這時,我想起結婚登記申請表上弘基的名字,覺得自己掌握了王牌,弘基或許願意收留我……」


    綾乃從雜誌上看到弘基目前從事的工作和工作地點,急忙去了弘基之前工作的麵包店,得知弘基換了一家店,於是,就按照對方告訴她的線索,來到了暮林烘焙坊。


    「原來是這樣,」暮林點了點頭,「難怪那天你很晚上門。」綾乃也拍著手說:「對啊。我還以為那麽晚了,麵包店一定打烊了,沒想到還在營業,我忍不住感動起來!覺得來找弘基是正確的決定。」


    弘基聽了之後,不屑地說:「對我來說可是大麻煩。」綾乃開心地說:「但是,你答應要幫忙啊。」「你少囉嗦,是你要求我幫你的忙。」看到弘基皺起眉頭,綾乃似乎特別高興。


    「弘基,你要幫我們喔?」


    希實看著綾乃,忍不住想起躺在醫院病床上的斑目。斑目身負重傷,還想著要救綾乃。他已經遍體鱗傷,還哭喪著臉說,我想要救她。


    「……不用你說,我也會保護你們。」


    斑目好不容易可以從變態畢業了,這麽一來,恐怕要留級了。


    斑目拿著照片,從各個角度審視著。


    他一下子把照片斜放,一下子又左右移動自己的臉,或是把照片舉到頭頂,從下方張望。鼻青臉腫的他躺在用簾子隔著的病床上,右手的石膏還沒拆,渾身纏滿繃帶,拿著照片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雖然希實早就知道他是變態,但看了仍然覺得有點發毛。斑目該不會試圖偷窺照片中的人的裙下風光吧?


    希實從簾子縫隙中看到斑目的變態行為,決定當作什麽都沒看到,把頭偏到一旁,用力咳嗽了一下,向他打招呼:「斑目先生,我來看你了。」話音剛落,立刻聽到簾子內傳來嘰嘰咯咯病床晃動的聲音。他可能急著把照片收起來吧。希實早就猜到了,等裏麵的聲音平靜下來後,才拉開簾子。躺在病床上的斑目故意露出若無其事的表情吹著口哨,「嗨嗨嗨,希、希實,謝謝謝謝你來看我!」他在打招呼時,還是難掩內心的慌亂。


    希實看了一眼床頭櫃,發現上麵放滿了照片。每張都是綾乃的照片。「這是幹什麽?」希實問。斑目說:「是、是、是木靈拍、拍、拍的照片!」又慌慌張張地把照片收進了抽屜。「你、你放心,裏麵沒有你的照片!」看到斑目的樣子,希實心想,我根本無所謂。她在床邊的鐵管椅子上坐了下來,把手上那包東西遞給了他。


    「這是暮林先生和弘基要我帶給你的麵包。」


    斑目用力吸著鼻子,頓時綻開笑容。「是巧克力可頌和橘子麵包吧。」他是一個鼻子很靈光的變態。不,因為是變態,所以鼻子才會這麽靈光吧。希實搞不清楚兩者的關係,把手上的麵包交給了他。「有沒有好一點?」希實問了不痛不癢的問題。斑目腫起的臉露出笑容,回答的內容卻很無聊:「我好得不得了,醫生說,我下周就可以出院了。一旦出了院,大丈夫斑目就要去舍命救佳乃。」


    聽到斑目的發言,希實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因為佳乃已經再度回到了暮林烘焙坊,而且,她的本名不叫佳乃,而是叫綾乃。昨晚之後,她已經決定要依靠弘基,根本把斑目拋在腦後。希實今天想邀她一起來探視斑目,她卻說什麽「我給斑目先生添了麻煩,沒臉見他」,而選擇繼續留在店裏。希實覺得才不是什麽沒臉見斑目,隻是不想見而已。希實無法把真相告訴斑目,正當她為此煩惱時,斑目說了意想不到的話。


    「啊,不對,她真正的名字叫綾乃。」


    希實當然「啊!」地叫了起來。「你、你怎麽會知道?」希實驚訝不已,斑目露齒一笑,「你可別小看我的資訊網。」


    一問之下,才知道斑目今天早上掌握了龐大的資訊量。


    「害我身負重傷的那個社會記者,因為向我提供了假消息而感到抱歉,所以給了我很多關於佳乃的消息。啊,我還知道你們昨天都去了蘇菲亞的店。那名記者朋友聽到我要一個月才能好,覺得必須用實際行動向我賠罪。嗯,我好像有點因禍得福。」


    斑目得意地說完,又張大鼻孔問道:「啊,綾乃現在回店裏了吧?對了對了,她有沒有提到我?」希實想了一下,在某種程度上據實以告。「我今天邀她一起來看你,她說沒臉見你……。」聽到希實這麽說,斑目滿臉陶醉地看著空中嘀咕起來:「是嗎?原來如此,綾乃果然很內斂。」斑目的反應讓希實啞口無言。他的理解能力簡直就是一個幸福的笨蛋,算了,總比他情緒低落好。


    「既然綾乃已經回來了,接下來就要把真正的佳乃找出來。」


    斑目說完,請希實把放在床下紙袋裏的東西拿出來。紙袋裏有厚厚的好幾疊紙。


    「這是什麽?」


    希實問。


    斑目重複了剛才說的話,「因禍得福啊,也可以說是戰利品。我挺身迎戰很值得。」


    然後,很神氣地說:「這是可以找到佳乃的線索。」


    希實聽了,低頭看著那疊紙。那好像是一份名單,上麵密密麻麻地印了人名和地址等資料。


    「……這是名冊嗎?」


    希實咕噥道,斑目啪地打了一個響指。


    「答對了。希實,你真內行。」


    「這裏麵該不會有關於佳乃的資料?」


    「這次就答錯了。這是詐騙高手由井佳乃使用的名冊。」


    斑目說,這是專門販賣名冊的業者賣給佳乃的名冊影本。那位社會記者找到了業者。


    「詐騙高手都會用名冊挑選詐騙的對象,她也不例外,巧妙運用了名冊。」


    斑目說著,迅速翻閱著其中一疊紙,上麵有好幾個名字用藍色螢光筆特別標示出來。


    「這份名冊是幾所知名大學的成績頂尖者的清單,因為文科和理科都在一起,所以無法瞭解精確度有多高,但這是二十年份的高材生名單,特別標示出來的是由井佳乃曾經騙過的男人。雖然目前隻找到幾個人,但也可以證實她的確使用這份名冊來下手。」


