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聶比斯湖的異狀,兩人在下山之後的第一個村莊就得到了消息。


    位在湖畔的城鎮原本是觀光客熙來攘往之處,但自從湖泊乾涸之後,正為觀光客急遽減少而煩惱。兩人入住的旅店的老板娘聽兩人詢問後,深深歎息。


    「大概是三個月前,湖水突然間就沒了。」


    「突然間?沒有預兆嗎?」


    「就是沒有啊。早上起來一看,湖水就乾了,湖底的地麵全露出來。原因完全搞不懂。結果客人們抱怨個沒完,來的客人也漸漸變少了……」


    有些客人為了一睹有如寶石般碧藍的湖麵才遠道而來。若湖水就這麽永遠乾涸下去,可是會影響全城鎮的生計問題。


    「湖水突然消失」這一點似乎引起了埃利克的興趣,他進一步問道:


    「在湖水消失的時候,湖周遭的土地是乾的?還是濕的?」


    「還是濕的啊。不過在湖水全乾了之後,大家才發現湖裏真的一條魚都找不到。大概真如同傳說一般,在水神大人離開之後就全部滅絕了吧。」


    據說在遙遠的過去有高階魔族居住於湖中。魔族娶人類為妻,而妻子後來被妻子的親哥哥所殺害。這段愛情悲劇故事與一般的異類婚姻譚有著共通的哀傷結尾。


    雫聽了兩人的交談,不禁感慨地說:


    「既然湖水消失了,水神的城堡不知道還在不在……」


    「城堡?你是指什麽?」


    「就是那個古老傳說啊。湖底不是有城堡嗎?公主就是獨自前往那個城堡……」


    「我沒提過這件事啊。」


    「嗯?」


    聽埃利克這麽說,雫歪著頭思索。試著回想埃利克在山中夜裏說的那段故事,但是記憶似乎有些朦朧。雫確定自己聽過「湖底有座城堡」,但究竟是在哪裏聽說的?老板娘對著大惑不解的雫出言相助:


    「有個說法是湖底過去有一座城堡喔。在這附近的森林裏也有著傳說中通往水神之城的轉移陣遺跡。在湖水乾涸前一段日子,不知道哪個宗教的領袖有來視察過,那時還有向導帶他去。」


    「咦?所以真的有城堡嗎?」


    「這個嘛,在湖水乾涸之後有幾個人去看過湖底,沒有找到城堡一類的建築。不過倒是有很多看似建材的石塊散落在湖底。」


    謎題似乎解開,又好像更難解了。


    不過與湖泊有關的話題就到此為止,老板娘馬上將話鋒轉向鎮上的名產。


    住宿一晚後,隔天雫也去了湖的遺跡一趟,湖底就隻有與山頂看過去同樣的褐色乾涸土地。不過,就在一眼看上去相當深的湖心處,確實有無數白色石材平躺在湖底,有如夢境的痕跡。


    「到頭來,湖水為什麽會乾掉呢?局部性的乾旱?」


    「我想應該不是。那個人不是說過當湖水乾涸時,周遭的土地還是濕的嗎?如果水是因為乾旱而消失,應該會從周遭的土壤先乾涸。這恐怕隻是單純因為水被抽走了吧。」


    「抽走?誰會做這種事啊?難道是用幫浦抽水要撲滅森林大火?」


    「幫浦是什麽?雖然我聽不懂,不過那不是我們該煩惱的事。」


    像是宣告休息時間結束般,埃利克用手中的筆輕敲雫的筆記本。


    雖然聶比斯湖觀光以遺憾收場,但雫的旅行並非為了遊山玩水。前往坎德拉首都途中,在一個鎮上住宿的兩人打從一大早就開始教學課程。


    雫連忙抽回注意力,將英文字母表展示在埃利克麵前。


    「這些就是英文字母,一共有二十六個文字。英文和德文都使用這個。不過德文有時會在母音上加上變音符號來改變發音,同時德文的發音也比英文有規則。」


    埃利克一瞬間露出納悶的表情,喃喃說著:「是地方口音嗎?」在手邊的紙上做筆記。


    用地方口音來形容德文與英文的關係雖然感覺不太對,但英文與德文都屬於日耳曼語,也擁有不少近似的單字。考慮到兩者在莫約兩千年前是同一種語言,從異世界人的角度來看也許會有這樣的感想吧。