    希實聽了,也翻起名冊。上麵除了男人的姓名以外,還有地址、職業、學係和畢業年度等資料。


    「……好像都是超一流大學的畢業生。」


    希實發表了感想,斑目也點著頭。


    「公司也都是一流企業,所以算是一份社會菁英的名冊。」


    這份名單的感覺真差勁,但對佳乃那種詐騙高手來說,應該很有利用價值,隻要從中挑選可以順利欺騙的男人就好。希實這麽想道,看著用藍色螢光筆標示出來的名字。


    「要怎麽用這份名單找到由井佳乃?去找每一個標示出來的人嗎?」


    希實問。斑目微微搖了搖無法動彈的脖子。


    「那個社會記者已經找過這些人了,雖然聽到很多痛恨由井佳乃的話,但沒有得到任何有助於尋找她目前下落的消息,所以,我們必須用其他方法,比方說,可以設法成為她詐騙的對象。」


    「成為她詐騙的對象?有可能嗎?」


    希實低頭看著一大堆名冊,不禁皺起了眉頭。雖然有詐騙對象的名冊,但最終還是由詐騙者,也就是佳乃挑選對象。所以,即使掌握了名冊,主動成為她詐騙對象的方法也有限。斑目不理會一臉詫異的希實,露出無敵的笑容。


    「希實,你想想看,她是從這份名冊中挑選對象詐騙。反過來說,隻要把和名冊上的人具有相同水準的菁英送到她麵前,她一定會上鉤。我們就要用這一招。」


    希實恍然大悟,但在點頭後,又不解地抱著雙臂。


    「誰來當肥羊呢?你的朋友中,有合適的對象嗎?」


    斑目更用力地彈了一個響指。


    「沒錯,你答對了!」


    希實驚叫起來:


    「啊?真的有這樣的人選嗎?」


    希實眨著眼,斑目露出奸笑。


    「你又裝蒜了,不是有一個人嗎?就在你身邊。」


    希實想了一下。我身邊有高學曆的菁英嗎?但她絞盡腦汁,仍然想不到任何人,隻看到病床上的斑目露出無敵的笑容。雖然心想應該不可能,但還是試著問了一下。


    「……該不會是你?」


    斑目的身體微微向後仰,輕輕搖著頭說:「怎麽可能嘛!」「原來不是你。」希實抱著手臂繼續思考著。「那是誰呢?」看到希實的反應,斑目露出意外的表情。「希實,你真的不知道嗎?」「我完全沒有頭緒。」「不是有一個人,之前在聯合國工作……。」「什麽?聯合國?為什麽突然討論世界規模的事?」看到希實訝異的神情,斑目有點驚訝地問:


    「希實,原來你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什麽?」


    「暮林先生的事啊,他以前是在聯合國工作的菁英。」


    聽到斑目的說明,希實再度驚叫起來。「什麽!不會吧?」其他病床的病人紛紛咳嗽起來。但希實仍然無法平靜內心的驚訝,一次又一次小聲地說:「不會吧?不會吧?我完全不知道,怎麽會有這種事?」


    斑目看著希實,忍不住笑了起來,深有感慨地說:


    「的確,每個人都有過去。」


    希實充耳不聞。暮林先生是菁英?之前曾經聽說他被派到海外工作,但那個我行我素的暮林先生是菁英?至今仍然不太會揉麵團的暮林先生是菁英?


    「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過去。」


    斑目低頭看著名冊繼續說道:


    「別人看到的隻是一小部分而已,但人們往往憑著自己看到的一小部分衡量一個人,所以很傷腦筋。綾乃和佳乃應該也受到了很大的誤解。」


    聽到斑目這麽說,希實忍不住「啊?」地反問了一聲。「誤解?誤解什麽?」


    斑目露出苦笑說:


    「……她們所承受的也許比我們所看到的更沉重。」


    希實雙手捧著斑目交給她的名冊離開了醫院。裝在紙袋裏的名冊很重,走了一會兒,手就好像快斷掉一樣。


    「……重死了。」


    她忍不住自言自語。她覺得既然是他人的個人資料,有一定的分量也是應該的,畢竟每個人的人生都很沉重。也許是因為剛才聽斑目說了綾乃和佳乃的過去,所以才會有這種想法。


    希實拿著沉重的紙袋走在街上。這些名冊是和由井佳乃產生交集的僅有線索,即使再重,也不能輕易放手。


    從斑目口中聽到的綾乃和佳乃的往事,和之前弘基說的並沒有太大的差別。她們的父親是公司老板,母親是家庭主婦,住在頂樓的豪宅。兩姊妹在這樣的環境下無憂無慮地長大,但在高二那年冬天,父親的公司倒閉,一家人各奔東西。


    聽斑目說,她們並不是一開始就是有錢人家。兩姊妹讀到小學高年級時,父親的公司剛好大賺了一票,她們也從原本的公寓搬進豪宅。


    但是,這種生活並沒有持續太久。父親的公司隻有最初幾年順利,之後的經營漸漸走下坡。在兩姊妹讀高中時,父母經常爭吵,公寓時代的恩愛夫妻早已不複見。


    「綾乃曾經說,金錢可以改變一個家庭。」


    斑目躺在病床上說。


    「綾乃發現她父親公司的狀態和家裏的家計陷入了相當危機的狀況,就對她父母說,如果家裏很辛苦,不如把房子賣了,就可以不必繳房貸,也可以有一筆資金讓公司周轉。但是,她的父母不理會她。也許是顧及到麵子問題吧。」


    綾乃覺得對她父母來說,豪宅是成功的象徵,所以無論如何都不願放手。她無法理解父母的這種想法,認為成功的象徵根本不重要,一家人能夠過平靜的日子就足夠了。但是,即使綾乃提出自己的意見,她的父母也不理會她。


    「所以,她就想,這裏的世界就像巴比倫尼亞。」


    之後,發生了一件決定性的事,導致她們的父母關係徹底破裂。公司破產了,欠下大筆債務的父親留下一封暗示要走絕路的信後,就失蹤了。母親整天以淚洗麵,最後,由這對還在讀高中的雙胞胎姊妹向警方報案。一星期後,接到了警方的聯絡,發現了一具疑似她們父親的屍體。綾乃把當時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斑目。


    「接到警方通知後,一家人立刻去了警局。她們的母親仍然哭個不停,佳乃也拚命忍著淚水,隻有綾乃覺得目前還不確定就是父親的屍體,根本沒必要哭。」


    到了警局後,她們被帶去安置屍體的地方,站在蓋著塑膠布的屍體前。警察掀起塑膠布,請她們確認屍體的臉。但是,那並不是她們的父親。綾乃鬆了一口氣,她的母親似乎也安心了,腿一軟,當場癱坐在地上又哭了。


    「綾乃正想對她母親說『太好了』,但她母親說了意想不到的話。」


    「什麽意想不到的話?」希實問。斑目歎了一口氣,難以啟齒地開了口。


    「她母親一邊哭,一邊問,現在該怎麽辦?」


    現在該怎麽辦?顯然是對丈夫沒有死這件事感到不知所措。


    「她們的父親有買保險,一旦死了,


    就可以領到一筆保險金。有了這筆錢,就可以還清債務,豪宅也不必脫手。」


    她們的母親為此而大哭。她一邊哭,一邊問綾乃,現在該怎麽辦?綾乃,媽媽該怎麽……?他為什麽不去死,如果死了,我們就可以維持目前的生活——。


    「……綾乃笑著對我說,這些話太莫名其妙了。」


    她們的母親不知所措,但過了一陣子,就恢複了冷靜。賣掉豪宅還錢,但還是無法還清,隻能宣告破產。兩年後,她病故身亡了。


    她罹患了癌症,發現時已經是末期了,她拒絕接受治療,很快就離開人世。


    「表麵上說是她母親拒絕接受治療,但其實是沒錢,雖然有治療方法,隻是她們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母親臨死時,很後悔之前說的那句話,那句希望她們的父親去死的話。


    「綾乃說,她母親為當時的事向她們兩個女兒道歉,但佳乃無法原諒。綾乃說,因為佳乃很耿直,又有潔癖,所以無法原諒母親說的那句話,也聽不進母親臨終的道歉。」


    斑目在訴說綾乃的往事時,茫然地望著窗外說:


    「聽她說這些事時,我覺得自己能夠理解為什麽她覺得這個世界是巴比倫尼亞。」


    希實也有同感。因為希實透過斑目的轉違,也覺得能夠理解她認為這個世界是巴比倫尼亞的理由。


    「所以,我想把她帶離巴比倫尼亞,因為你不覺得太過分了嗎?當時的她們才十七歲呀——」


    希實想起斑目的這番話,提著紙袋的雙手忍不住用力。十七歲的希實覺得十七歲就是大人了。


    「……真是重死了。」


    但是,紙袋依然重得要命。


    回到烘焙坊,發現綾乃在店裏。綾乃看到希實進門,笑著說:「你回來了。」她的笑容一如往常的親切。


    當然會笑。希實暗自想道。


    無論過去曾經發生任何事,人都會笑。


    暮林烘焙坊的所有人看到希實從醫院帶回來的名冊影本,忍不住驚歎起來。


    「斑目太厲害了!簡直是史上無敵的諜報員!」


    「對啊,他隻當劇本作家太大材小用了。」


    弘基驚叫著,暮林喃喃自語著,綾乃則是露出驚訝的表情。


    「……沒想到斑目這麽厲害。」


    希實斜眼看著綾乃,神氣地說:


    「對啊,斑目本來就很厲害,他搜集情報的能力超強,而且,不隻有這些。」


    希實說著,從手上的信封中拿出廣告單。


    「接下來才是斑目發揮本領的地方。」


    希實露出得意的笑容,並把廣告單攤在桌上。弘基探著頭,看著上麵的文字,漸漸皺起了眉頭。業界第一名、配對率百分之五十七?這是什麽東西啊?弘基訝異地嘀咕著,希實對他說:


    「就是你看到的,這是單身聯誼餐會的廣告單。」


    所有人都異口同聲地叫了起來:「單身聯誼餐會!」


    希實用力點了點頭,「沒錯,由井佳乃除了名冊以外,還利用這種單身聯誼餐會詐騙。」


    據斑目說,名冊上那些被標示出來的男人有一個共同點。無論年老還是年輕,無論文科還是理科畢業,都是單身。因為是要被騙婚的對象,當然必須是單身,但這些單身漢還有另一個共同點,就是曾經或數度參加過大型公關公司舉辦的單身聯誼餐會。


    「聽說這種餐會會特別安排有助於吸引客人的單身者,如果是男人,通常都是有好工作或是高收入……這種人好像有一個專有名詞?呃,新貴?總之,會用免費或是其他各種方式邀請這些人參加。」