    「在我的世界中,西方國家大多使用這樣的英文字母。來到這裏之前,我正在學的是英文和……德文是才剛開始而已。」


    雫的母語理所當然是日文,但站在教學者的立場,英文反而比較容易。對她而言,日文是自然而然學會的語言,英文則是「特地去學」的語言。


    隻要按照自己學習的方式去教埃利克就好了。雫原本這麽認為,但是為埃利克上課時總有種莫名不對勁的感覺。那感受究竟從何而來,雫自己也搞不清楚。埃利克似乎也有同樣的感受,不時會陷入沉思。


    雫用自動鉛筆在筆記本上寫下三行字。


    第一句先以日文寫下「私の名前は雫です(我的名字是雫)」。


    另一句再以英文寫下“my name is shizuku”。


    最後則是以德文寫下“mein shizuku”。


    她將彼此對應的名詞用線連結起來,展示在埃利克眼前。


    「這些全都是同一個意思。『我的名字是雫』。」


    「嗯。後麵兩句先不談,第一句未免也差太多了。這樣沒問題嗎?」


    「問題是什麽問題?畢竟隔著大海,這也沒辦法啊。」


    「原來如此。日文用三種文字彼此參雜,讓視覺容易辨識;隻有一種文字的另外兩種語言則是加上間隔,以方便區分不同單字啊。」


    埃利克迅速地做筆記。看來他果然思路相當靈敏。在這之後,他要求雫多寫下幾句例句,又詢問各語文間單字的互相對照,確認了語序之後抬起臉。


    「差異這麽大,要學習似乎很費工夫啊。有幾種介於日文與英文之間的語言?」


    「語言是有很多種,可是應該沒有介於日文與英文之間的語言。畢竟日本是個島國啊,會有差異也是沒辦法的事吧。」


    「嗯~~……你那邊是這樣啊?」


    「這邊的大陸畢竟陸地相連,大概不會有太大差異。不過當相隔的距離太遠,文化也會有不少差異吧?比方說,法魯薩斯每戶人家都養著一頭龍。」


    「誰要住那種國家啊?況且龍不住在有人煙的地方,我也沒實際見過。」


    「咦?我見過耶。就在來到這世界之後。」


    「真的嗎!在哪裏!」


    大概是很有興趣,埃利克露出有如少年的表情,上半身探向桌麵靠近她。雫目睹他這一麵,訝異地睜圓了雙眼。


    「呃,就是在那座沙漠。雖然距離很遠,但就大小來看應該是吧?」


    「斯伊特沙漠啊……真了不起。雖然聽說南邊的山脈還有龍居住,但一般來說不會出現在沙漠。我也想親眼見識看看。」


    語氣自然而然顯露興奮,但是一察覺到雫的視線,他便有些羞赧地恢複原本坐姿。


    埃利克看向牆上時鍾,連忙站起身。


    「那今天就到此為止吧。謝謝。」


    「不會,我才應該道謝!」


    如果自己有當家庭教師,也許感覺就像這樣吧。雫迅速地收拾桌麵後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狹小的床上,觸摸僵硬的小腿肚。


    「唉~~還有點痛啊……」


    旅程剛開始時,肌肉酸痛是揮之不去的惡夢,但也許是每天都在移動,體力似乎慢慢提升了。最近隻要是在路麵狀況良好的地方,一個人也能騎馬。之前每次騎馬移動就必須讓埃利克抱在懷裏,為了盡早脫離這種現況,雫也付出了不少努力。雖然埃利克反應淡然地表示:「怎樣我都無所謂,但如果你能獨自騎馬,馬會比較輕鬆。」不過旅程中得一直讓他攬在懷中,實在教雫害