    希實在說明時,指著名冊上標示出來的名字,也就是被佳乃詐騙的男人說:


    「跟這幾個人瞭解情況後,他們都說當初參加過這個聯誼餐會,也說了為什麽會去參加。」


    弘基聽了,立刻插嘴問:


    「是什麽理由?」


    「廣告單。他們都收到了廣告單,邀請他們參加。這些新貴有免費參加的優惠,恭候大駕光臨,還說什麽參加的女性中有很多都是模特兒、空服員和主播。」


    「是喔,」弘基發出了歎息,「原來如此,根據這份名冊到處寄發廣告單,邀請他們參加。話說回來,收到廣告單就去參加的人,也具備了當肥羊的素質,的確很好鎖定。」


    綾乃聽了弘基的解釋,恍然大悟地問:


    「難道佳乃在聯誼餐會上主動搭訕那些收到廣告單的人嗎?」


    「不,和你想的不太一樣,」希實否定了綾乃的推理,「她隻是在餐會上搜集詐騙對象的資料,但絕對不會在餐會現場搭訕。因為佳乃都是在其他地方遇到那些成為被害人的男子,當然,時間、地點也各不相同……」


    希實在說明時,看著斑目交給她的便條紙。


    「如果硬要說有什麽共通點的話,就是他們都是在和各自興趣有關的場合遇到佳乃。比方說,高爾夫球場、古典音樂會的會場,或是射擊場之類的,還有做義工。」


    希實把便條紙上的內容念了出來,暮林發出佩服的聲音。「佳乃的興趣真廣泛。」希實笑著對暮林說:


    「不是,都不是佳乃的興趣,而是她掌握了對方的興趣,去對方可能出現的地方。在那裏遇到時才接近對方。那些人當然感動不已,因為終於遇到一個和自己有相同興趣的女人。」


    聽完希實的解釋,弘基露出呆然的表情。


    「佳乃這個女人,做事還是這麽有心機。」


    希實聽了弘基的感想,點了點頭說:「雖然主辦者的員工名單內沒有找到由井佳乃,但是,也不能排除她用假名字混入的可能性。斑目說,佳乃可能是那裏的工作人員。她若是主辦單位方麵的工作人員,就可以順利得到參加者的資料,並在餐會上搜集肥羊的興趣和喜歡的女人類型,然後在其他地方下手詐騙。斑目的那個社會記者朋友說,佳乃特地邀請名冊上的人去參加餐會,就是為了搜集相關的資料。」


    希實完完整整地轉述了斑目的話,弘基抱著手臂,露出認同的表情。


    「一旦瞭解對方的喜好,就可以順利騙到手。」


    弘基說著,又低頭看著桌上聯誼餐會的廣告單說:


    「所以,隻要派一個稱頭的菁英去那個餐會,佳乃搞不好就會采取行動囉?」


    希實靜靜點頭,回答了弘基的問題。


    「好!」弘基勾著暮林的肩膀,「阿暮!那就去試試看!」


    暮林一臉錯愕地看著弘基。「啊?去哪裏?」他似乎沒有聽懂弘基的意思,弘基繼續說道:


    「去聯誼餐會啊。你的經曆那麽亮眼,隻要你去參加餐會,佳乃或許會把你當成下一頭肥羊。而且,你現在也算是老板,她搞不好會主動接近你,這是最簡單的方法。既然已經知道了她的手法,那就非去不可啊。」


    暮林聽了,用力點頭,「也對,雖然我搞不太清楚,那就去看看吧。」


    「太好了!既然已經決定了,希實,下次什麽時候有聯誼餐會?你去查一下,幫阿暮報名參加……」


    希實瞥了一眼說得口沫橫飛的弘基,從口袋裏拿出廣告單。


    「不必了,斑目已經報名了。」


    希實說完,把廣告單遞到暮林麵前。弘基問:「這是什麽?」希實再度轉遊了斑目告訴她的事。


    「斑目說,佳乃就是把這種廣告單寄給名冊上的男人,他已經張羅到廣告單了。隻要拿著廣告單去參加餐會,以暮林先生的經曆,一定可以讓佳乃上鉤。」


    希實當然沒忘記說出斑目交代她的話。


    「斑目也會一起去參加餐會,他說會協


    助暮林先生在餐會上有完美的演出,一切包在他身上。」


    隔周的周末,暮林和斑目一起去參加聯誼餐會了。


    餐會當天是一個晴朗的冬日,寒風刺骨,但空氣很清澈,天空特別藍。斑目一身名牌西裝走進店裏,還戴了一個很有分量的手表,一看就知道很昂貴,但他手上的石膏還沒拆,頭上也纏著繃帶。弘基看到他,忍不住說:「你這副德性去餐會,別人會覺得你就算死也要找老婆。」暮林仍然穿著便服,腦後的頭發還微微翹了起來。綾乃看了,興奮地說,「太好了,這樣可以刺激女人的母性本能。」她對兩個男人說:


    「謝謝你們為佳乃做這些事,但希望你們不要上壞女人的當。」


    暮林聽了,笑著說:「對啊。」斑目敬了一禮說:「當、當、當然不會!」斑目還沒有去參加餐會,就已經上了壞女人的當。


    暮林和斑目離開了。送他們出門後,弘基立刻說:「我們要準備開店了,如果佳乃鎖定阿暮,想要接近阿暮的話,一定會來店裏。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會上門,我們要隨時做好萬全的準備。」