    臊得難以忍受。


    仰躺在床上的雫腹肌使力挺起身子,伸了個懶腰。


    「打起精神!就來做個點心吧!」


    隻要在空閑的時間帶,旅社的餐廳大多能讓旅客自由使用。雫走到一樓向旅社的掌櫃打過招呼,走進了廚房。


    「食物和我那邊的世界有的共通,有的不同啊……」


    在旅途中,雫見過的食材也越來越多,不過與原本的世界完全共通的恐怕隻有整體的三分之一不到。而這三分之一也可能隻是類似,但實質上全然不同,不過雫為了維持精神的祥和,決定別太追究這些問題。


    她從購物袋中取出暫定視為蘋果的果實,借了廚房的刀具削皮。將切塊的蘋果放進陶製的薄鍋,再加進砂糖與數種調味料開始烹煮。在這段時間,她一麵製作派皮一麵呢喃:


    「還好以前有學過料理……」


    沒想到下廚的技能居然會在異世界派上用場。隻有這一項專長,雫敢說三姊妹之中是她最拿手。話雖如此,大姊與小妹完全不懂得下廚,而雫本身的廚藝也隻是一般水準。盡管如此,在摸索過程中一一嚐試異世界的調味料,對雫而言是種不錯的消遣。


    「──好了,大概就像這樣吧。」


    雫與石窯苦苦纏鬥好一段時間,終於烤好了蘋果派,在表麵塗上自製的果醬。派整體散發著金黃色的誘人光澤,光看就令人食指大動。相信「甜點的甜味能讓人打起精神」的她收拾好廚房後,回到二樓。


    「埃利克,點心做好了喔~~!」


    敲了敲房門卻沒有回應。但房內完全沒有人聲,好像也不是正在睡覺。


    「這種雨天,人跑去哪了啊?」


    今天外頭同樣細雨綿綿。越靠近坎德拉,天氣就彷佛梅雨季,越是溫暖潮濕。為了改變這種容易教人憂鬱的氣氛才試著烤了蘋果派,結果想招待的人現在不在場。


    雫回到自己的房間,從窗口往外窺探。然而在披著遮雨鬥篷來來去去的行人之中,找不到埃利克的身影,反倒是注意到了有一名孩童披著濕淋淋的鬥篷。


    「嗯?那孩子是……」


    那年幼少女的身影讓雫覺得似曾相識,下一瞬間,雫察覺既視感的來源而跳起身。


    她自己也沒披上遮雨鬥篷就衝出了旅店,追上走在路上的少女,對她問道:


    「那個,你之前好像在巡回各城鎮的巡禮者隊伍當中吧?今天隻有你一個人?這樣會感冒喔。」


    ──少女轉過身仰起頭看向雫。


    鮮明惹眼的翠綠眼眸。


    彷佛精致人偶般工整的五官。上次瞥見時就覺得她是個美麗的少女,但近距離下仔細打量,簡直就像電影中的人物活生生走到眼前。然而少女隻是瞄了雫一眼,隨即轉頭再度邁開步伐。雫連忙抓住她的肩膀。


    「等一下、等一下。雖然很像陌生人搭訕小朋友的犯罪現場,但你誤會了。那個,如果你要去哪裏,我借你遮雨鬥篷吧?」


    雖然雫不認為自己善良到足以自稱善人,但是對陌生人也沒有冷漠到能放任小孩子就這麽渾身濕透。見雫露出為難的笑容,少女低聲喃喃說道:


    「……我在找人。」


    「啊,你是說其他巡禮者?」


    「不是。完全沒關係的其他人。請放開我。」


    抓著少女肩膀的手傳來一陣酸麻。當雫吃驚地抽回手,少女已經若無其事地再度邁開步伐。雫不明白她對自己做了些什麽,視線在自己的手掌與逐漸遠去的背影之間遊移。沉思隻維持數秒,雫隨即轉身衝進旅店。


    ──少女緩步走在細雨綿綿的街道上。


    獨自走在這片彷佛沒有盡頭的灰色景色中,突然一件遮雨鬥篷當頭蓋下,少女訝異地抬起臉。剛才跑來向她搭話的雫笑著說:


    「這是我的,你就拿去用吧……啊,這真的是我用自己的錢買的,不用擔心。」


    雫連忙添上這句話。少女以目睹奇異事物般的眼神注視著她,彷佛正嚐試理解自己不明白的事物,納悶的神色一瞬間浮現,隨後以小手按住雫披在她頭上的遮雨鬥篷。


    「謝謝你。」


    「嗯,啊,還有這個,不嫌棄的話。」


    雫遞出了包在手帕中的一塊蘋果派。察覺到少女納悶的視線,雫解開手帕讓她看見內容物。剛出爐的溫暖香氣在兩人之間漾開。


    「剛烤好的,而且很甜喔。你看。」


    在少女的注視下,雫將加了砂糖的一小塊蘋果派放進口中。簡樸的甜味帶來手工甜點特有的風味。


    雫又撕了一小塊,送到少女嘴邊。


    少女遲疑了半晌後小巧的嘴唇微啟,將一小塊派含進口中。緩緩咀嚼之後……隻見她的眉頭微微放鬆。雫笑著將整個手帕包塞進她手中。


    「吃了也許能打起精神喔。來,整個給你。」


    吃點甜食也許受寒的身子會覺得疲憊紓解幾分。雫伸手將披在少女頭上的遮雨鬥篷拉正,凝視她的臉龐。


    令人聯想到新萌綠芽的美麗眼眸。那雙睜大的眼睛──突然滾出淚珠。


    「……好溫暖。」


    那聲音彷佛一瞬間就消逝在雨聲之中。


    簡直就像突然得到遺忘已久的事物般非常微弱的細語。


    突如其來的淚水讓雫吃驚地抽回手。


    「呃?咦?怎、怎麽了嗎?」


    少女默默地垂下臉。如此一來,那究竟是淚珠或雨滴已經分辨不清。也許隻是自己看錯了。雫連忙對低著頭打算就要離去的少女說:


    「那個,回到家一定要吃喔!路上小心!」


    雫使勁揮了揮手。少女猶豫地看了看自己的手,隨後僵硬地也對雫揮手。雫依依不舍地看著沿著街道漸行漸遠的嬌小背影。


    「別感冒就好了……」


    在這片雨幕中,一個小孩子不知道在找誰,也許是有什麽原因吧。其他巡禮者為什麽放著她不管呢?雫轉頭看向掛在附近人家屋簷下的黑色螺旋。既然在最初的城鎮也同樣見過的這玩意兒還在,就表示休拉教那些發送護符的巡禮者已經路過這一帶了吧。


    ──無論如何自己也得注意別感冒了,趕緊回到旅店吧。


    雫轉身走向旅店。就在這時,身後傳來群眾的騷動聲。


    「咦?什麽?」


    該不會剛才那名少女發生了什麽事吧?一想到這裏,雫立刻邁開步伐奔跑,在街道上出現的人牆後方踮起腳尖探頭窺看。


    ──在人群包圍中,眼神空洞、麵容憔悴的男子正呆站在路中央。


    「發生什麽事了?」


    雫詢問身旁圍觀的群眾,中年女人表情苦澀地回答:


    「那個男的突然抓狂了,一直講些莫名其妙的話。」


    「莫名其妙的話……」


    「──洞要破了!世界就要破洞了!大家都會受害!」


    再次響起的尖叫聲令群眾們交頭接耳。


    雫不由得皺起眉頭。黑色的洞的影像略過腦海──而後又消失。


    轉瞬間就從記憶中消逝無蹤的黑影,令她落入沉思。


    「咦……剛才那是,什麽?」


    環繞這男人的群眾們似乎不想與男人有所牽連,但又因為好奇心而不願離開。見臉色蒼白的雫愣愣地站在細雨中,旁邊的女人說道:


    「你沒披遮雨的就快回去吧。這場雨淋久了,人會變得怪裏怪氣的。」


    「咦?是這樣喔?」


    「你應該知道吧?最近因為雨下個沒完,臥床不起的人越來越多了。聽說啦,淋雨淋太久的人好像都會有哪邊出問題,隻能整天躺著,跟那個男的一樣。」


    那女人話中所指的男人失了魂魄


    般搖搖晃晃地向前邁步。每當他前進一步,圍觀的人牆也跟著後退。察覺自己也是不負責任的旁觀者,感到幾分罪惡感的雫打算回到旅社時,突然聽見背後傳來耳熟的聲音。


    「你在做什麽啊?會著涼的。」


    站在身後的埃利克身上披著遮雨鬥篷,俊秀的臉孔顯露不悅。雫見到自己原本正在找的他,想起了留在旅社內的東西。


    「啊,蘋果派要冷掉了……」


    「我不曉得你在說什麽,你會感冒的。快回去。」


    聽他不容反駁地斷然說道,雫不禁縮起肩膀。如果因為關心一名陌生的少女而讓自己感冒,那表示自己還是沒學會管理自己的身體狀況。就在雫順從地就要回到旅社時,又被持續不斷的尖叫聲嚇到了。


    「這一切都是謊言!大家不要被騙了!世界要完了!負之蛇即將降臨!」


    「別、別再這樣了!回家了!跟我來啊!」


    察覺騷動而推開人牆出現的,是一名看似母親的瘦弱老婦人。她使勁抓住了失控大喊的男子。


    盡管站在遠處眺望,老婦人哭泣的場景依然教雫一陣心酸。然而在眉心緊蹙的雫身旁,埃利克顯露全然不同的反應。


    「那是……精神汙染嗎?」


    「埃利克?」


    盡管雫如此呼喚,他還是凝視著被老母親帶走的那男人。當男人與母親走進狹小的窄巷後,圍觀的群眾也開始散去。埃利克發現渾身淋濕的雫還站在他身旁,便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先回去。一定要把雨水擦乾,換上乾衣服。」


    「咦?那你呢?」


    「剛才那個人的狀況,我有點介意。」


    隻拋下這句話,埃利克快步追向兩人的身影彎進小巷。雫愣了半晌,回想起埃利克的指示,連忙回到旅社內。


    回到旅店的房間換過衣物後,她凝視著擺在桌上的蘋果派。看著仍然微溫的蘋果派,剛才老婦人那憔悴已極的哭臉浮現腦海。


    「……好。」


    雫三步並作兩步跑向桌子,以數層的布緊密地將蘋果派連同盤子一同包起,攬在懷中。再次回到街道上,轉彎走進剛才埃利克步入的小巷。


    雫很快就找到了她要找的那戶人家。緊密並排在小巷兩旁的無數矮小房舍中,其中一間傳出了老婦人的啜泣聲與埃利克的說話聲。雫敲了敲木門,輕輕推開。


    「──所以說,我兒子不是生病?」


    「隻是推測而已。」


    埃利克以一如往常缺乏抑揚的語氣回答後,發現推門入室的雫而睜圓雙眼。


    「是你啊。怎麽了嗎?」


    發現門口出現另一個陌生人的老婦人臉上流露戒心。


    雫挺直背脊,對著憔悴的老婦人低下頭。


    「不、不好意思,我是這個人的同伴。那個,我看你好像很疲憊,不嫌棄的話……」


    雫解開重重包裹的布,遞出蘋果派。甘甜的氣息在陰鬱的空氣中擴散,訝異的老母親先是一瞬間放鬆了表情……隨後以手掩麵低聲哭泣。


    患病發狂的男人雖然看來枯瘦蒼老,但其實是個二十歲左右的魔法士。在數年前離家之後,他究竟在何處做些什麽,母親渾然不知。兒子隻是在不時捎來的信件上告知近況,上頭寫著「遇見了能信任的人」、「現在身負重大的使命」等。母親雖然心中不安,但也為兒子的成長感到喜悅,打從心底支持兒子。