    弘基立刻預測了騙子的行動,並要求綾乃暫時不要在店內走動。


    「如果佳乃來這裏找阿暮,一看到你,絕對會逃走。所以,這一陣子暫時都由希實招呼客人。綾乃,你絕對不能走出廚房一步,聽到了嗎?」


    弘基的語氣不容別人反駁,希實乖乖點了點頭。


    「一定要利用這個機會逮到由井佳乃。」


    於是,暮林烘焙坊全體出動,對由井佳乃設下了天羅地網。


    一月三十號就可以見分曉。在此之前,必須多找一些錢。因為佳乃之前曾經這麽說,所以,弘基胸有成竹地說:


    「佳乃一旦找到目標,一定會馬上采取行動。因為現在離一月三十號已經不遠了,她還需要一點時間,下工夫才能接近對方,從對方身上騙錢。我猜想等餐會一結束,她會立刻對阿暮下手。」


    事與願違,時間離一月三十號越來越近,卻沒有發生任何變化。暮林參加聯誼餐會後的兩、三天,所有人在工作時都心神不寧,不知道佳乃什麽時候會出現在店裏,但日子平安無事地過去了。


    「恐怕我還是不行。」


    暮林也有點垂頭喪氣,希實不得不鼓勵他。「沒這回事,隻是時機的問題。」暮林有點煩惱自己在餐會上表現的態度是不是不像菁英。「你不必在意這種事。」雖然希實嘴上是這麽安慰他,但心裏卻覺得也許暮林說的有道理,倒是一起去參加餐會的斑目舉止有點反常。


    參加餐會後,斑目整天足不出戶。雖然他說他在調查資料,但昨天希實去他家送麵包時,發現他一臉憔悴,顯然很不尋常。他似乎不眠不休地在調查,看他賣力的樣子,好像在挽救之前的失敗。希實忍不住懷疑餐會上是不是真的發生了什麽事。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轉眼之間,又過了一個多星期。距離時限一月三十號隻剩下不到十天。店內的氣氛十分緊張,就在這時,出現了新的發展。


    這一陣子,希實每天早晨醒來後,都會下樓確認佳乃有沒有來店裏。


    「早安,昨晚有沒有動靜?」


    星期六天亮時,希實來到一樓時間,弘基生氣地回答:


    「很遺憾,沒人來。」


    暮林和綾乃一起外出宅配麵包,烘焙坊已經打烊。這時,響起了敲門聲。弘基正解開圍裙,接著準備要解開廚師服的扣子時,聽到了咚咚咚的敲門聲。


    發現有人上門,希實和弘基互看了一眼。這個時間會來店裏,應該不是客人,那會是誰呢?


    咚咚咚的敲門聲不絕於耳。敲門聲很平穩,但有點煩人。希實被弘基推到門前,站立約一分鍾,其間敲門聲保持一定的節奏響個不停。


    「該不會是佳乃?」希實小聲地問。弘基也小聲地回答:「不知道。雖然不知道,但搞不好是她,所以最好由你去開門,趕快去吧。」「開門之後,我要說什麽?」「如果是佳乃,你就應付一下留住她,等到阿暮回來。我會打電話叫阿暮快回來……」「等一下!我要怎麽留住她!」「笨蛋!你也是女人,總該知道怎麽聊一些廢話拖延時間吧?」「我、我不知道!」「這還不簡單……!」希實和弘基兩人竊竊私語時,敲門聲仍然沒有停止。咚咚咚咚。


    敲門聲已經不是煩人而已,而是不肯罷休了。咚咚,咚。最後,站在門外的人終於開了口。


    「柳弘基。」


    聽到低沉的男人聲音,希實忍不住縮起身體。站在門外的不是佳乃,那又是誰?站在一旁的弘基也不再推希實的背,輕輕吸了一口氣。「柳弘基。」門外的男人又叫了一聲,聽起來像是小朋友在叫玩伴。「柳弘基,你在嗎?」


    門外的是之前希實曾經在店門口遇見的那個神經質男人。


    「我喝不慣黑咖啡,請給我牛奶和糖。」


    他對送咖啡的希實說道。「我都一大把年紀了,舌頭卻長不大。」他雖然微笑著說道,但和上次一樣,他的眼睛完全沒有笑,希實畏畏縮縮地對他擠出笑容。「是、是嗎?那我馬上拿來。」然後,立刻跑回放著咖啡機的收銀台。


    他姓多賀田。多賀田是弘基中學時代的同學,目前是經營餐廳的年輕實業家。他就是弘基之前提到的那個不尋常的黑社會菁英,也是弘基提到佳乃最不該詐騙的被害人,以前曾經對希實自稱是佳乃未婚夫的人。


    「弘基,能夠見到你真是太榮幸了。」


    多賀田嘴角露出微笑說道,弘基把馬克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挑起眉毛,露出諷刺的笑容。「謝謝誇獎。」多賀田帶著笑容繼續說,「沒想到你在這麽棒的麵包店當老板,不,是當麵包師,真是做夢都沒想到。」聽到多賀田的誇獎,弘基不耐煩地說「沒什麽啦,我隻是麵包師,和你這種事業有成的人無法相提並論。」多賀田輕輕冷笑了一聲,搖了搖頭。「沒這回事。」他的眼角浮現出淡淡的細紋。


    「到頭來,我還是無法擺脫那個環境,所以,我發自內心覺得你很厲害。」


    希實送上牛奶和砂糖時,多賀田低頭說了聲「謝謝」,又說:「那我就原諒你上次的無禮。」聽到多賀田這麽說,希實皺起眉頭問:「原諒什麽?」多賀田撇著嘴角說:


    「上次我來這裏時,你不是說,照片上的女人不在這裏嗎?」


    「啊……」


    「我隱約察覺到你在說謊,但我真正要找的是佳乃,覺得她姊姊不重要,所以就離開了。沒想到直到今天,都沒有查到佳乃的行蹤,我太著急了,所以隻好再次找上門。」


    「……真對不起。」


    希實用沒有起伏的聲音說道,多賀田笑著說:「沒關係。我不像弘基,看起來是很陽光的帥哥,你會產生警戒也很正常。嗯,我會努力朝這個方向解釋。」他雖然原諒了希實,但心裏似乎還有疙瘩。希實再度低頭道歉。「啊喲,不知道該怎麽說,真的很抱歉。」弘基在一旁看著說:「不必道歉,多賀田一看就不是善類。」弘基的毒舌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不是善類?你說我嗎?」「你自己不知道嗎?那就慘了。」


    兩個人鬥著嘴,希實瞥了他們一眼,快步走回收銀台。弘基和多賀田淡淡地繼續聊著。「她姊姊人在哪裏?」「去送麵包了。」「現在這種時間去送麵包?」「本店是深夜營業,黎明時打烊,有飯店和咖啡店要買我們剩下的麵包。」「原來有這種事,太好了,那我們店改天也來訂購。」「真的嗎?那我就幫你寫訂單囉。」雖然他們之間有一種緊張氣氛,聊天時卻很放鬆,但這樣反而讓人心裏發毛。因為對方是弘基口中的黑社會菁英,誰知道他會下什麽毒手。希實提心吊膽地聽著他們的對話。


    多賀田對弘基說,如果知道佳乃的下落,希望可以告訴他。


    弘基冷冷地說:「我也想知道她人在哪裏。」然後抱著隻臂,把身體向後仰,「我手上唯一的牌,就是佳乃的姊姊,但她姊姊這幾年和佳乃沒有聯絡,所以,不要說佳乃的下落,我們甚至不知道佳乃這幾年在幹什麽。」


    多賀田聽了,應了一聲:「喔,是喔。」他把頭轉向店裏內東張西望,似乎在打量店內的情況。弘基反過來問他:


    「你為什麽對她死纏爛打?她不是早就和你分手了嗎?」


    多賀田馬上輕輕笑了笑。


    「你連我們交往的事也查到了?」


    「是啊,還知道你對甩了你的女人舊情難忘,一直在找她。」


    聽到弘基的回答,希實的身體抖了一下。弘基這麽直截了當,萬一惹惱了對方怎麽辦?希實暗自捏一把冷汗。沒想到多賀田噗哧一聲笑了起來。「死纏爛打?我嗎?這也是老家那些人說的嗎?」他笑著拍了拍手,「我不知道是誰跟你說的,但未免太離譜了。我從頭到尾就沒那麽相信她,不可能對她那麽執著。」


    弘基露出狐疑的眼神看著多賀田。


    「那你為什麽打電話到佳乃的手機威脅她,又為什麽想要綁走綾乃,還試圖闖入綾乃的公寓?」


    多賀田立刻收起笑容,露出嚴肅的表情,轉頭看著弘基,探出身體問:


    「什麽意思?發生過這種事嗎?」


    希實看到他的反應,忍不住困惑起來。難道他不知道?難道不是他執拗地尋找佳乃嗎?弘基似乎也有同樣的想法,他盯著多賀田的臉,試探地問:


    「……難道不是你幹的?」


    多賀田不悅回答:「當然不是我啊。我不是說了嗎?我不相信她,怎麽可能對她那麽執著?」


    雖然多賀田這麽說,但弘基沒有輕易放過他。


    「既然這樣,你為什麽要找她?」


    多賀田回望著弘基一動也不動,他應該正在思考。過了一會兒,他坐直了身體,雙手交握在桌子上。然後,微微低下頭,從下方看著弘基的臉開了口。


    「我和你不一樣,無法離開那個環境。即使搬離了那裏,也無法擺脫,我隻能靠那個環境的那套理論和手法生存。」


    弘基聽了,冷冷地回答:


    「那又怎麽樣?」


    「——我想要救由井佳乃。」


    他用低沉的聲音說道。


    「她的黑暗並不淺,現在的你救不了她。」


    弘基頓時眯起了眼睛,可以感受到憤怒在他的體內竄起,但多賀田絲毫沒有畏懼,和弘基對峙著。希實屏住呼吸,觀察著他們的動靜,本能地發現情況不太妙。這兩個人似乎在等待時機,一把抓住對方的衣領打架。


    就在這時,希實的手機響了。輕快的鈴聲完全無視緊張的空氣響了起來,希實慌忙從口袋裏拿出手機。在這種狀況下,在這種時間,到底誰打電話來?一看螢幕,發現是斑目打來的。斑目平時都用簡訊聯絡,隻有緊急的時候才會打電話。發生什麽事了?希實雖然很慌張,但還是按了手機的通話鍵。


    「喂?斑目先生?發生什麽事了?」


    弘基和多賀田也看向希實。不要看我啦。希實心想。因為他們兩個人都瞪著自己,背脊有點發涼。電話中的斑目也很慌張,緊張地大叫著:「我、我我我成功了!我終於成功了!」


    「啊?什麽啊?斑目先生,你鎮定一點……」


    希實說道。電話的另一頭傳來用力吸氣的聲音,斑目似乎在深呼吸。然後,他在電話中大叫:


    「由井佳乃來找我了!」


    斑目和佳乃在外苑大道上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咖啡店喝咖啡,斑目說了店名和地址。那家店位於地下室,手機收不到訊號,所以,斑目剛才趁佳乃離席時,急忙跑到店外打了電話。「我會設法留住她,你們趕快過來!」於是,希實他們坐上多賀田的車趕往現場。


    黎明時分的二四六國道上沒什麽車輛,路上的小客車和貨車都保持足夠的行車距離,順暢地行駛著。路標上方傳來的不是車子的引擎聲,而是飛舞的烏鴉叫聲。希實他們的車子也靜靜地前進。


    「喂,阿暮嗎?斑目說他找到佳乃了,他們好像在一起,所以,我們現在要去找斑目。」


    坐在希實旁邊的弘基打電話給暮林,可能訊號不好,弘基不時扯開嗓子大聲說話。希實覺得很吵,想把臉轉到一旁,但多賀田抱著手臂坐在另一側,希實連頭也無法轉動。多賀田默然不語地注視著窗外。他說話的時候就已經夠嚇人了,不說話時更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希實忍不住縮起身體,不知道一個人要怎樣生活,才能夠發出這種氣勢。


    雖然車內的空間比普通的車子寬敞,但在後座被兩個男人左右夾攻,還是有一種壓迫感。而且,身旁的暴君弘基從剛才就不斷失言。


    「我的熟人也在,對,和我從小一起長大的,不,不算朋友,也不可能成為朋友。我們正坐在他那輛好像羊羹的車子上……」


    當著別人的麵,就姑且說是朋友嘛。而且,這輛車子不是羊羹,而是賓士,還有開車的司機。一旁的多賀田沒有說話。希實冷汗直流,用力握住裙襬。管不了那麽多了,趕快找到斑目吧。希實忍不住祈禱。這恐怕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麽想見斑目。


    「——啊!斑目在那裏?」


    原本以為他在地下室,沒想到他站在店門口東張西望,好像在等人。黑色羊羹停在斑目麵前,他立刻掉頭準備離開。這也難怪,因為車窗上貼著黑色隔熱紙,斑目是個規矩人,當然會避之唯恐不及。


    「斑目!等一下!」


    弘基慌忙跳下車,拉住斑目。斑目被弘基拉著手,看了看車子,又看了看弘基,露出害怕的表情問:「這輛車是怎麽回事?」當斑目看到多賀田也走下車時,用力拉著弘基上衣的衣襬,似乎決定把弘基當成擋箭牌。弘基沒有察覺斑目的緊張,迫不及待地問:「佳乃在哪裏?」多賀田也站在弘基身後厲聲問道:「快說,她在哪裏?」被兩個大男人包圍的斑目就像是遭到勒索的被害人。希實看了於心不忍,拍著弘基的背後:「喂!你嚇到斑目先生了啦!」弘基和多賀田聽了,異口同聲地說:「喔,對不起。」


    「她說打工的時間到了,所以就離開了。可能我上來打電話給你們時,她察覺到苗頭不對。」


    斑目回到和佳乃約會的店內,開始向希實他們說明情況,但他們換了座位。因為斑目和佳乃剛才坐的位子位在店內最深處,手機收不到訊號。


    「她說那裏的座位比較好,我想應該是特地挑選收不到訊號的座位。」


    佳乃在斑目和她見麵時,故意設計了一個和外界失聯的狀態。弘基他們露出了佩服的表情,不停地說:「她想得真周到。」希實也不得不表示同意。佳乃的確心思縝密,在和斑目接觸這件事上也很謹慎。


    「我和她是玩線上遊戲認識的,我這陣子又開始玩之前很迷的遊戲,她主動和我搭訕。」


    斑目說到一半,多賀田立刻打斷了他:「等一下,線上遊戲是什麽?她來搭訕你又是怎麽回事?」斑目聽了,身體微微向後退,小聲地回答:「就是在網路上玩的遊戲,因為可以用網路連結,即使不認識的人也可以一起玩遊戲。如果合得來,也會在真實生活中見麵……」聽了斑目的解釋,多賀田向弘基咬耳朵問:「你聽得懂是什麽意思嗎?」弘基不耐煩地回答:「聽不懂,不要問我電腦的事!」但他們決定不管這些細節,催促斑目趕快說下去。


    「我和佳乃在遊戲中負責一起找龍的胡須,她很乖巧,表情符號也很可愛,我對她的印象很好。久而久之,


    我們也開始聊天……。我們很談得來,除了喜歡相同的書籍和電影以外,連她第一次約會去的地方,她為男朋友下廚做的菜都完全符合我的喜好!我忍不住覺得她是我的真命天女。」


    最令斑目驚訝的是,她對連續劇很有研究。


    「而且,她喜歡的劇本作家中也有斑目裕也!如果她不是我的真命天女,又是什麽……?」


    斑目說話時張大了鼻孔,然後把杯子裏的水一飲而盡。把杯子放回桌上後,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她的演出太精彩了,於是,我很確定,她就是由井佳乃。」


    斑目和暮林去參加單身聯誼餐會時,在興趣欄中填寫了線上遊戲,而且還寫下了遊戲的名字和自己的代號。


    「這是我設下的陷阱,沒想到她就這樣上鉤了。」


    也就是說,別以為斑目是變態,他的條件也很優秀。


    餐會的第三天,斑目在玩遊戲時,她主動來搭訕。斑目心裏很清楚,佳乃掌握了他在參加聯誼餐會時填寫的興趣愛好、喜歡的女性,才主動接近他。


    「我當然知道啊,因為覺得我寫的劇本很有意思,或是閱讀品味和我相似的女人,不可能有這麽漂亮可愛的女生!人格太矛盾了!」


    所以,斑目不眠不休地玩線上遊戲,每天努力吸引佳乃上鉤。昨天,他的努力終於開花結果。在玩遊戲時,佳乃突然對他說,我好想見你。


    「我們馬上約了時間,約定昨天晚上和由井佳乃見麵。但在實際見到她之前,我擔心萬一不是她,所以打算等見麵之後再和你們聯絡。」


    來到約定的地點時,斑目張大了眼睛。因為有一個和綾乃一模一樣的女人在等他。


    「即使是同卵雙胞胎,活了二十五年後,外表可能會有點不同,但她們兩姊妹真的是一模一樣,簡直就像是上帝按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和綾乃一樣漂亮。」