    但是有一天,突然返家的兒子──彷佛變了個人似的。


    「那孩子一回來就跟我說什麽『在開始下雨之前快點逃走』。」


    老婦人坐在分配了蘋果派的餐桌旁,神情痛苦地一一道來。


    「我問他為什麽要逃,他也不告訴我,而且也不願意出門……不久後雨就開始下了,我兒子也變成了那樣。」


    老婦人轉過頭將視線投向身後的房門。失去理智的兒子恐怕就躺在那裏頭吧。雫默默地啜飲著老婦人端出的茶水。第一個吃完蘋果派的埃利克向雫說明:


    「現在大陸上有兩種流行病。第一是在西方流行的孩童語言障礙,另一個就是這邊連日下雨造成的身體衰弱。但是他的狀況看起來不像是生病。」


    「不是生病……?那個……你說的生病也包含精神上的?」


    雫遲疑了半晌,如此問道。雖然雫也覺得這問題非常失禮,但是她不知道在這世界上,生病這個詞的定義範圍有多大。埃利克搖頭回應雫的疑問。


    「我想應該不是。更正確地說,我知道其他原因。我以前在研究時見過類似的症狀,這恐怕是──禁咒造成的精神汙染。」


    「禁咒……?是魔法嗎?」


    「是一種魔法。不過,有的是效果有問題,有的是使用人的血肉或靈魂當作觸媒,或者是造成大規模破壞的魔法……總之就是違背常倫,不該使用的魔法,全都稱為禁咒。是全大陸共通的魔法士的禁忌。」


    埃利克說明時的表情罕見地透著苦澀。雫回想起男人的瘋狂。


    「所以說,那個人是被某人施展了某些魔法?」


    「恐怕是吧。畢竟他之前也是位魔法士,可能在返家之前就已經接觸過禁咒了。問題是,他究竟是在何處與那種禁咒扯上關係的。」


    埃利克說到這邊再度沉默。當他像這樣沉默時,大部分都是在沉思。與他一同旅行至此,雫也漸漸明白了他的反應。老婦人神色不安地詢問一語不發的青年:


    「請問……那個魔法有辦法解除嗎……」


    「雖然困難,但不是不可能。我也會試著調查,在束手無策的時候隻要前往法魯薩斯,應該就會有頭緒。」


    「法魯薩斯……」


    老母親喃喃複誦那位於大陸西部的魔法大國之名。就連雫看到地圖時也不禁覺得「好遠」的遙遠國度,若要一名年老女性帶著病人造訪,簡直等同於世界的盡頭吧。


    見母親的表情倏地蒙上陰影,埃利克補充說道:


    「隻要在坎德拉城得到許可,應該就能使用通往法魯薩斯的轉移陣。就算不能,也許坎德拉的宮廷魔法士就有辦法處理……我會分析魔法構造,附上資料,如此一來,對方應該就會為你們辦理手續才對。」


    「真、真的很謝謝你……!」


    母親懇求似的低下頭。看著老婦人的模樣,雫也回想起自己的家人。低頭看向茶杯,淡褐色的水麵上映著自己的臉。


    ──好想回家。


    平常雫不會刻意提起,也不常思考這件事,因為雫覺得隻要一想這件事,自己的懦弱也會跟著一並浮現。


    茶杯中映著一張在這世界找不到的日本人臉孔。以前覺得和家人幾乎毫不相像的容貌,現在卻不可思議地與家人的相貌重合。一想到大家也許正為了尋找自己而四處奔波,雫就不禁覺得想哭。


    「雫?該走了。」


    「啊,不好意思。」


    雫連忙收拾盛派的盤子,就要步出大門時抬頭看向屋簷處,察覺到某件事。


    「咦?那個黑色螺旋,這戶人家沒有掛啊?」


    雫指的是休拉教挨家挨戶分送的避邪吊飾。聽說能有效抵抗連日細雨所帶來的病症,但這戶人家為什麽沒掛呢?