    斑目說到這裏,多賀田突然插嘴問:「佳乃身體好嗎?」希實從他的聲音中感受到溫柔,也不由地發現他似乎真心愛著佳乃。


    聽到多賀田的問題,斑目點了點頭。「和綾乃相比,她看起來有點疲憊,神經也繃得很緊,但還不至於憔悴或是氣色不好。」


    斑目和佳乃見麵後,一起吃了晚餐,又去了酒吧,最後來到這家咖啡店。所有店都是佳乃挑選的,每家店都收不到訊號。


    「我可以感受到她不讓我和外界聯絡的強烈意誌。」


    斑目咕噥道,但對另外兩個男人說,手機收不到訊號可以完全沉浸在兩人世界中,這一招很有效。


    斑目冷靜地聽著佳乃聊天,來到這家咖啡店時,佳乃終於提到了核心話題。


    「她向我借錢。」


    聽到一如預期的發展,所有人都「喔」地點著頭。弘基喝了一口水,一派輕鬆地問:「她向你借多少?」斑目雙手比出勝利手勢說:


    「——四百萬。」


    聽到斑目的回答,弘基把嘴裏的水噴了出來。一旁的希實也瞪大眼睛問:「四、四、四百萬?」隻有多賀田冷靜地接受這個金額。「喔,四百萬喔。」


    「她的數字真精準,我甚至懷疑她知道我寫一集劇本的酬勞。」


    弘基用袖子擦了擦噴出來的水,拍著斑目的肩膀說:「幹得好!斑目,你真有兩下子!見麵的當天就被她當成肥羊,馬上就向你要錢,你做事太有效率了!」


    重點不在這裏吧?希實忍不住驚訝不已,斑目得意地露出笑容。


    「不光是我一個人的功勞,她也很著急。」


    重點不在這裏啊!弘基無視希實訝異的臉,繼續說道:


    「也對,要在說在一月三十號做一個了斷,因為她在那之前需要錢,所以才會不擇手段。」


    斑目也同意弘基的意見。


    「對,她也向我提到這件事。她說,如果不在一月三十號之前湊到錢,就會被學校開除。」


    「學校?什麽學校?」


    希實問。斑目把眉毛垂成八字形開了口。


    「是一個很悲傷的故事。聽了她的故事,會覺得無論如何都要湊錢給她。我知道她在騙我,所以還能夠保持平靜,但搞不好有人會直接衝去提款機。」


    「什麽悲傷的故事?佳乃說了什麽?」


    斑目用力點了點頭。


    「她說她母親因為罹患癌症去世。她母親的癌症隻能用高科技醫學才能救活,但當時她們已經失去了家,身無分文,所以,她母親無法接受治療,隻能眼睜睜地等死。她是這麽告訴我的……」


    希實覺得這個故事很熟悉,隨即點了點頭,「對,綾乃也說過。」斑目聽了,也對她點點頭。


    「但接下來就是滿口胡言了……」


    「接下來?」


    「對。她提到了剛才的學校,說母親死了之後,她下定決心要當醫生,要在醫療第一線改變治療的架構,不再讓任何人像她母親一樣,因為無法接受治療而死亡。她雖然因為家庭因素從高中輟學,但她發憤苦讀,通過了高中同等學力鑒定考試,又刻苦用功,終於考上了醫科大學。」


    希實聽了,忍不住發出「喔」的聲音,「太厲害了,在這種狀態下還能夠考進醫科大學……。她應該超用功的。」


    希實佩服地說道,斑目輕輕笑了笑,聳了聳肩。


    「……不,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是喔?」


    「很難想像她就這樣考進醫科大學,隻能說,她編得太動聽了。即使真的考取了,醫科大學的學費貴得嚇死人,她根本不可能靠自己的能力付學費。要先進大學,才能被開除,很難想像她是醫科大學的學生……。所以,醫科大學八成是她為了騙錢而想到的藉口。」


    聽了斑目的見解,希實再度發出「喔」的聲音。


    「也對,仔細想一想,的確不太真實……」


    希實認同斑目的意見,斑目也挑著眉毛說:


    「對吧?……雖然是謊言,但乍聽之下,真的像是有那麽一回事。她說話的時候並沒有特別誇張,而是淡淡地,有時候還忍不住眼眶泛紅,我也差一點中計了。她真的是高手。」


    這時,多賀田噗哧一聲笑了起來。他微微低著頭,用手捂著嘴,肩膀微微顫抖著。多賀田的態度讓希實和斑目忍不住互看了一眼。我們說了什麽好笑的話嗎?弘基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抓了抓頭。


    「……斑目,她通過高中同等學力鑒定這件事是真的……」


    弘基的話說到一半,就被多賀田打斷了。


    「醫科大學的事也是真的,她真的考取了。你們猜得對,她並沒有入學。醫科大學的學費太驚人了,但這也是事實。她在說謊時,會結合真相,否則,不可能騙到對方。」


    多賀田看著弘基笑著說:


    「但現實更殘酷,並不是能夠博取他人同情的動聽故事。弘基,我猜想你也不知道……」


    這時,斑目的手機響了。是佳乃打來的。弘基和多賀田都催他趕快接電話。


    「喂、喂,你好!我是斑目!」


    斑目緊張地接起電話,其他人都屏息地看著他。斑目在眾人的視線下很緊張,平時總是彎腰駝背的他挺直了身體。


    「啊?喔,我也很開心!對!我才要謝謝你!」


    佳乃似乎是為見麵的事道謝,可以斷斷續續聽到佳乃從電話中傳來的聲音。真的……再度……有機會……太開心了……。斑目的身體越挺越直了。


    「什麽?下次見麵的時間嗎?」


    聽到斑目這麽說,弘基和多賀田互看了一眼,多賀田立刻從西裝胸前口袋裏拿出鋼筆,弘基把桌上的餐巾紙交給他。多賀田在餐巾紙上寫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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