    老婦人苦笑著,指向玄關旁的窗戶邊。


    「就在那邊。我原本收下之後有掛,但兒子立刻就把它打壞了……」


    雫注視窗邊,確實有個木盒中裝著避邪吊飾的碎片。也許是因為要丟棄避邪吊飾在心理上有抗拒吧。雫伸手拾起木盒。


    「哦~~原來飾品裏頭的構造是這樣啊。」


    雫從中拿起一顆小水晶珠。大概是裝設在外表看不見的內部吧。些微破損的水晶中,似乎看得


    見圓圈狀的圖樣。雫為了看清楚那圖樣,把水晶珠湊到眼前,但是一隻手突然從旁奪下了水晶珠,讓她瞪大雙眼。


    「埃利克?」


    眉頭深鎖的他一語不發地凝視著水晶珠好半晌,轉過身伸手指向木盒。


    「這個我可以拿走嗎?」


    「那個啊,可以啊。您要修理嗎?」


    「不是。那本來就隻有聊勝於無的效果。我要用在別的地方。」


    埃利克如此斷言時的語氣與其說冷靜,更像是冷漠。雫覺得有些意外,一走出大門便向埃利克問道:


    「那個黑色吊飾沒有效果嗎?」


    「沒有。更正,是有某種效果,但不是驅魔避邪的效果。過去我沒注意過,不過今天看到內部構造我才明白。」


    「光是看到就懂了嗎?」


    「因為魔法構造已經可視化了。你也看見了吧?裝在那水晶珠裏頭的東西。」


    埃利克說到這裏停了半拍,低頭看向雫。


    「話說,你的遮雨鬥篷呢?剛才就一直淋雨,身體還好嗎?」


    「啊……呃……身體是沒事啦……」


    因為雫覺得毛毛雨無所謂就直接跑來了,但埃利克的視線比細雨還冰冷五度左右。他輕歎一聲,把自己的遮雨鬥篷蓋到雫頭上。


    「話等回到旅社再說吧。那些事我也不想在外頭提起。」


    「不好意思……」


    不過旅社就在不遠處。兩人抵達之後,首先到廚房買了晚餐帶回房間。青年魔法士切著整整一隻蒸全雞的同時說道:


    「雖說是魔法道具,效果其實很陽春。要是真的四處分發那麽強大的魔法道具,教團轉眼間就會破產。而且隻有大國才擁有大量生產魔法道具的設備,恐怕是手工製造的吧。」


    「既然這樣,那個避邪飾品真正的效果是什麽?」


    「簡單說──會讓人心裏不安。」


    青年解釋時的口吻有如唾棄一般。罕見的敵意令雫訝異。


    「雖然程度相當輕微,但會讓附近的人的精神稍微失調。比方說天氣陰鬱時,或是身體狀況不好,都會對精神造成影響吧?那個咒具就是以人為手法引發那樣細微的變化。把它掛在家門口,家中的人就會漸漸受到影響吧。再加上這場下個不停的雨,自然也會有人支撐不住,臥床不起了。」


    「咦?可是……讓人感到不安的目的是什麽啊?」


    「讓人容易聽信別人的讒言。在傳教方麵應該相當有效。」


    他是重視思考的研究者,對他而言,那必定是教人唾棄的手段吧。雫回想起最初的城鎮瓦諾普也曾有巡禮者在分發黑色螺旋,不禁從座位站起身。


    「……那個,我得寫信寄回瓦諾普,叫大家把那個避邪飾品扔掉……」


    「我想應該沒那個必要。就那個咒具的構造來看,效果無法持久。那時候發配的,現在大概已經失效了吧。他們應該一開始就覺得效力隻要足以撐過雨天就夠了。」


    「所以說,雨下不停也和休拉教有關嗎?那些人不是自稱能讓雨停嗎?」


    「這還不知道,但這場雨確實有種帶著些微瘴氣的感覺。不過如果要用魔法降雨,那可不是尋常魔法士能辦到的程度。操縱天候已經是魔女的領域了。」


    休拉教究竟有什麽計謀,雫也並非毫不在意,但若要揭穿這件事,恐怕需要相當正式的調查。埃利克對神情有些焦慮的雫安撫道:


    「抵達坎德拉之後,我會提出訴狀順便附上那個咒具。畢竟國內受害相當多,王城應該也會動員發動調查吧。憑宮廷魔法士的水準,一定能立刻看穿那個咒具的秘密。」


    「那我就放心了……不過聽聞這些事,讓我覺得宗教還真是可怕啊。」


    「真要說的話,應該是有一部分的人很可怕吧。那個男人的精神汙染也是──」


    埃利克話說到這裏暫時打住,沉思般將指頭擱在下巴旁。另一方麵,雫沒察覺埃利克的反應,若有所悟般輕拍手掌繼續說:


    「啊,對喔。那個人的症狀不是因為休拉教送的吊飾嘛。他在收到那個吊飾之前就已經不太對勁,還把拿到的吊飾砸壞了……」


    一度覺得自己更靠近答案一步,但仔細一想,起始點就已經不同。那個兒子在離開母親身邊後的數年內,究竟在何處做些什麽事呢──這麽想著的雫,不經意回想起另一位離開親人的孩童。


    「啊,對了。那個女生……」


    與休拉教的巡禮者集團一同行動的年幼女孩。孤獨走在雨中的她,是否知道自己所屬教團的陰謀呢?也許她的雙親同樣也在巡禮者集團當中,但也可能是有某些緣故讓她隻能依靠教團。


    雫向埃利克大致說明了那位綠眸少女的存在。青年聽完之後點頭。


    「確實有可能是因為沒有親人依靠。不過隻是遇見兩次,沒辦法確定什麽,也無可奈何啊。將來如果教團被迫解體,她也許會受到國家保護吧。」


    「是、是這樣喔……」


    聽起來似乎相當遙遠。在這段時間內,少女也許早已遭受不幸。盡管知道自己無法輕易出手相助,但還是忍不住擔憂。


    埃利克也許看穿了雫的想法,不容反駁地囑咐:


    「擔心別人之前先照顧好自己。仔細想想自己現在的狀況能否幫助別人。」


    「……嗯。」


    就算想做些什麽,現在的雫缺少的條件實在太多。俯著臉的她聽見青年的歎息聲。


    「不過,接下來兩三天,我會拜訪那戶人家。這段時間,你要在鎮上四處走走的話是無所謂。行動前先仔細想清楚。但是,萬一你要做出什麽重大決定,一定要先來跟我商量,可以嗎?」


    青年的藍色眼眸直視著雫。


    雫也看著他那被認為「冷淡」的臉──一理解這番話的意思,立刻跳了起來。


    「好、好的!我會加油!」


    「我不是要你加油,是要你小心點。你的個性好像就算自己吃虧也會選擇忍耐。」


    個性彷佛被他看穿讓雫暗自吃驚,不過也許那和他時常提起的「管好你自己」的意義相同吧。雫將雙手並攏按在桌前,低頭行禮。


    「我會注意的。有事一定會報告。」


    「嗯。還有,剛才的甜點很好吃。謝謝你。」


    埃利克站起身,隨即輕拍她的肩膀。


    雫愣了半晌,舉起手掩住自己發紅的臉頰。


    那突襲般附加的道謝感覺格外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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